封锁日记

2020-07-30 09:56远子
花城 2020年3期
关键词:口罩宝宝

远子

2020年1月26日 正月初二 小雨

大前天看到了县汽车站停运的消息,却没有被困的感觉,可能因为去年绝大部分时间我都待在家里写作、翻译,处于自我隔离的状态之中。昨天听表哥说他们村的村民已经自发封路了,又听说很多村子都在组织封路,还有人说进县城的路也已经封锁——直到这时我才感到紧张,因为我和妻子从县城回到村里过年原本只打算住到大年初三,宝宝的奶粉、尿不湿等都没带够,镇上的商店又没有开门,我和妻子便决定提前一天回县城。

我叫了邻居家大哥的面包车,他这两年在镇上跑出租,今天一大早他就开着车回来了,说镇上一个人也没有。匆匆忙忙收拾完东西就上了车,大哥说他也不知道去县城的路有没有封,他昨天没有去县城,而是跑了八百里路送邻村来这拜年的一个人去了安庆市。在进县的省道上,不时能看见从县里下来的车,我们便断定封路只是谣言,快进县城时却远远看见前面停了一排车,车后面隐约可见路障。走近之后看到有车转头往回走,也有车从打开的路障处开过去了,旁边有医务人员在测体温,我们就猜是不是体温正常就会放行。这时我其实很紧张,因为前两天夜里我起床给宝宝冲奶粉有点着凉,今早起来嗓子有点疼,我怀疑我现在有点低烧,万一把我隔离起来该怎么办?伯恩哈德在自传体小说《寒冻》里写道,他因为肺部有阴影而被怀疑是肺结核患者,于是被送到一家专门治疗肺结核的医院,他必须学习像其他病人一样拼命咳嗽,才能产出送去检验的痰液样本,最后他终于努力地“进化”成了一名合格的病人。我感觉如果我被隔离,这很可能就是我的命运。

我劝妻子要不别回去了,妻子说必须回去,因为宝宝衣服玩具什么的都在县里。这时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打出让我们调头回去的手势。妻子就摇下车窗大声问他,为什么前面有车可以过去。那人回说,那是局里的车,去县里办事的。妻子又求情说,我们的宝宝没有奶粉吃了,必须回县城,能不能通融一下。对方直摇头,叫我们赶紧把车开走。我问大哥有没有小路可以进县城,他说他以前走过一条小路,但记得不清楚,而且那边肯定也已经封路了,在妻子的坚持下,他决定试一试。

我们绕到了附近的村子里,在一个村子的入口处差点被一辆正在倒车的河南牌照的汽车给撞上,大哥停下车骂了那个司机几句,又在路上遇到一个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熟人,是隔壁村的村委书记,就推测前面的路肯定没封,那个书记应该是从县城下来的……我们就这样怀着忐忑的心情,一路开到了县城的廉租房。有点逃难的意思了。到家后,我发现我的钱包落在老家了,妻子很生气,责怪我丢三落四,我说好在这些天也用不上身份证,她说现在是特殊时期,万一你去超市买东西要查身份证怎么办。可就在昨天,她还叫我少刷点手机,不要过度焦虑。

恐惧传播的速度很快。前几天我还苦口婆心地劝父母不要出去拜年,后来亲戚们都主动提出今年不走动了;按农村的习俗,大年初一是要去村里家家户户拜年、作发财揖的。年三十那天,我跟父亲说明天我不出去拜年,他有点生气,怪我小题大做,所以我担心年初一会有很多人上我家来拜年,没想到只有两个鳏夫上门……现在回想起来,转折点发生在武汉封城的那天,自那以后明显就有了人心惶惶的气氛,网上开始传出各种难辨真假的“恐怖”视频,有医护人士大哭的,有病人倒在医院收费大厅的,有医护人员从小区抬出尸体的,有一个讲武汉话的护士的语音被传得很疯狂,她哭诉着说,据他们估计,武汉最少有十万人感染……

中午吃了两口面,稍微歇了会儿,我就骑上电动车去买奶粉和菜。半路下起了小雨,我没带雨衣,风刮得紧,一路上都没什么人,遇到的人全都戴着口罩。之前买奶粉的那家母婴店还没有开张,妻子在微信上向店员说明情况之后,对方表示下午可以专程过去为我们开一次门。我骑电动车赶过去时,店员正好在开门,我看到他们的玻璃大门上贴着“有N95口罩出售”的告示,就问她卖多少钱一个(家里现在只剩下十来个普通一次性口罩了),她说三十块钱一个,如果多买可以优惠一点,我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花了一百块买了四个口罩。我想我每周出一次门,四个口罩应该够用了,一个月后我在网上买的口罩应该能到货了吧……

妻子的意思是这次要买五罐奶粉,因为店家有活动,买五罐送一袋尿不湿,不过按照店里的程序,要参加这个活动必须办一张会员卡,而在办理会员卡时店员忽然发现她没有操作权限,得等她的同事来操作。感觉人类社会已经完全程序化了,就算明天是世界末日,今天绝大多数人也要拼命完成流程……在等同事来店的时间里,我们闲聊了几句,我问她知不知道县里的情况,她说县里已经有好多人感染了,前天她的一个医生朋友来这里买了二十个口罩,对方告诉她他的妻子已经感染了。她一面说,一面下意识地紧了紧鼻梁上的口罩,我就告诉她说有专家认为,口罩其实是最后一道防护,勤洗手比戴口罩更有用,不去医院的话普通人一般不需要戴N95口罩,她说不是的,戴N95很有必要,县里情况很严重了。讽刺的是,她说这话时戴着的是和我一樣的一次性口罩,只不过她戴了两个……终于等来了她那个同事。最后我花了一千五百块办了张会员卡,这款奶粉去年十月还只要两百块一罐,上个月忽然涨到了两百八。带着五罐奶粉我骑车去了超市,路上去了三家药店,想买点口罩,但都说卖光了。

一进黄商超市就感觉气氛有点不对劲,人不算太多,和周末的人流相当,但每个人的购物车都装得特别满。我发现原本堆成小山的袋装大米现在只剩六包了,有一包的袋子还破了,洒了些米出来;面条的货架上也空了三分之一;蔬菜还有不少,但码得都没有之前高了。蔬菜台称重的阿姨戴着N95,遇见一个熟人,就压低声音跟她说你这种一次性口罩根本没用。我问她超市明天还能不能补货,她说今天他们的运货车出县城时被拦住了,说是要办通行证,他们董事长今天去办了,但没有办下来,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办成。旁边走过一个戴眼镜的大叔,听口气像是中学老师,他说不用担心,政府肯定会解决的,我们要相信政府。

排队结账时,前面一个年轻的女人说她儿子的幼儿园老师感染了,并且传给了一家四口(据黄冈市卫健委今日公布的疫情数据,我们县的确诊人数和疑似人数皆为0,啊,谣言真多)。然后我又看到我后面一个大叔把那袋破了袋子的大米扛到了肩上,他不知从哪儿找到了根绳子系住了袋口……这种气氛下,我不由自主地买了很多东西,当我把购物车停在一边去货架上取商品时,甚至担心有人会推着我的购物车跑去结账。出超市时我提了四大袋,花了五百多块,等我走到电动车旁边才意识到,这些东西很难运回去,我试着把它们垒在踏脚板上,结果电动车倒了,东西洒了一地,看着躺在泥水里的武昌鱼和豆腐,我感到有点无助,我听见路过的人在笑,就觉得他们是在笑我贪心。最后我在两个车把手上一边挂了一袋,才摇摇晃晃把车开回了家。回到家,我跟妻子讲了下超市的情况,她叫我赶紧回去再买些回来,我说我有点不舒服,不想再出去了,要不我们还是相信政府吧……

吃完晚饭,我的感冒症状加重了,头晕,嗓子疼,不停流鼻涕,好在测了体温没有发烧,不过听说初期症状可能不会发烧。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过去十四天,我最少接触了十个从武汉回来的人,其中,我的堂妹家离那个海鲜市场只有五公里远,而且村里没人戴口罩……有个朋友说如果他染上这病而又没有地方收治的话,他就自杀。据我对他的了解,他是很有可能说到做到的,当年SARS流行期间,我也有过这样的想法,我明白對于长期抑郁的人来说,一场不需要自担责任的意外意味着什么。但问题是,自我的女儿出生之后,我不再抑郁了,我想看我的孩子一天天长大。有一天夜里失眠,我忽然意识到我可能再也不会有自杀的念头了,就在那一瞬间,我感到我获得了某种新生。养育孩子是自我消解的过程,没有那么多“自我”之后,反而感觉松了一口气。

所以我在家里的药箱里翻捡了一番,找到了尚未过期的阿莫西林和儿童感冒药,吃完之后就躺下睡觉了。为了不传给妻女,我睡到了客厅的沙发上。我想到诺瓦利斯说,所有疾病都是心理疾病,就是说,如果我相信我得的是普通感冒,那我得的就是普通感冒,现在也只能靠唯心主义来安慰自己了。我还拿了十字架放到我的枕头下,如果把这场瘟疫理解为启示录式的灾难,那么,十字架也许是有用的。“撒旦,退去吧!”

2020年1月27日 正月初三 阴

昨天夜里妻子给我打电话叫我起来泡奶粉时,我正在做噩梦,梦见家里进了一堆老鼠,把书架上的书啃得七零八落,可能和我入睡前想到应该读一下加缪的《鼠疫》有关。早上起床后,感冒症状没有加重,也没有减轻,认真看了一下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初期症状,我没有发热、乏力、干咳等主要表现,应该就是普通感冒。不过我还是戴上了口罩,我在不停流鼻涕,口罩很快就弄脏了,看来家里的口罩会很不够用。前两天有朋友说要给我寄口罩,我拒绝了,现在有点后悔,不过即使他寄了,现在快递估计也送不到,我打算等这几个口罩用完了,去超市买几个布口罩先用着。

姐姐发来消息说黄商超市已经补货了,米面现在又很充足了,看来超市的董事长弄到了通行证。晚上做了会儿翻译,记了今天的日记,现在头晕得厉害,还是再吃两颗阿莫西林,早点睡觉算了,希望明天能恢复工作的节奏。网上信息太多了,让人无所适从,我决定从明天起每天只看半小时新闻。

我想,反思和追责是必须的,但不是小修小补,而是一些更本质也更基础的改变。历史已经证明,我们是无所作为的一代人,我希望我们的后代能长点志气,可以跳出20世纪的历史阴影,去认识、理解和接近真正的现代文明——但这种志气是需要我们去培育和影响的,正如我们的父辈造就了胆小如鼠的我们,所以我们还是可以有所作为。

2020年1月28日 正月初四 晴

今天感冒症状已明显好转,只剩下鼻塞了,白天又做了会儿翻译,等我译完这本书就开始写小说。武汉市昨天新增1000多病例,黄冈市卫健委终于也公布我们县有14个确诊病例了。我问了两个高中同学,他们的乡镇也封路了。

其实关于这场瘟疫,我没有太多的话想讲,也没有感到太讶异,甚至对别人的讶异感到讶异,这一切难道不是重演?我很佩服那些十几年如一日追逐“新闻热点”并保持愤怒的人,大家在网上说过的话分明就像在水上写字,根本留不下任何痕迹……也许这是一种可怕的中年心态,年轻人就是这样变老,然后一步步退守家庭的——我应该警惕这种心态,切忌转而宣布一切都无效,一切都毫无意义。“逐渐地做一点,总不肯休,不至于比‘轻于一掷无效的”,也只有这样,才能维持心态的平衡。

2020年1月29日 正月初五 晴

我的感冒有所好转,宝宝却开始咳嗽了,不知道是不是我把感冒传给了她。

夜里,忍不住问了下初恋Y的情况。我们很多年没有联系过,本以为只是彼此寒暄几句,没想到她告诉我,她现在在武汉协和医院里等着做心脏方面的手术,因为医院人手不够,本已约好的手术日期只能不停往后延期,又因病情比较严重,医生也不允许她出院……看着她发给我的信息,我一时错愕,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想起H也许能帮上忙,就打电话问他在协和医院有没有认识的人——是啊,这种时刻我就成了典型的中国人了——不过,H说他认识那边的人,但平时也许能帮上忙,现在认识谁也没用。

正好我一个记者朋友S跟我打听“脑瘫儿”的新闻(我们县华河镇有一名十七岁的脑瘫儿独自在家六天后死亡,此前其家人因疑似感染新冠肺炎被隔离),她想问问我知不知道具体情形,华河镇离我住的地方有些远,我也是通过网络才了解此事的,自然没法给她提供更多线索。可能因为这时我很想找人倾诉,就向S说了下Y的情形,她建议我联系一下媒体试试,因为Y的这种情况在武汉应该不在少数,而现在显然还顾不上报道……现在已经是午夜十二点了,我明天问问Y的意思。

2020年1月30日 正月初六 晴

宝宝的咳嗽变重了,像是有痰,不过体温是正常的,在线上花了五块钱问诊了医生,说再观察几天,应该没事,如果一周后症状没有减轻,还是要去医院。岳母说可以拿刚换下来的尿布敷在宝宝的囟门上,我和妻子有些着急,不想让宝宝这时去医院,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改良了一下岳母说的这个“偏方”,改为用热毛巾敷。

Y说不希望媒体介入,怕把事情弄复杂了,她说医护人员每天还是照常监测身体状况,暂时不用担心。但是我下午又看到新闻说,协和医院的物资急缺,“不是告急,是没有了”,心又悬了起来。也许她只是不愿意告诉我更多的实情?我又试探着问了几个当年和Y走得比较近的同学,他们似乎都不知道她的事,可能他们之间的友谊也早就淡漠了。

今天又是和我的绝望情绪做抗争的一天,该做的事一件也没有做,无数次告诉自己不要看新闻,又无数次地拿起手机,觉得自己百无一用……夜里政府发布了命令,从明天起,禁止所有机动车辆和电动车上路。我那天去超市蔬菜买少了,卫生纸和肥皂也没有了,明天得走去三公里外的超市。家里还剩七个口罩。希望春天能早点来。

2020年1月31日 正月初七 阴

我还是决定骑电动车去,一路上几乎没有人和车,只看见几辆电动车和一辆巡逻的警车。远远看见超市门口有穿着制服的公务员,我怕他们会扣住我的电动车,就把车停到离超市较远的街角。离超市开门还有半小时,门口已经站了十几个人,我发现大家彼此都离得很远,在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感上,中国人终于有点北欧人的意思了。还有一个穿着时尚的女孩在一旁直播跳舞,真是敬業。

门开之后,工作人员在一旁测体温,收银员都穿上了防护服,有一个还戴着护目镜。菜又涨价了,但还在能承受的范围之内。骑车回到小区,被物业的工作人员训斥了一顿,他警告我不要再骑电动车出去了。

宝宝现在不仅咳嗽,鼻子还塞了,看她张着口躺在床上努力呼吸的样子,真的很心痛——一个人从生下来长到十八岁多不容易啊!真的不能那么轻易就自杀了。有了孩子之后,我经常这样想。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这么小也不能喝感冒药。难道现在送她去医院?听说我们县专门收治疑似病症的那家医院已经满了,正在往其他医院紧急转移,县里总共就三家小医院,不知道还能往哪儿转……

新闻里说,协和医院的医生已经跑去机场抢物资了,真的已经乱到这种地步了吗?Y在医院里会不会连口罩也没有了?我又问了她的情况,她说她们有外科口罩……唉,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好在昨天和妻子说了这件事,她也表示理解,说分手了也不是敌人。

2020年2月1日 正月初八

夜里记日记时已经忘记了白天的天气,

大概我整天都没有往窗外看过一眼

昨夜失眠到凌晨,睡在沙发上抱着手机狂刷朋友圈,忽然看到我的一个大学老师转发了我前两天发在网上的日记,他说他理解并认同我的反思,“因为我和他一样,都以一颗微渺的心关注这个无穷的世界”。这句话令我深受感动,终于含着热泪睡着了。

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做翻译了,不过昨天编辑在QQ上给我发信息说,迟点交稿也没事,还说要给我寄口罩。已经有好几个朋友说要给我寄口罩了,不过县里快递已经停了,东西都寄不到。听说可以通过邮政寄,D便从上海给我寄了一包口罩,不知道能不能收到。

“脑瘫儿惨死”的新闻在网络上发酵了几天,今天看新闻说,华河镇的书记和镇长已被罢免。当然,事情基本上也就到此为止了。类似的事件不是第一次发生,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人们还没有学会把残障人士和未成年人当人看,更何况那些残障的未成年人。

2020年2月2日 正月初九 阴

宝宝的鼻塞已经好了不少,但似乎有痰一直咳不出来,听着真难受。现在真后悔前几日我感冒正重时抱宝宝没有戴口罩,当然也是因为不想家里仅有的几个口罩消耗得太快……年前我接了两篇约稿,一篇已经被我推掉了,另一篇也已接近截止日期,但尚未动笔。我和妻子两人都没有全职工作,带一个孩子尚且如此累心,不知道历史上那些有孩子的作家是怎么平衡写作与生活的?也许我应该考察一下历史上有哪些伟大的作家同时也是称职的父母。

据官方消息,黄冈累积确诊病例已经破千了,我们县已过百。前两天有一个援助黄冈的医生说黄冈的疫情比武汉更严重,因为武汉的医疗资源更丰富。黄冈市区只有一家三甲医院,另外两家集中收治新冠肺炎患者的医院都是临时启用的……这是可以想见的。

又辗转联系到一个认识Y的同学,她去问了一下Y的丈夫,后者回复说协和的物资不比其他医院差,“不要听信网上的谣言”。好吧,我现在也很希望那些都是谣言……

2020年2月3日 晴

一个在线上认识多年的读者朋友R给我发来好几张聊天截图,她每天都在她的家族群里和家人吵架,现在已经心力交瘁(她本身就有很严重的抑郁症)。其中叫我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是她说她的一个公务员亲戚托关系往家拿了一包口罩,她在饭桌上指责那个亲戚假公济私,结果遭到全家人的猛烈批评。我告诉她,她能这样想,已经是“世间的盐”,一粒盐并不能让整座湖泊变咸,但至少可以增加水的一点点咸味。盐是不能变淡的。但另一方面,在亲戚面前还是要做做样子,不然精神消耗太大,就没法去做更有价值的事了,这是一种必要的斗争技巧……

2020年2月6日 晴

这几天都没有心情记日记。宝宝的感冒症状变轻了,但没有彻底好转。妻子这几天又有点咳嗽了,然后因为看了很多新闻,她也变得焦虑起来。夜里哄宝宝睡觉而宝宝大哭不止时,她也跟着哭了一场。

听说黄商超市门口排队已经排到一百多人(有视频为证),不知道再过几天等菜全都吃光之后,我还能不能在超市抢到菜。我现在感觉如果到13号(政府公布的复工时间)还不“解封”,湖北底下的县市很可能发生更多的人道主义危机。

2020年2月7日 晴

县里的实际情形也不知道到底怎么样了,但气氛一日比一日凝重。听说医院已经人满为患,已经开始征用酒店了(有视频为证);政府通知说已在各个主要路口和桥梁处增设了更多关卡;有一个宣传员每天举着高音喇叭在小区里转两次,喇叭里放的是方言录制的防疫宣传,很粗暴,有一段是这样的:“乡亲们呐,到什么时候了啊?叫你不出门还出门,党的话你不听,国家的话你不听,连钟南山的话你也不听。到什么时候了啊?现在不是你杀死病毒,就是病毒杀死你。你挨过去了,你以后就天天过年;挨不过去,这就是你过的最后一个年。特别有的老人,一点防范意识也没有,还跑出门去聊天,口罩也不戴,你自己不怕死,不要连累你的后人。”

现在我们已经不允许出门了,小区物业拉了一个超市的老板到群里,说要买菜可以找他,他送到小区门口大家再去取。家里的菜还没吃完,我就没去。下午有一个老阿姨在屋后的篮球场卖青菜,我就出去买了两斤红菜薹、一斤小白菜和一颗包菜,花了二十块。老人也住在这个小区,但菜是她从十几里路外的老家菜地里摘的,她说她一早就出门了,来回走了三个小时,我看她的额头上还挂着汗。这次出门我用的是已经用了三天的口罩,家里只剩四个口罩了,还不知道要挨多久。

今天我又问了下Y,她回说“都还好,就是耐心等着”。我又在痛苦和焦虑中度过了毫无意义的一天。

2020年2月8日 晴

我们的卧室,妻女晚上睡觉的地方太潮湿了,墙面都发霉了。今天我掀开被子才发现底下的被褥已经湿了一半。就赶紧拿暖风机烘干了被褥。又拿清洁球擦掉了霉点。现在房子里终于没有什么霉味了。这事我早就该做了。

除此之外,今天一整天又被吞掉了。啊。从明天起,我一定要振作起来。

2020年2月11日 阴

自正月初二封城,已有十六天,离我上次去超市买菜也过了十一天。除了下楼扔垃圾,没有出过门。中间带宝宝去楼道里晒过几次太阳,后看到新冠病毒可通过气溶胶传播之后,就没再出去。这些天过得很焦灼,好像什么也没做,天就黑了。想写很多批判的文章,常常开了一个头就失去了兴趣,此时,想要相信语言的力量是困难的。但在社交媒体上,我还是在尽力表达希望,并非出于乐观,而只是不想增添这个世界的绝望。

这几天妻子新闻看多了,县城的防疫管控措施也越来越严(所有的商店和药店已禁止向私人销售,生活物资必须经由社区统一采购),于是跟着恐慌起来,尤其她和宝宝的感冒症状一直没有断根,所以一直怀疑自己和宝宝会不会是轻症状感染者。我在一旁尽力安慰。

有时打开微信,想找一两个朋友倾诉几句,但不知道该找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古人在这时候,还能写一封长信——“写信”这一事物在人类精神生活已经消亡了,有时我一想到人类社会再也不会出版新的“书信集”,就感到一阵悲哀。我们的通信工具是用来传达即时信息的,它注重的是“所见即所得”的简单与高效,这种形式本身就阻碍了深入的精神交流,我们很难通过手机来表达深层次的心理活动……

2020年2月12日 阴转晴

早起又失败了,起床时已接近九点。喝完粥(这几天早饭只能喝粥了)之后,邮政的送件员给我打电话,我以为是给我寄的口罩到了,就急匆匆跑到小区门口,结果是年前就说已经寄出的《小说界》杂志,上面有我的一个短篇《有福之人》,是我去年唯一一篇发在期刊上的小说。别人取回的都是生活物资,我却取回一本文学杂志。

回家后翻看了一下杂志,主要是看我自己的那篇,感觉没有之前想象的那么差,等有空了,我打算把这篇小说扩写至三万字。随后又浏览了一下新闻,正准备工作时,P说她昨天买的菜到了(小区微信群里有一个附近超市的老板,他负责供货),我就下楼去取菜。在小区门口等了足有半小时,那个老板才来。我没想到P买了这么多菜,两大包,我根本就提不动,只能走几步歇一口气,而且一路上我都在担心塑料袋提手会断。这些蔬菜一共花了两百八十块,看了下老板手写的“单据”,一棵西兰花要十二块,一根藕要九块……平时的话,这些菜应该不超过八十块。

P说她有点不舒服,不想做饭。她担心自己又得了乳腺炎,这病的麻烦之处在于会发烧,而现在药店禁止售卖退烧药,就是说,到时必须去医院;她的另一层担心是,可能又得请通乳师,而通乳很花钱,每次要三百块,上回就通了五次。中午我做完、吃完饭后已经一点多,我觉得P只是没休息好,就叫她下午去睡觉,我来带宝宝。

宝宝现在的心理需求很高,她睁着眼睛时,只要看见身边没人,就会哭闹。而且还很喜欢抱睡,她的这个坏习惯有一大半是我养成的,因为我见不得她哭,好在现在抱着睡着之后没有之前那么难放下了,之前不管睡得多熟只要一挨床她就会惊醒并大哭。我把她放在沙发上躺着,给她念了几首布莱希特20世纪30年代写的诗。——他的那些直接介入现实的诗我认为是有效的,尽管那不是我喜欢的风格。大家一直在念叨着“××之后,写诗是野蛮的”,却忘了在任何一个“革命”的时代,诗歌都是冲在最前线的艺术,所以诗人注定被流放,也注定和独裁者走得很近。尤其中国的诗人,似乎完全无视了诗歌的革命传统,或者只是简单地将其判定为“非诗”。——不过,我才念了三首,宝宝就不耐烦了,为了不吵醒她妈妈,我就抱着她在客厅里转圈。等她终于睡着时,已经四点了。

我坐在睡着的宝宝旁边,读了一个多小时的《鼠疫》,就又到了做晚饭的时间。等吃完晚饭,又陪宝宝玩了一会儿之后,已经八点。赶紧做了一个小时翻译,然后又上网,看到王炜那封写给父母辈的“信”,很想说点什么,等我说完必须说出的那几句话后,已经快十点了。然后我就开始写这篇日记。

可悲的中年生活啊!我现在唯一能安慰自己的是,以后我可以写婚姻生活了,而那些选择不结婚的同代作家不可能比我写得更“真切”,比如,如果我不结婚生子的话,我根本不知道这世上还有“通乳师”这样的职业,而这个职业很值得一写……希望明天七点能起床,并且把上网的时间控制在一小时之内。

2020年2月13日 周四 阴

天将黑的时候,有几个人在楼下大声交谈,我就伸出脑袋听他们聊些什么。一个女人说不能出去打工,家里快吃空了,国家也不发点钱。一个男人说,国家已经给湖北补贴好几个亿了,不容易。女人又说,补了那么多钱,也不会发给我一分……谈话的气氛是愉快的,也就是互相解闷,非要细究的话,男人似乎一直站在国家的立场,而女人则试图捍卫个人的利益。有时觉得,在某些时刻,女人比男人更有勇气,因为这个国家的男人被规训得太规矩了,以至于对系统总是怀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生理性恐惧。

想起昨天下午,一个老人跷腿坐在花坛边玩手机,社区的工作人员站在很远的地方朝他大喊,叫他赶快回家。因为人很少,他的声音便显得嘹亮,有一点山歌的味道。起先老人可能没听到,等他意识到自己被点名时,也同时看到了邻居们注视的目光。也许为了维护自尊心,他选择用沉默来反抗那个年轻的工作人员。年轻人大声质问他是几号楼几单元的,并声称如果他再不回家,依据最新的法律,他可以把他扭送到派出所。老人还是不理他,低頭看着手机。年轻人退了一步,说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不听劝,现在不允许在外面待着,你是不是不知道。老人还是沉默。他的火气又升起来,想出了一个新的刺激老者的方案:你怕不是已经得病了吧?你出来就是想把这个病传给别人吧!老人终于开口说话了,但不是表达愤怒,而是带着自证清白的冲动用赌咒的口气急切地说,我要是感染了,我早死家里了。年轻人说,你别给我在这儿犟了,快回去回去回去!……最后他终于忍不住踢了老人一脚,老人站起来,死盯住年轻人,一言不发,随后才转身缓缓离开。

之后,黄昏时分,一辆洒水车开进小区,一个工作人员拿着高压水枪喷出三米高的消毒水,有一个小女孩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发出了惊叹声,我看见水柱浇湿了那些挂在防盗网外好不容易晒干的衣服,而那个年轻人正在一旁拍照,不知道他会不会不小心把那些被浇湿的衣服拍进去,而那个老人是不是还在影响他的心情……天黑以后,他下班了,小区里的居民就又凑到楼底下聊天。和今天晚上一样。

今天出了两趟门,一趟去取P买的药,花了一百三十块;一趟去取P买的水果,花了八十块,有一个柚子,一串葡萄和五个苹果。

2020年2月14日 周五 小到中雨

今天早上打雷了,下了一场不小的雨,雨后气温也没有下降,春天大约的确是来了——前些天一个医生“死了”很久才终于死掉,让人想起《孔乙己》的结尾:大约他的确已经死了。

听到这雷声,一一却没有被吓醒。也许一一长大后胆子会很大?不过她现在已经开始认生了,有时看到陌生的脸,也会被吓哭。这些天她还有一个明显的变化,就是咿咿呀呀的声音变多了。仔细听,那些声音是有重音和转折的,像在说一门外语。我想起一本人类学著作《摩洛哥田野作业反思》,里面有句话大意是,婴儿其实是会说话的,当成年人认为自己的小孩终于学会了说话时,他只是选择了一种父母能听懂的语言来表达自己而已——是很多年前瞎翻书时看到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记住这一句。

经朋友介绍,给一本中学生杂志推荐了一本书,我介绍的是彼得·海斯勒的《寻路中国》。有一段想说的话受字数限制没有写出来:表面看,海斯勒的非虚构作品是时髦的写作类型;其实他所依循的是西方作家“走出去”的文学传统,“大国”的作家尤其热衷此道,比如日不落帝国的毛姆、格林、乔治·奥威尔等作家就很爱在游走中采写。我希望我们未来的年轻作家也有出走的激情和勇气,而不必拘泥于一座村庄、一条街或一个省,希望有人能写出一本《寻路美国》或《寻路赤道几内亚》来——对异国文化兴趣浓厚,才是真正的“大国风范”。

昨天夜里,有人上门登记人口信息,问我们是不是从武汉回来的。想起我们这儿的一句俗语:黄花菜都凉了。开门填表时,我瞥见了住在隔壁的大爷,这些天他一点动静也没有,我和P还有点担心他是不是病倒了。不过他之前跟我讲过,他有一个儿子在检察院上班,所以我想他的公务员儿子应该不会不管他。我们刚搬过来住的那几天,他经常来我家串门。他想要我们装书的纸箱子,我就把所有的箱子都送给了他,大概能卖几十块钱,后来他就给我们送了不少青菜,是他在小区外面的空地上种的——这个小区就建在一个村子旁边,附近有不少空置的田地。

我记得他那时问我是做什么工作的——和其他邻居一样,他一开始以为我是开书店的——我说我在家写作。他以为我逗他开心,追问了好几次,最后他问:“你说你是作家,那你需不需要考试?你该有像记者证那样的证件吧!”我还真没从这个角度考虑过这个问题,医生、教师、律师,各行各业都需要证书,唯独作家不需要。

2020年2月15日 周六 中到大雪

昨天还说春天要来了,今天一早就飘起了雪。当然这是所谓“倒春寒”。我们的国家也在这料峭之中盘旋好多年了。看这冷雪纷纷扬扬,似乎没有尽头,不禁悲从中来……

我其实只是想写雪的,傍晚我打开窗户看雪,本以为地上有积水,雪会迅速化掉——我从小就不爱看这样的雪,觉得落地即化的雪很可惜,分明是白下了一场——却没想到,地上已经积起了不少,雪还在下。我忽然就感觉这里面有点冤屈的意思,很想提炼一下其中的寓意,但我很快就退回房间了,我想起来我今早起来又感冒了,直到黄昏才稍微好一点。以前感冒是有迹可循的,总能记起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感冒,这两年总是莫名其妙就感冒了,大概是身体变差的证据吧。等疫情过去了,我得好好锻炼一下身体才行。

2020年2月18日 周二 晴

今天本来不想记日记的,合上电脑之前,又想说点什么,可能是一种惯性。天刚黑的时候,我去门口扛了一袋三十斤的米、一小袋面粉、一大包卫生纸和一瓶洗洁精回来。天黑了才去,是因为县城出台了更严格的管控措施,“凡没有防疫工作而上街的居民,被发现后一律送到县文化中心集中强制学习”,附近超市的这个老板也属于这样的居民,所以他只能等巡逻队下班后偷偷过来。我们没有通过社区的“官方通道”买菜,因为他们只提供捆绑式销售的“套餐”。

这些天发生的事情里,还有一个很“小说化”的细节。之前网上流传过县里的民警拿铁锤砸人家麻将桌的视频,可能是吸取了教训,现在执法变文明了,改成去各家各户收骰子,让他们有麻将也打不成,想出这个政策的人想必也是一个麻将高手。这样生动的细节光凭虚构还真不一定能写得出来……

今天买的这点东西花了一百六十块,物价涨得太高了。我们现在也很容易想到,如果这种情形再持续半年或更久的话,会发生怎样的通货膨胀和社会乱象。这个社会的经济、法律和道德的基础都太薄弱了,完全经受不住重大的打击……

2020年2月22日 周六 晴

已经几天没吃肉了。问一个高中同学,她给我发了两个“小程序”,上面可以售卖附近超市的肉类。其中一个打开后显示我这里不在配送范围内——我住的地方离县中心有点远,所以不给送;在另一个上抢了两斤猪肉(四十元一斤,配送费十二元),等了两天,还是接到工作人员的电话,说我这里太远,不送。

小区的微信群里一开始说有肉卖,给了电话,却一直打不通;后来又进了一个据说可以买到肉的群,信息什么的都按老板的要求填好了,等了一天,老板说他认识的那个卖肉师傅不敢卖了,怕出事。

表哥的一个熟人说她那里有鸡肉和鸭肉卖,二十五元一斤,她叫我帮她把信息发到我的小区群里,超过十个人买,她就送。谁料,我转了她的售卖信息到群里,却被物业的人踢出了群。理由大概是,按照相关的防疫措施,这些卖肉的人属于“非法”上路。

我吃不吃肉其实无所谓,至少还能坚持一阵子,但妻子不吃肉,可能会影响哺乳。本着严谨的科学态度,我上网查了下,发现美国营养和饮食协会(AND)多年来坚持认为,合理安排的素食可以满足人体在人生过程中所有营养素的需求,包括哺乳期。不过我没细看,大概“合理安排”的要求是很高的,至少据我观察,现在主张吃素的大多是有钱人,越穷的人反而越胖,尤其是在美国。

妻子这两天情绪不太好,抱怨住在县城,尤其还是县城郊区的诸多不便——而这一切,尽管她没讲,都是我造成的。以及,不知道是不是装修的“防水”工程没有做好,这些天客厅和卧室的墙角都生了不少霉斑,前些天我拿砂紙擦洗了一遍,这两天又冒出来不少。

这几天唯一的好消息是,D二十天前寄给我的口罩送到了,之前反复使用的那两个口罩可以扔掉了。下午我去取时,邮政的送货员在不停抱怨,他说他好不容易弄了张通行证,来这一趟他得找七个人签字,又说他们那儿的货已经堆成了山,仓库根本放不下,而他的同事们都很怕死,没人愿意出来,就他一个人敢冒着生命危险来给大家送货,他的结论是:“你们不要再在网上买东西了!”我正准备解释一下,结果旁边两个大妈都抢着说:“我买的是口罩!”

责任编辑.陈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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