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则》与《容斋随笔》文体风格论比较研究

2023-03-05 06:18李佑丰
关键词:洪迈左传诗文

李佑丰

(1. 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 湖南 湘潭 411100; 2. 邵阳学院 文学院, 湖南 邵阳 422000)

文体风格论源远流长。曹丕《典论·论文》率先对文体风格论进行阐述,比较简单地划分了各类文体,简单概括地提出了各类文体风格。刘勰《文心雕龙》除了对各类文体文章的风格要求作了比较细致具体的论述外,还作了简单概括的说明[1]179-201。南宋陈骙的《文则》作为宋代第一部文章学理论著作,是中国古代文章风格由重文学性转向重实用性的理论标志。这种重实用的文章学理念对后来的文章学走向产生了极大的影响[2]。南宋洪迈的《容斋随笔》承前启后,结合具体的实例对文体风格进行了充分论述。

学者分别从不同的角度对《文则》与《容斋随笔》开展了本体研究。吴礼权认为《文则》不仅奠定了陈氏在中国修辞学史上的突出地位,而且也是中国修辞学史上第一部研究汉语修辞规律的系统性专著,可谓中国“修辞学史上的重要里程碑”[3]。王琛琛从《文则》文体论的产生背景、具体内容及其继承与发展三方面展开,兼顾外部研究和内部研究,系统而全面地论述了《文则》的文体论[4]。马茂军对六经的经典价值、修辞艺术和文体特征进行了深入、独特的研究,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5]。以上学者对《文则》的修辞学价值与文体风格论都进行了分析研究。周振甫从命意谋篇、用词、辞格等方面对《容斋随笔》进行了修辞研究,肯定了其修辞价值[6]262-269。袁晖、宗廷虎从论繁简、论词语篇章、论修辞手法三方面对《容斋随笔》进行了修辞研究[7]147-150。李伯超从风格学的角度对《容斋随笔》进行了修辞研究,认为《容斋随笔》对修辞的研究具体而细致,标志着我国古代修辞研究开始从单纯的、感性的、宏观的描绘和把握向既有宏观把握,又有微观探索的方面转化,同时,也开拓了新的研究领域。这说明传统的修辞学研究在深度和广度两个方面都有了发展[8]228。以上学者从修辞学的角度,对《容斋随笔》进行了独到研究。综上所述,学术界对《文则》与《容斋随笔》的修辞研究经过艰难爬梳,整理出了丰富、详细的修辞学史料,充分肯定了两者的修辞学史价值。但学界对两者文体风格论的比较研究相对较少,笔者拟从文道论、文章体裁论、命意论、蓄意论等方面对两者进行探讨,以描绘两者文体风格论概貌。

一、文道论比较研究

从《文则》中,可以看出陈骙继承了苏轼父子“为文言文”文论观,提倡文道合一,一改师古文只“师其意不师其辞”的为文传统,既“师其意”又“师其辞”。《文则·己五》“《春秋》主于褒贬,《诗》则本于美刺,立言之间,莫不有法”[9]124体现出鲜明的“宗经崇古”倾向,用六经诸子作典范,以明道经世为宗旨,针砭时弊、推崇宣扬古文,突出礼乐教化,体现鲜明政治色彩,以道统为封建政治服务。因此,《文则》载事具有先秦两汉“尚经”的道德伦理美学倾向。《文则·甲三》指出:“《书》曰:‘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诗》曰:‘不明尔德,时无背无侧,尔德不明,以无陪无卿。’二者皆倒上句,又协之一体。”[9]9可见文质相胜是陈骙的一贯主张。其既追求“辞达而已”的礼乐教化,也不排斥“协之一体”的浑然天成;注重追求“文法”“活法”的“文统”,更加关注“道统”实现其政治追求,针砭当时科举应试之文的习气,重塑正统载事准则,弘扬古文风骨,实现文以载道。

在《容斋随笔·文章小伎》中,洪迈以“孔子称帝尧焕乎有文章”等来证明“文章岂小事哉”[10]149。对于文章被“诋为小伎,其理谬矣”,他认为原因是作者道统修养不高,轻道溺文,而不是文章的过失。又如,在《容斋随笔·连昌宫词》中,洪迈非常重视诗的载道功能,强调诗歌的“美刺”作用,认为诗应该有“风人之旨”。据此,他认为《连昌宫词》强于《长恨歌》。但我们深入观察,可以发现《长恨歌》也具有“风人之旨”,《长恨歌》的影响也远大于《连昌宫词》[10]155。在《容斋随笔·张、吕二公文论》中,洪迈赞成张文潜作文以理为主的做法,认为“理达则文奇”“理能遣词”;吕南公“意有余而文不足”“无助于辞而已矣”。洪迈认为辞依意设,意能遣辞,辞也能遣意,辞既能成意,也能败意[10]649。

通过对两者在文道论上对比观照,我们可以看出,洪迈与陈骙相比,同中有异。洪迈主张文以载道、以道为主,认为传播圣贤之道是诗文的根本,应重道不轻文,质文并重,浑然天成。

二、文章体裁论比较研究

文体研究是我国文论的一大特点,曹丕《典论·论文》、陆机《文赋》对此都有阐释[11]。《典论·论文》首次从文体与修辞的相关性,对不同的文体具有不同的修辞准则进行了论述。《文心雕龙》也未系统化对文体与修辞的关系进行研究,各种论述不成系统,散见于各篇,而且论述也不全面。《文则》《容斋随笔》对文体的研究也来源于此传统,但又有一定的继承与发展。

(一)文体风格论述

《文则》从《壬一》至《壬七》及《癸》中对箴、赞、铭、歌、祝、谥及诏、命、封、策等分别进行了阐述,分析了其文体风格特点及社会功用。《文则》在对《左传》进行深入研究后,分析了《左传》的风格,总结出命、盟、谏、誓、让、祷、对、书等八种文体的特点,并对文体之间的不同进行分析,总结出不同文体的风格:“命婉而当”“盟约而信”“谏和而直”“誓谨而严”“让辩而正”“祷切而恳”“对美而敏”“书达而法”[9]185。《容斋随笔》也对文体风格进行了论述。如,认为元稹《行宫》“语少意足”“有无穷之味”[10]14;苏轼三首访僧不遇诗“寂寞冷落之味,可以想见,句语之妙,一至于此”[10]436;在《续树萱录》一则中表达了对逼真的喜爱[10]159;在《王逢原》中,指出王令、邢居实诗歌“多怨抑沉愤,哀伤涕泣”[10]165;在《栾城和张安道诗》指出张方平的别苏辙诗以及苏辙的追和诗“哀而不怨”[10]521。洪迈欣赏朴实文风,推崇为文当实事求是。在《容斋随笔·为文矜夸过实》中其评韩愈以三百篇为星星、而以《石鼓歌》为日月是矜夸过实[10]32。

《文则》首次全面系统地探讨了文体与修辞的关系,论述得当,对《左传》的研究具有很大的创新性,开创了《左传》文体学研究的先河。其结合具体实例分别论述每种文体,对各类文体进行了美学概括,在当时可谓全面具体、详尽精当。《容斋随笔》没有对文体风格进行系统分类,只是结合具体的例子进行文体风格点评式论述,指出诗人作品风格特点。

(二)作品风格论述

《文则》对《诗》《易》《礼》等进行比较研究后,发现文体不同风格存在交叉;在比较研究不同文体和修辞风格关系后,探索了不同文体在修辞风格上的异同,还详细解析了具体文章的修辞风格[3]。陈骙注意到了作品风格的一致性。《文则·甲一》指出:“六经之道,既曰同归,六经之文,容无异体。”[9]1陈骙发现专著不同,文体不同,可不同专著当中一些文章风格却相似。如,《诗经》雅诗与《周易·中孚》九二爻辞、《尚书》文告和《诗经·大雅·抑》文辞、《尚书·顾命》文辞同《周礼·春官·司几筵》文辞风格相似。同时,陈骙发现有的专著风格比较单一:《文则·戊五》“《孝经》之文,简易醇正,蕴圣人之气象,揭六经之表仪”[9]93。《孝经》风格一致,“简易醇正”,蕴涵圣人精神气度。与陈骙相比,洪迈更对作家创作个性与作品风格是否表现出一致性感兴趣。如,洪迈认为“坡自列往事,皆其实迹,而所乞不过见地耳,且略无一佞词,其为可服”[10]622,发现苏轼创作个性和作品风格一致。

文体风格也有不一致的情况,一篇文章可同时具有不同风格,主要由句子的不同或段落的相异形成。《文则·己四》分析《考工记》有“雄健而雅”“宛曲而峻”“整齐而醇”[9]120三种风格,并对每种风格进行了论述。陈骙认为风格的统一并不是绝对的,有时一篇文章也可蕴含不同风格,看来风格是以文章内容表现的需要来考量的。这明显体现出陈骙是辩证看待这一问题的。《容斋随笔·韩公〈潮州表〉》指出韩愈前后所写两篇文章风格迥异,韩愈创作个性与风格不一致,甚至矛盾。《容斋随笔·李太白怖州佐》指出:“裴君不知何如人,至誉其贵而且贤,名飞天京,天才超然,度越作者,棱威雄雄,下慑群物。”[10]436此处李白创作个性与风格不一致,洪迈认为“盖世英姿”的李白,有“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气概,行文却流露献媚地方官的风格,这说明创作个性与作品风格可能一致,也可能不一致,是主客观条件相互制约、相互影响的结果。

三、命意论比较研究

命意主要是经营章法,提炼文章的主旨。“意”为文章的核心和统帅,章法须服务于表达的意图,“意”的主导作用和支配地位创作中都能得到印证。杜牧主张“为文以意为主”[12]884,陈骙继承了传统的文论思想,非常赞赏“主意论”,重视命意的锻炼,在重意思想的指导下对文章风格等方面展开了深入的探索。他主张为文要“壮文势,广文义”[9]133,要“识文之利病”,要“析理”,以使文章“深邃”。文章的立意能影响到修辞、章法、风格。《文则·丙一》指出:“《易》之有象,以尽其意,《诗》之有比,以达其情。文之作也,可无喻乎?”[9]40《易》中的“象”与《诗》中的“比”一样,修辞格“比喻”也是为了“尽其意”“达其情”。“对偶”这种形式“初非有意媲配’,是“文有意相属”或“有事相类”[13]。对创意不相师承,陈骙举例来证明可师承,《文则·甲二》曰:“六经创意,皆不相师。试探精微,足明诡说。”[9]5可见,陈骙强调以意为主辞为辅,突出“意”的决定作用。“后世之文出于有意,其协亦有意。”[9]8陈骙主张根据“意”来决定“辞”的轻重缓急,该轻就轻,该重就重,当缓则缓,当急则急[9]36。此外,陈骙在分析病辞、疑辞之后,着重阐述达意的重要意义。他认为文章内容决定语词的使用,其语义上的轻重缓急也服务于“意”,“意”的主导地位不言而喻,文辞为主旨意蕴服务,形式是为内容服务的;一些修辞手段的使用也服务于主旨,只有这样,文学作品内在系统的延续性和深刻性才能得以保证[14]。

《容斋随笔·东坡诲葛延之》一则以苏轼创作为例,以立意是诗文的一根主线为喻,认为诗文语言要服务于立意,语言文字的使用如何变化,要紧紧围绕主线来命意谋篇,突出“立意”之于诗文的必要性[10]596。《容斋随笔·杜诗命意》指出:“杜公诗命意用事,旨趣深远,若随口一读,往往不能晓解。”[10]387洪迈从所选《能画》《斗鸡》《丹青引》《缚鸡行》等诗,对杜诗进行点评式评价,认为杜诗意旨深刻,用事寓意之巧妙可为万世师表。《容斋随笔·绝句诗不贯穿》认为欧阳修《梦中作》诗四句从表面上看既不相连贯,各自叙述一件事,也无命意,好像不连贯的四幅画不相干似的排列,但实质上,看似条理缺失,意脉却自然贯穿,命意从“棋罢不知人换世”里得到显现。《容斋随笔·文字结尾》以《左传》《老子·道经》《孟子》为例,认为其以两字或三字结尾,语言简约但意丰,起到数十乃至数百语之功效,洪迈赞道“文字结尾之简妙至此”[10]257。洪迈更喜欢情景互托的结尾法。《容斋随笔·秦杜八六子》将秦少游《八六子》尾句“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与杜牧词尾句“正销魂,梧桐又移翠阴”相比,认为秦词“语句清峭,为名流推激”[10]618,但不如杜词情景交融结尾法来得巧妙。《容斋随笔·长庆表章》认为白居易二表“有玷盛德”,源于其表文过饰非,导致命意不符[10]724。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洪迈认为诗文要有命意,诗文创作要追求炼意,立意要深远;文章是一个整体,上下文意须相互贯穿,首尾须相互照应[10]736;结尾也须符合命意要求,当简洁,总括全文,凸显全文题旨,起画龙点睛之用。

四、繁简论比较研究

孔子“辞,达而矣”被广泛关注,繁简理论影响较广。尚简是宋代文人的审美追求,陈骙对文贵其简尤为推崇。如《文则·甲三》认为“夫乐奏而不和,乐不可闻”“文作而不协,文不可诵,文协尚已”[9]8。“古人之文发于自然,其协亦自然”,陈骙主张诗文跟奏乐一样要求和谐,进而提出文贵自然简朴,认为用语要通畅和谐,不能矫揉造作、刻意雕琢。洪迈也强调诗文追求理能遣词,理达文奇,自然成文,“知文而不务理,求文之工,此未尝有是也”,诗文用语以道为主,自然和谐,与常情、常理相适应,否则会“意有余而文不足”,出现“无助于辞而已矣”的现象[10]548-549。

“且事以简为上,言以简为当。言以载事,文以著言,则文贵其简也。文简而理周,斯得其简也。读之疑有缺焉,非简也,疏也。”[9]12简约是载事的核心,陈骙以事简为前提,推论出文简。他将古书中记载同一类事的不同文字进行比较,从而肯定了简洁的写法能使“意愈显”[14]35。陈骙以《春秋》《公羊传》对其同一件事的记载进行比较,认为《公羊传》叙述比较繁杂,但《春秋》仅以“陨石于宋五”五个字做到简练又周全,为人所欣赏;又举《左传》记载宴飨赋《诗》之事的例子[9]61,认为《左传》对季武子赋《诗》一事没进行具体描述,仅用“赋《棠棣》之七章以卒”记之,虽是简洁的八个字,却把联姻的鲁、宋将永世交好、和平共处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语言简洁、内涵丰富而明晰。从中可见陈骙认为用语须精练、文章须简练,简不能一味地追求简短不顾文意,绝不能简单用长短评价繁简,追求“文约而事丰”,实现“文简而理周”[15]30。洪迈追求文贵于达,繁简有当。如《容斋随笔·文烦简有当》指出:“夫文贵于达而已,繁与省各有当也。”[10]6他认为省略应适情应景,《前汉书》虽然简短,“比于《史记》五十八字中省二十三字”,但是“不若《史记》为朴赡可喜”,表明洪迈不以简单形式论繁简。欧阳修《新唐书》认为碑文“其事则增于前,其文则省于旧”,对此洪迈表示反对,认为碑铭文要倡简反繁。《容斋随笔·志文不可冗》一则中以“东坡为张文定公作墓志铭”为例,碑铭文不简达,“使读之者岂不厌倦”,告诫作文者要引以为戒[10]505。

《文则》《容斋随笔》两者都谈到了《檀弓》之文,认为其记载虽言简意赅,但文章表意、抒情周全而且丰富。晋国太子申生被骊姬诬陷一事在《檀弓》《左传》《谷梁传》中都记载了[9]112,陈骙将三本书记载的方式进行对比,高下分明,称《檀弓》言简不疏,旨深不晦,简练又周全,为“简文”的范本。洪迈在《容斋随笔·沐浴佩玉》中也对《檀弓》之文很推崇,认为《檀弓》与《史记》对词语叠用的看法相似,虽然重复叠用词语,但有古意,而且省略“沐浴佩玉”后,会导致“足以尽其事,然古意衰矣”的后果[10]77。

洪迈认为史书和注书也要繁简有当,根据情境来定繁简。洪迈主张在史书中繁复虽有特色,但简洁也要提倡,应以繁简为文章题旨服务为要务,繁简须与文达相宜。《左传》《公羊传》《谷梁传》都对不应该接纳捷菑的原因进行了记载,洪迈认为《左传》的记载最好,《左传》“语简意切”,只用“齐出貜且长”[10]31便道明理由。洪迈评价《左传》文约事明,其他两传用四五十个字来叙述,显得繁杂。洪迈认为注书在于解释旨意,冗长烦琐则不适宜,与其对史书要求完全不同。如,《容斋随笔·解释经旨》指出“解释经旨,贵于简明”[10]7,大力赞赏孟子注书,认为孟子“用两‘故’字,一‘必’字,一‘也’字”对《烝民》进行注释,达到“四句之义昭然”的效果。

五、蓄意论比较研究

先秦就开始流行“春秋笔法”“文贵含蓄”,含蓄是中国文论极其推崇的法则。《文则·甲五》指出:“文之作也,以载事为难。事之载也,以蓄意为工。”[9]15如《左传》记载晋楚两军在邲地的战争,仅用“中军下军争舟,舟中之指可掬”寥寥数字,便勾勒出一个巨大的惊心动魄画面;仅通过“皆如挟犷”四个字便表达出军情愉悦之意,蓄意深刻,表达不直接露骨,体现了余味悠长、含蓄不尽的美感。如《文则·戊七》提到《左传·哀公十一年》载:“孟之侧后入,以为殿,抽矢策其马曰:‘马不进也!’”认为《左传》略去“非敢后也”,营造韵味无穷的境界,让人在“马不进也”中停留良久,文辞虽简,意却周密。《论语·雍也》中的表述为“非敢后也,马不进也”[9]100,辞语虽然详备,但陈骙认为《论语》的记载说尽了蕴藉意味,不如《左传》含蓄,以有限创造出无限意蕴,留给人想象的空间,达到“此时无声胜有声”之境。《容斋随笔·司空表圣诗》体现了洪迈对诗文“味外味”的喜爱,主张以有限景象表达诗外无限情意,认为司空图诗文高雅,韵味与意境、形象相联结,产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得到“韵外之致”“味外之旨”[10]105;苏辙《南窗诗》“闲淡简远”“得味外之味”[10]150。《作诗旨意》则认为张诗“未含不尽之意”,导致“比之庆余,殊为不及”[10]675。通过比较发现,陈骙主张的“蓄意”相当于“含蓄”,主张诗文意在言外,蕴藉含蓄,将言外之意埋在精当叙述中。洪迈也追求“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含蓄美感,很重视诗歌的“诗味”,反映了他对“言外之意”的喜爱。

《文则·甲六》指出:“《诗》《书》之文,有若重复而意实曲折者。”“《诗》曰:‘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此思贤之意自曲折也。”[9]17-18陈骙认识到《诗经》通过重复运用“美人”“西方”,以形式上的复叠、内容上的婉曲,构建曲折文风,意义回环往复、尽情宣泄,表达思贤深意。《容斋随笔·三传记事》分析了秦穆公袭郑事的叙述,认为《谷梁》曲折、婉转有滋味[10]31。《容斋随笔·狐突言词有味》对《左氏》记载晋侯使太子申生伐东山皋落氏进行分析,洪迈认为“载狐突所叹八十余言”“词义五转”,“《国语》亦多此体,有至六七转”“大抵缓而不切”,产生了“宛转有味,皆可咀嚼”的效果[10]61。同样地,《容斋随笔·列子书事》一则:“《列子》书事,简劲宏妙,多出《庄子》之右。”[10]286“宛转四反”的这段话,“非数百言曲而畅之不能了”。笔者认为,陈骙欣赏曲折文风,诗文的有意重复营造婉转、含蓄流畅,增添诗文内容含义的深刻性;从其论述中可以看出,重复绝不多余、浪费,而是含义的深化、主旨的升华。与之相比,洪迈也主张婉转曲折,提倡充分发挥表达功能,文势一波三折,烘托出作者旨意,洪迈认为这样洁净粹白,后人笔力难以达到如此婉转曲折的境界。

六、结论

通过对《文则》和《容斋随笔》关于文体风格论的比较研究,我们发现两者都从中国修辞学传统出发,文体风格都追求“达意”,但两者强调的侧重点有所不同。陈骙主张文体风格要达到自然简约的标准,不能形成矫揉造作的风格,要实现以“意”为主的追求。洪迈主张追求文以载道、质文并重的文体风格。《文则》不仅对文体进行了具体而系统的分类,还总结了文体风格特点。《容斋随笔》只是自觉地谈论具体诗文作品的风格特征,相比而言是不成系统的。《文则》《容斋随笔》都主张文贵简约、繁简有当。与陈骙相比,洪迈将繁简理论进一步扩展到史书、碑铭文与注书中。《文则》将含蓄与晦涩的界限进行了清楚的划分,《容斋随笔》却从“味外之味”“言外之意”的角度来探讨诗文的含蓄委婉之美。《文则》从表达方式的不同对篇章结构进行了系统论述,而《容斋随笔》主要探讨命意谋篇,重点论述诗文的结尾方式。

综上所述,通过对陈骙《文则》和洪迈《容斋随笔》两部修辞学著作文体风格论进行比较研究,我们发现陈骙、洪迈都非常重视文体风格论研究,都从自己丰富的创作经验出发,着重关注文道论、文章体裁论、命意论、繁简论、蓄意论等的异同。从论述的体例来看,《文则》作为我国最早一部初具规模的修辞学著作,对文体风格的论述结构严谨、层次分明、体系非常完善;而《容斋随笔》在我国修辞学史上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对文体风格论述主要体现在其修辞论中,论述的结构体系不是十分完善。从论述的形式来看,陈骙有意识地对文体风格进行全面总结,分门别类地进行专门论述,观点系统明了,体现了其修辞研究的理论自觉。与之相比,洪迈往往结合自身的体验,对文体风格论进行传统的点评式阐述,观点散落在不同的文论当中,不成系统,需要我们去梳理与挖掘,体现了其修辞研究由不自觉向自觉的转化。《文则》与《容斋随笔》注意到了消极修辞与积极修辞的不同特征和作用,从形式内容、文体特征、命意谋篇、繁复简约、含蓄明确等几方面,对创作方法进行了较为完整的整理,对务实文风进行了理论总结,梳理了文体风格论发展脉络。加强对《文则》与《容斋随笔》文体风格论的研究,有利于我们进一步掌握宋代修辞理论,对语言修辞的新领域进行深入发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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