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颖
米沃什《魔山》这首诗写了三个真实的形象,
布德贝格、陈先生和他自己,
他们是伯克利的同事。
“听说陈先生是一位有名的诗人,
这我当然确信,因为他写诗只用中文。”
就像他本人,写诗只用波兰语:
“您写诗使用的语言几乎没有人懂。
但是您的诗有人看重。这里有阳光。”
米沃什没有写出华人陈先生的名字,
但我们应该知道他,陈世骧。
早年写作和评论新诗,与哈罗德·阿克顿合作
编译《中国现代诗选》,一九三六年在
伦敦出版。
那时候他在北平,说“诗人操着一种
另外的语言”。
一九四一年他到了美国,几年后受聘
伯克利,
逐渐转向中国古典:
追踪昏暗岁月挣扎苦痛的文心,
发掘文学作为对抗黑暗之光的创造力量。
陈先生讲“诗”字的原始观念,
说“诗”是这样难产,
远绍着ㄓ的语根:ㄓ象足着地,
同时具有“之”和“止”相反二义,
升腾出两个繁复多面的高级观念范畴,
限指心意为“志”,特著其言则谓“诗”。
足之往,足之停,自然地踏出节奏,
“之”—“止”—“之”—“止”。
诗者,志之所之。在心为志,发言为诗,
言之不足,嗟叹,永歌,手之舞之,
足之蹈之。
米沃什说在一所著名大学任教弥足珍贵,
他用赫拉克利特的格言形容他和他的同事:
“甚至在熟睡中,我们也在为建设世界而工作。”
孤寂感能够成为一种激情,之止合而为一。
陈先生在旧金山湾论述中国“诗”字
得形立义,
用英文讲中国的抒情传统,讨论《诗经》《楚辞》,
他打桥牌,也打麻将,死去了将近半个世纪。
“在诗歌走动的年代,有多少代
蜂鸟陪伴它们。穿过这魔山。”——
之止成“姿”:
陈先生从中西文艺批评阐发“姿”字,明其为
活动最富有意义时的把握与表现,纪律与组织。
有时我坐在冬天的空茫里
空茫的阳光里
这样的时刻不多 不长
为了抵抗窒息 我抽烟
本能一样 一支接上一支
我偶尔会想起酷暑的太阳下
曾经奔走了整整一个夏季
多少年了 那种茫然 无措
以及里面的意志 还没有完全消失
那时候会在楼顶打牌 光着膀子
比赛谁的皮肤被灼伤得更深
与烈日对抗 以及贪婪地吸取
尖利的光线把密密麻麻的疼痛刺进肉体
此时我坐在冬天阴郁间隙的阳光里
年轻的我回来看过我 我微笑
他察觉了愁苦而装作若无其事
现在他走了 我庆幸他那时的空气
异于此时
我习惯了但厌恶满口烟味 我吐出一口
又抽一口 像是完成一次呼吸
层叠的疲乏从身体的缝隙
消散 醒来 后半夜
意识中涌起真切的疼痛
我惊喜
如此清晰地感知
它是滞后的
睡眠过滤了白天纷杂的信息
空阔的黑暗中 此时 心地澄明
它才到达 适时而至
我专心听着吹夜的风声
而后放松地睡去
等再次转醒 窗外鸟鸣交响
其中一个声音连绵 激越 华丽
一浪一浪 冲刷黎明
这是新来的鸟吗?
我翻找回忆 随即放弃
改为试着稍微想象了一下 如何
沿着它的韵律滑行 如何
在努力和轻盈之间 持续平衡
你必须发明一些小的欢乐
以应付不间断滋生的琐碎烦扰
是的 设立对冲基金
在心里造一个平衡器
用很长一段时间 学着调试
至于那个巨大的虚无
最好不要理睬它
因为无论如何 最终
它会把你吞没
所以 重点是那些小的欢乐
以及平衡系数的设置
你能随身携带 随时操作
你得忍受住
对生活中某些事物的厌恶
而爱生活
爱生活像一句口号 哦 不
爱是从复杂缠绕中上出的
你要感谢生活也包容了你 纵容
你发明那些孤僻的小欢乐
不能与人分享
毕竟每个人总有独属的琐碎烦扰
无法邀人分担
——你跟我说说河边的事情
那片森林落光了叶子
所以听不到夏天的喧嚣和秋风里的低语
枝干出脱成黑瘦的线条 硬朗地分割
高远的晴空 密密麻麻的杂草枯死
林间空阔而安静
傍晚起了变化 树上丛集大群的鸟
嘈杂地鸣叫 兴奋 急切 不管不顾
而那个时候的光线是柔和的
柔和无边 有些茫然 河水也茫然
那个时候没有别的声音
——你跟我说说你的事情
我发现黑暗不是慢慢降临 是突然
那个时刻 就在鸟鸣突然停住了的瞬间
没有预兆 整齐地噤声
树林里更安静了 时间停滞
很久之后 有一只鸟粗嘎地叫了两声
突兀 短促 没有回应
——你跟我说说别的事情
那只鲁莽的鸟 或许
是冬天黑暗森林的沉默之心
我那么刺痛地感觉了一下
我点了一支烟 犹疑自己
想走出这片森林 还是
再待一小会儿
——你跟我说说沉默之心
我是二十一世纪的蝴蝶 所以我思想
几千年前我的祖先飞进庄子的梦
迷梦如花 醒后困惑如花枝交缠
而花朵轻呼
透过无梦无醒的云雾
来震撼我斑斓的彩翼
但我不能起舞于今世 因为
他们囚禁了时间和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