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鲁智深形象看《水浒传》的民间趣味

2023-03-04 10:33:59
黄冈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鲁智深禅宗水浒传

徐 薇

(黄冈师范学院 文学院,湖北 黄冈 438000)

《水浒传》众多血肉饱满、令人荡气回肠的英雄人物形象中,鲁智深是公认为塑造得最成功的形象之一。明代李贽在容与堂本《李卓吾评本水浒传》第三回中说:“描写鲁智深,千古若活,真是传神写照妙手”,并称鲁智深为“仁人、智人、勇人、圣人、神人、菩萨、罗汉、佛”。清代金圣叹《读第五才子书法》认为:“鲁达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心地厚实,体格阔大。论粗卤处,他也有些粗卤;论精细处,他亦甚是精细。”确实,鲁智深是《水浒传》中描写得最具深意的人物。

一、鲁智深形象对宗教身份的解构

鲁智深一出场,为救助金氏父女,三拳打死镇关西,不凡的武艺,粗中有细的性格,疾恶如仇、同情救助弱者的侠义,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因躲避官府追捕,他只好到五台山剃度做了和尚。出家人有三归五戒,①可鲁智深全然不将这些清规戒律放在眼中,不坐禅、侮弄禅和子、吃狗肉、喝酒、在佛殿后撒尿拉屎,弄得五台山文殊院不得安宁。后去了东京大相国寺,怒打泼皮,倒拔垂杨柳,依然不是和尚修行。上了梁山,虽然是僧人打扮,但手持六十余斤禅杖,经常于阵前喊叫“吃洒家三百禅杖”,正所谓:“自从落发寓禅林,万里曾将壮士寻。臂负千斤扛鼎力,天生一片杀人心。欺佛祖,喝观音,戒刀禅杖冷森森。不看经卷花和尚,酒肉沙门鲁智深。”(第五十七回《徐宁教使钩镰枪 宋江大破连环马》)后来,鲁智深坐化于杭州六和寺,临死前留下一篇偈子:“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颇有禅意。因其擒获贼寇有功,朝廷加赠为义烈昭暨禅师,可谓得其善终。

对于这样一个人物形象,有人认为:鲁智深身为和尚却并不遵守佛教的清规戒律,但小说让他最后修成正果,这样的结局安排,既有佛教的理论依据,又是由其本身的佛性所决定的。在鲁智深身上,可以发现他体现出禅宗的“禅非坐卧”“呵佛骂祖”和“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等思想。同时,他本身的“率性而为,不拘小节”“无性”大境界和“侠骨佛肠”等,这些就是佛性[1]。还有人认为鲁智深是活佛,虽然不念佛打坐,但见义勇为、普救生灵,所作所为都是真正佛性的体现。和尚整天诵经念佛,参禅打坐,模样虽然好看,如果不能普度众生,是没有佛性的。鲁智深虽然“两只放火眼,一片杀人心”,但是他“忠心不害良善”,所以最后反而修成正果。也就是说,佛性在于普救众生的行动,不在于拜佛参禅的形式,这是《水浒传》作者想要表达的他对佛教真义的理解[2]。据此论点,则整部《水浒传》塑造鲁智深的形象,只是为了塑造一个活佛,用一个具体化的认知形象来表达作者对禅宗教义的理解,如此,《水浒传》岂不成为了一部宗教小说?故而也有人认为“鲁智深身上时时流露着一种鲁莽与机智浑然相合的潇洒感和幽默感,他的言行举止经常令人忍俊不禁、捧腹叫绝”[3]。可以说,《水浒传》里的鲁智深尽管是一个剃了须发、身穿僧衣、手拿禅杖的和尚,但作品的描写剥去了佛教的庄严肃穆仪式和精深玄妙的禅机的一面,留给读者的是一个充满世俗情味的幽默形象。

二、鲁智深形象的喜剧特征

从鲁智深在小说中的形象看,他是为了欢愉读者而生,带有“狂欢化”的色彩。在《水浒传》中,鲁智深有着滑稽好笑的外形,“肚大如蜘蛛,腿细如鹭鸶,一脸络腮胡,生得怪模怪样”。除了模样怪异,作者还着意用夸张幽默的语言来写鲁智深的打斗场面。如第三回拳打镇关西中,对“三拳”的描写:

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

又只一拳,太阳穴上正着,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

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打得眼棱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红的、黑的、绛的,都绽将出来。

作者将三拳转化为味觉、听觉、视觉,既形象具体又幽默可笑。而在大闹桃花村时,鲁智深将自己脱得赤条条的,坐在新娘子床上。当小霸王周通进入房中时,摸着鲁智深的肚皮,被鲁智深就势揪住,捏起拳头就打,周通叫一声:“做甚么便打老公?”鲁智深喝道:“教你认得老婆!”众人进来时,“只见一个胖大和尚,赤条条不着一丝,骑翻大王在床面前打。”场面混乱滑稽。就是在这种看似不合理但又合情的轻松场景中,鲁智深可爱幽默,率真而不失智慧的形象充分满足了读者的阅读期待。

在大闹五台山一节中,作者通过人物行为和环境的巨大差异再次凸显了鲁智深的喜剧特质。五台山文殊院本是文殊菩萨道场。初次上山,读者借鲁达之眼见识了文殊院的庄严肃穆:

山门侵翠岭,佛殿接青云。钟楼与月窟相连,经阁共峰峦对立。香积厨通一泓泉水,众僧寮纳四面烟霞。老僧方丈斗牛边,禅客经堂云雾里。白面猿时时献果,将怪石敲响木鱼;黄斑鹿日日衔花,向宝殿供养金佛。七层宝塔接丹霄,千古圣僧来大刹。(第四回)

但在这样严肃的环境中,鲁智深却笑料不断。为其剃髭须,他却提出:“留了这些儿还洒家也好。”为他受戒,他不答“是否”,却说“洒家记得”。在其后的寺庙生活中,以“善哉”为“鳝哉”,夜间鼻如雷响,在佛殿后撒尿、撒屎,几天不吃肉喝酒,就“熬得清水流”。不仅自己吃肉,还把肉往禅和子嘴边塞,以致“满堂僧众大喊起来,都去柜中取了衣钵要走。此乱唤做卷堂大散。”显然作者是有意夸大鲁智深的行为,以其种种笑料来为读者带来笑声。如果我们仔细思量这些喜剧效果是如何产生的,就会发现是鲁智深所处的环境(寺庙)、他的身份(和尚)和他的行为(吃肉喝酒、天真率直)之间产生的巨大反差造成的,也就是说,将鲁智深塑造为一个僧人形象,不是为了阐释禅宗的教义,而是为制造喜剧效果作铺垫,小说中所谓的禅意、禅味只是附带之意。②

三、鲁智深形象的生成演变

从鲁智深形象的生成看,他是逐步被塑造成喜剧人物的。“花和尚鲁智深”在宋代周密的《癸辛杂识·宋江三十六人赞》中已见,其赞词写道:“有飞飞儿,出家尤好。与尔同袍,佛也被恼。”[4]飞飞儿不知何意③,但“出家”已经表明了他的身份,而“佛也被恼”似乎暗示他是个不安分的僧人。《大宋宣和遗事》“天书”一卷三十六人名号中有“花和尚鲁智深”,位列第二十九。又载:“宋江道:‘今会中只少了三人。’那三人是:花和尚鲁智深、一丈青张横、铁鞭呼延绰。……那时有僧人鲁智深反叛,亦来投奔宋江。”书中只称鲁智深造反,具体情况如何并不清楚,几部书中的鲁智深的情况非常简略,毫无生动性可言。但本该清修无为的和尚却造反,鲁智深的身份(僧人)和行为(强盗)的反差极大,这样富于矛盾和张力的形象无疑是戏剧和小说取材的绝好来源。

元代戏曲中有《鲁智深喜赏黄花峪》《梁山泊黑旋风负荆》《鲁智深大闹消灾寺》《梁山五虎大劫牢》等剧目写到鲁智深。康进之的《梁山泊李逵负荆》说宋刚和鲁智恩冒充宋江和鲁智深,强抢酒店老板女儿满堂娇,李逵误以为真是宋江和鲁智深所为,要找此二人算账。值得注意的是,剧中提到鲁智深未出家时号“镇关西”,在小说《水浒传》中,这个绰号给了郑屠,但《水浒传》第三回中,鲁智深说:“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叫了‘镇关西’”,似乎是《水浒传》作者删改未尽。

《鲁智深喜赏黄花峪》写鲁智深为救书生之妻李幼奴而痛打蔡衙内的故事。此剧中一些桥段后来为小说《水浒传》所吸收,如鲁智深为救李幼奴而睡在其床上,与小说中智救桃花村刘太公女儿就很相似。剧中着力刻画了鲁智深的拳头功夫:“一拳打你个翻筋斗,来叫爹爹的呵休。”这和拳打镇关西中的“三拳”描写也很神似。鲁智深嫉恶如仇,好打抱不平,武艺高强的形象在此剧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在元杂剧《豹子和尚自还俗》中,鲁智深有家庭,他有妻有子,有老娘,甚至说他在清静寺为僧,宋江多次请他回山,他都不肯,一心只想修行,认为修行比做强盗好。这和小说《水浒传》中的鲁智深形象差别巨大。说明元代剧作家在塑造全新的鲁智深形象,这个人物性格还不固定。“那时,水浒的故事,还没有成为现在的固定的式样。……所以杂剧家不妨每个人任意的写他的所要写的英雄,任意的写他的所创造的故事。”[5]

正是因为鲁智深形象存在创造的空间,所以历代的水浒故事作者吸收了各种禅门和民间故事,创造出大众喜闻乐见的鲁智深形象。

鲁智深的身份是和尚,故而向佛教禅门中借故事是必然的。不少研究者指出“呵佛骂祖”的禅门大德丹霞天然和尚的事迹为鲁智深形象的塑造提供了现实榜样[1]。可问题是,“呵佛骂祖”的丹霞天然和尚带给我们的是无尽的禅机,而鲁智深带给我们的是无尽的笑语。将二者略作对比则一目了然:

《五灯会元》卷五“丹霞天然禅师”载:

至来日,大众诸童行各备锹镬铲草,独师以盆盛水沐头于石山前,胡跪。头见而笑之,便与剃发,又为说戒。师乃掩耳而出,再往江西谒马祖。未参礼,便入僧堂内,骑圣僧颈而坐。……

后于慧林寺遇天大寒,取木佛烧火向,院主呵曰:“何得烧我木佛?”师以杖子拨灰曰:“吾烧取舍利。”主曰:“木佛何有舍利?”师曰:“既无舍利,更取两尊烧。”[6]

相较于丹霞天然和尚的闻说戒则掩耳,鲁智深面对说教则回以“洒家记得”,显得更加直白:

监寺引上法座前,长老用手与他摩顶受记道:“一要归依佛性,二要归奉正法,三要归敬师友,此是三归。五戒者:一不要杀生,二不要偷盗,三不要邪淫,四不要贪酒,五不要妄语。”智深不晓得禅宗答应是否两字,却便道:“洒家记得。”众僧都笑。(第四回)

显然,作者在此表现的不是“佛不可说”的禅机,而是鲁智深的憨直,故“众僧都笑”。同时,相较于丹霞天然和尚取木佛烧火,以破偶像崇拜的痴迷,鲁智深则是醉打金刚,表现出无穷神力和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

智深敲了一回,扭过身来,看了左边的金刚,喝一声道:“你这个鸟大汉,不替俺敲门,却拿着拳头吓洒家,俺须不怕你。”跳上台基,把栅剌子只一拔,却似撅葱般拔开了。拿起一根折木头,去那金刚腿上便打,簌簌地泥和颜色都脱下来。门子张见道:“苦也!”只得报知长老。智深等了一会,调转身来,看着右边金刚,喝一声道:“你这厮张开大口,也来笑洒家。”便跳过右边台基上,把那金刚脚上打了两下,只听得一声震天价响,那尊金刚从台基上倒撞下来。智深提着折木头大笑。(第四回)

不可否认,鲁智深形象的塑造受到了这些禅宗故事的影响,但这些禅宗公案进入小说,已经失掉了机锋,缺乏深邃的禅宗领悟支撑。就像说出同样的“生命很苦”,饱经世事的老者和初涉生活的少年所包含的情感是不一样的。同理,在禅宗公案中,“呵佛骂祖”是大德高僧对佛法的彻悟;而小说中,醉打金刚表现的是人物的粗鲁率直。可以设想,当水浒故事在瓦舍中讲说时,满堂的“看官”,又有几人是知道丹霞天然和尚的,又有几人是识得禅宗机锋的?当精英文化进入大众文化,必须俯就大众文化,反之,精英阶层解读大众文化,如果一味以自己的知识储备为出发点,必然会导致对大众文化的过度阐释。大众文化可以从精英文化那里借来故事,但其言说方式是故事化、肤浅化、戏谑化的。

其实,在鲁智深之前,戏曲舞台上已经出现了类似的形象,即董解元《西厢记》中的法聪和尚(王实甫《西厢记》中的惠明是由董解元《西厢记》中的法聪演化而来),这个人物更为大众熟悉,也对小说《水浒传》影响很大。董《西厢记》中,法聪“不会看经,不会礼忏,不清不净。只有天来大胆”,武勇侠烈,扶危济困。小说《水浒传》中鲁智深“不是看经念佛人”(第五回),“欺佛祖,喝观音,戒刀禅杖冷森森。不看经卷花和尚,酒肉沙门鲁智深”(第五十七回),二者在性格上很接近。同时,在外形和一些细节处理上,二者也很接近,如法聪“生得搊怪相:刁厥精神,蹊跷模样,牛膀阔,虎腰长”,相容丑陋,身形壮实;而鲁智深“鹭鸶腿紧系脚絣,蜘蛛肚牢拴衣钵。嘴缝边攒千条断头铁线,胸脯上露一带盖胆寒毛。生成食肉飡鱼脸”,也是形容怪异,膀大腰圆。法聪除戒刀外,使一根重六十斤铁棒,而鲁智深所用正是六十余斤的禅杖。可以说,在“僧而侠”这一点上,法聪和鲁智深是血脉相通的。同样,法聪这个人物在《西厢记》中并不具有禅宗的宗教意义,《西厢记》凸显的是他以僧人身份而反衬出来的侠义,给观众一种惊奇、愉悦的感觉。《水浒传》的作者正是在鲁智深僧人身份——反叛——侠义的巨大反差中,彰显人物身上的喜剧因素,才得以塑造了这样一个喜闻乐见的人物形象。

四、鲁智深形象的文化内涵

《水浒传》反映的是宋元明时期的民间审美趣味和好恶,本质上,它是市民娱乐的产物,为满足市民精神文化和心理情绪而生。很难想象,市民不去寺庙而来瓦舍听说书人阐释佛教义理。所以,笔者认为,鲁智深形象的形成和塑造是大众文化模拟、戏谑精英文化而欢愉自身的产物,鲁智深形象在《水浒传》中的作用不是使禅宗教义具体化,而是借此人物来增添小说的喜感。

从某种意义上讲,鲁智深形象带有一点狂欢化的色彩。在狂欢情境下,人与人之间会忘掉原有的社会关系,而形成一种与日常生活中等级森严的社会关系完全相反的、新型的人际关系,并且这种人际关系是通过半现实、半游戏的形式表现出来的。人们会从以官衔、年龄、财富划分的阶层和社交圈中解放出来,人和人之间消除距离,颠覆等级,平等对话,自由坦率,甚至互相戏谑讽刺。大众狂欢表现出对世俗生活的深刻的肯定,对物质享受甚至肉体刺激的赞美,有着为摆脱崇高神圣而刻意颠覆传统的怪诞形象和诙谐风格,因此它是欢快、解放、再生的。在市民的狂欢文化中,诙谐幽默有着重要的作用。它在轻松欢快的氛围中对社会公认的权威、正统进行颠覆,重新树立起新的英雄和偶像崇拜,交替与变更,死亡与更生……大众嘲弄戏谑甚至毁灭权威和正统,只为按照自己的趣味树立权威。

佛教教义是精深的,佛教道场是庄严的,而《水浒传》中鲁智深大闹五台山,顷刻之间将庄严肃穆的气氛化为乌有,将神秘的禅宗机锋化为“洒家记得”的率真憨直。如果说禅宗的“呵佛骂祖”是以慧心来悟禅,以消解佛教权威来重建禅宗信仰,那么让一个一派天真、毫无机心的人来传达禅宗意旨,则似乎是在有意瓦解禅宗的权威。在读者的欢笑声中哪里还有半点权威的印象?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在佛像后面“撒尿、撒屎,遍地都是”,吃肉喝酒,乱敲和尚头,醉打山门等,表现出对佛教近乎粗俗的戏谑亵渎。他肆无忌惮地从世俗角度嘲弄庙中的一切,包括仪式、人物甚至雕塑,来取乐和发泄。这一特质,反而重新塑造了鲁智深形象。在大众眼中,鲁智深醉后的行为是他率直天真性情的流露,是其豪杰本色。鲁智深在破坏佛像时可能没有意识到自身也是大众的偶像,他刚刚将佛像打下神龛,自己也被狂欢的读者抬进了神龛。

云小辫:鉴于该同学签名太有个性了,编编始终没弄明白姓甚名谁,但是能够掌握四门语言的意丝编编还是头一次见到。增加笑话的建议编编也会慎重考虑,毕竟编编也是很了解你们的,打开意少率先看搞笑图片和笑话的意丝应该不在少数吧,哈哈!

梁山英雄好汉的故事是民间艺术的产物,陈文新教授认为,“民间艺术家创作故事,首先是追求有趣”,因为“粗野和趣味性正是民间文学的本色。”[7]鲁智深正是满足了市民大众对“粗野和趣味性”的心理需求,才成为《水浒传》中最受读者欢迎的人物形象。从本质上讲,鲁智深形象是民间趣味的产物,只不过披上了袈裟的外衣。

五、《水浒传》的民间趣味

从鲁智深这一人物形象身上,我们可以读出粗野和趣味性,实际上,这一特质也贯穿于整本《水浒传》之中。

以饮食描写为例,《水浒传》中江湖好汉的日常饮食略显粗糙,却也活色生香,充满民间风味。《水浒传》中的饮食描写最常见的就是“先切二斤熟牛肉,打一角酒来”,吃牛肉体现了“以武犯禁”(北宋禁杀耕牛)的江湖人身份,酒则是好汉们生命力的催化剂。好汉们对酒的质量有一定要求,甚至因会以此为由头兴起争斗,如第二十九回,武松就是以索要上色好酒为名激怒蒋门神的。但实际上好汉们大部分时候所喝的,基本都是村酿粗酒。《水浒传》中既没有“羊羔美酒”也没有“葡萄美酒”,更没有杏花村、剑南春,除了透瓶香、玉壶春,好汉们喝的都是无名之酒。《红楼梦》中有大量菜名,如茄鲞、胭脂鹅脯、酸笋鸡皮汤等等;《水浒传》中基本没有菜名,好汉们大摆筵席也只是鲜鱼、嫩鸡、酿鹅、肥鲊和时新果子满满摆上一桌子。《红楼梦》中螃蟹宴赏桂赋诗,表现出贾府女眷的风雅格调;《水浒传》鲁智深痛饮白酒、吃狗肉,体现的是江湖人的不拘小节。《红楼梦》的“小荷叶莲蓬汤”,写出精致;《水浒传》“大口喝酒,大碗吃肉”,写出粗豪。《红楼梦》的饮食是贵族格调,《水浒传》的饮食体现民间趣味。

《水浒传》的民间趣味与它所表现的社会阶层有直接关联。从阶级构成角度来分析一百零八将,我们会发现虽然他们身份各异,但基本上都来自市井之中。好汉中虽有“帝子神孙、富豪将吏”如柴进、卢俊义、关胜等人,但更多的是市井间的三教九流,如道士公孙胜、和尚鲁智深、卖鱼的张顺、卖柴的石秀,还有消折本钱流落街头的一些无业游民。这些人没有太高的文化素养,思想上也较少受到儒家“忠君爱国”的熏染。

市井阶层在伦理道德层面,强调“义”而戏谑“忠”。《水浒传》的早期版本题为《忠义水浒传》,似乎“忠”“义”并举,甚至“忠”在“义”前,但在行文中却是“义”无处不在而“忠”极少。《水浒传》中提到“忠”的几处往往饱含戏谑之意,如第十九回,何观察带兵往“阮小五打鱼庄上来。行不到五六里水面,只听得芦苇中间有人嘲歌。众人且住了船听时,那歌道:打鱼一世蓼儿洼,不种青苗不种麻。酷吏赃官都杀尽,忠心报答赵官家”。好汉们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却自称是“忠心报答赵官家”,一方面是嘲笑官军缉捕无能,一方面是讽刺朝廷任用的都是贪官污吏,世道不平,好汉们不得不反。朝廷昏昧,上下失序,“忠”的准则已不再适用,好汉们在行事时更多是遵循“义”的准则,“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为人需到底,救人需救彻”“大丈夫恩怨分明”这些都可以纳入“义”的范畴。“‘义’具有更多平民间的互助性质。宋元以来,民间社会中的交友结义成为普遍的现象。但小说所推重的‘义’,多为平民间互相帮困扶持的温情与道德。‘义’的缔结往往是萍水相逢的双方而非地缘、血缘,抑或等级上下的关系”。“作为民间道德理想的‘义’,已不同于史传叙述中的国家伦理道德,而是显露出民间性与复杂性的新的道德内涵与价值观念”[8]。“忠”与“义”都来自于儒家,但与体现政治伦理的“忠”相比,小说《水浒传》更为推崇的是体现民间伦理的“义”。

《水浒传》在伦理选择上倾向于民间伦理而非政治伦理,在审美层面上也并不遵循宏大庄严、含蓄蕴藉的精英审美,而是以“奇”为美,以粗豪为美,强调趣味性。对《水浒传》之“奇”发掘最深的是明末清初的金圣叹,他评点《水浒传》时在901处,共1151次用到“奇”,总结出叙事技巧之奇、语言运用之奇、故事之奇及人物之奇等等。事实上,在明代中后期白话小说的创作与评点上,“奇”已经成为主流审美,如凌濛初的《初刻拍案惊奇》和《二刻拍案惊奇》直接以“奇”为名,以“奇”吸引读者。白话小说的主要读者是市民阶层,“尚‘奇’,是市民趣味的一种体现,从小说最初萌芽,到四大奇书问世伊始,‘奇’都是不被正统思想所认可的庸俗趣味”[9],但却深受市民阶层的喜爱。同样受到市民阶层喜爱的还有粗野与趣味性,市民阶层在阅读故事时,更喜爱豪爽阔达的江湖侠客而非文绉绉的闺阁千金,更倾向于欣赏风趣诙谐的行文笔墨,而非对社会、人生悲剧进行深刻解读。

《水浒传》的民间趣味来源于其生成的时代和生成的过程。《水浒传》记叙的是北宋末年故事,是“从南宋初年到明朝中叶这四百年的‘梁山泊故事’的结晶”[10]。这一时期是中国市民经济日趋繁荣的时期,市民经济的繁荣催生了俗文学的兴盛。这一时期的白话小说虽有史料来源,但故事主体是在民间捏合成型,行文中还保留着民间说唱的痕迹,其写定者和读者也大多为市井阶层或俗文学的爱好者。因此,这些小说在价值取向、审美取向等各个方面都体现出民间趣味。

《水浒传》等四大奇书都是民间文化的产物,民间审美、民间伦理是其生成的底色。以此为出发点,很多当代读者不能理解的内容就可以得到合理解释,如《水浒传》中的血腥暴力描写、反贪官不反皇帝、接受朝廷招安的结局,实则体现出元明时期民间的审美倾向和道德准则。正确解读这几部小说,当以此出发。

注释:

①《水浒传》第四回《赵员外重修文殊院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监寺引上法座前,长老用手与他(鲁智深)摩顶受记道:‘一要归依佛性,二要归奉正法,三要归敬师友,此是三归。五戒者:一不要杀生,二不要偷盗,三不要邪淫,四不要贪酒,五不要妄语。’”

②《水浒传》中的鲁智深故事应该是由几个故事组成的,参侯会《鲁智深形象源流考》,《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1996年第2期。后期鲁智深身上的禅意越来越浓,喜剧意味逐渐消失,是不争的事实,但这可能不符合小说最初对鲁智深形象的设定。

③唐传奇《聂隐娘》中有刺客“精精儿”“妙手空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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