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箱子(中篇小说)

2023-02-28 21:47许玲
芙蓉 2023年3期
关键词:祖父祖母

许玲,1979年12月出生于湖南岳阳,现居常德。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中国作家》《小说月报·原创版》《湘江文艺》《芳草》《清明》《湖南文学》等刊,有小说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转载,曾获《湘江文艺》双年优秀短篇小说奖,出版长篇都市小说《向前三十圈》《南回北归》等。

1

那天早晨醒来,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很久没有做梦了。我已经习惯一边吃着早餐,一边从梦境里捞出一个比较清晰的片段,不经咀嚼,便将它们吐在饭桌上。张兰打量着我,好像我是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她说,这不可能,你不是没做梦,你只是不记得了。昨天打电话要你带瓶酱油回来,你那时正在超市里面呢,你都忘记了。她不无忧虑地皱起眉,听说老年痴呆有家族遗传,你爷爷就是这病,你得小心点。我恼怒于她总是武断地给我安上各种疾病名称,好像她是一个随身携带了超声机的医生,清晰地照出我的脂肪肝、脑血管硬化、颈椎病,还有心律失常。我们争吵了几句之后,我就开车出了门。

截至此刻,我最后一个清晰的梦是关于祖母的。梦里我很清醒地知道,她已经死去多年。当一个女人流着泪的脸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差点以为她是一个陌生的老人,因為我从未见过她流泪的模样。当我看清她身上藕荷色缀暗花的旗袍,黑色带金丝的盘扣一直紧紧扣住下巴,眼泪也无法淹没她的冷漠表情之时,我马上就确定了——这正是我的祖母。一些年前,她和祖父一起并排挂在堂屋的神龛上方,被岁月风化的眉眼,模糊地附在发黄的照片上。但是,祖母一直保持着我印象中的倨傲神情,并未因为褪色而失去半分,这让她与其他做了祖母的女人区别开来。而祖父,和别人家堂前被高高挂着的慈眉善目的老头差不多。这没有什么,人如果有幸活到一定岁数,就会慢慢失去自己的特征。奇怪的是,无论我从哪个方向注视着祖父,他都能越过我的存在,盯着远方。我们家翻新过一次房子,几乎是原址重建,房子是他们留下来的,骨骼变形,内脏腐朽,不知道哪天就会中风猝倒。我将祖父取下来,放在我的眼皮底下,我和他面对面对峙良久。那个闷驴般老实、人皆可欺的老头死了才开始叛逆——我偏不看你们。我将他们顺手放在一张漆面斑驳的八仙桌上。等到新家建成的时候,我才发现“他们”不见了。张兰将“他们”葬于一片早该归西的瓦砾朽木之中。

在梦中,祖母和我置身一间潮湿黑暗的房子里,无窗,四周的墙壁有着粗糙坚硬的质感,如同一个被水泥糊起来的四方盒子。屋中间有一张被抬高的木板,她默不作声,径直朝它走过去,躺了上去,竟是一张床。我在齐膝的淤泥中以一种艰难跋涉的姿态走近,床板上厚厚一层稀泥,她的身体一下子陷了进去,只露出一个脑袋。她就用这脑袋看着我,却不说话,像一个讨伐者。我颇觉愤慨,大声质问,你怎么睡在这地方呢?这是谁弄的?

我醒过来之后,猜不出这个梦的含义。因为祖母几乎不走进我的梦里,一如她生前性情生冷,不喜人接近。而且,这样的事情在她活着的时候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她的房间,包括她整个人都一尘不染。我回忆起整个梦境,她都没有对我说一句话。我想,这倒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我早已记不起她的声音,她那时可以整天不吐出一个字。我将这个梦告诉了张兰,她却认为这个梦另有寓意。更年期开始之后,她将所有超出正常人生轨迹的事情都解释为命。她说,除了命,怎么去解释这些奇怪的事情,不是你,不是我,为什么是他?早一秒,晚一秒,这事情就不会来。她既然来了,就一定有要告诉的事情。我不以为然地说,我和她又不熟。要来托梦也应该是老头子,怎么是她呢?我倒是经常梦见祖父,在那边的世界也种了几十亩地,穿了件灰色的褂儿,像只鸵鸟一样躬身在稻田里。这样的场景出现过好几次,我觉得那个世界或许与这边无异,只是一个地上,一个地下。享福的还在那边享福,当长工的依旧做了长工。

张兰的筷子停在半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知道这个梦的寓意了。她激动地说,奶奶的坟离水近,旁边就是一条河。我“嗯”了一声,她继续说,你不觉得你梦中的那个房子就是一具棺材吗?奶奶住的地方地势又低,一涨水,就能淹到她的房子,里面肯定就是泥沙啊。我错愕地看着她,似乎豁然开朗,那四方无窗的房子不是棺材,又是什么?张兰得到我的认可,情绪愈加高涨自信,她说,先人托梦,房子近水,后人不利。难怪,你这一生运势平平,才五十五岁,就整天叫着脖子痛、头痛。

我条件反射般地反驳道,我虽然只是师范学校出来的中专生,可那是什么年代啊,我爷爷当年可是放了一场电影,几个村的人都到了晒谷坪,像过节般热闹了大半晚的。但是,我的气焰很快便低了下去,张兰说的不无道理。我这大半生像钉子一样扎在了乡村小学。近年,乡村学校合并,一个镇上只留有一个中心学校。我终于被拔出来,重新换了一个地方,由班主任提成了教导主任。但是几十年过去,钉头已经锈迹斑斑,早无锐劲,只等退休。我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出生时在她妈肚子里多待了两个星期,干什么比都别人慢一拍。读书上面像嗑瓜子般磕磕碰碰,最后读了市里的幼专,在幼儿园成了一个孩子王,天天嗲着声音和孩子们说话,男朋友都没有混到一个。对了,我还有一个妹妹潘知远,听说她一个人在日本混得风生水起,到现在都是孤家寡人一个。我与张兰商量,那我们怎么解?张兰对我翻了一下眼睛,不是说那片坟地要迁出吗?

我先开车去了一趟后山,最近雨水充沛,荒草疯长,将祖父母的坟头掩盖得像两个发了霉的馒头。其实,这块突起的地方连山包都谈不上,就像一个被蚊子咬了几个大包的胳膊,有了几处起伏罢了。小河里的水已经溢出来,离他们的坟头不过几米远,腿伸长点,直接可以在里面洗脚。这条河往前两百米,是新建的一段高速公路。站在此处,耳边全是呼啸而过的汽车声音,驱逐了萧瑟之感,也占领了这里本应拥有的静穆。过了高速带,对面是一片新辟出的别墅区,房价让仅有一路一河之隔的乡下人咋舌。城市就是一个不断膨胀的胖子,我们村已经从乡下变成了城郊,很快就会变成城市的一个末梢。现在这条胳膊上,枕着我们村里的先人,按照时间顺序从东到西不断蔓延,密密匝匝地构成了另一个世界的潘家村。他们的房子如同被风吹起来的鸡皮疙瘩,风把草吹得一浪一浪低下腰去,它们就一座一座高高低低地显露出来。我面前紧临的两座,似两个头挨头眺望远方的脑袋,它们被我制造得如此亲热。我选择那个地方,是因为祖父一辈子除了干活之外,晚年清醒的那几年,常拿着钓竿在此钓鱼。祖母比祖父早走三年,但那时我就已经提前启动了这样的心思。祖母曾经对妹妹潘知远反复交代,她和祖父生不同床,死不同穴。潘知远是和祖母关系最近的人,但是,她远在日本,在这个家早就失去了话语权。我坚决地选择让他们在一起,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我那可怜的被我祖母奴役了一生的祖父就不该让她事事如意。不过,他们并未同棺同穴。他们更像邻居,就像他们生前,以堂屋为界,各自占据一间房。每日从各自的房间里走出来,像不同世界,也像不同时空的两个人。

我在离祖母几步远的地方点上了一根烟,我想象着她那瘦小,整个线条绷得僵硬的脸,索性离她更近一点。我还在地上爬的时候,她坐在那把专属的圆形黑色藤条椅上,一只散步的鸡和我差不多同时来到她的脚边。鸡在我身边拉了一泡屎,她没有抱起我,而是将自己和那张椅子挪得离我们远一些,好像我和那只随地拉屎的鸡才是同类。这样的场景,我当然不记得了。这是村里那些老人在世时讲的,用他们的话说,盘古开天地以来,没有女人这样当母亲和祖母的。他们每次见到我,都会说,那个天天摸鸡屎的孩子,也长大成人了。

现在,哪怕祖母再厌恶我,气得从地里飞起来,也不可能像搬把椅子般将坟挪走了。关于迁坟一事,我并不着急。其实早在几年前,村里就已经有了风声,这片坟地是必须迁走的。最近似乎连日期都定了下来,一个新地方,必然会去旧迎新,要有新鲜的血液流动和滋养才能活下来。没想到,祖母到底沉不住气,来找我了。

我驾着车跟着导航仪里的声音,朝一个叫野马镇的地方开去。高速公路上的指示牌一块接一块从我头顶上面飞过去,我離它越来越近。那个镇境内有一座山,叫凤山。它清楚地横列在卫星地图上。从高速上下来,进入省道,接着是乡道、村道。没多久,就见到一条河,如同门卫般挡住我这个外来者,我听得到河水流淌不息的声音,却不知它奔往何处。视野远处是连绵的青山屏障,近处是一小块长势茂盛的稻田。如同一副巨大的骨架之上,托出的一张秀气的脸庞。

这个地方是我一直想来的地方。它算不上路途遥远,从出门到现在,仅仅花掉了四个半小时。我承认,如果不是张兰的警告,我只会在更远些的未来才能来到,或许,再也不来,就像无数桩想完成,却最终没有完成的事情一样。人总是到一定年龄才想到去做某一件事。就像我的祖父,他将自己快丢完的时候,才想到要回家。这并非遥不可及的距离,是他一生再也没法回头的路。

2

当我将车停在河边,一步一步从起伏的稻田中穿过去,走向那座叫作凤山的山。我祖父最后三年的形象,也从我的脑海里走出来,达到了他在我脑海中最清晰的状态。

先出场的是他一对威风凛凛的浓黑眉毛。进入老年,它们像蝙蝠一样飞上了他的眉梢。他年轻些的时候,它们长在他脸上,配合他早已低眉顺眼的神情,就有了一种奇异滑稽的效果,像是一个惯于讨人欢喜的小丑故意将眉毛贴反了。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它们又与他的神情统一和谐起来。我祖父在记忆开始混乱和不断丢失的那些日子里,又慢慢从同一具身体里长出了另一个人。比如,他一贯温顺的性子突然布满了倒刺,脾气暴躁,见人就骂,有时冲到路上对着空荡荡的道路也要骂上几句。村里不知道他底细的年轻妈妈吓唬孩子,再不听话,把你送到潘爹家去。最后那一年,他的话语变得生涩难懂,高亢尖锐,和我们潘家村一马平川的腔调已是截然不同。

从不爱出门的他,某一天提着一个布袋独自出了门。从此以后,他就天天出门。每次路线基本固定,出了村口,一路向西南而去。因为我和张兰每日寻找的动静,大家都知道了他,他在乡间从未拥有过这般知名度。大部分时候出了村口,他都会被熟人发现,像牵头走失的牛般拉回来。最远的一次,等我们发现的时候,他已经爬过了离家七八里地的某个铁路桥,站在铁轨上,像一个游魂。一列载货的火车在我们的视野下,刚好经过他身边,他整个人好像在低空飞翔。有一次,他消失了。几乎一个村,包括派出所都出动了。我们最后将目标锁在了一个遍布野山茶籽的树林,那里有近百年快要成精的山茶树,也有淹没大腿的灌木。我们确实在那片山林里找到了他,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树下的衰草丛里,如一条已经归隐于大地的秋虫,我上前将他轻飘飘的身体抱起来,在初冬的山里待了三天,他竟然还活着。他早已经不认识我了,却抱紧我的脖子,像个孩子般干号,我要回家,回野马,回凤山!

当我走在路上,碰到了从那边过来的第一个人,他骑着一辆摩托车迎面而来。我大声喊道,老乡,请问后面那座山是凤山吗?他的车停在离我十多米的地方,我不得不掉头走过去。他对陌生的面孔有着自然熟络的从容,问道,第一次来?我说,是的。他说,现在凤山是森林防火特护期,不准游客进去了。前段时间,有人在那里搞烧烤,差点起了大火。我给他递上一根烟,他取下头盔接了过去,那是一张不算年轻的脸,看上去比我还长上几岁。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给我,我接了过去。他姓张,经营着一家农家乐,卡片上写着钓鱼、烧烤一条龙。我说,那下次来这里玩就方便了。我顺势向他打听一个叫潘青山的老人。他确认了一遍,肯定地说,没有这个人。我说,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吗?他说,如果是出去打工了的年轻人,那我认不全。我说,不是年轻人,是老人。他说,住在这儿的老人,我都认识。一支烟抽完,他也没有想起潘青山是什么人。他几脚把摩托车踩得冒了烟,对我说,我们凤山一带没有姓潘的。

其实,这个人一开口,我就确定了这是祖父想回来的地方。哪怕他把我当作外地人,咬着一口走调的普通话。当摩托车的声音消失在远处,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祖母姓潘,祖父也姓潘,这应该不是夫妻拥有同样姓氏的巧合,而是因为祖父流浪在外,丢掉一个姓氏是无所谓的事情。这个世上,除了我之外,不会再有人关心祖父到底从何而来。那些知道祖父是很多年的一个秋天来到潘家村的老人,都已按照顺序去了地下。他们说,祖父背着一个灰色讨米袋出现在村里的时候,全身的伤口都在流脓。那个年代,他们对于出现在村里的叫花子见怪不怪。这个叫花子应该是被饿狗咬了,不过那个年代,穷得连狗都少见,那应该是被人打了。村里的外姓,一个姓张的老头说,他屋里那时还给了祖父一个裹着红薯的饭团。最后,祖父没有再走出村子,晕倒在潘聘才家的牛棚里,潘家的牛棚里有两头牛。潘聘才是我祖母的父亲,潘家村最有钱的大户。那时啊,张老头每次说起这事,都会用手指着村西边那片山茶林的方向,在空中画一个大圈,再落回东边那片田里,他说,一大半个潘家村的地都是潘聘才家的。我问,后来呢?他咧着牙齿掉得空空的嘴笑,不再说话。后来,一张床,一碗稀饭救了祖父的命。祖父做了潘家的长工,又过了几年,和祖母潘学珍结了婚,做了潘家的第三头牛。

对于现在的潘家村,祖父上门女婿的身份并不是一件值得说道的事了。潘家村这些年接受了很多外來的人,姓氏早就变得五花八门。有从外地投奔亲戚留下的,有因为遭遇洪灾,家园变成了蓄洪区分流到此的,还有两户是外省来的三峡移民。只是在更早些的年份,碰上过年、中秋这样重大的节日,一个姓氏,沾亲带故且同在一个祠堂的本家亲戚常会聚在一起。每当这样的时候,常会因为祖母出格的表现,祖父的身份就像一个石头裸露在断流的河床上,不得不引起人的注意。

祖母穿着缀着盘扣的深蓝色棉袄,头发盘成一个大饼,用一个黑色网状的罩子套住,一根杂毛也不会探出来。我曾经在一个被尿憋醒的清晨,见到过她站在门边的晨曦里梳头发的样子,头发如同瀑布一样垂在腰际。她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一个好看的人。都说潘知远长得很像她,而潘知远就是一个水灵的美人。祖母老了后,如同供桌上那些鲜亮的水果一样,虽然失去了水分,但是她的做派却愈加令人不敢亵渎。她那种做派,和村里那些带着孙辈的老太婆截然不同,她给自己搭了一个高架,将自己置于神坛,哪怕被那些孩子说成是修炼了一千年的老蛇妖也毫不在意。不好听的话,她听得太多,从来不把这当回事。从我懂事时起,她便作为全桌唯一的女人,坐在主位上,背部挺得笔直,神态严肃,在全族德高望重的男人中稳如泰山。她不常说话,男人们给她敬酒,从饭局开始到结束,她手中那小盅酒才喝完。女人们看着她笑,对她的特立独行都显示出一种敬而远之的包容。我一度以为是因为祖母地位的与众不同。有一年夏天,我们村的人在公路上遇到一个穿着棉袄的流浪汉,他蓬乱着头发,嘴中念念有词在我们的村路上游晃了几天。我们捡起石头朝他身上扔去,大家一边笑一边制止我们。他们同那个流浪汉说话,问询他从哪儿来,他的答非所问和惊恐表情引来一阵又一阵大笑,我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了一种熟悉的东西,正是他们曾经施舍给祖母的笑容。在饭局开始前,他们都会故意站起来,东张西望寻找祖父的身影,嘴中叫着,潘爹呢?把他也请过来一起坐啊!

祖父在这样的场合,从未上过主桌。他将自己混于孩子们那一桌。有时,连桌都不上,帮着厨房里做事,埋着头和女人们在厨房就把饭吃了。他夏天穿着一件灰色的衬衣,冬天穿着套着灰色罩衣的棉袄,他对灰色的偏爱,一直持续到死。灰色成了他的另一层皮肤,将他隐藏起来。纵是这样,他和祖母之间做派、地位的巨大差异,是一定会被人讲起的。

我由此知道祖母是读过书的女人,听说读的书,比我和姐姐都要多。但是,我认为那只不过是夸张,因为在那个年代的乡下,识字的女人都是凤毛麟角。一只鸡,在那么多人的嘴中会被流传成一只凤凰。我曾经问过祖父这个问题。他难得地显出一种自豪,她学问大,什么字都认识,还能教潘知远写文章。我又问祖父,到哪里读的书呢?他摇头说,那我不知道。

祖父确实不知道。他面对祖母时,就像一个饿极的流浪汉,不管前面是什么菜,从不进行回味,只会选择一股脑吞下去。在我进入少年,我一度怀疑父亲是不是他们的孩子,他们完全不像有机会能制造出一个生命的样子。我曾经和潘知远讨论过此事,但是,她对此全无兴趣,没有回答我,只是斜瞟了我一眼,用蔑视的眼神告诉我,这是件非常无聊的事情。和那些站在路上,对着我们家像流氓一样吹口哨的少年一样令人厌恶。我知道,她一定知道祖母的很多事情。要不然,祖母靠什么去教育她,让她几乎成了从祖母身上分娩出来的另外一个祖母。她酷爱黑色的裙子和白色的娃娃衬衣领,就算在夏天,衬衣领也会扣得一丝不苟,她从不穿凉鞋,穿着厚厚的齐膝的白色袜子。背部挺得笔直,像有人时时在反扣着她的双肩,不让脖子前倾。她吃饭,喝汤从来不会发出一点声音,穿着冬日拖鞋的时候,像只猫走路一样,不会弄出踢踏的声音。她一点不像从我们房子里走出来的女孩子。村里人说潘冬子像她的祖母,而我则像那闷棍子打不出半个屁的祖父。没有人说,我们像自己的父母。因为,他们就是我们的父母。

我想着过去,凤山已到脚下。两座高大紧临的山峰像母鸡的两个肥硕的翅膀,将整个山村包围在自己怀抱里,脚下如小鸡般簇拥着一圈人家。和现在大多数农村一样,除了几声鸡啼狗吠,站在屋前好奇地打量着我的,多是些上了年纪的人。还有几个穿着短裤,赤着脚,既忸怩又天真的小孩,见到生人,笑笑后像受惊的小鹿一般躲进屋里。这片老了的土地生长出了一大片新生的东西。几幢带着尖顶和罗马柱,却又裸露着红砖外墙的乡村别墅,两层宝盖头,有着宽大堂屋大门的楼房,一色竹篱笆围起来的菜园,它们一起覆盖了过去所有的痕迹,包括祖父从这里走出去的脚印,我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几乎问遍了山脚下所有人家。无论是潘青山、胡青山、张青山,都没有人能从脑海里挖出一个与青山有关的人。

天黑的时候,我按着名片地址去了那个农家乐。张哥正接待一个来搞聚会的单位,忙得不亦乐乎。好几个人正围着烟熏火燎的烧烤架谈笑风生,架上放着一只已经萎缩的全羊。另一边,为篝火晚会准备的木头已搭建得像个宝塔。他一见到我便关心地问,人找到了没?我摇头说没有。他一边给只剩下轮廓的羊身撒下一大把辣椒粉,一边问,上午和你说了半天,你都没有告诉我,他多大年纪了呀?我笑了笑说,如果活着,应该一百零几岁了。他张大了嘴,问道,是你什么人啊?这时,站在他旁边的女人打掉自家孩子伸向羊腿的手,大声喝道,烫不死你!

篝火点起来的时候,农庄里热闹非凡。舞台的声音,像一群嘶吼的野马,向对面的山头奔去,让整个山都有了回响。我坐在一旁默不作声。从我步入天命之年之后,孤独似乎就成了我的亲兄弟。我没有兄弟,这时我想到了应该更加孤独的潘知远——我们多少年未见了呀。

我给她发微信:我梦见祖母了。我在屏幕上耐心地敲下了事情的始末,我告诉她,自己已经来到了祖父的故乡,野马镇的凤山脚下。潘知远的信息很快回了过来,速度之快让我很是意外。我习惯的是,我晚上发过去的信息,有时要等到第二天,甚至第三天才能收到回复,内容简洁,如同电报一样。她回道:等疫情结束,我想回家一趟。我才做了手术,已出院。

潘知远用了家这个字,让这些年冰冻的情感瞬间解冻,我的眼眶被它冲击得决堤。疫情还没有开始时,女儿潘月和张兰去过一趟日本,临走前,我在微信上告诉了一声潘知远。她没有表现过多的热情,只是冷静地回复了一句,好的。潘月回来后一脸兴奋,姑姑对她们很亲热,根本不像我说的那样冷血。姑姑拥有一个电子公司,她们去参观她的公司,碰到的每个员工都会对她们鞠躬问好。潘知远替她们买了一大堆东西,其中几大盒治疗灰指甲的药水、用于跌打损伤颈椎痛的久光膏药贴是给我的。潘月那日站在镜子前问我,我长得像姑姑吗?我其实早就发现,她的脸型和眉眼都和潘知远神似,但是那种神韵却完全不同。我说,不像。潘月嘟着嘴,她都说像呢,她还鼓励我去日本留学呢。

我想,岁月、疾病都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潘知远躺在手术台上时,她一个人簽下手术知情书时,一个人安静地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时,一定和我一样,轻易地就回到了过去。我的双眼雾气腾腾的,写道:潘冬子,一个人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如果你回来,我们的家永远欢迎你。如果不愿意走了,就留在潘家村。

3

父亲给生在春天的我取名潘春子,祖父给妹妹取名潘冬子。母亲是冬天生下的她,产后不到半月,就提着一大桶衣服去河边洗衣,就是祖父晚年钓鱼的那条河。它早年并不是这样骨瘦如柴,那时的它就像刚生产完孩子的妇人,河水如同乳汁一般充沛,所以带走一个人都是无声无息的。桶留在码头上,衣服漂在湖面上,人却不见了。大家驾着船,拿着钩子,撒着网,也没有找到她。后来村里传出风声,母亲是跟着一个打零工的四川人跑了,摊上这样的婆婆,逃跑是很正常的事情。祖母没有像所有的婆婆那样,负责照顾媳妇的月子,连她的房门都没有迈进过。冬天,大家都围在家中烤着火呢,河里还结着冰呢,一个月子里的女人的双手就这样放进刺骨的冰水里,祖母的心比冬天的河水还要冷。无论怎么样,母亲再也没有出现过。她像一粒投进河里的石子,砸出一个窟窿,泛起层层涟漪之后,归于平静。

我比冬子大四岁半,我将她背在身上和人打架。我和小伙伴们在堰塘里摸泥鳅的时候,她就提着比她个子还高的桶兴奋地叫着“沟沟”“沟沟”。我将自己淹没在河里憋气,她在岸上哭得要断气时,我才把头冒出来。我总是控制不住玩这种游戏,享受这种被人需要、互相依赖的感觉。那天放学,我看到冬子像条小狗一样地站在屋旁的那棵大树下。我像往常一样对她吹了一个口哨,给她递上一粒绿色的玻璃球。我常在放学途中进行探索,一路经过的垃圾坑常能发现一些好玩的东西,一张破损了的小贴片纸,一个生了锈的饼干盒子,装过注射安瓿的药用纸盒,我得对得起冬子站在大树下的等待。冬子将玻璃球握在手心里,一脸泪痕,结结巴巴地对我说,沟沟,爸爸。

父亲躺在堂屋里的地上,他身下垫着一条破旧的棉絮,身着一套暗红色的秋衣,没有盖被子。我蹲在他的身边,摸了摸他的手,他的身体已经僵冷得像刚从水里捞起来的石头。祖父要我跪在他的旁边,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祖母坐在黑色藤椅上,冷眼看着一切,一言不发。这个应该产生在梦境里的镜头,刻在了我的身体里。以至于,我常在梦中的时候,我总是怀疑自己在做梦,又会在现实中,突然生出梦中之感。就在前一天早晨,父亲将竹子劈成条,装入簸箕里,然后再倒在堂屋,那里的竹条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而我需要在上学之前的那段时间,将竹条放在破篾机里,摇出硬纸片般的厚度,祖父上午会将它们编织成晒匾、撮箕。我将手中摇好的一大片厚薄均匀的篾条放在地上,对父亲打招呼,我上学去了。他头也没抬,将竹条往地上一放,一阵哗哗的响声,算是代替了他的回答。

晚上回来的时候,两个男人都不在。我们怯生生地和祖母坐在饭桌前。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我们。我问道,他们呢?她回答,你爸生病了,在医院里。我说,早上还在干活呢。她没有再和我们说话,将碗洗了后,破天荒地给冬子洗了一个澡之后,交代我们自己早点上床,然后像往常一样进入了自己的房间。

母亲走后,冬子一直由父亲带着。上床前,她开始哭着寻找父亲,我只得将她抱上床。她哭得声嘶力竭,搂着我的脖子睡着了,嘴就凑在我的耳朵边上,像一个吹气的茶壶,那种气息让我感觉到温暖。半夜时分,她又哭着找父亲,还叫着要喝水。屋内黑灯瞎火的,我摸索着起来倒了一碗水,跨过门槛时,差点摔了一跤。我只得又重新去堂屋里,这时,隔壁邻居的黑狗突然叫起来,那声音像极了一个男人低沉的哭声。我吓得赶紧跑上床,紧紧抱着冬子,那只碗落在被窝里,被我们一脚踢出被窝,发出一声破碎的脆响,惊醒了冬日的寒夜。

乡人都围在父亲的棺木前讨论,他正值壮年,却莫名其妙地离开,讲述着前一晚黑狗骇人的哭泣声,他们七嘴八舌,没有结论,只能出奇统一地将这一切归于不可预测的命。他们同情地看着我们——一对被命运诅咒了的可怜孩子。他们更同情祖父独自抚养两个孩子的艰难,他将一个人种十二亩田,挑着篾活走村串户地去卖。他这头牛,要做到死的那天为止了。当然,他们也没有忽略,直到父亲的棺木被抬出房子,我的祖母脸上都没有弄出一根皱褶,也没有掉下一滴眼泪。

中考的时候,我本意是想读卫校,我一直想通过学医来弄懂父亲的离去。不过师范的分数线比卫校的低,保险起见,我也就顾不上去揭开这个谜底了。我是在一些年后,目睹了一个朋友在饭桌上发病,以及惊心动魄的抢救过程,才想到父亲可能死于一种暴饮暴食引发的重症胰腺炎。那天中午,父亲被邻居叫去,别人见他不惜力气,宛若给自家干活一般,便真心实意地给他碗里码了三坨油腻的猪蹄和一大勺红烧肉。

父亲上山之后的那个晚上,冬子抱着枕头,穿着单衣薄褂站在祖母的门外,她像只猫一样号叫,一边哭,一边叫着父亲。我和祖父陪着她,面前的木门已经腐旧,使劲地推几下,门闩就会掉在地上。但是,我们不敢这样做,似乎面前是坚不可摧的被铜墙铁壁武装的城墙。不知道过了多久,祖母终于开了门,让冬子自己走了进去。冬子回过头来,对着我们挥了挥手,哭花的脸上绽放出一个胜利的笑容。这是,我们第一次战胜祖母。但是,我们也没有想到,冬子从此进入了祖母的世界,再也没有回来过。等到祖母牵着她的手去小学报到,她的名字就变成了潘知远。

祖母是一朵长在潘家村,从未开过花的盆栽,她已经慢慢走向了沉默的枯萎。潘知远让这株营养不良的植物突然绽放出迟开的母爱之花,她有了颜色,也有情绪,不再是蛰伏在家中的影子。潘知远趴在铺着红色绣花布的桌上写作业,而祖母会陪在潘知远的身旁。她绷着一张脸,举着一把量衣的棕色小尺,在某个时候就会敲下去。我见过几次潘知远一边抹泪一边写字的场景,但是她从未发出,如同我对待祖父那般的大声顶撞,她乖巧得像祖母养的一只小白兔。祖母每日在她完成的作业本上,用小楷端端正正签上潘学珍三个字。她足不出户,却从不缺席潘知远的家长会,坐在一群粗枝大叶的农村人之间,她显得格格不入。这种感觉并不是年龄带给她的,而是那一身已经远离时代的盛装带来的——她竟然穿着一身款式陈旧的旗袍。有一次,她心血来潮,自告奋勇上台朗诵了一首革命诗。她激情而抑扬顿挫的语调让所有乡下人都目瞪口呆,背后淌汗。我在回去的路上听到一群孩子在议论她,那种议论让人尴尬得恨不得凭空消失。我佩服潘知远,她是具备了怎样的勇气,才没有从教室里逃出来。

潘知远读初三时,我得了一场重病。本来读完最后一年中专,就可以参加工作的我,得了急性肾炎,接着又是支气管炎,从早到晚地咳,祖父天天将中药渣子倒在路上供人踩踏。我索性病休了一年,我们家境愈加困难。我和祖父都以为成绩比我更优秀的潘知远会报考卫校,这对当时的乡下女孩来说,几乎是一条完美的路。

某一天,祖母站在禾场里指挥着一辆拖拉机,司机将一车斗的破布袋搬到我们的堂屋里。这些都是乡里棉纺厂用破了的棉花袋,将它们缝补后进行二次利用。祖母承接了这个活,缝一个五分钱。她戴起眼镜,一针一线地缝着那些破袋子。她陷在那堆发黄的白色袋子里面,从早到晚都在做这件事情。一天之内的几次起身,她要扶着墙壁站立几分钟,有一次她眼神直愣愣地盯着我,把我吓了一跳。她低头的时候,下巴上的肉松弛下垂在锁骨前。不仅如此,她还坐在台阶上去剥祖父从棉花地里摘来的烂棉花,用竹匾装着的如同小山般带壳的棉花将她包围,她一点点将霉变的棉花瓣剥出来放在竹筐里。我偷偷打量着她依然纤细的手指,看到了散在她手背上的斑点,发现衰老已经降临在她身上,也让她终于有了祖母的模样。祖母以这样坚决的态度和努力,执意将潘知远送进了县里的一中读书。潘知远坐汽车去县上报到的那天,祖母一直跟着汽车挥动着她瘦弱的手臂,我发现,她左手上一直戴着的那只通体碧绿的玉镯子不见了。

那年夏天,潘知远考上了复旦大学,在十里八乡曾经轰动一时。乡里动用了一辆车头系着红花的大卡车,车身上绑着扩音喇叭宣传这件喜事。这其实已是潘知远经历的第二次高考。第一次她的高考成绩也不错,但是她只有一个目标就是上海,所以她与大学失之交臂。复读一年,她的分数可以上清华,但是她依旧坚持着这个梦想。那两天,听到公路上隐隐传来喇叭的声音,那些孩子,就从家里跑上路,对着卡车的方向大叫,特大喜讯!潘知远!潘知远!我那时已经在潘家村小学教语文,村里的人笑我比不上妹妹,她以后就是大城市的人了。我对潘知远大度地说,你这下出名了。她很淡定,并显出一副不堪其扰的样子说,太俗气了,好像在叫潘知了。她没有像我一样在大队部的草坪上放电影,因为她根本不需要用这种方式广而告之。潘知远安静地陪着祖母度过了最后一个完整的夏天。我给她送了一个笔记本,在扉页上写下一行字:祝你的人生从此像大海一样宽阔。

潘知远就像一条放生到大海的船。她很少在假期回家,她在家信中说,自己在上海那边找到了家教的工作,教一个初中的小男生。祖母和她保持着通信,从她离家后,祖母新订了两份报纸,一份是《人民日報》,一份是《参考消息》,每日必去一趟村里的大队部。有一年夏天,祖母在家收拾东西,告诉我们,她要去一趟上海。我们都为她担心,却并未阻挠。我们一直等着她哪天突然从家中失去踪影,可是一直到潘知远那年寒假回来,她并未离开。潘知远回来时,将头发烫成了满头的羊毛小卷,虽然还是穿着白色衬衣、黑色裙子,但是变化也是显而易见的。她说话的时候,喜欢直视着人的眼睛,我在这样的眼神下常会生出自卑之感。祖母对她绵羊般的发型颇有些不适应,满脸不悦,但是,当我每次把目光投向祖母,观察她的反应时,她却从来没有关注到我,她的眼睛像股绳般,一直跟着潘知远打转。

潘知远给我带来了一根皮带和一双皮鞋,她给祖父送了一件红色的棉袄,一直到祖父去世,它依然簇新而孤独地悬挂在衣柜里。她给祖母则是送的一个那时无比新潮的随身听,她将一只耳机塞在祖母的耳朵里。她们俩头并着头坐在台阶上,一人耳朵上挂着一根线,神情陶醉而又满足。我看着这样的场景,第一次感受到家这个字从字典里走了出来,来到我面前。

没有人想到潘知远会成为一只白眼狼,潘家村的人这些年讲起她,从来不吝啬这个词语的使用。我最后一次向她汇出去我的工资之后,她就远渡重洋出国了。她告诉我们,她要去美国。结果,杳无音信一年。祖母的头发就在这等待的过程中遭遇了霜降一般全部变白,当邮递员站在屋前,叫着有一封外国来的信时,祖母倚在门上,全身都在发抖。她看着信封上的邮戳,颤抖着手将信铺开。读完之后,先是信被摔在地上,接着是她自己扶着门框慢慢滑到了地上。潘知远的信是从日本发来的,潘知远去的是祖母一生最痛恨的地方——她一生绝口不提这两个字,因为电视里曾经出现过日本的镜头,她也远离了电视,她宁可终日拿着一张过期的报纸枯坐在藤椅上。

祖母将潘知远后面寄来的信,原封不动地放在她床旁的抽屉里,完全没有拆动的痕迹。这已经是她舍弃的东西,她最重要的东西都放在一个涂着黑漆的木箱里。那里面有她重大节日才会穿的旗袍,她的几本旧书……祖母去世后,我和祖父整理她的遗物时保留了她的黑木箱,大几十年过去了,箱子中间的花纹状铜扣,被岁月腐蚀之后,还散发着润泽的光芒。我和祖父没有打开它,不去惊扰它关着的世界,一如我们从未想去真正了解这个女人。祖母去世后一年,潘知远回来了。她看到那些信,知道祖母至死再也没有提过潘知远的名字之后,将自己关在祖母房里,不吃不喝了一整天。等她返回日本时,带走了那只木箱。

我在异乡散发着淡淡霉味的床上辗转反侧,不可抑制地造访着过去,像观看着一场又一场自己参演过的老电影。当张哥敲响我的门,叫醒我吃早餐时,天已大亮了。

4

车经过写着凤山的石碑时,一阵风从山峰那边吹过来,整座山在轻轻颤动。风经过打开的车窗时,那一瞬间,我产生了一种真实的感觉——祖父坐在后座上,发出喘气的声音。

我和张哥将车停到半山腰一棵野枣树下,个头小小的酸枣子被风摇得一粒一粒地往下掉,一只鸟飞过去,一泡屎差点就掉在了我的头顶上。张哥伏在车窗上对我说,你自己去,我就不陪你了,我要去城里买点东西,今天又有一拨客人要来了。张哥将我带至这里说,这里住着一对快九十岁的老夫妻,是整个凤山村最高寿的老人,如果他们都不知道祖父,你就不用再找了。

我向他道谢告别。往前走几步,上了一个缓坡,面前是一幢木房青瓦的老房子,高高的木门槛和两扇褪色的红漆木门,这个房子应和家中主人一样高寿。一扇门半开着,我刚站上台阶,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摇着竹蒲扇走了出来。我知道这应是张哥说的老人,于是上前问道,奶奶,你好啊。老人家表情淡定,她看了我一眼,坐在门前的木椅上,对我挥了挥手,你随便拍吧!我见屋后林木高耸,周围被一大片翠竹环绕,甚是静谧,确实是摄影爱好者喜欢的地方。我坐在她的对面,开始和她聊天,奶奶,您在这儿生活多久了?向您打听一件事啊!老人说,我九十岁了。我和她一问一答,皆是答非所问。我意识到,老人家耳背,只得放弃。我见她的脸皱纹满布,看我的眼神如同夕照般,很是平和,这是和祖母完全不一样的老人。这时,屋内又出来一个老人,拄着一根竹棍,他看起来不如老太太精神,口齿却还清晰,问我,稀客,你找谁?乡音如同一碗浓粥,我只能基本听懂。

大爷热情地给我泡了一杯芝麻豆子茶。这种茶应该是这片地方的特产。杯子有些发黑,我迟迟下不了口,后来实在很渴,喝上一口,却觉得这茶的味道实在正宗,不知何时,一杯茶已经见底了,老大爷起身又给我添了一杯。我和老两口聊天,并没有单刀直入,寻了一些家常的话题聊着。大爷说的话,老太太识别得清晰无误,而我和她说话时,声音无论抬多高,她总是习惯性地问,老头子,他说的什么呀?我被这一幕深深击中,我的祖父母从未留下这样的镜头给我。他们也会坐着,只是一个在屋内,一个在台阶上。或者,一个在台阶上,一个在禾场的树影里。不过,他们经过几十年漫长的相处也形成了默契,他们之间的语言沟通很是简洁,有时仅靠一个神色、一个动作就能解决。我们有时在饭桌上,祖母吃了一半放下筷子,祖父就会起身,去厨房拿个汤勺,祖母就会拿着它,给自己舀上半碗汤。祖母正坐在台阶上,祖父跨过门槛,目光不过扫她一下,她就将椅子和自己挪进屋内,祖父就会从家里搬出一个梯子,趁着冬日里的阳光,将被褥晾晒在上面……

我终于进入了正题。大爷沉思了良久,才回答我,没有一个叫青山的人,我从出生就在这里,哪里都没有去过。我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一个普通人,不管来自何处,迟早会淹入尘埃。当我站起来准备告辞时,我突然想起两个名字,顺口问道,那么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冬枝,还有一个叫忠祥的人呢?

大爷猛地抬起头,他说,黄冬枝和张忠祥?

我的心猛地一跳。这正是祖父弥留时嘴中叫过的名字。那几天,他已经断水绝食,生命即将灯尽油枯。我守在他身边,窗外已经凋零的一排杨树,被淡薄的月光投射到刮着石灰的墙壁上,那些光秃秃的枝干像在表演一场皮影戏。我感觉到阵阵寒意,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潜伏在角落里,为了一场生命的掠夺而蠢蠢欲动。祖父最后一口气一直没有交付出去,这和祖母离去时的场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祖母跨过堂屋门槛时摔了一跤。她被祖父扶到床上的时候,神志还是清醒的。不过两分钟,她就开始糊涂起来。她重重连叹几口气,似乎要将胸腔内的所有气都还了出去。她的胸廓平静下来的时候,她有着如释重负的平静,她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这一生,终于结束了。祖母走得痛快,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祖父驾着小船到了河中心提了一桶水,他那时已经给村里好些个老人擦洗过身体,送他们上路,对那些离去已久,開始发硬的躯体也有了自己独到的穿衣之道,成了一个令人尊敬的老手。但是,对于祖母,他却没有亲自动手。他驾着小船,到河心取来了两桶水,请了村里的两位老妇人,关上门,交代她们用河心之水将祖母的身体擦洗得干干净净,给她换上在重大节日才穿的那件藕荷色旗袍。最后,他将她的双手擦洗了一遍又一遍,连指甲缝也没有放过,将她送上路。祖母并未受疾病的折磨,衣服穿在她身上依然合体,头发按了她平日的样式梳着,还是当年准备赴宴坐头席的模样。

进入晚年之后,祖父就开始羡慕那些走得异常坚决的老人,他对人类的离去有着朴素的认知——死得快的都是有福气的人。轮到他自己大限将至的时候,死亡的过程如此优柔寡断,与他平日的愿望背道而驰。到黎明时分,祖父突然将我的手紧紧反握住,力气大得不像是一个久病的老人,他闭着眼睛,全身都在颤抖。我抱着他,叫着祖父,他突然睁开了眼睛,目光迷蒙虚弱,牙齿磕磕碰碰,身体仍旧不由自主地强烈抽搐,但是他清晰地说出两个名字,冬枝,忠祥,你们终于来接我了。他连说两遍,声音很大,拼尽全力。然后陷入了昏迷和更强烈的抽搐,灵魂和肉体的脱离过程如此艰难痛苦,天大亮的时候,他终于走了。在祖父简单的葬礼上,我向同族的亲戚中打听这两个人,没有人知道这两个名字,连沾边的谐音都没有。老人们接过话,这两人是一定有的,人走之前是会有故去的亲人过来将他们接走,当然有时不一定是亲人,也可以是很重要的朋友。大家围在他的棺木前讨论,每个人心中都有那个世界的样子,意见往往不同。能得到所有人认可的只有一条:这世上,不管你生前过得多么与众不同,最后走的还是同一条路。

大爷重新坐下来说,黄冬枝是我一个本家姑姑。可是她还是一个姑娘的时候就死了啊!我又问道,那忠祥呢?大爷说,张忠祥前些年也走了,大爷只记得他是七八十岁时走的,是在一个夏天,他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子孙兴旺,葬礼办得很热闹,送行的队伍从村口排到河边。我说,这两个人接走了我的爷爷。

大爷用一种异样的眼神打量着我,他应该是从漫长的时光隧道跋涉而过,因为久远,而有些犹疑,你长得像一个人。我说,我长得像我的爷爷。大爷说,那你的爹爹(祖父)不叫青山,他姓伍。他又想了会儿,不记得叫什么了,反正不叫青山。

大爷思路清晰,语速平缓,跟我慢慢讲道,大家都以为你爹爹和我姑姑一样,早不在人世了。他们三个玩得好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小孩子。你爹爹和张忠祥都喜欢上了我姑姑,他俩又是光着屁股长大的好兄弟。你爹爹家里穷,妈也走得早,他爹带着四个孩子过日子。张家接济伍家比较多,尤其对你爹爹像对自己家的儿子一样。我姑姑死后,你爹爹就不见了,反正再也没有回来过,不知是死是活。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似乎不可置信,原来他在外面还有了后代。我问大爷,那您姑姑怎么死的?他说,我还小,应该只是为了感情的事。家里人要她嫁给张忠祥,她不干。那天晚上,我进厨房找东西吃,还是我发现她,吊在了厨房的横梁上。

我们都陷入了沉默,时间的长河在我们中间急速奔腾而过。我心中闪过一个念头,问道,我能不能去拜祭一下您姑姑?他摆了摆手说,找不到地方了,一个没有后代的少年亡人,我们早就没有管了,连个土包都没了。我又问了几个详细些的问题,他摇头,事情过去太久了,我也记不清了。一直在旁边听我们聊天,默不作声的老太太捅了捅他的胳膊,要他生火煮饭去。山里人只吃两顿饭,他们还没有吃早饭。大爷起身,我也站起身对他说,那我走了,有时间再来找你们聊天。我从口袋里拿出两百元钱塞到他的手上,他像见了鬼一样,气愤地朝地上一丢,然后拄着竹棍进了屋。我走到酸枣树下的时候,大爷站在台阶上对我大声喊道,我想起来了,他叫伍茂田。我又问,伍家还有后人吗?大爷从台阶上下来,站在坡上,指着东边方向,你下了山后,见河朝左转,朝前走两里地。那里有一家燕子瓦的平房,就是伍家老屋场,他家门前有几棵大桃树,伍家大哥的儿子好像还住在那儿。

几乎没有费什么周折,我就看到了如同鱼鳞一般的燕子瓦顶。它的左右都是楼房,将它夹在中间,或许不堪重负,屋檐被挤得倾斜,灰白色的墙体如同一幅被洗旧的背景般立在山坳里。我站在台阶,发现有些地方已经坍塌了,露出的红砖像一件外套破损了的里子。正在此时,张兰的电话打了过来,她问道,你今天死不死回来的?我说,应该会回。她说,你找到什么人没有?我说,有了点眉目。她又问,那边怎么样?我说,山区,比我们那里还是差点。张兰有些生气,你倒是逍遥,在外面不要瞎认些亲戚回来。

从屋内出来一个人,站在了我身边。他清了一下嗓子,声音嘶哑,对着门外的禾场吐出一口痰。他问我,你什么事?我说,我找伍家的人。他说,你是谁啊?我说,你知道伍茂田吗?

那人对我摆手,不认识。我又问,那您姓伍吗?他打量着我,是啊。

我跟着他走进堂屋那片扇形的光影里。我注意到他走路不便,身子朝一边倾斜。我说,伍茂田应该是你家亲戚,你家是不是有过走失的亲人?他突然转头盯着我,眼神像被突然点亮的灯,显出一种不可置信的惊喜,也可以说是惊吓。我也被吓了一下,他那对飞向额头的眉毛,被重重皱纹包围的眼睛露出来的光芒,都让我有些似曾相识的味道。他说,来,先进屋来,屋里乱,屋里确实凌乱,房间并不算小。墙角被一座小山般的雜物占领,箩筐、扁担反扣在一块彩色的塑料布上面,布的一角被掀起了起来,露出一堆褐色的老豌豆。几把木椅毫无规则地摆在堂屋里,每一个椅背上面都搭东西,毛巾或者衣服。他拿起毛巾擦拭着凳面,然后递给我,表情很是拘束。我接了过去叫了声,叔叔,没关系,我家也是一样的。他坐了下来,整张脸暴露在我面前,老态和颓败。他应该七十往上走的年纪了。他揉了揉自己的眼角说,我听他们讲起过,我有一个叔叔死了,以前每年七月半,都给他烧纸钱。原来,他还在啊!既然活着,怎么不回来看看呢?

他起身,在壁橱里寻了一个杯子,进内间去洗。在这个间隙,我看到墙壁上贴了些残破的年画,应是有些年月了,画质不清,缺边少角。有几张颜色鲜艳点的、黄色的胶带从它们腰上而过,如同一位身姿笨拙的绑架者。一碗温水端了过来,我接了过去,说道,叔叔,我其实就是想来寻下根,我想知道我爷爷是从哪里来的。他附和道,那是,刮阵风都有方向呢。我又问道,我爷爷是生活在这个屋里吗?他说,房子重建过一次,屋台还是老屋台。

5

他走的时候,我差不多两岁。我也只是听人说,他和一个姑娘相好,那姑娘和别人早就定好了亲的。两人约好一起去外面,就在河边洗衣码头那里等。被我爹爹发现了,操着一根扁担狠狠打他,把他腿差点打瘸了。叔叔皱着眉头述说着这些事情,回忆对于他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他捶打着胸口,剧烈咳嗽了几声,朝地上吐出几口浓痰。

我问道,既然两人关系这么好,为什么不早把婚事说了呢?叔叔说,那个时候啊……我和你婶娘结婚的时候,连面都没有见过呢。况且,那边男方家对我们家还有恩。只是,可怜了那个姑娘啊。叔叔叹了一口气,听说,她没有见到叔叔,就从家里跑出来,站在我家禾场上叫他的名字。一直叫,都没有见到我叔叔,我爹爹端着一盆洗脚水往她面前一泼,一身都淋湿了……那天晚上,她就把自己吊死了。

我想象着那个勇敢的姑娘,鸡皮疙瘩瞬间从胳膊遍及全身,叔叔的声音继续在一阵寒意中响起,他听到这个消息,就跑了。过了几个月,有人在离家几十里的河里发现了一个被泡得面目模糊的人,我父亲和爹爹去看过,说不像他,又像他。总之,就当他淹死了。我说,那没有派人出去找过?叔叔说,一个人生了两条腿,真想跑远了,还能找得到?我试图再从过去获得些蛛丝马迹,叔叔已经无能为力,他说,我晓得的就是这些了,其实也没有谁再认真谈起他,过去还有一些好事的老人嚼下嘴皮,聊些闲话。我爹爹在叔叔离家几年后就病死了,这些事情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提了。

这让我有些意外,一个亲人离家出走,不知死活,对他们的生活来说,并不比哪一年丢了一头牛更应该印象深刻。祖父的那些往事被七月半写了名字的纸钱烧了,埋了,最后只成了一把早已冷却的灰烬。除了当事人,没有人知道真相,和他们曾经惊天巨浪般的感情了。

关于爷爷的往事只能到此为止了。我大概说了我家的情况,叔叔默默听着,中途点起了一根烟。一直到我讲完,他也没有插上一句话。那根烟一直燃到了顶,眼看就要到指缝了,他才把它扔在地上,在水泥地上发出最后猩红的光。我将目光落在他的裤腿之下,小腿细得像手腕一般,再联想到他走路的姿势,应该是小儿麻痹症造成的。房子里面静悄悄的,他应该是独居。我向他问起家人,他也是轻描淡写,他们都去了城里,我守屋。我又问起祖父的其他兄弟姐妹,他说,他们搬离山区,去了土地更肥沃的平地。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要在这屋里住到死了。我和他同时看向头顶,太阳穿透如同黑幕般的人字屋顶,在地上洒下筛子般的光芒。他对我说,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这个屋子还是孙子周岁那年翻修过一次,后来再没动过,坏了哪里也不急着修。村里几次要我修,我不想动了。我说,那你还得住个几十年,还是住舒服一些好。他对我晃了晃手掌,又摆了摆手,我明白过来,他说自己七十七岁了,还能住多久呢。

我问道,家里有没有老照片给我看看。趁他进屋翻照片的时候,我拿出一千元钱,用碗反扣在椅子上。他取来一沓照片,其中一张是用玻璃框起来的黑白照片。他找来一块抹布擦了擦,厚厚一层灰让画中人愈加模糊。画中是一个戴着黑帽的老人家。我凑近去看了上去,不像是照的,倒像是画上去的,粗糙得只剩下脸部的轮廓。我问这是谁,叔叔说,这是我父亲。他终于擦干净,我拿出手机,拍了照片。然后,又看到两张已经发黄的黑白小照片,人物已经模糊不清。大约能看清一个女人抱着孩子站在稻田中间。另一张则是一个小孩坐在木摇窝里,这样的照片,我小时候也有过一张,还有一些彩色的照片被塑封,照片上的人都是平凡众生,瞧不出什么特别之处。其中一张彩色的全家福,满满当当二十个左右的人,那应该是一次大团圆了。

我叫叔叔寻得一把铲子,在屋场前面的桃树下铲起了一塑料袋土带上。叔叔硬留我吃完晚饭再走,我以家中有事要趁早赶回去为由,与他告别。他腿脚不便,却坚持将我送至车停放的路口。我对他说,有时间我再来看望你。他连连点头,好,好。但是,我们都知道,我应该是不会再来了。

在回去的高速公路上,我回忆着祖父的沉默寡言,无法和我从故事中捕获的样子重叠在一起。在我心中,他是一个老实木讷得几乎没有情绪的人,我从来没有深思过,究竟是什么将他变成了一个对外界所有悲欢都失去了感应的人。我也惊奇地发现,这一瞬间,我竟然记不清他的长相了。他一直低着头,无论我怎么努力,他都没有将正脸对着我。这让我无比惆怅,也觉得不可思议,再一次以为自己身处梦中。高速上,各种带着尾巴的灯光从面前划过去,那种孤独地在黑暗中飞驰的感觉,让我如同置身一条失去方向的河流中。

我将车停在高速服务区,给潘知远发了几段长长的语音,祖父的事情在此刻几乎灌满了我整个内心,我只能将这个故事讲给她听。和我期待的一样,她回道:原来他俩的一生都是阴差阳错。她很快发过来一张照片,一页发黄稿纸上写着一封书信,上面的字迹娟秀可辨。

张第良君:

我如同犯人般被囚禁在家,估计信件已无法送达。父亲虽通达,送我读书,却终究没有挣脱世俗对女子的禁锢和偏见。我欲以死抗争。然母亲告诫我,她唯有我一女,可以舍命陪我而去。她要我举誓,一生不得自贱生命。

如果不是日本人无端侵犯,我们现已在上海,为理想奋斗,亦可为国捐躯。可恨这多舛的国途和命运!我已不是我,唯剩躯壳,但我必用一生去抗争!

潘学珍

张第良,这是我从未知晓的男人名字。这个和祖母约好一同奔赴上海的人,被祖母鎖在了箱子里。而她,虽然将自己的身体置于这个囚禁她一生的房子里,却偏要做出不同于世人的模样,这或许就是她对命运的反抗。

我盯着屏幕上潘知远发过来的一段文字:祖母一意去上海与他相聚,太祖父本来是同意了的,可是终究出于对时事的恐惧而反悔了,生逢乱世,命运飘零,人命如草芥,何况是一个弱女子去那么远的地方。太祖父关了她整整三年,祖母的黑箱子里一直有一把剪刀。因为太祖母病重,这把剪刀没有维护住她的贞操。这就是她不喜欢父亲,不喜欢我们的原因。也许,她也是喜欢的,但是她不容许这样,觉得是对自我的背叛……或许,很多年前,她就已经死了。

这番话的后面,潘知远又发过来一封信的照片。

张第良君:

三年来,一直未有收到你的片言只字。我自恃对你的了解,未有感伤怨恨之情。然,我今始知,天下之大,皆为牢笼矣。

第良君,我已失信!看来践行今生约定,唯待来世矣!

潘学珍

我问潘知远:太祖父为什么选的是一穷二白的祖父,而不是其他更门当户对户的人?

潘知远回信息说:像她那样受过教育,有外出野心的女人,太祖父或许认为找一个踏实的人,让她死了心,在那样的世道才能过上保命的日子吧。

我听得到自己内心不由自主的叹息,在那个时代,她那样的女子,真是一场悲剧。而我的祖父呢,应该是背债而生,要不然怎么这一世都为报恩所累呢?我在此刻下定了决心,给潘知远发消息:迁坟的时候,他们不葬在一起了。我想把祖父迁回凤山脚下。

潘知远再回信息:没有必要折腾了,他们早就回归了。

我:回归?

潘知远很久未回信息,我将车座放下来,摇开窗,准备先在车内睡上一觉。无边的夜色和服务区零碎的灯光将我包围,我就像正经历一场真实的梦境。收到微信的提示音再次响了起来。我不用看屏幕,就知道是潘知远发来的,长期以来,虽然我们鲜有联系,但是,我把她的微信置了顶,并且设了强提醒。我怕她在某个紧急时刻突然想起我这个至亲的人。我看了一眼她发来的消息:我们见过几座百年以上的坟?一代又一代,躯干早就沤成了泥,在上面滋生出各类生物。无论我们现在世界的何处,最终都会还于这个世界。

我在黎明时分继续开车朝家的方向赶去,到达村口那条河的时候,已是上午。

好几台举着铁斗,长着铁臂的机器立在河对面。这里马上要投建成生态蔬菜种植和运转基地,这条已经萎缩,到处青筋暴露的河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到了寿终正寝的年纪。抽水机像一头饮水的巨兽不断地发出吞食的咆哮,我已经能看到河床底下的淤泥在垂死地蠕动。这时,有个站在岸边的师傅大喊道,你们看!这里有个黑洞!我循声看过去,在河的中央,有一个漩涡,未退尽的水和淤泥,不由自主地朝它靠拢,很快被它吞没,消失。这个现象引来围观者的惊呼,有人拿来一根竹棍探进去,两三人高的竹棍也被它慢慢吞噬,不见了踪影。有人在电话里大声汇报这个情况。机器的声音停了下来,世界突然变得出奇地安静。我突然想到了早已在我脑海中失去了所有印象的母亲,她是不是被这样的黑洞带走了?波澜不惊的一条河,或许藏着一个暗流涌动吞噬生命的黑洞。当它裸露出来的时候,就像一个巨大而陈旧的伤口,具备了报复了一切的力量,只是世间沧海桑田,它终究会被填补,再次被淹没隐藏。

我将从凤山带来的泥土撒在祖父的坟头上,抽了两支烟。不久后,祖父母必要迁出此地。一些更老的,已经无后人认领的先人只能永远留在这里。就像潘知远说的那样,这世上所有的人和发生的事,都将归于大地。

6

回家后的生活,很快归于日常。但是,我总感觉生活被重重涂过一笔之后,底色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有一天,我从午睡中醒来,突然想起有一位姓王的老师,曾经参与过市里革命烈士名录的编纂工作。我向他打听有没有一个叫作张第良的烈士。王老师和我印象中一样,还保留着当年教学时的认真。很快,他给我发来了一张照片,截取了书中的某个片段:

张第孝,1914年生于东南省新阳县磨盘乡小西村。第28军第68师189旅战士,1937年11月淞沪会战在上海金山卫阻击日军登陆战斗中牺牲。

这个一字之差的张第孝,从年龄上看是吻合的。照片上只有右边的脸,模糊得如同洇于一片水迹之中,左边被损坏,显出一片类似火烧过后的残迹边缘。

这是不是祖母心中的那个人,已无从考究。我却产生了一探究竟的想法,想从那些已经风化的历史中,摸到一点残灰。当我再一次踏上寻找的路途时,始终被一种沸腾的热情驱使。小西村已与其他乡合并为东坪镇,我站在已改名为张家和村的路口看向村庄,村道开阔,一匹骏马双蹄凌空腾飞在文化广场的中央,穿红戴绿的女人们正在那里排练一个代表新阳曲艺的节目,咿咿呀呀,曲调婉转。她们或许是在为市里的百团艺术节的初选做准备,张兰和她的一帮姐妹最近都在忙着这件事,连走路都在扭着身子哼着歌。远处的楼房沐浴着阳光,它将自己坚固的身影置于田野,翠竹的背景之下,便有了一种属于乡村的温馨。几辆小车经过我的身边,里面人的面孔从车窗前闪过……我一身热血在这样的场景前,突然冷却了下来,历史的通道已经被新的时代掩埋,早已找不到入口。我倚在车前,看着远方,天色突然阴沉下来,一个提着木箱,穿着蓝色中山装的青年男子,从一片荆棘小道中向我迎面而来,他走得那么坚定和匆忙,与我擦肩而过,我伸出手去,一股风从手指缝间穿过……良久,我掉转头回家,知道这是一场注定不能重逢的造访。

我进屋的时候,张兰按着手机免提,在客厅里一边拖地一边说话。见我进门,就把免提取消了。我知道她最近都在当喇叭,这些天,她把祖父母的事情散播在她的姐妹群、闺密群,甚至她新结识的舞伴。在无趣而又重复的生活下,她太需要谈资。

其实,我也会和别人谈起祖母。最早的一次,是我在外地学校参观学习。那个在业内颇有盛名的校长就坐在我的身边,为了表达对他的尊敬,我努力让对话变得自如。当那些因为长期废用而僵硬的词语一吐出来,我的冷汗也跟着流了出来。校长这时要服务员准备了一个打包盒,将面前的油炸小酥鱼一条一条极为细心地夹了进去。他向我们解释,这是他奶奶最爱吃的。奶奶现龄九十二岁,一手将他带大,他和父母之间都没有这般浓厚的感情。我于是讲起了我的祖母,没想到这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他一直和我聊,最后说,你祖母身上一定有故事,或许可以写成一篇小说,或者拍成一场电影。他业余时间喜欢码点字,为了这个事情,给我打过几次电话。只是,一直到现在,我也没有看到他的这篇小说发表出来。但是,我和他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我没有想到祖母还能以这样的方式救我的场,我后来又在不同的场合倾吐过她的与众不同,毫无意外地引来了别人的关注和讨论。现在,我了解祖母比以往更多,但是她却沉入了我心底,不会轻易再浮上来了。

张兰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人要想通点啊,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要不然活着什么意思呢?活了一场空气,以后谁还记得我们呢?张兰说的话,和她对着镜子拔着自己白头发的时候对我说的一样。她比年轻的时候神道多了。不过,她这样的念头就像枪向着空中走了一次火,丝毫不影响她每天早上去跳操,晚上在广场上和一群老姐妹跳舞,回来后自我感觉膨胀对我说,我要在过去,是那货真价实的老大婶,现在,别人还叫我小姐姐呢。她的拖把伸到我脚下,眼睛瞪着我。我乖乖地抬起脚,注意到了她头发的变化。我说道,你不要染黄头发了,像在黄泥浆里打了滚一样,黑色多好啊!她说,是啊,我也觉得暗了些。我又说,头发也不要搞卷了,从我这角度看过去,你那头顶真的像一个鸡窝。我怕她不信,拿出手机准备拍给她看,她猛地举起拖把,对我吼道,你知道欣赏个屁,你再管我这些闲事,我一拖把甩你脸上,你信不信?我笑,我信,当然信。张兰得意地说,现在的女人别说当自己的家,当世界的家都当得,别说搞个鸡窝,我就是剃个光头,你能放出个屁?

新学期开始后没多久,我在办公桌上发现了一张红地烫金字的邀请函——幼儿师专校庆十周年暨新阳师范校庆七十周年,我将它放至抽屉里,这种事情向来与我无关。从师范学校出来上班后,我又自学考试获得了大专学历,半脱产两年读了本科,参与过各种函授培训,进出过不同的学校,认识了各式的同学,却从未参加过诸如此类的聚会。一个没有成就的凡夫俗子,远不敢拥有衣锦还校的想法。这时,潘月的电话打了过来,她开门见山地问,老爸,你去参加校庆吗?听说这次场面特别大,在我们学校新建的体育中心。我说,不去了。她在电话那头故意逗我,这次我还要回母校,带着小师妹们负责接待工作,一起去嘛,大师兄。

我当初陪着潘月填报志愿时,看到学校发展历史上异常熟悉的校名才知道,我曾经就读的中专没有彻底消失,它只是被迁徙,被扩大,被重组成了一所大专院校。这件事情被张兰笑了好久,她打趣我是女儿的大师兄。我对潘月说,你的幼专和我们师范其实没有关系了。潘月表示不屑,你这是偏见,你嫌弃我成绩不好,没有读一个好大学,可是我喜欢和孩子们打交道,多幸福啊!我喜欢!

很快,师范同学的微信群里也在转发这个邀请函,几年前,当年的班长建了这个微信群,已经走散多年,散在四面八方的同学一个一个被拉了进来。群里因为这事讨论得热火朝天。有同学提议,开完校庆会议,找个上档次的农家乐再聚一次。有同学则说,现在的幼专实际和以前的新阳师范并不是一脉相承,没必要凑那个热闹了。同学在群里发了几张老照片,绿荫如盖的校园道路通往教学楼,可以看到悠长走廊上的几扇木窗,高高的梧桐掩盖了红色宿舍楼的一角,我就曾在那宽大的树叶后面度过了整整两年时光。曾经熟悉的风景在黑白照片上褪色风化,而记忆却愈加鲜艳,同学们说,这是我们的师范,是我们永远不会再回来的青春啊!群里涌现一股前所未有的怀旧潮。在同学们的怂恿下,我决定代表我们这个班去参加校庆大会。

校庆典礼在幼专新建的能容纳几千人的体育中心召开。潘月和几个女孩站在入口处将人群引流到座位上,我经过她身边,她对我微躬了一下身子,尊敬地叫道,潘老师好,请到A区第三排就座。我看着她脸上自信的微笑,终于安下心来——她确实热爱她的母校和专业。会场里各种年龄段的校友都有,人头攒动,青竹一样挺拔的年轻人,鬓角发白的中年人,还有走路已需要搀扶的老人。我在人群里碰到了以前的两位老师,从毕业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这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将手紧握着,站在一起说话。我兴奋地迎上前去,叫出他們的名字,说道,老师们啊,你们真还是老样子啊!他们不过愣神几秒,很快就认出了我,异口同声地说,哎呀,你这小子,笑的样子一点没有变啊。另一个老师拍了拍我的肩,日子过得好,发福了呀!以前那可是一根竹竿啊!

会议结束后,我怀抱从会场中获得的校志出来,经过一段长长的走廊,那里贴满了各种展示照片,在一张写着历史掠影的老照片墙壁上,我停住了脚。其中一张一下子拖住了我的视线,照片上几个女孩手中拿着书,穿着白色的娃娃领衬衣、黑色的长裙、白色的齐膝长袜和黑色布鞋,扎着麻花辫站成一排。照片的备注是:公立一女师学生合影 。她们的装扮一下子让我想起了少女时期的潘知远,我拿着手机,准备拍下这张照片,当我凑近看时,眼光落在了左边的第二个女孩身上,她抿着嘴,看向远方的表情,猛地刺痛了我。照片久远,我越凑近辨认,五官轮廓反而成了一团影子,我只得站远了些端详着她,心中已经有了八分把握——只有那个女人,一生都在使用同一种骄傲的表情。

我觉得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把照片发给了潘知远。然后,坐在走廊上等着她回话。我不知道独自坐了多久,周围的人一拨一拨聚了又散了。这段时间内,潘知远发过来了三张照片,其中一张就和我面前的一模一样。另外两张,一张是更清晰的单人照,依旧是这样的打扮,照片上的女孩浅浅微笑着,神情青涩而又有着一股自信,像一朵刚刚绽放的百合花。这是我从未在祖母脸上看到过的表情,我久久端详着照片上的她,手指触摸过那张脸,冰冷光滑的屏幕触感将我拒于时间的高墙之外,无法跨越。最后一张是一个穿着中山装的青年男人,端正的五官,眼神坚毅,一脸抱负满满的模样。我已经将他和那半张脸融合在一起,他升腾起来,站在我视野能到达的最远方——一片白云的深处俯视着这个世界。

潘知远告诉我,这都是祖母放在那个黑木箱里的照片,我不免佩服这些年,她守住秘密的本事。她回道:其实,如果不是今天你发来的照片,我也不知道她是在哪里读的书。关于她和她的时代,我们知道的都只是冰山一角。命运,可真难说啊,如果不是她,我不会去上海,说不定会成为你的校友参加今天的校庆了。

我借着这个话题,将心中长期以来的迷惑发过去:你不是去美国吗?怎么又去了日本了呢?

潘知远回道:祖母在年轻时候碰到了她的第良君,他们决定去上海。而我,碰到的是一个来自另外地方的人而已。

我问: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结婚?

这是我第一次去关注她的感情。发完后又后悔了,这应属于一个女人的秘密和隐痛,但是,已经来不及撤回。我以为潘知远不会回答我,她却给了我解释:我不能失去我的姓氏,这是我的底线。

我起身继续朝前走,我相信自己和潘知远的感情随着我们的老去,慢慢也会回到原点,我甚至期待不久后,我站在潘家村的路口等着她回来。我们现在似乎无话不谈了。祖母在我们之间砌下的围栏,终究会慢慢坍塌。潘知远又发过来一条信息:祖母一直告诫我,如果要获得幸福,一定要离开潘家村,去上海,去更远的地方。这是祖母自己在我身上种下的种子,她终会理解我的。

我从学校宽大的校门走出来,又回过头来看着它。我的眼光落在了手中厚厚的校志上,将它轻轻打开,一排字在阳光下,如从河水中泛出般闪着微光:

东南省公立一女师,1912年8月定址创办。后更名为东南省立二女师。

1952年8月定名为东南省新阳师范学校。

2012年经省人民政府批准,学校与原德阳市师范学校合并,升为东南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我合上它,潘月和她几个同学从校门走出来,她们一路说着笑着,太阳在她们头顶,天空如此辽阔高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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