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边的离别
——读何逊离别诗札记

2023-03-02 17:19
内江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11期

孟 光 全

(内江师范学院 文学院, 四川 内江 641100)

何逊(?-518),字仲言,东海郯人。除曾一度得到梁武帝萧衍的信幸外,大部分时间辗转于诸王藩邸间,做过三个藩王的幕僚。据曹道衡研究,其主要踪迹为:少小寓居郢州(今武汉);梁武帝天监中,到建康(今南京),任建安王萧伟记室,随去江州(今九江);后回建康,任安成王萧秀幕僚;回郢州;晚年在庐陵王萧续幕下任职,再往江州并病逝于此①,萧伟派人为其殡葬并抚恤其妻儿。何逊一生多颠沛流离,位不过幕僚,职不过记室,自述“游宦疲年事,来往厌江滨”,却孤洁自守,终以清丽诗作成为梁代著名诗人。

纵观何逊一百一十多首诗(非常遗憾,其文、赋今存太少),主要有离别、赠答、行旅、咏物、拟代诗等。

其离别诗有送人、被送两类,往往把浓厚的身世悲感,真挚感人的亲情、友情,对家乡和对优美雄奇的自然的热爱融合,深沉婉转,清丽动人。

写离别的时间、空间:时间有春夏秋冬四季,一天中的黄昏、夜晚、清晨、白昼,气象气候包含其中;空间注重写物的光色物态、场景、气氛,且都是白描(古称“即目”)。写离别的场面、情景、气氛、常情常理等,都亲切朴素,清新纯净。何逊珍爱山水、亲情、友情、故乡家园,也时时关注自我。可想见其为人温婉细腻、谦逊妥帖、敏感多情,如《赠江长史别》“中岁多乖违,由来难具叙”,写哀乐中年多不如意,从来如此,一言难尽。这样的人与文,自然能引起读者共鸣。

中古人们热爱山水,并致力于用各种艺术形式表现山水之美。《宋书·宗炳传》载宗炳:“好山水,爱远游,西陟荆、巫,南登衡岳,因而结宇衡山,欲怀尚平之志。有疾还江陵,叹曰:‘老疾俱至,名山恐难遍睹,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凡所游履,皆图之于室,谓人曰:‘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日本学者小尾郊一关注到南朝山水诗写“宦游、羁旅风光”[1]198,梳理梁陈山水诗,说“游览江水、吟咏江水之畔与江水之上风景的诗歌很多”,“吟咏行旅途中山水之美的诗歌亦相当常见”[1]152-153。

何逊一生宦游郢州、江州、建康,都在长江边,往来舟行,其离别诗故名“水边的离别”。

一、离别诗代表作赏析

《相送》②:

客心已百念,孤游重千里。江暗雨欲来,浪白风初起。[2]174

大致诗意:朋友送我远行,我漂泊他乡早已百感交集,何况这次独自远游,又在千里之外,更何况出发时江暗浪白、风雨将至,似绘画经重重点染渲染,层染层深,层层加重,最终浓墨重彩。

开篇“发唱惊挺”,为宽对,流走自然,直抒胸臆,深重情意喷薄而出,饱含身世悲感,直攫读者的心,与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曹植《野田黄雀行》“高树多悲风,大海扬其波”,江淹《别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都是“工于发唱”的典范。虚词“已”“重”饱含深沉感喟,数词“百”“千”让人过目难忘。

江暗雨欲来,浪白风初起。两句为工对,抓住即将“风雨交加”这一包孕性瞬间,暗、白对比,虚词“欲”“初”,非常精准地写出了微妙时刻——雨将到又未到、风刚起又尚未大作,这一写法也见于鲍照《登大雷岸与妹书》“夕景欲沉,晓雾将合”,陶弘景《答谢中书书》“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沉鳞竞跃”等。江天乌云密布,白浪翻腾,这瞬间最是微妙、多变,最能抓住人心。仔细揣摩,其实“来”“起”动作方向恰好相反,雨由上而下,浪则由下向上涌,画意浓,极富张力,让人回味。诗工对、宽对结合,严谨、宽松自由结合。何逊长于表现包孕性瞬间,《寄江州褚谘议》“林叶下仍飞,水花披未落”,秋日黄昏,林叶下仍飞,水花披未落,虚词“仍”“未”延长飘零过程,给人优美怅惘之感。

萧华荣说该诗“先写情,后写景,以景印情,景因情发”[3]366。以含蓄景语结束,羁旅艰辛、孤独、送者牵挂游子情意等,尽在不言中,情韵悠悠,回味不尽,堪称短小隽永、回味极悠长、影响深远的小诗。“山雨欲来风满楼”,“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等句中,可看到回响。

《从镇江州与故游别》③:

历稔共追随,一旦辞群匹。复如东注水,未有西归日。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相悲各罢酒,何时同促膝。[2]170

大致诗意:过去多年我们共追随,而今一下子我将离开大家。这一去就像东流水,再没西归时。昨夜雨下不停,滴落空阶;天亮了,温暖明亮烛光也慢慢黯淡下去,照着这离室。此刻大家都罢酒,以后何时才聚首。

时间依次为:过去欢聚,而今分离,以后像东流水一去不回,昨夜夜雨,此刻灯暗离室、相悲罢酒,将来何时再聚。诗在今、昔、将来间腾挪跳跃,缓缓展开,自然而然,言浅情深,臻于谢朓主张的“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美国汉学家孙康宜说:“这弹丸之喻给我们以一种圆满自足的印象。它的圆满依赖于声律的和谐与结构的完美——的确,有赖于一切皆无瑕疵。”[4]147-148

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一夜的雨,漫长又短暂,欢聚时光慢慢消逝,分离在即,“空”指阶空、离别双方心之空,雨的滴答声却实实在在,雨声枯燥、单调乏味;好不容易天亮,灯在天光映衬下也黯淡下来,“暗”兼指昏暗与离别双方内心的“暗”,“离”指最后欢聚之地,也指别后空寂、了无生气的空屋。

这两句诗极富生活化、日常化,亲切可感,画面场景、情感、语言都是普通平凡的。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称中国文学是“日常文学”,说《诗经》“都是以我们现实凡俗之人的日常生活和其中的悲欢离合为题材的歌诗”[5]6。(中国人)“将平凡人日常生活中所表现的事作为素材的文学,并以此作为其文学传统。”[5]7龚鹏程提出“人生具体的、细微的、个别的经验,以及由此带来的感情,却是此时(太康、元康)才开始细细抒咏”,“诗人长于纤细末微的技巧,其感情则极为感伤”[6]124。潘岳《悼亡诗三首》其一,前写凭吊亡妻,流连哀思,后以“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旷达解脱回到现实,二者中间用“春风缘隙来,晨霤承檐滴”来过渡,极富日常化、生活化,堪称细致入微。初春的风可能还寒彻,而屋外透过缝隙吹进来的寒风更加刺骨,触觉让潘岳回到现实;清晨屋顶霜露化水,滴答声最是单调枯燥,听觉上也唤醒诗人回到现实。夜雨两句真是婉转、细腻、妥帖,王国璎说:“齐梁诗人对耳目所及之景物、人物,状貌声色观察之入微,体物之精细,是惊人的。”[7]489诚哉斯言!

全诗情意、意象、语言,都平淡真切,朴素动人,深厚诚笃;诗的展开如风行水上,自然而然;言外意丰盈,回味悠长,情意似“延伸”主画面外、诗外,与读者之心碰撞,形成共鸣。这样,古诗就走出了中古,走向今天、明天,走进读者的心,让人感同身受,诗就有了“生命”。

这里插一下,看看何逊稍后的陈朝诗人阴铿的《江津送刘光禄不及》,因古人常合称二人为“阴、何”:

依然临江渚,长望倚河津。鼓声随听绝,帆势与云邻。泊处空余鸟,离亭已散人。林寒正下叶,钓晚欲收纶。如何相背远,江汉与城闉。[8]213

船已远去,我还站在水边,久望远方,船的鼓声还在回响,慢慢就听不见了,那帆渐与云天相连。刚停船(朋友曾盼我到来)的岸边只剩下鸟儿,水边亭子已空无一人,秋天了,寒林正落叶,钓者也快收竿回家了,朋友去江汉,我困在这江城,好友就这样各自东西了。含蓄隽永,情深意长,除尾联外全是对仗,运用大量虚词——随、与、空、已、正、欲(也是如何逊诗一样,写要收又未收富于包孕性的瞬间,回味不尽),既传达微妙丰富情意,又让诗的展开自然妥帖,娓娓道来,亲切如闲话。

何逊是魏晋南北朝联句篇章最多的诗人,与沈约、范云、丘迟、王僧孺、刘孝绰、柳恽、吴均、刘孺等酬答唱和,有18首联句诗。孙康宜说永明体诗人们“选择四句相续亦即所谓‘联句’的形式,一个轮一个地各写四句诗,相接若环,连成一篇。这有点像后来发展起来的日本连歌”[4]147-148。

《相送联句》是韦黯、王江乘、何逊三人的水边“联句”[2]102-103:

寸阴常可惜,别至倍伤神。子瞻天际水,予望路中尘(韦)。悯悯歧路侧,去去平生亲。一朝事千里,流涕向三春(何)。

昔共入门笑,今成送别悲。君还旧聚处,为我一嚬眉(王)。于今还促膝,自此客江湄。愿子俱停驾,看我独解维(何)。

高轩虽驻轸,余日久无辉。以我辞乡泪,沾君送别衣(何)。

第一回,韦唱:珍惜短暂相聚光阴,离别让人神伤,你看天边水,我望路中尘。何和:歧路口伤悲,平生亲近的人步步远去,一下子要去往千里外,晚春中我们流泪。让人想到梁简文帝的《与萧临川书》:“白云在天,苍波无极。瞻之歧路,眷慨良深!”第二回,王唱:过去我们一同入门欢笑,而今悲伤送别,请回我们的故居,为我忧愁。何和:此刻我们促膝长谈,马上我将漂泊江上,请你俩停车,看我独自解缆开船。最后,何结:高车停下,朋友分离夕阳就再无光辉,我们都泪湿衣襟。

可看出,送者是韦、王,被送者何逊,韦、王唱何答,最后何逊作结。用对仗、叠言唱和,将心比心,以对话方式颂友情,抒别伤,渲染感伤氛围,实践了“诗可以群”。吴承学在《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列“诗可以群——唱和、公宴、探题赋韵、赋得、联句”专章[9]65-86。联句非常有现场感,记录了中古文人交往、文学创作实况,在同样的时间地点共同创作,体现了诗的“公共性”。中国文学中,“诗可以群”命题十分重要,意蕴丰富,最重要的是以诗传情,进而以诗沟通交流、交际。

法国埃尔维—圣—德尼说:“抒发自己的情感,沟通情愫,表明友情在中国民俗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的诗歌不胜枚举,在任何一个文学时期里都可以找到。这些诗或歌咏童年伙伴、同窗好友,或表现知恩图报的眷恋之情,或颂扬由音乐的沟通彼此油然而生的神秘好感。”[8]15-16何逊笃于友情,曾代同僚孔导写辞职信,即《为孔导辞建安王笺》,中有“瞻阶下拜,屑涕无从,永言僚故,载怀罔已”,要离开王府、同僚,泪流不止,怀念未已。写《夜梦故人》“客心惊夜魂,言与故人同。开帘觉水动,映竹见床空。浦口望斜月,洲外闻长风。九秋时未晚,千里路难穷。已如臃肿木,复似飘飖蓬。相思不可寄,直在寸心中”。开篇惊警,写客心惊魂,梦忆故人,梦醒开帘觉月华如水,似微微流动,透过掩映竹丛见床空,月照风啸,深秋了,回家路千里,总走不到头,连用一静一动两喻“臃肿木、飘飖蓬”,身不由己,最后才发觉,原来故人“直在寸心中”。让人想到世界名曲《友谊地久天长》:“怎能忘记旧日朋友,心中能不欢笑。旧日朋友岂能相忘,友谊地久天长。我们曾经终日游荡,在故乡的青山上。我们也曾历尽苦辛,到处奔波流浪……”

何逊离别诗写景,往往虚、实对照,对举写旅途“实境”与忆念中的故园“虚境”,如《南还道中送赠刘谘议别》:

一官从府役,五稔去京华。遽逐春流返,归帆得望家。天末静波浪,日际敛烟霞。岸荠生寒叶,村梅落早花。游鱼上急水,独鸟赴行楂。目想平陵柏,心忆青门瓜。曲陌背通垣,长墟抵狭斜。善邻谈谷稼,故老述桑麻。寝兴从闲逸,视听绝喧哗……[2]157

五年离京,归帆望家,一路所见,写羁旅实境:浪静霞收,荠生梅落,鱼游鸟飞。后为想象与一往情深忆念中的“家”,也是历史典故与陶渊明诗文里的“家”,是虚境。青门典故出《史记·萧相国世家》:“召平者,故秦东陵侯。秦破,为布衣,贫,种瓜于长安城东,瓜美,故世俗谓之东陵瓜。”[11]2017我与善邻故老话谷稼桑麻,为陶渊明诗文里的“家”,是何逊身未归而心已归的“家”,是虚境,一如《归去来兮辞》“乃瞻衡宇,载欣载奔……泉涓涓而始流”。钱锺书评价道“叙启程之初至抵家以后诸况,心先历历想而如身正一一经。”[12]1930

二、离别诗文学成就举隅

下面依次从何诗用词(联绵词、对仗中的数量词与虚词)、对仗句、层层加重写法、意境营造等,分析其文学成就。

(一)联绵词的使用

联绵词指构成词的两个音节连缀成义而不能拆开解释。何诗中有很多联绵词,《望廨前水竹答崔录事诗》“叶倒涟漪文,水漾檀栾影”,联绵词:涟漪、檀栾。叶落秋水打乱了水的涟漪,而水波微微荡漾,似正拥抱着秀美的竹影,从叶到水的光影,再回到竹叶,竹水相依,一片宁静安详,让人想到谢灵运名句“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唐人王叡《竹》“媚涟凝渌更檀栾”。《寄江州褚谘议》“分手清江上,念别犹如昨。追忆边城游,奚寻平生乐。俱登巃嵷岭,共坐逶迤阁”,回忆与友亲密漫游,一起登山坐阁,定语“巃嵷、逶迤”用两音节紧密相连、不可分离的联绵词,诗人聪慧风趣形象跃然纸上。《与苏九德别》“踟躇暂举酒,倏忽不相见”,动作犹豫迟缓为踟躇,倏忽指一下子,慢慢举酒杯,希望离别慢点再慢点,但故人一下子就再也不见,“倏忽”传达了一种无常无奈、飘忽之感。要知道九德在今越南柴市,苏氏去做九德县令,于此一别就是各在天边,很难再见,所写真是至情至理。记得徐梵澄写文《星花旧影——对鲁迅先生的一些回忆》:“先生一直送到大门口,我便鞠躬下去,刚一伸身,先生突然目光辉射,执着我的右手猛然一握,我感到那手力极强。这是以前未曾遇到过的,我吃了一惊,便分别了。那一握,是教示,是勉励,使人精神振起,要努力,要争气,要在外国好好读书……”鲁迅“目光、执手猛然一握”是信息输出、传达,而徐梵澄“那一握……读书”是信息领会、接受,这就是双向互动、有“响”有“应”了,完成了交流沟通,“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二)对仗中的数量词使用

何诗对仗中的数量一般有大数量并举、大小数量对比、小数量并举三种。

1.大数量并举

《夜梦故人》“九秋时未晚,千里路难穷”,《相送联句》“一朝事千里,流涕向三春”,三春九秋、千里分写时空意象,古代三、九形容多、大,给人宏大之感;《渡连圻二首》其一“百年积死树,千尺挂寒藤”,写宏大的时间、空间,百年死树,千尺寒藤,给人古老沧桑感;《相送》“客心已百念,孤游重千里”,“百念”“千里”,心里百感交集,流落千里外,感喟情深意长。

2.大小数量对比

何诗对比鲜明,有某种戏剧性、审美张力,令人印象深刻。《赋咏联句》“忧怀乃千载,永欢常数刻”,《仰赠从兄兴宁寘南》“一朝异言宴,万里就暌违”,《从镇江州与游故别》“历稔共追随,一旦辞群匹”,千载与数刻、历稔与一旦为时间久暂对比,一朝与万里、寸阴与千里为时间短暂、空间广大对比。《暮秋答朱记室诗》“寸阴坐销铄,千里长辽逈”,珍贵的寸寸光阴一天天流逝,我在离乡千里外,回家路多漫长,一时间、一空间对比强烈,又合常情常理。《别沈助教》“一朝别笑语,万事成畴昔”,欢聚时说说笑笑甚是短暂,别后万事都成过去,只留下长久回忆。富有自传色彩的《赠诸游旧》“一涂今未是,万绪昨如非”,用反对更触目惊心,较《归去来兮辞》“觉今是而昨非”更沉痛无望。

3.小数量并举

《与胡兴安夜别》“念此一筵笑,分为两地愁”,短暂的宴饮欢笑,长久、阻隔遥远的两地愁,近似于蒙太奇组合。《秋夕叹白发》是何逊晚年嗟叹平生的自传性作品,饱含身世悲感,是了解他思想情感的重要作品。“逢时乃倏忽,失路亦斯须。郊郭勤二顷,形体憇一庑。涸蚌困鱼目,笼禽触四隅。宵长壁立静,廓处谢欢愉。月色临窗树,虫声当户枢。飞蛾拂夜火,坠叶舞秋株……故人倘未弃,求我谷之隅”,“倏忽”“斯须”都有短暂义,写人生无常,安身立命仅靠“二顷”“一庑”,似涸蚌笼禽,宵长六句写夜深阒静,没有欢笑生机,有的是月色、虫声、飞蛾扑火、坠叶飘舞,形成卑微凄苦意境,结尾“故人倘未弃,求我谷之隅”,不堪卒读,似最后告白,后来何逊客死江州,建安王派人安葬并抚恤其妻儿。

(三)使用虚词

宋人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说:“作诗要健字撑拄,活字斡旋。”[13]108清人刘大櫆在《论文偶记》中提出:“虚字详备,作者神态毕出。”[14]150清人刘淇在《助字辨略·自序》论述道:“构文之道,不过实字虚字两端,实字其体骨,而虚字其性情也。”[15]5虚词传达微妙丰富的语气、感受、情意,使文气婉转、妥帖、细腻,似娓娓道来。《仰赠从兄兴宁寘南》前写家族兴衰、身世沧桑,再写与堂兄聚散,有“宗派已孤狭,财产又贫微……死灰终不然,长岑且未归”,虚词已、又、终不、且未,都传达了已然如此、无从改变、绝望等意味,死灰句让人想到李商隐“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死、尽、灰、泪始干等共同表达爱之沉痛无望。何诗感叹家族再兴、自己奋发、兄弟重聚等已不可能,极为沉郁,为结尾“脉脉泪沾衣”铺垫蓄势。《赠诸游旧》前半部分沉痛回顾半生坎坷,后半部分“新知虽已乐,旧爱尽暌违。望乡空引领,极目泪沾衣。旅客长憔悴,春物自芳菲。岸花临水发,江燕遶樯飞。无由下征帆,独与暮潮归”,虚词——虽已、尽、空、长、自、无由、独与,写身不由己、无可奈何,尤其是“自”,可指自然而然或自在,也可指空自、枉自,“春物”三句,总写芳菲,再分写“岸花临水发,江燕遶樯飞”,两岸如花开的走廊,繁花似锦,江燕自由翻飞,花、燕不管人间失意、分离,人与物构成反差、对比,极有张力,回味无穷。如此美景,引发的却是哀情,我舍下春光、旧游无休止流浪。杜甫名句“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映是掩映,自、空指空自、枉自,写武侯祠落寞、无人凭吊的画面、情意。《七夕》写牛郎织女聚散两依依,“来欢暂巧笑,还泪已沾裳”,并设置笑、泪两个蒙太奇画面,欢聚的笑动人却短暂,离别的泪早已并将长久沾裳,虚词用得极好。

(四)三类对仗

何诗主要用了三种对仗:正对、反对、流水对。

语义相同、相近的为正对,起肯定强调作用。《咏白鸥兼嘲别者》尾“东西从此别,影响绝无由”,承前白鸥“孤飞、独宿”,写离别双方从此东西永别,音讯再无。《赋咏联句》前有“忧怀乃千载,永欢常数刻”,结尾“尔限大江南,余归茂陵北”对比写忧久欢暂、你南我北。《与崔录西别兼叙携手》“闻离常屑涕,是别尽凄清”听闻离别就流泪,只要离别就尽是凄清。《酬范记室云》“林密户稍阴,草滋阶欲暗。风光蕊上轻,日色花中乱”,酬答忘年交、老诗人范云,阴暗写幽暗、深沉、抑郁之景,后写春光明媚,繁花似锦,“乱”形容多——微风中,刚长出的花蕊轻柔闪着光,日光中各种花儿竞相绽放,姿态、花色不一。

语义相反、相对的为反对,两两反差、对立,句意更丰富,有包容性与回味余地。《送褚都曹》“君随结客去,我乃倦游归。本愿同栖息,今成相背飞”两组反对:君去——我独归,本愿欢聚却劳燕分飞。何逊诗结尾多次写到希望与亲友像飞鸟一样结伴而飞,如《赠江长史别》“安得生羽毛,从君入宛许”,《日夕望江山赠鱼司马》“谁能一羽化,轻举逐飞浮”。其实这也是汉唐诗的传统写法,乐府诗、《古诗十九首》、汉唐文人诗都有此写法,宇文所安认为“音乐的主题一般都会导致‘愿’,尤其是叙述者化为飞鸟与知交好友一同高飞的愿望”[16]143。《道中赠桓司马季珪》选:“本愿申覊旅,何言异翔集。君渡北江时,讵令南浦泣。”两组反对写双方:本愿——异翔集;一北一南,“各在天一涯”。

流水对指出句、对句在意义上和语法结构上不相对,而是上下相承,且有一定前后秩序,有如流水。流水对因其一气呵成,上下连贯自如,富有完整感、整体感。何诗流水对往往放在结尾,如《下方山》“谁能百里地,萦绕千端愁”,用情感、语气强烈的反问句、流水对,有力结束,堪称豹尾;其他如《登石头城》“愿乘觳觫牛,还隐蒙笼室”,《相送联句》“以我辞乡泪,沾君送别衣”“愿子俱停驾,看我独解维”,《与胡兴安夜别》“方抱新离恨,独守故园秋”,《从镇江州与游故别》“复如东注水,未有西归日”,如东流水,再加重点染一句——未有西归日,用流水对语意连贯,厌倦喟叹之意流诸笔下。

(五)层层加重的写法

《相送》“客心已百念,孤游重千里”,宦游他乡原本就是百感交集的了,何况这次是独游,漂泊在千里之外。重,又,加重一层,递进一层,身世悲感就层层加重,感喟意味愈发浓厚。《敬酬王明府诗》尾云:“念别已零泪,况乃思故乡”,念别已流泪,何况还思乡,念别又思乡,层层加重,画里叫层层烘染、点染,经浓墨重彩反复渲染,画面就深厚有看头,耐人回味。《野夕答孙郎折》“思君意不穷,长如流水注”,源自徐干《室思》“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诗人说“思君意不穷”还不够,再加重一层,长如流水注。《同宿湓口夜别》“行人从此别,去去不淹留”,原本写离别就够了,但再加一句“去去不淹留”,加重一下,无休止流浪,写虽早已厌倦漂泊却不得不流浪。《与苏九德别》开头“宿昔梦颜色,咫尺思言宴。何况杳来期,各在天一面”。昨夜梦见你,哪怕相距咫尺也要欢聚,何况未来相聚杳不可期,你我各在天边。《与崔录西别兼叙携手》“闻离常屑涕,是别尽凄清。况此忘怀地,相爱犹弟兄”,离别常流泪,总是凄清,何况这里是难以忘怀之地,我们相爱犹弟兄。加重写法既强调了情意,又娓娓道来如诉家常般亲切,情文相生。

(六)营造意境

何诗善于勾画景物、场面,渲染气氛,营造或幽远、或朦胧、或疏朗、或哀伤的意境。《秋夕仰赠从兄寘南》“阶蕙渐翻叶,池莲稍罢花。高树北风响,空庭秋月华。寸心怀是夜,寂寂漏方赊。抚弦乏欢娱,临觞独叹嗟。凄怆户凉入,徘徊櫩影斜……”阶上蕙草慢慢翻卷叶片,池里莲花慢慢开完、凋谢。蕙、莲象征人格高洁,孤芳自赏。深秋,高树北风响,空庭秋月华。长夜漫漫,凄怆凉寒入门,我徘徊的身影映在檐下走廊上,意境落寞、冷清、感伤。诗人似乎只在勾勒画画,呈现画面,思念、祝愿、期盼等情意一字没说,意在言外,“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可谓“大象无形”,这是赠堂兄的。《赠族人秣陵兄弟》也是这样流露家族亲情的好作品。再看写友情的《夕望江桥示萧谘议杨建康江主簿》,诗人将告别萧洽、杨建康、江革三友,“夕鸟已西度,残霞亦半消。风声动密竹,水影漾长桥。旅人多忧思,寒江复寂寥”。夕鸟飞走了,余霞多半都没了,风引竹叶发出窸窣声,波光滉漾长桥投下影子,风声竹声,水影桥影,飘忽优美朦胧,寒江也寂寞,情景交融,回味不尽,原来自然、友情都那么美好,那么让人留恋。

三、余论

钟嵘高度肯定诗的作用,认为诗的作用涵盖社会、心灵抚慰等多个层面,在《诗品序》中说:“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 故曰:诗可以群,可以怨。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矣。”[17]604江淹更写出抒情专题骈赋《别赋》,写中古离别的普遍,揭示人类共同的离别悲伤,首尾呼应,开篇“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结尾感叹“有别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

离别诗可溯源到富于政治色彩的抒情诗《诗经·邶风·燕燕》: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18]38-39

共四章,前三章重章叠唱:头二句写景,用双燕比兴,“差池”“颉颃”“下上其音”写其蹁跹飞舞、和美鸣唱,写得空灵活泼,暗示离别双方多么和美、依依不舍;中间叙事,写那个人儿将归,诗人相送一程又一程;千里相送,总有一别,最后抒情,写人已远逝,诗人泣涕如雨。三次重章叠唱,即层层点染、加重,景、事、情都写得诚笃深厚、真挚感人,扬之水在《诗经别裁》中评价“更喜爱《燕燕》实中有虚的深婉曲折、情思无限了”。前三章似悬念,细腻真切描画离别情景,尾章揭开悬念,点明真相,实笔刻画远行人高尚完美的政治品质、人格魅力——思虑切实而深长,性情温和恭顺,为人谨慎善良,确有让人难忘的人格魅力,能深层次打动读者。本诗丰富深沉的实词虚词、比兴、白描、重章叠唱、悬念式的结构等,都让人“枨触欲涕”,故其成为“万古送别之祖”;而“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成为历代离别诗的原型意象,成为人物、场景刻画的经典画面。本诗终以情意深厚为中国古典离别母题播下种子。

水边的离别诗,大量出现于魏晋南北朝,如谢朓《临溪送别》《送江水曹还远馆》《新亭渚别范零陵云诗》、朱超《别席中兵》“数年共栖息,一旦各联翩。莫论行近远,终是隔山川。长波漫不极,高岫郁相连。急风乱还鸟,轻寒静暮蝉。扁舟已入浪,孤帆渐逼天。停车对空渚,怅望转依然”。何逊与稍后的阴铿都致力于此,南朝水边离别诗的主要特点有:写水边离别,常把亲情、友情、羁旅、人生感怀交融,贴近生活,富有人情美、日常生活体验,践行了“诗可以群”理念,完成了从“为己写诗”到兼顾“为人写诗”的转变,尤以写友情见长;叙写亲切平易,细腻妥帖,多为文人五言诗、五绝,受山水诗、咏物诗影响,表现山水美。

水边离别诗的千古名作是李白七绝《送孟浩然之广陵》“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与“江暗雨欲来,浪白风初起”一样,都以景语作结,含蓄蕴藉,意在言外;“孤帆”句展现历历在目的动态过程,为时间性艺术:起初孤帆,再是远影,诗人一直都“盯”着,最后一切都逝于天边,两句为“2221”四节拍,充分突出“尽、流”,“尽”为去声,语气极重,读来短促而决绝,平声韵“流”声调悠扬,情韵不尽。《唐诗选胜直解》:“孤帆远影,以目送也;长江天际,以心送也。极浅极深,极淡极浓。”

柳永《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王国璎评价:“整首词对羁旅愁思的一再陈述,离情相思的层层铺叙,从离别之前的愁苦,到分手之际的凄哀,到悬想别离之后,羁旅途中的孤寂情景,均叙说绵密周详,不留余地。”[7]997两阙分写离别、别后情景。通过比较,可看出柳永对何诗的“承革”。

“承”如写眼前分离实景(时间秋、晚,地点长亭、都门)、实人(帐饮无绪、留恋、执手二句),将来虚景(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杨柳岸、晓风残月),时间、空间腾挪跳跃;今宵句、尾句用问句,使文气、情感激越,引人注目。何逊《赠韦记室黯别》“促膝今何在?衔杯谁复同”,层层加重写法,如原本就是多情自古伤离别,再加重写“更那堪,冷落清秋节”,点、染结合,深沉厚重,引起读者共鸣。

“革”体现在:“留恋”二句写矛盾纠结,一方是两人难舍难分,一方是兰舟催发;特写式聚焦描写,细节刻画“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一如“瞻望弗及,泣涕如雨”,都是诗史上的千古名句,近似于关汉卿《双调·沉醉东风》“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时间月缺花飞。手执着饯行杯,眼阁着别离泪。刚道得声‘保重将息’,痛煞煞教人舍不得。‘好去者望前程万里’”;有聚焦,也有广角镜头——“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无限拉长,广大无边;最后来看看慢词长调的“领字”——对、念、更那堪、便纵有,领字多为去声,如对、念,古人认为“去声字带感情”,它们往往处结构关键处,或开头,或结尾,或承前启后的过片,自身也有其感情色彩,可谓是声情并茂。北宋婉约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演唱的,现场感染力、气氛十分重要,要引人共鸣。词学大家龙榆生认为,柳永慢词长调“体会了唱曲换气的精神,在许多转折地方,安排一些强有力的单字,用来承上转下,作成许多关纽,把整个作品,像珠子一般连贯起来,使人感觉它在‘潜气内转’,‘摇曳生姿’。这一套法宝,该是从魏、晋间骈文得着启示,把它运用到体势开拓的长调慢词上来,使这个特种诗歌形式,由于音乐的陶冶,赋予了生命力,而筋摇骨转,竟体空灵,曲折摇宕间,恰与人们起伏变化的情感相应。”[19]219“词最后成为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对情感的探索,是在柳永的革新下才完全释放出它自身的这一潜力。”[20]347词成为探索古人精神、心灵尤其是情感世界的绝佳载体。

总之,古老的《诗经》四言诗源远流长,提供了离别诗原型、母题,到南朝、唐代文人近体诗孕育、完型,再到北宋婉约词形成完型,出现慢词长调,离别题材都贯穿其中,蔚为壮观,离别诗与山水诗、抒情咏怀诗、辞赋同生共长,表明中国文学一直在演进变化中,演奏出一曲交织着“承革”的交响曲,生生不息。

何逊清丽诗风之形成,有其共时背景,当时出现了一些很好的文学思想:沈约主张“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字,二也;易读诵,三也”[21]253;谢朓提出“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22]221;萧纲推崇“吐语天拔,出于自然”[23]3011;萧子显《南齐书 文学传后论》说“言尚易了,文憎过意;吐石含金,滋润婉切。杂以风谣,轻唇利吻,不雅不俗,独中胸怀”[24]479。 对此,葛晓音总结了诗史上的意义,“自觉地提倡流畅自然的诗风,促使诗歌完成了由难至易、由深至浅、由古至近的变革”[25]197。

古今对何逊多有赞赏,何逊健在时,范云就赞“顷观文人,质则过儒,丽则伤俗;其能含清浊,中今古,见之何生矣”;齐梁文坛盟主沈约对小他五十多岁的何逊亲口说“吾每读卿诗,一日三复,犹不能已”;梁元帝称“诗多而能者沈约,少而能者谢朓、何逊”。唐代日本僧人遍照金刚,最早用“齐梁调”称谓,《文镜秘府论·天卷·调声·齐梁调诗》列四首典范之作,其中三首是何逊的;杜甫称“阴何尚清省”,自述“颇学阴何苦用心”;李商隐在《漫成》赞何“清新”。明朝陆时雍说何诗“语语实际,了无滞色。其探景每入幽微,语气悠柔,读之殊不尽缠绵之致”。陈祚明说“清机自引,天怀独流,状景必幽,吐情能尽”。清代沈德潜说何“情词宛转,浅语俱深”。张玉榖《古诗赏析》、王士禛《古诗笺》等都选了不少何诗,并有精彩鉴赏。

当代最新成果难免举一漏万,仅举一例:刁文慧著《五世纪到七世纪风景诗审美范式研究》[26],讨论南朝到初唐“风景的多方面内涵与文学表现”,辟专章“何逊与阴铿:羁役风景审美范式”,将何、阴与谢灵运、谢朓、沈佺期、宋之问并列,认为其都对中古风景诗审美范式做出了贡献,这极大提升了何逊诗在情感教育、文学、美学上的价值意义,值得重视。

注释:

① 曹道衡,沈玉成. 南北朝文学史 [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曹道衡. 中古文学史论文集 [M]. 北京:中华书局,1986.曹道衡,刘跃进. 南北朝文学编年史 [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② 本篇明张紘本题《相送绝句》,言明五言四句的诗体特征;清江昉本题《相送联句》,似不妥,因见不出文人唱和的情形。清人张玉榖在《古诗赏析》中说“此非送人诗,乃别送者诗也,制题亦欠明白”,点出是诗人远行,作诗别友,诗中景物为诗人切身所见所感,此说简明,今人多从。又:今有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刘畅《何逊集注》、中华书局2010年版李伯齐《何逊集校注》(修订本),均附何逊传记、历代评论等资料,拙文征引未注明出处者均出于此。

③ “追随”言明多年交游,形影不离,言浅情深,中古文人笃于手足情、友情,如嵇康赠兄长有《五言赠秀才诗》“逍遥游太清,携手长追随”,曹植有《公宴诗》写友情“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本诗《艺文类聚》首句作“历稔共追游”,多年相追随、共漫游。“追随”“追游”,都是笃于友情、言浅情深的好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