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怀念

2022-06-23 22:09许家星
教师博览·中旬刊 2022年6期
关键词:陈先生硕士论文

2021年9月8日晚八点半,我在从清华回江西师大的路上,收到冰泉师兄从“江大中文系82届”微信群转来的信息:“慈父陈昌仪2021年9月7日上午8时于家中仙逝,享年87岁。”我怀疑自己看错了,立即摘下眼镜,揉下眼睛,再戴上眼镜仔细盯着这一行字看了一遍,没有错。这消息太突然了!我立即给师母打微信视频欲确证下,向来第一时间接通的微信视频这次没通,我发消息也没回,心里不由咯噔一紧:“难道陈先生是真的走了吗?”

大约两周前,8月24日晚七点半,我还和陈先生通了微信视频,聊了近半小时。不过当时打开视频,见到陈先生鼻孔插着氧气管的情形,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我问他是否在医院,他以一如既往的语气平和地说:“在家,因为稍微动一下就气闷,所以在家吸氧,这样舒服些。”又发现陈先生的腿搁在床上,明显浮肿。他说:“脚也浮肿了,这样架起来舒服些。”我推测这应该是肺气肿的病象。陈先生说他现在呼吸不行,都不下楼了,就整天待在屋子里,有时甚至洗下脸都觉得困难。除此之外,陈先生与平素聊天并无异样,依然是娓娓道来,依然是思维清晰、言语流畅,没有半点含糊不清。陈先生还非常高兴地夸奖了在镜头前不时出没、顽皮好动的小孙女,说她特别自律,学习专注力极强,刚学习钢琴没多久就获得了深圳市一等奖。陈先生对好学自强之士,不分男女老少,总是如此给予由衷的赞赏与勉励。虽然陈先生精神如常,但我总有种不安之感,就用手机截屏截了一张陈先生的照片。次日中午我还跟媳妇说,去年8月咱们还在北京见了陈先生两次,感觉他身体就算不是太好,也还能陪我们到院子里走走,在客厅里坐着聊天,怎么过了一年陈先生的身体变化这么大呢?还等着他来北京时再去看他呢。孰知,这竟成了一个永远的等待。

陈先生是我真正的学术启蒙导师,如果今日的我也能算厕身学林。我与陈先生交往时,始终有如沐春风之感,而感受最切者,就是“亲近”二字。我初次受教于陈先生,是在21年前。犹记得2000年秋季,持续五年的中文本科自考就剩下了论文撰写环节,我于是抱着兴奋而忐忑的心情赶到南昌大学人文学院,只见一楼东面墙壁上密密麻麻地张贴着本次论文的导师和选题,供考生自由挑选。念及自家身处穷乡僻壤,我有意选择了“某某县婚俗调查与研究”这样一个看来不用怎么读书的题目,而导师正是当时刚刚退休的陈昌仪先生。照着上面留的导师电话,我联系上了陈先生。随即,我怀着激动而不安的心情奔向了北校区25栋3楼,鼓起勇气敲门。陈先生亲自给我打开了房门。于我而言,这不是一次普通的开门,而是陈先生为我未来人生所开启的一道脱胎换骨的再生之门。历经二十多年的时光,陈先生为我所开启的门,仍然让我心潮澎湃,时刻策励着我不懈前行。

初次受教于陈先生的情景,仍历历在目,不因时光流逝而有丝毫减损。记得进门后,陈先生让我坐下,热情地给我倒茶。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大学教授,便以充满着惊奇、喜悦的眼光打量陈先生。陈先生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清瘦利落、温和亲切。第一次见面,陈先生就问及我日后的志向:“是拿个本科文凭回到山村继续教书,还是想继续报考硕士研究生?”我虽有选择后者之意,却又自惭学无根基,茫无头绪,毫无自信。陈先生知我心思,就说:“南昌大学每年都有自考生考上硕士研究生。”我以为这是陳先生的宽慰打气之词,怀疑地问:“真的?”他笑着说:“他们还往往比本校本科生考得好,很多本科生在校也没好好读书,专业课又是在一二年级学过了,基础其实也不好。”我听了这话,不由得高兴起来,依稀从迷茫中看到陈先生带给我的一丝亮光。陈先生继续问我:“你想考什么方向?”我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考现在自考的专业,中文啊!”陈先生再问:“我问你打算考什么专业方向?”我暗自奇怪,难道陈先生没明白我的意思?就又说了一遍:“就考中文啊!”岂知陈先生反而有点急了:“我知道你考中文,我问的是你考中文的哪个方向?”这个问题对于没上过大学的我来说,还是第一次碰见,就迷惑地问:“中文还分方向?中文就是方向啊!”在我这个小学老师的知识世界里,中文不就相当于我教的语文吗?难道连这么简单的问题我都答错了?陈先生呵呵一笑,说:“中文是一门学科,到硕士研究生阶段要分成汉语言文字学、古典文学等方向。你要根据自己的情况选一个。”然后陈先生又给我讲了各个方向的特点。这次拜谒,陈先生予我懵懂困惑生命的精心点拨,是前所未有而至关重要的。

自从受教陈先生以来,我“成为一个像陈先生那样的人”的理想越来越强烈,如一团燃烧的火,不可遏止,它推动着我以最大的努力来准备未来的硕士研究生入学考试。那段备考的日子里,白天上完课,就抓紧早晚的时间学习。那时候无论是晚上几点,我都尽量避免用身体靠着床,因为实在太疲倦了,有时忍不住想躺下休息五分钟,但往往一躺下就沉睡过去,睁眼时已经天亮,便懊悔自责不已。

陈先生待人的友善真诚似是天性所然,凡接闻于先生者,莫不有此同感。陈先生对我的论文抓得很紧,对论文的一稿、二稿、三稿都有仔细修改。我从中得到陈先生无比热心的鼓励、指点,时时感受到陈先生的待人之诚、助人之真、治学之严、行事之笃。记得在交论文三稿前,陈先生曾寄手书一封至我任教的山区小学,言:“许家星同志,我尚未收到你的修改三稿,不知是你忘记寄来还是已经寄来我弄丢了。请速寄来一份,以免影响答辩。”可见陈先生之严谨细致了。记得定稿前,为了支持我的论文写作,陈先生还给我写了一张到中文系资料室借书的字条(后知此乃陈先生待学生之常道),跟我说:“你拿着字条,到资料室找朱老师,就是一个个子不高的老师。”说着陈先生还比画一下,生怕我找错人,“跟他说要借两本书写论文,你下次答辩时带回来还就是。”我当时拿着字条,既充满感激又不无狐疑,心想我并非南昌大学学生,乃是远在百里之外的乡村在职自考人员,资料室的老师会放心借书给我好几个月吗?然而,个子不高、幽默可爱的朱老师看到陈先生的字条,没有任何盘问,亦无任何证件查收抵押,就把一本民俗学的书和价格不菲且厚重的《康熙字典》借给我了,这于他来说似乎是习以为常之事。我当时的感动之情可想而知。陈先生作为省城最高学府的德高望重的大学教授,对待我这样一个中专学历的乡村小学老师,是如此真诚、平易、亲切、热心,没有丝毫的架子,没有任何的希求。他对穷乡僻壤青年学子的殷殷提携,纯粹出于赤诚好善之心,出于其历经生活磨难而养成的仁者情怀。760E0DC1-3658-46B8-BF14-80C977F57F8D

陈先生总是以很高的学术标准来对待自己和学生,也包括像我这样的远在学术殿堂之外的人,这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陈先生特别注重对学术研究最新成果的把握,对尚在备考的我,他就建议订阅语言学最权威的刊物《中国语文》。我当然是照办了。当时我想,《中国语文》杂志社的老师往江西一个乡村小学寄这份杂志的时候,心里不会嘀咕吗?一个乡村小学老师订阅这么高深的专业刊物干什么呢?陈先生此异常教法,可算是躐等之教了,似不合乎循序渐进的教学之方。然此不正映照出陈先生“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之精神乎?陈先生又何尝不懂循序之教?他早知我是不能领会的,然自有其苦心所在。他说:“《中国语文》你看不太懂也没关系,可以先学习着,慢慢看。”陈先生又指导我去购买语言学大家范晓先生新近出版的专著《三个平面的语法观》,认为这是我应掌握的前沿理论。不用说这本书的内容,即便这个书名,于我而言都太过专业。我一时无法把书名准确记录下来,陈先生见状,就在稿纸上写给我看。我离开陈先生家后,立即去书店购买了此书。后来我硕士研究生入学后乃至博士研究生毕业来南昌大学工作后,陈先生还总是告诫我,应当努力在学界主流刊物发表研究成果。当然,陈先生自己也是这么做的。迄今为止,陈先生恐怕仍然是江西学者中在《中国语文》《方言》这两份语言学最有影响力的刊物上发表论文最多的人。努力追求在高水准的专业刊物发表论文,这也是陈先生留给我极为有益的教导之一。

陈先生对学生的热爱与他的治学严谨是浑然一体的。陈先生长年承担语言学的主干课,常常还要兼顾进修生的周末课程。最后一次与陈先生的通话,他说起自己现在站立不稳,需要扶助东西时,陈先生回忆起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自己常常周末连续两天一直站着给各类进修学生讲课——尽管大部分老师都会坐着,但陈先生始终坚持站着讲。由此可见陈先生自我要求之严了。无论在何等境遇中,无论面对怎样的对象,陈先生就是这样始终不渝地坚守自己一贯的为人之道。陈先生舍得在学生身上投入心血,也是众所周知的。除了本科毕业论文受到陈先生的反復指导外,我在读硕士研究生期间曾经写过一篇根本没入门的方言方面的论文,但陈先生并不因为它太过笨拙而嫌弃,仍然是一丝不苟地用红笔改得密密麻麻。陈先生胸怀宽广,毫无所谓门户之见,对前来问学者,无论其是否出自自己门下,皆待之以诚,若察其一善,则极力荐之。如潘师兄研究方向为训诂学,非陈先生门下,后撰作一篇有关家乡方言之论文,向陈先生请教。陈先生详加修改,并推荐至《南昌大学学报》发表。此于陈先生而言,虽为不足挂齿之常事,然足以彰显陈先生始终唯学术是求而脱心于诸俗谛之外的治学精神。陈先生能得到学生的广泛爱戴,实以其人格魅力故也。

我是个生性腼腆内向之人,然对陈先生却始终有一种与其他师长相处时所罕有的特别亲近之感、知心之感。我亦不解此为何故,我想,恐与陈先生对我的悉心关照密不可分。陈先生对我的教益是全方位的。陈先生比家父尚年长,与我相差四十余年,然在与陈先生的交往中,我却从无年龄时代差异所带来的隔阂之感。每与陈先生聊天,总是持续半天,或偶于陈先生家闲谈至用餐时,我亦安然享用师母备好的丰盛美味。

犹记得2005年赴京考博前去见陈先生,道别前师母拿出一双新皮鞋,说是陈先生刚买的,他试了下不合脚,看看我是否合适,如果合适就不用去退了。我试穿之后,即穿着此鞋赴京参加博士入学考试,而最终被幸运录取。我后来常想,此番考博幸运录取,实不离陈先生赐鞋之庇佑。陈先生后来定居深圳,于每年秋季回南昌小住一月左右,而我总会记得趁此机会去拜见陈先生,有一两次还带上小孩,而陈先生和师母每次总是给他们很大的红包和好吃的零食,故两个小家伙对陈先生和师母亦颇有亲近之感。

陈先生对我的人生道路有特别的关心和指点,而令我感激难忘。记得在与陈先生聊及报考硕士研究生时,陈先生问:“你成家否?”我说:“没有。”陈先生即曰:“没有就好,你现在也不用去考虑此事,专心考研。如已成家,会有所拖累。”当考上硕士研究生后,陈先生又鼓励我继续读博,说:“你现在也不用考虑成家之事,安心读书,考上博士也不用急此事,等你博士毕业才30岁,那时再成家也不迟,也很好找对象的。”我即照着陈先生的教导去做,读硕士期间,从未动过找对象的一丝念头。读博期间,因父亲的原因,而“违背”了陈先生的教导。

陈先生对我的工作亦多有关心、指导。他始终希望我能去深圳工作,陈先生觉得深圳很有前途,环境宜居,经济发达,退休金也高——此中陈先生有切身体会。陈先生本是为广东普宁人,自20世纪50年代在江西师范学院读本科,直到65岁退休,都在江西度过,把一生献给了江西的方言研究。其间,亦曾有机会调回广东高校任教,然终未去。退休后陈先生回广东生活,与同在广东退休的亲朋相比,待遇相差甚大。此同工不同酬之地区差异,对陈先生颇有触动。为避免我重蹈覆辙,陈先生晚年曾多次劝我考虑到深圳工作。可见陈先生总是如父亲般处处为我设想,我虽未听陈先生之言,但内心怎能不感激于陈先生呢?

陈先生去年与我言及其晚年曾有一寻恩之旅。陈先生早年生活穷困,以至于无钱购鞋,光脚翻越山路上学,脚板因此流血受伤,无法再翻山越岭,只好借宿于一同学家数月之久。后上高中,亦得同学相助,方得卒业,考上大学。故陈先生晚年曾携带全家,探访此恩人同学,欲报其恩情,然未获其人,而报恩未果。陈先生言及于此,遗憾之情溢于言表。我当时听了,亦颇受感动。今日反思,自家实受陈先生教化恩深,又当何以为报?“成为一个像陈先生那样的人”之初心,依然在否?此是我思及陈先生而不能不自问者。

陈先生虽仙化而去,于我而言,实未曾远去。陈先生之道德文章,必将与天地同在。所不朽者,懿德垂范。孰谓公逝?凛凛犹生。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

(插图:珈 铭)760E0DC1-3658-46B8-BF14-80C977F57F8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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