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立波
在乡村,时间几乎是静止的,就像溪边的白鹭
在那块几乎专座一样的石头上半天不动。
我早就想不起今天是几号,星期几,
或者农历初几?
我惊讶于一种可怕的健忘,村民们
开始学习用久违的三分之二面孔接受
飞沫的问候。白鹭已多少天没有飞来?
只有长尾山雀
还垂挂在电线上,像一位专注于垂钓的隐士;鸭子仍大摇大摆穿过乡村公路,那通红的脚掌
像是刚刚在溪水中测量过春天的体温。
如果不是溪边丢弃的一只皮箱,那死者的遗物,
人们几乎已想不起,死亡曾离自己如此之近。
这是这一带乡村的风俗:似乎在奔赴
另一个世界的路上,
死者仍然有义务携带这笨重而无用的行李。
夜宴散尽,众人离去,只剩下我们几个
走在郏县的街道上,如一群孤魂
游荡在一千年前的古县
一千年前,诗人还无名无姓;月亮
刚刚从甲骨文的刑枷中挣脱;一口未及铸出的
铁锅还在一堆生铁里熟睡。生铁铸就的玄鸟
像错误的箭簇正确钉入封建的天空
老家的美食“糊辣羹”终于在某个转角找到
名为“糊辣汤”的亲眷,减去的辣度
无法被一张空空的嘴转述
历史不会打烊,排挡醉语如折戟
单挑烟熏火燎现实。这是否就是现场
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我们都在
心照不宣地领受
一个属于自己的角色和一件使起来
不一定顺手的兵器。广告牌上的霓虹
闪烁其词
反映修辞的普遍困境,我们有多口若悬河
街边的一棵垂杨柳就有多大蛮力
将无根的我们往无边的虚空里倒拔
大雪无雪,返乡的北方青年在故乡
借助夕光辨认芒草与芦苇
那些枯萎的事物暂时与他无关
他用一颗恐龙时代的牙齿
咀嚼难以吞咽的部分
一行罗隐的诗也与我无关
但他诗中的雪,繁殖着更多的雪
一群灰鸽子在天空反复盘旋
就像我苦思冥想,找不到落笔的地方
有时是柏桦,有时是杨典,更多的时候
只是一个被阐释的重量压弯的典故
桃树上的男孩是另一行旁注
一只死在土路上的甲虫
只是一个小事件,因为“悲伤
严格限于本地”,而本地往往意味着抽象
而雪也日益倾向于抽象,许多时候
我们关心的仅仅是“次要的雪”
下水管里雨水流得欢畅,一条暗河
垂直于干渴的大地,像一种凶猛的吞咽
仿佛死亡有一个巨大的喉结,今夜
它用一个如此固执的声音劝解我
这仁慈的布道,不可能的救赎
喝下它,忘掉风声,铁皮屋顶剧烈地摇晃
仿佛我可以顺着矿井般漫长的暗道
重新回到温暖的羊水,一片熟悉
而陌生的水域,而我已生疏于一种
游泳的技艺,像一个溺水者,却无力呼救
(双掌分开又旋即合拢,这神奇的仪式
曾被扎加耶夫斯基称为另一种祈祷)
而我曾如此渴望,你可以再一次生下我
在一个永不到来的黎明,霜柱聚拢
我们甚至来不及告别,就在梦里互相丢失
像一枚柔软的鱼刺,被小心翼翼地剔除
该丢弃的都丢弃了,该带走的都已经打包
最后是一张肺部螺旋CT胶片
犹豫几分钟之后,我决定还是带上它
那些可疑的阴影、毛刺、结节、增粗的纹理
好像这一切真的构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
即使事实上它只是一个生活的伪影
那些被轻易忽略的两可或各执一词
许多次我曾暗自庆幸,还能自由地呼吸
而在一卷无法辨认的胶片上
两片焦黑的肺叶,仍然像两叶疲惫的桨橹
在生死未卜的大海上奋力划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