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国政,一级作家。代表作有长篇小说《水魅》《余威》,中短篇小说集《滑过的风》,散文随笔集《阳光穿过黑树林》,长篇游记《出埃及记》《印度游记》《图说南非》《俄罗斯一瞥》《欧洲散记》《中国大西北》等。
一
大家知道,现在许多国家流行一项比赛,综合格斗。擂台圈内,一拳,一腿,一肘,一掌,秒杀。也有,一番缠斗,铸成“三角锁”,汹汹然一条劲汉,丝毫动弹不得,若或锁在脖颈,裁判快来救命。秦铁当年就参加这个综合格斗(但属“野战”),拳打脚踢,抱腰甩。秦铁不壮实,脖子长,手臂细。那个站在人圈中央的刘德刚,穿件褪色打补丁的小号军绿衬衣,腰身圆圆,胸肌鼓鼓,确属劲汉。刚才撂倒了三个,两个不是知青,是号称能挑两百斤湿谷,在生产队拿十二分工分的主劳力。人圈吆喝,一阵一阵,尤其女孩声音响亮,败了的羞愧,胜了的精神。刘德刚长得俊呀,圆脸大眼,堂堂仪表呀。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是“三排上呀!三排上呀!”这呼声不仅大响,而且邪门,是邪门地响亮。你说为什么?三排长是女孩!女的,姑娘,余中华!余中华漂亮是漂亮,但是女的呀。这人圈不仅叫,而且跳!一个一个呀呀呼呼蹦得老高!你说邪不邪,怎么能不邪?
余中华早就气红了脸,月光虽然不如太阳亮,仍然看得见呀,自己感觉更不用说了,一脸烧得烫人,哼!
“三排上!三排上!”
“打倒刘德刚!打倒刘德刚!”
人圈头顶大桑树里麻雀惊飞,像一团打着呼哨的小云团,呼啦啦一阵风飞到黑压压的竹林,竹林吱呀作响,一阵风又打着呼哨从竹林飞到大桑树,压得桑树乌黑的叶团仿佛一沉,闪闪悠悠。都不安神,起哄呀。大屋场婆婆姥姥细伢嫩仔都出来看热闹了。谁输得起?
姑娘排长命令几个看上去还结实的上,也是主劳力。可是人家脑袋往腋窝里扭,宁死不出。推怎么着,骂怎么着,宁死不出。余中华顿脚,脏话就到了嘴边。
有人斗胆说,副排长上呀。副排长就是秦铁。
秦铁不仅瘦,还是个惜声如金的家伙。被命令带队伍,叫个口令阴沉沉的,余中华一直对尹部长心怀不满,怎么给我配的副排长?私下叫板尹部長,这样的副排长,怎么打仗?怎么不能打仗?肯定比你强。尹部长这话!余中华气在肚子里周旋!你怎么不让他当排长?这话没说,说了,真可以把你排长撇下来。余中华不是蛮干的人。
对着草把投掷刺,一般般,投手榴弹,也一般般,匍匐前进过“铁丝网”,也一般般。余中华冷着眼,侧着眼,横着眼,鼻子一个哼接一个哼。肯定比我强?我是女的!这几项也没比他差!
尹部长真的得过他好处(常有知青送蘑菇、面条、白糖香干)?有可能!
唯一还不错的,就是写黑板报,人家说他黑板字写得好,毛笔字也写得好,常写标语。也就是这么点能耐。
那好吧,你部长说他强,就让他上!
副排长,你上!
旁人就将秦铁朝前推。人圈又一阵叫嚣。
秦铁没什么表情,脚下踉跄着,到了人圈中心。
一排的人站在刘德刚身后,有人故意起哄,排长小心啊,三排大力士来了,大力士来了!
三排的人提心吊胆,余中华又是冷着眼,侧着眼,横着眼。看你的呗。
好吧,我来撂倒刘蛮子。
秦铁这一开口,三排的惊着了,一、二排的尖声怪叫,一蹦老高。
余中华被女孩们推挤着,听到怪怪的这话,不愿正眼看。
这时候的刘德刚,你们猜得着的,看不上,但要显出大气量。你真撂倒我,明早那个饼子归你了。随即拍了拍俩大腿,站好了。
一直咆哮的人群忽然静了,霎时鸦雀无声。怎么?秦铁向前一步,身子半蹲,细长脖子上脑袋前出,向上昂起,腰前勾,臀下坐(灰布旧裤紧包着尖屁股),右脚(赤脚)稳马步,左脚(赤脚)脚尖着地,大小腿成直角,右脚支撑,左脚尖前后左右蜻蜓点水似的弹动,滑动。双手呢,两臂曲臂紧夹两腋,两掌张开,五指紧贴直竖(如刀),右手前,左手后,左手低于右手,手心相向。
刘德刚看着,这招?小人书上见过?这家伙俩眼,看,犹如墙洞里的蜡烛,光烁烁,似动不动,似闪不闪,似凶不凶,似善不善。怪家伙,好家伙!
叫嚣的人群全震惊了。
好玩!好玩!有人大叫。
余中华终于放眼过来,眼前这家伙?不认得!
搞!搞!搞!被惊醒的人群沸腾起来。
刘德刚不能被这架势吓到。要好生对付,心里说。也摆了个马步架势。
听得秦铁说,来吧。声音低低。他说,来!就见秦铁向前,却只右脚进半步(脚掌似弹起,脚趾紧抓地面)。刘德刚不动,秦铁又进半步,离他一臂之遥,两眼凶狠狠,直勾勾盯着对手。旧时老书上说到这里,大家知道,一定是说时迟那时快。果真,说时迟那时快,刘德刚正要出手,只听秦铁深喉处一声低吼(雄狮的低吼),短促,迅疾,上竖的右手猛然迅疾朝刘德刚眼睛一拍(手背朝前),并没拍到,刘德刚一惊,双手自然去防,谁知秦铁只半秒,双手早已下沉,将对手臀下大腿猛向自身一抱,脑袋朝对手肚皮猛然一顶,轰隆一声,刘德刚仰面倒下。
呀呀呀,不得了不得了!人圈乱叫。
太快了,太快了!
三排的男人女人直蹦直叫,一片噼噼啪啪掌声。余中华被女孩们半举起来。
秦铁刚一撒手,刘德刚一挺身起来,无来由地嘿嘿两声,这是,这是,没想好下句。太突然,怪哉!想也没想,拳头一挥,再来!
一排弟兄立即齐声:再来!再来!
三排姑娘们嚷嚷:赢了,赢了!不打了!
余中华不吭声,姑娘们推她,搡她,我们赢了,不打了。余中华没啥表情,不吭声。
来吧。秦铁脸上诡异一笑,又摆起架势。
这时,刘德刚不等秦铁向前,直扑秦铁。心中一瞬的念头是,破他这招。
旁人还没看清,刘德刚一扑,却不见了秦铁。有一个影子,到了他身后,就是秦铁。随即,刘德刚左脚后跟被捞起,腰眼被狠狠一肘击中,单腿刚跳两跳,扑通,扑面倒地。
这时的人圈,不论一排二排三排,齐齐高呼,好呀好呀!厉害呀!
麻雀们被震得惊慌无措,一阵乱飞,一阵乱飞。
三排的男伢女伢,一齐围住秦铁,拍他脑袋呀,拽他手臂呀,趁势往他脸摸一把,又摸一把呀。
余中华没凑热闹,嘟囔一句,马马虎虎,就往屋里走。回头,两个人影拦在眼前。
马马虎虎?说话的是公社侯书记,一边是尹部长。
嘿,嘿嘿,侯书记、尹部长来了。余中华一阵脸红。
你们玩得忘形呀。看,余排长嗓子都喊哑了。
她,一到下午嗓子就这样。尹部长挥挥手,我们来了好久,看热闹。这样吧,集合队伍,侯书记要讲话。
东乡公社地理位置很埋汰,东南两面山区,属另一个县,西北面临洞庭湖、湘江,此地人说这是个簸箕口,窝心的簸箕口。东南山区一旦大雨,数条长龙村口渍水滚滚泄下,直奔而来,于是面对本来应该依靠的山区也要筑堤。西北对付大湖大江,筑堤更不用说。悲催的是,筑堤没土。这一小片可怜的冲积平原,每一担筑堤的土,都只能从居住地挖,从种口粮的田地挖,离近了不行,堤脚空了,大水一来,管涌,散浸,漫漫长堤漫漫水,下身软了,大堤焉能不溃?每一担土不仅来得远,而且金贵。这样的大环境,注定此地无论百姓还是干部,都比别的地方穷,比别的地方累。
你们说这侯书记倒霉不倒霉?他从一个省会郊区调到这里,区长到书记,升是升了,日子却不好过了,偏偏还在这簸箕口一待就是五年。侯书记常在没人时对着镜子骂祖宗,你说怎么?姓侯也就罢了,却还是几代人里的平凡男性,小脸,小下巴,瘦。人前尊贵着,人后反而气馁。气馁至极时,就抽自己一嘴巴,当然不是很重那种。直到近年金猴奋起千钧棒,心中才气筒打气似的充进几许宽慰。好在他性情温软,言语和气,人们逢到别的恭维话讲完了,就说,您这样温和平易近人的领导,真是少有呢。今年,侯书记暗自在为就要复员的儿子寻对象,看中的,余中华排在首位。如果当书记的拉郎配,用权威震住心目中的未来儿媳,别人怎么看,怎么说,事小,我侯某不干,那是侯某无能。何况,人家姑娘有个性,尽人皆知。又何况,在男人阵里混了四五年的儿子,能不能和睦,也是未知数。家里一旦变成战场,岂不是自讨苦吃?想起儿子十几岁时,闹了一件笑话,怎么?小子晓得些漂亮丑陋事情,往自己嘴里、两腮里,塞两颗圆圆鹅卵石,那意思,要将瘦脸鼓将起来,好看。谁知,睡着后,鹅卵石噎进肚子里去了。白天肚子痛得厉害,七问八问,最后才说出,真吓蒙了一家人。当时老侯两口又好气又好笑。正四处寻医,第二天自己给拉了出来,居然端坐一堆秽物尖头。故此,父亲知道,媳妇漂亮是首选。但侯书记十分谨慎,一贯信奉预谋二字,当下无人晓得他的心事。
书记讲话前,叫同志们围他坐下,休息,自己就坐在中心,席沙地而坐,犹如拉家常(这亲和也不是做给谁看的,比如未来儿媳)。声音轻轻,眼光柔柔,说的却是大事。什么事?国际形势,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想把朝鲜等地当跳板。他敢跳,就让他跳到我们的梭镖上。同志们,对不对呀?对!同志们大声回答。好!书记说,让你们在春耕防春汛的时候还搞训练,就是备战备荒!刚才我和尹部长看了你们休息时间练擒拿格斗,好哇。我儿子在部队也练擒拿格斗,他是侦察兵!在南海某师特务营。书记转转头,扫同志们一眼,看到一片欣欣然的脸,你们羡慕吧?有声音说,当特务呀,不简单呀。也不是当特务,不是你们电影里看到的特务。叫特别任务吧。书记去过儿子部队,也是首次晓得这特务营其实就是给司令部站岗放哨,这个特别任务,既没学个技术复员好找工作,更无当特务惊险刺激可言。那咋办?靠老子呗。他问,刚才打败刘德刚的是谁?尹部长就指出,他叫秦铁,三排副排长。哦,侯书记特别请秦铁站起来,似乎意味深长,又哦,你就是秦铁。点点头。笑呵呵指着余中华,三排长啊,你是公社基干民兵宣传委员,好好写写我们这里的民兵工作呀,公社战报,县里报纸要多上,不能落后呀,是吧,你好好努力。就把腿脚挪一挪,双手撑地,弓腰,起身,说,你们结束训练,好,回去准备边春耕边防汛。根据气象预报,今年春季会有五十年不遇的大雨,东乡形势严峻,要做好抗洪排涝,甚至疏散撤离的准备。终于费力模样站起来,拍拍屁股,扭扭腰,唉,我这腰,坐久了不行。
同志们一齐起身。侯书记对尹部长说,你在这里吧,我到莫靠围检查去。
大家目送书记打着手电筒,骑上松鹤自行车,消失在淡淡月光里。
你们印象中,武装部长应该是比较威风的那种,对吧,何况尹部长确实当兵出身,可是从不见他穿军装(没帽徽领章那种),总一身浅蓝或浅黄的中山装。据说,几套旧军衣都送人,大家知道,刘德刚身上的就是。刘德刚来公社开会,或办事,往往就睡部长那里。他所在的知青点并不远,半天可以打来回。但他往往就不回,部长留他,食堂有饭吃,偶尔还回锅肉炒大蒜,肉大片的,新鲜蒜大节大节的。锅是蒸饭的甑子,大,下边煤火旺呀,大蒜,肉,下去,大锅铲几捞几捞,就熟了,捞进大甑钵,刺刺刺,那个香呀。回锅肉不常有,部长请留则常有。公社干部每人一间房,一床,一桌,一板凳,一报架。部长家也在外乡,一月回不去一次,也未见夫人来探。和知青、民兵,打成一片,没谁说不好吧。这说不说什么,后面慢慢道来。
这里前面说了书记挺随和,而且,这部长,更亲和。獠牙有没有,至少不是时时外露。平时看他行走,步履轻摇细密,几乎无声。线条柔和的圆脸,说是男生女像。当时部长站在队伍前,声音温暾得后面常常听不清,要往前挤。部长说的同志们太有兴趣,太高兴了。什么?明天去城里参观!去蓝天机械厂!这可是军工厂子!造飞机的(实际只是修理飞机)!去看飞机!战斗机!了得吧?平时见它天上飞,和一只鸟有啥区别?你走近看,那家伙!
不用说,同志们这一跳,这几跳,叫,吆喝,手舞足蹈。
随和又亲和的部长此时自然不会叫同志们安静,保持队形什么的,他只是笑,亲和地笑,愉快地笑,和同志们完全融合,一块儿高兴。大家笑得差不多够了,他才说,同志们,到了厂里不能乱摸,不能乱来,要有纪律。有人就叫,我们决不会搞坏飛机!那是打帝国主义的!
好好好。部长说,时候不早了,大家十一点前必须睡觉。早晨六点起床,七点厂里汽车来接我们。大家七嘴八舌散了,代理连长刘德刚大声道,明天早晨吃红薯,每人两只,蒸熟了。有人问,发饼怎么没了?小卖部缺货,不够。有人说,有飞机看,吃把草都要得!
秦铁正往屋里走,后面有人拍肩膀。回头看,是部长。
你到我那里睡吧。这里通铺太挤了。
秦铁没怎么明白,部长软软的手拉起他的手,走吧。
两人往外走。余中华停住,盯着朦胧月光下他们的背影,像有些愣怔,像有些疑惑,又像有些怨恨,盯着,直到那两个影子在树荫下没了。
二
清晨,天还朦胧着,颇有些春寒料峭,树梢草头,津津露水。余中华从厢房女生宿舍出来,正刷牙,抬头时,禾场旁边一个身影朝这里移动。秦铁,垂头塌肩,似在梦游。余中华招呼,没反应。叫一声,秦铁!秦铁迷迷糊糊,看她一眼,没吭声,走进正房。
民兵们陆续起床,七点,轰轰响的卡车准时到达。
都站着,伸手握住头上铁杠杠,一路摇摇晃晃。
冷风扑面,难掩男孩女孩们勃勃兴趣,指点谈笑。余中华一手搭上秦铁肩膀,喂,不高兴啦?秦铁无声。余中华扳他转身,有些吃惊,这人眼圈竟黑黑的,瞳仁上有几条细细的血纹。平时也没仔细,这么近看他,其实这男孩眼睛长得好看,大,似乎丹凤眼角,浓眉毛,脸颊虽凹陷些,其实也是国字脸。几天没刮的络腮胡子密密一圈,二十岁看上去像二十大几。但,很像真男人。眼角,胡须,将真男人的几则信息堪堪泄露。
还好吗?你?她摇一摇他。
哼。男孩哼一声。
姑娘眉头紧起来,脑子飞快一闪,又一闪,好像想起什么。究竟什么?还不清楚。没休息好啊?轻轻摇晃他肩膀,忽然发自内心,真爱护的那种,轻轻摇摇,也许有嘈杂兴奋掩护,又有某个潜藏的天性人性本性指使,她手指居然在他单薄然而结实的肩头,大胆细心揉捻着。
男孩有所感,不避,不让,瞥来一眼。她立即觉得,这飞来的,是陌生,是某种光芒,是某种让情窦似开未开的女孩或等待或害怕的光芒。
卡车一个趔趄,一车年轻人东碰西撞,顿时哈哈成片。
姑娘的胸,强烈地撞击了男孩。
秦铁一惊,转头四顾。
满车年轻人乐态满盈。风飕飕,路旁树枝哗啦。绿色田垄,茅房瓦舍,匆匆掠过。
令秦铁惊慌的是,姑娘手落下去,衣角边,握住了他的手,握得紧紧的,用力,用力。
这是怎么?什么?
姑娘看到什么?男孩眼里,晶莹的,晶莹的亮光。
和从前,过去,以前,天地回旋,昼夜更替。难道,从前不是从前?过去不是过去?今天才是今天,现在才是现在?这是真实?确实?连梦境也落在远后?梦境睡了,现实汹涌澎湃地,丰满无限地,神魂颠倒地,撞击了你?
蓝天机械厂在城市郊区,阔大的厂门,卫兵挺立。
早到的部长和工厂领导简短致辞,东乡基干民兵神态俨然,鱼贯在绿叶红花的厂区大道。
副排长照例在排末位置,三排在二排后,秦铁自然为队伍最后一人。
余中华在前,心中之眼却观察于后。她看到部长离开厂领导,來到秦铁身边,和他说什么。
秦铁低头,默默行走。
来到一所土色两层砖房前,胖胖的厂领导介绍,这是蓝天机械厂陈列室。
满墙图片,展台上,几架飞机模型,歼-5,歼-6,领导一一解说。
突然,厂领导问,据说,吴小谨同志的孙儿就在你们东乡插队?
全体正愕然,尹部长难掩兴奋地指向秦铁,对,就是这位,秦铁同志。
民兵们一时惊住。厂领导上前,将秦铁耷拉的手握起来,用力摇晃,好哇,秦铁,多年没见你,长成男子汉啦!好哇好哇。
众后生、姑娘一阵惊愕,惊喜,发现了比飞机还稀罕的什么,还就是自己身边的呀。怎么回事?
胖胖的厂领导就讲,你们还不知道?秦铁同志的奶奶,吴小谨同志,是一位老革命、老领导!洞庭湖抗日的英雄!还是我们蓝天机械厂最早的创始人。这个陈列室的房子,就是老革命贡献出来的。大家来看。领导招呼大家走过去,指着墙上一张发黄的照片,这就是当年的抗日英雄,吴小谨。
放大的照片,虽然模糊,头裹青巾,身着列宁装上衣,一条皮带从左肩斜下,显然挎着手枪,圆脸,略显疲惫,但仍英姿飒爽。
男孩女孩齐聚照片下,一个个啧啧有声,竖起大拇指,了不起了不起!自然,接下来,秦铁成了大家热捧的中心,围着他,又敲又打又摸又捏。
领导拉着秦铁的手,无限喜爱,小铁蛋呀,最近回家看奶奶了吗?要抽空回家看看奶奶啊,奶奶快八十岁了,一定想你回家啦。
这时部长说,刚才和他说了,正好趁这个机会,回去看看奶奶。
那好那好。等会儿我们有车送你去,不过二三十里路。
忽然余中华挤上来,领导,部长,让我一起去,一是代表我们大家全体,看望革命老人家:二是,我想写篇报道,把我们这个独特的故事登到战报、县报上去。
厂领导连连点头,好好好,这样很好。部长你看?
尹部长满脸堆笑,行,小余也去,好好写篇报道。吃过午饭就去,下午五点赶回。
一直哼哼着要笑不笑的秦铁这才说,尹部长,我想回去同奶奶吃中饭,可以吗?
部长点点头,可以。同奶奶一起吃餐饭,好。
厂领导说,那我马上派车。
男孩女孩欢快起哄,呀,三排长,飞机都不看了?可惜吗?
余中华好像努力压住了心里许多许多的什么,好像不在乎。这里不是看了吗?飞机也就一堆铁呀。
厂领导和部长会意一笑,小余呀,飞机可不是一堆铁呀。
三
在吉普车前,秦铁拦住了余中华,你不要去。
余中华红了脸,呼吸急促起来,瞪住秦铁,你?
秦铁沉着脸,低头挡住车门。
余中华十分气愤,两人开始拉扯。
大家围观。部长过来说,秦铁,怎么?这是厂领导和我的安排,不是你个人的事。伸手隔开秦铁,中华,上去。
秦铁坐在副驾驶座,女孩坐后座。一个阴沉,一个气愤,一路无言。
余中华算是回乡青年,在县城上学。去县城七八十里,出了湖区就爬山。父亲送她,挑着几十斤米、被子、蚊帐、脸盆、书籍。她跟着,父亲肩上的补丁被来回转动的扁担磨开了线缝,露出血色的粗粝肌肤,薄衬衣后背白色汗渍犹如一道道沾盐的鞭痕。父亲并不强壮,背微驼,腿上巨大的青色血管弯弯曲曲,可怕地暴露着,似乎瞬间可能破裂(所谓静脉曲张)。走一两里地父亲便放下担子,扁担搁在箩筐上坐会儿,或趴到山泉边喝口水。女儿上县城中学的兴奋一路萎缩,而另一个东西渐渐涌出,就这几十里地,它真实出现了,先是小苗,走着走着,长成幼树,走着走着,枝叶伸展,未到县城,它已经根深叶茂,在女孩心灵土壤里,那就是,立志。后来,她这个志向清晰了,自己画出来了,就是,大学上复旦,毕业当记者,最后当作家。为什么?她要把家乡故事、父辈故事,晒一晒,告诉所有人。
要说长辈对她的影响,有两人。一是外公。外公啥样?自然没见到,早没了。从妈妈口中虽只略知一二,却印象深刻。外公高个,强悍,也有些书,这些书一是用来看,天阴下雨,刮风落雪,他念书给外婆听,《说唐》《七侠五义》《包公案》,此外,还有《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资治通鉴》。外公的书还有一用,防身。什么?外公每每夜行,必将数本书在胸前背后捆扎停当。要知道这书厚而结实,一般尖刀刺不进去。另一把杀猪刀别在腰间。外公夜行为何要带刀别甲?有人说外公参加了游击队,曾经在河州被日军飞机机枪射了个窟窿,肩头进腋下出,皮层一洞而已。但外婆却坚持说是“偷婆婆”,才要防身。外公既没被情敌杀死,也没为抗日牺牲,他死得蹊跷,冬日别人家干塘(将水塘车干捉鱼),他去捡人家不要的河蚌,煮了吃,吃死了。当是饿极所致。但外公这些书却留存下来,经舅舅直到她。第二人即舅舅,在外谋些小差事,爱读书,却天不假年,英年夭折。舅舅在时,买了书送她,《艺海拾贝》 《杨朔散文集》之类。正因为如此,小小中华颇受些文学熏陶。
她的学业全年级第一,语文老师几乎把她每一篇作文都用白色大纸抄写出来,张贴在教师办公楼的墙上(王老师是全县有名的书法家),左上方红笔大字:传观!那些要紧句子下面,一道接一道红笔波浪,一个接一个红笔圈圈。右侧空白处眉批:精彩!文到此处,如之奈何!每每张贴多日,墙下仍观者如垛。岂止文名传世,更有人美如花。十六七岁少女,端庄而艳丽,红扑扑脸上一对酒窝生动能言,胸前饱满,球场边跑道上,男生女生目光如注。如是,小女神粉丝如云。
中国人都知道,宋朝有个高衙内,难道今朝就没有?到处都有。县中学自有衙内,还不止一个。小女神中华岂能束之高阁?就随处纠缠。因为住校,夜晚自习,教室里,四张桌子对起来,中间一盏油灯。某夜,四女生正埋头写作业,女神突然脖后奇痒,一捞,一条毛毛虫赫然甩出。女神大怒,反手一书砸向身后。只听一声哎哟,某衙内捂住眼睛,血从指间溢出,蹲地叫痛。经医院检查治疗,其眼没瞎,但视力从此有影响。“高俅”怒责学校,声言必须严处。学校不敢不愿不舍“严處”(女神申明,莫说严处,即便要一分钱医药费,立马退学),只由校长登门赔罪,医疗费不必说,巨额礼品送上,蜂王浆、洋人参之类不一而足。
后来形势改变,女神大学梦断,复旦永逝,回乡务农。
四
车子停下时,余中华四面一看,顿生疑惑,这是什么地方?只见一条宽两三丈的别洪渠从远处黑黢黢的山涧蜿蜒而来,渠道上坑坑洼洼鲜有车迹,渠底薄薄一层浑水,水草丛生,几根原木支撑一座木桥连接水渠两岸。左侧有些低矮瓦房,狭窄街道尚有零落杂树,一口撑起木头亭子的水井,黑猫高踞井栏,黄狗坐卧井口石板,时嬉时斗,唱吠相闻。瓦房过去,大约什么工厂,有些烟雾飘来,空中流溢烧碱或皮革难闻的味道。右侧远看,有依山临河的小堤院,有无农人耕作,不能妄测。近旁大片平畴,却芦苇摇曳,正由黄转青,沙沙有响。芦苇地与渠道间,一间土色砖房,茕茕孑立。它原来应不是形单影只,两侧屋檐边均有伸出的榫头,应是两侧房舍或拆除或已坍塌。前出半里河边,似有渡口,两条帆船伴在江边,桅杆上斜挂些破布衣物,微微摇晃。走向砖屋时,果然看到四周均是青石板地面,表面虽然泥垢杂沓,茅草小树从石板夹缝里顽强挺出,但露出面容的石板仍可见着历史打磨出来的如镜般的柔韧光洁。
汽车回去了,说好下午来接人。
黑漆斑驳的房门挂了一把古董牛尾锁。两人立在门前,余中华斜眼盯着一声不吭的秦铁,这就是你奶奶住的地方?难以置信。有什么不信,谁叫你来?
哼。姑娘推一下他肩膀,真的吗?
难道我假造一个现场?
老革命,老领导。人呢?
秦铁望向对面。他当然知道奶奶不会走远。
阳光从云层里时而露脸。成群麻雀叽叽喳喳忽东忽西乱飞。
哎。秦铁拔腿朝渠道小跑过去。
他奶奶正从瓦房那边朝木桥走来。
余中华跟着一路小跑。
老人明显驼背,消瘦,矮小,提一只木桶。秦铁接过木桶,搀扶奶奶过桥。老人并未打量女孩,甚至没看一眼。
她闻到一股酸涩味道。半桶泔水,浑黄,带白,漂着几许油星,几片菜叶。
奶奶努力举起头,开锁。秦铁试图接过钥匙,被奶奶胳膊肘拐开了。
皮肤粗粝、皲裂,以及冬日未愈冻疮的手,将约一指长的钥匙插进黄铜牛尾锁。
屋内其实就是一间大房,一侧墙壁糊满报纸,靠这墙下,一个看似笨重、红漆剥落、雕刻繁复花鸟的木架床,床后木栅栏围住一片空间。入门左侧数步处,有薄板隔出另一空间,便是厨房,砖头垒砌两尺高灶台,一边堆些树枝柴草。床前一个曾经红漆的老式雕花双门木柜,一个漆黑油亮老式三屉书桌,一个磨出木纹的长靠椅(木沙发)。
自从到来,余中华已经堆起无数疑问、无数不解、无数惊异、无数不相信、无数不可能,眼前一切早已将她狠狠颠倒。她不断寻找秦铁的眼光,要刺破那阴沉的回避,但他无声,眼光只在奶奶身上。在自己家,他如她一样,垂手站立,并不动手帮助什么。
奶奶在“厨房”往泔水桶加了些什么,勾腰提到床后,余中华立马听到猪猡的哼哼声。悄悄去看,奶奶床后的栅栏就是猪圈,一头几十斤白花猪,兴奋地从奶奶手中的瓢里夺食,一边哼哼。
人猪同住,姑娘被彻底征服。
然后奶奶烧水。起开铁锅,放上铜壶,薅紧柴草,划火柴。虽有伸出墙外烟道,但,室内很快弥漫芦蒿烟雾。
闪烁火光中,她凝神注视灶下的奶奶。
蓝天机械厂陈列室墙上的女英雄,脸庞圆润,短发齐耳,眼神炯炯。那时不是奶奶,是少女抑或少妇。火光跳跃,明暗,如画笔,勾勒老人凹陷的,粗粝干涩的腮边道道下行的皱纹。
神态端庄,列宁着装,短发齐耳,斜肩挎枪。就是她?
进屋后,奶奶只是自己忙,既没向孙儿问话,更没与陌生女孩打个招呼。
余中华心中一声叹息,但不知叹息什么。
水开了,老人向碗里抓把茶叶。秦铁上去,端起茶碗。
喝茶吧。秦铁对余中华说。
余中华感觉茶碗很轻,质地细腻,水面闪烁处,近似透明,蓝色花纹似乎与渐次展开的茶叶一起浮动。这碗,与自家粗重的陶碗有天壤之别。
老人拍拍胸前灰尘,吃饭去吧。终于说了第一句。
三人向木桥去,老人独自在前,余中华拉拉秦铁,去扶着奶奶。秦铁并不向前。
老人穿的并非那种对襟布扣衣服,是蓝色夹衣,贝壳圆扣。鞋子是余中华从前听妈妈说过的油鞋,麻布缝制,多次经桐油浸染,晾晒,坚硬,能防水。她想起妈妈,比奶奶小了一辈,也曾缠足,四趾紧贴变形。她看到,这老人却是一双正足,不像缠裹过的。虽然背微驼,但行路稳健。
过了木桥,经过一条逼仄小街,十字街口,老人进入一家店铺。
她看到门楣店牌,为群饮食店。
余中华忐忑着,随秦铁在老人桌旁坐下。
秦娭毑(方言,奶奶),孙子回来了?嗬,还有漂亮妹子呀。年龄四十出头的干瘦女人欢笑着打招呼,送上茶水。
娭毑,吃什么?
吃面。
娭毑,要等一下。今天早上才借了煤,火还没上来。这个月煤票用完了。
终于,余中华感到,奶奶的目光盯住了她。
这眼神,犀利,明亮,像瞬间射出的短剑。
姑娘觉得浑身一颤。
你叫什么?
姑娘下意识地、惊慌地,瞥一眼秦铁。秦铁没表情,斜眼看地上,那只毛色黑得油亮、白色胡须威武、爪子柔柔地捞奶奶裤脚的大猫。
我叫余中华。
余中华,老人轻轻点头,嗯,余,我的,我的中华。老人念叨,似在回味,咀嚼某种味道,然后抬眼凝望井亭上斑驳云层的天空。她看到了,老人眼光变得安详、柔和,那向她飞来的尖锐、犀利,此时不见了,如同刚才只是幻象。她没想到,老人如此解读她的姓名。
读了多少书?
中学没毕业就回来了。
嗯,那自然。老人点头,秦铁怎么带你到这里来?
姑娘飞快看一眼秦铁,是我自己要来的。
你怎么不说话?奶奶问秦铁。
是公社武装部长要她来的,来采访你。
你会写文章?
嗐,不过,姑娘迟疑着,您,老革命……
女店长走过来,是呀,这是老革命呢,了不起的老革命呢。
老人向女人挥挥手,你少说两句。要两碗肉丝面,重挑的(加重分量)。我要光头面。
嗐,老革命就是节省。
这里人知道这位“老革命”,关于她的说法很多。有人说她是洞庭湖的双枪老太婆,有人说她是“排客”(江湖上放木排的高手)。老人出生地就在离这里二十几里机械厂那边,据说祖上做过长沙府台,到祖父时,只是清军绿营的一名下级军官。小谨从小得到祖父宠爱,书剑二道,不时点染些。谁知在刀枪上渐渐上瘾,居然练出些功夫,缠着爷爷要从军。哪有这道理?祖母做主,嫁了一位郎君,国民政府里体面小官一个。未及半年,闹起离婚,各方苦劝无果,到荒洲野外写下离婚状纸(家里室内写这个浑不吉利)。爷爷死后,无人能管。正年壮时,东洋鬼子来袭,她瞒着家人,参加了洞庭湖游击队,不久公推为鹤龙湖游击队队长。水里投枪,船上飞刀,名震江湖。后来结识了秦云田,无需名状,邀朋请友,结为夫妇,这人便是秦铁祖父。秦云田家也有来由,先人祖上兄弟七人,一家穷得叮当响。后六人加入曾国荃团练,五人战死,秦云田祖父随曾大帅打下南京(本地人曰发财了,称“打开了南京”,已成俗语),得银钱珠宝无数。曾大帅响应兄长号召,遣散队伍,得胜军人眨眼变为巨商,将下至南京安庆九江上至汉口岳阳好货买尽(买完珠宝买人参鹿茸)。秦氏先人独具眼光,买了两排原木,三船青石,于是在这沙港镇建了一桁五间瓦屋。秦吴二人最骇人听闻的事业,是日寇进攻长沙时,他们竟在如林的枪弹下,一把火烧了投靠鬼子的鹤龙湖伪军十二条军火帆船。一次,吴小谨被日军捉住,绑在樟树镇城隍庙石柱上,就要开杀,因外面游击队乒乓打枪,鬼子只剩两人看管,女队长蹭着石柱,磨断索子,先一口痰闭了一鬼子眼睛,再飞起一脚踹翻另一个,飞身跃出墙外,得以逃脫。不久日伪报复,照样一把火烧了他们五间瓦屋。后来拼拼凑凑,才留下现在这一间。日本投降后,秦云田和吴小谨养下独子秦伏生,结婚后在长沙帆船公司跑运输,也曾帮新四军运送伤病员。20世纪50年代初,江南洪水滔天,船只在洞庭湖翻沉,夫妻双双遇难,留下不到一岁的秦铁,祖父死后,奶奶一人将他抚养长大。
肉丝面端上来,奶奶说,店长肉丝放多了,还是一角二啦。
女人哈哈道,一角二、一角二。老人家孙子好久没回来,又带了女朋友,应该的。
余中华满脸通红,嗫嚅着,没说出话来。秦铁只是埋头吃面。老人忽然笑了,好咯,今年就把猪给你咯。
老人这一笑,把姑娘笑得尴尬,却又不止尴尬;笑得羞怯,却又不止羞怯。
往家走时,姑娘仿佛憋足劲问,奶奶为什么自己养猪?
老人忽然拉住她的手,再次一笑,你开始采访啦?不是自己养猪,别人给你养吗?
我是说,是……
余中华手被老人逮着,像被挤在石头缝里,硌痛, 老人是随意的,像拎一根白菜。
一个人不要靠别人,八十岁也不要,我还没到八十。是的,国家要发我工资,七十块钱。我只拿十块钱,铁伢儿自己挣饭吃了,还要干什么?
奶奶,说说您抗日的事好吗?
走到青石井亭子边,一条弯弯的东西突然从上面飞来,身后两人还没看清,老人伸手一捞,逮住了。
一条绳子。亭子上喵呜一声,黑猫一蹿,趴到了柳树上。
奶奶还是好身手呀。
你说什么?老人回头又拉住姑娘。
您说说抗日故事吧。
杀人放火的事,不讲了。你晓得,铁伢儿今天有什么事不高兴?他昨天没睡觉,眼角红丝丝。
余中华早就看到秦铁眼角的血丝。她摇头,不会呀,他昨天睡在尹部长那里。喂,她推推昏昏欲睡的秦铁,你跟奶奶说呀。
五
秦铁心里长了疮,什么疮?不知道,是从没见过,从没听说过的疮,又脏,又丑,又臭,又辣,又痛的疮。拿不出来,讲不上口。
昨天夜里,那不是见鬼吗?部长把他带到公社,小院子早已安静了,只有围墙边几只织满蛛网的路灯,在夜色雾气里,像被石灰浸黄了壳子的螃蟹,半死不活地吊着。坐北向南坡上的一溜平房,是公社干部的住房兼办公室,左侧低地是几间两层房子,下层厨房,放杂物的小仓库,尹部长却住在这二层。
部长进门,开灯,进来吧。
秦铁闷声不响,部长轻轻拉他进来,指指板凳,坐吧。
秦铁觉得呼吸不畅。
部长提起水桶,微笑看看秦铁,说,你今天不错呀,能打倒刘德刚。那几招蛮厉害,跟奶奶学的吧?
秦铁似笑非笑,鼻子里响了响。
我在部队也学过擒拿格斗,还是没你厉害。他拍拍秦铁肩膀,你坐,我去打水洗脚。
秦铁盯着吊在天花板下的四十支光白炽灯,心神不宁,一脑袋糨糊。
怎么?民兵训练几天,天天挤通铺,有说有笑,有打有闹,蛮好的。今天怎么就挤不得?大家都知道部长喜欢留刘德刚睡,那是喜欢他,还可能因为他们是亲戚,或者刘家送过礼,这些别人只能猜测。反正,谁不愿被公社干部看中?尤其,武装部长是管知青的,知青们都盼着哪天招工回城。
秦铁从未对人说起过奶奶,大家知道你有个老革命老领导的奶奶,那会怎么样?还用说吗?这小子干不了几天,反正要回城的。从没说起过,除了几个公社主要干部,没谁知道。
尹部长要他先睡,自己还要看点资料。
他躺下,拉起毯子盖着肚皮。
部长坐在书桌前翻东西,不时沙沙响。
虽然累了一天,秦铁睡不着。
部长关灯,上床了。通常,该是各人睡一头,但部长却睡到秦铁一头。
秦铁全身发紧,似乎朝里让了让,其实心动身未动。
空中悄无声息,连老鼠夜行的声音都没有。
一秒一秒,或一分一分,沉重而充满怪味的时间,在心脏的起伏中,不是家猫般溜过去,而是鬼魅般踢踏来临。
没有鼾声,没有粗重呼吸,几乎听不到多少呼吸声音。
但,清晰地,在某个时间里,他的大腿一侧出现动静,指尖入侵的,触动皮肤的,只有警醒的皮肉才能觉察的动静。
这是什么?这是为什么?完全未知,从未与闻,一丝丝听说都没有。但是,人,生命,这个本能,比知识、理智,强悍很多,高明很多,清醒很多。秦铁知道自己的眼球在封闭的眼皮下强劲奔跑着,逃窜,愤怒逃窜。牙关无声,却重重相扣。
入侵者温软,轻柔,却意志坚定地,继续攀缘,似要越过大腿顶峰。
终于,在本能骇然的警示下,秦铁朝一边挪动了躯体,似乎用尽力气,强大的心理力量,挪动不见痕迹的空间距离。
空中仍没有声迹,这个世界如此沉寂。腿部皮肤告诉他,入侵者暂时离开了。
眼球在眼皮下胡乱奔跑,它的主人,大脑,在胡乱奔跑。不知休战多少时间,清醒的大腿皮肤又发出警报。
秦铁再次使用强大的心理力量,挪动身体,似乎可见空间痕迹的挪动。于是再次暂时休战。如此三番。
黑暗的,沉寂的,凝重的,丑陋的夜,不肯稍稍加快一点离去的脚步。
身体挪到墙边了,明显感到墙的坚挺了,再无处可挪,秦铁最终翻身侧睡。
这是个信号,明确的信号。这个男孩并不愿意,不愿同谋,不愿苟且。
不必惊天一吼,不必起身逃离。那是不可能的,这个生命太弱小,在这个世界,他是最卑微孱弱的生命之一。
一丝一厘的睡意都没有,一分一秒的瞌睡都没有,秦铁糟糕地醒着,佯装不知,佯装一切如常。那个人自然也如此。
但是,无端地、强悍地、野蛮地植入他心头的疮疤,从此不肯消失,无法治愈,不时散发恶臭,在他心灵、大脑散发。秦铁自然联想到刘德刚,恶臭更甚。打倒他?应该撕碎他!
这样的恶臭瘡疤,如何对人言说?何况奶奶?何况美丽女孩?
回家坐下来,他在一边沉闷,奶奶和女孩在交谈。
老人问姑娘家里有些什么人,今后有什么打算,现在不上学了还看不看书。姑娘说原来家里有些书,后来烧了几本。你想看,我这里有几本,借你看。老人起身,拿了一本《石头记》。老人手心还攥着个东西,将姑娘手掌撑开,一个光滑坚实的东西落在她手心里。
姑娘惊奇地看到,一个挤眉瞪眼顽皮的小猴子,拇指大小,一块绿一块黄的,十分润滑。
一个石头。奶奶说,你属猴的,拿着玩。你看,它屁股后面有个洞,可以吹响的。
姑娘好奇地吹一下,?的一声。
秦铁也盯着看,觉得奶奶一反寻常,他不仅未见过石猴,甚至奶奶此时的举止、此时的笑容,也未曾见。他对此感到陌生,这陌生中有异样,异样中,反而沁出一丝甜味,一丝暖意。
姑娘推让,老人将她手捏紧,让她拿着那东西玩。
外面传来汽车声。出门时,奶奶对姑娘说,中华,你要关照秦铁,你们互相帮助。知道吧。
从车窗望出去,老人站在门前,举头,挥手。
汽车后座,余中华把玉猴子塞给秦铁,你拿着。
秦铁说,奶奶给你的。
她发现,秦铁眼神闪亮,全不像来时的阴沉冷寂。她就势握住了他的手。秦铁瞥一眼前面的司机,动了动,想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于是,蓦地,他回握住她,比她握得更紧。
六
民兵训练结束,秦铁白天挑堤(加固河堤),晚上回落户的生产队。
那个夜晚,弥漫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湿雾,迷蒙、混沌,月色渺茫。抬头看,天就是雾,是湿漉漉的浮动水珠,空气沉闷,呼吸沉重。是江南春天。
这样静谧的夜晚,他觉得自己正用身体犁开迷茫夜色,像兴奋耕耘的牛,激情饱满地前行。
这条水渠有数公里长,笔直平坦。水渠两旁栽种气派的杨柳,枝条如熟面条一般软,仿如柔韧的翡翠。
安静,虽有蛙声,有偶尔一啼的鹧鸪,但仍然安静。安静不在于声音,安静在于没有敌意,心意舒坦。
接近水渠末端时,忽然,一条黑影从树荫下蹿出。
瞬间,他惊了。
余中华像一朵雨夜疾驰的云,一闪身上来,挽住他的左臂。
并无约定,却知道是她,仍然意外,仍然惊喜。女孩守望在这里,计算过他的行程。哎,她挽住他那一瞬,他手臂似乎麻木,知觉瞬间逃逸了。
虽然前有握手,但被少女挽住手臂,是他有生第一次。握手与挽手,差别大呢,对不对?握手是礼节,心灵另有他意的男女,还是朦胧对朦胧,不可言说,不可说呀。挽手却是明确语言,明言,那就好,你懂的。虽说彼时的男孩,与今下的男孩,对女性,从身体、生理,以及男女之事,知之极少,差距极大,少女是什么,少女的身体、气息、情愫,统统知之极少,但是,基本的、本能的,还是略知一二。有这一二,也就基本管用,对不对?
他呼吸急促了一会儿,脚步趔趄了一会儿,渐渐,很多东西就鲜活起来,涌动起来,矗立起来。
秦铁一侧身,将女孩紧紧抱住。
女孩略一驚诧,似抵抗一下,便放弃了,偎在他胸前,不动了。秦铁络腮胡刮过几天了,刺猬的底线已经初见端倪,女孩的脸在躲闪,一边向夜色张望,小心有人!
男孩也张望一回,开始喘气,不会,这里……
男孩湿漉漉的嘴就在她脸上、眼上、鼻上、嘴上胡乱倾轧。被人爱着盯着想着的女孩的脸,躲也躲,迎也迎。
抱着抱着,男孩就矗立得厉害,女孩就惊吓,真的要躲了。
男孩不但矗立,手还扪上来,扪向女孩的胸,那个总像要炸开的胸。
嘿,嘿,女孩再次惊吓,真惊吓,真躲闪,真逃避,但男孩近似疯了。
嘿,不要调皮!一声断喝,狠狠捉住那手。
男孩吃惊,真停住了,任凭疯狂之手被捉。
你真调皮!看不出你还这样!
女孩真生气,到了怒气边缘。
男孩气馁了,立刻气馁,手下垂,同时,一瞬,感到身下湿了,是自己的东西放泄了,简直就是一没龙头的水管。
自己想不到,体验只在梦境,经验只在梦境,梦境里,一阵惊麻,兴奋过去,梦醒了,下身湿了,这个不时有之。
女孩不知是否感知,推推他身体,再将他挽住,一口清新气息轻轻扑向男孩耳根,前面就上大堤了,我们往回走。
安静了许多,他们挽手向来路走,在幽深的春夜,月色迷蒙的湿漉漉的春夜,静静漫步。
此前,女孩挽他的手臂,感觉像蛇,柔滑,携带些恐怖,令人心惊。后来,就觉得像猫,温软,携带许多信任与亲近,令人怜爱。现在,这手似变成一个口,一个嘴,噙住了他,噙住他大半个身体,他就像被噙在这温暖柔韧充盈湿漉漉甜汁的大嘴里的一颗糖,不会立即融化,但正在逐渐融化,甜蜜与甜蜜叠加着融化。
秦铁,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吗?
不知道。
从你打倒刘德刚。
哦。
你奶奶教你的?
有一点吧。
奶奶有点怪怪的啊。
怪什么?
她挽他的胳膊肘轻轻推他,你不觉得?
我没觉得。她那个经历的人嘛,自有道理。
嗯。女孩沉思着,奶奶有许多书?
以前很多。
《诗经》有吗?
有哇,下次你去看。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雎鸠就是野鸭子呢,其实没什么好看的。
她又推他,你乱说。
是真的。你看,野鸭子蹭着的时候,脖子前面一堆羽毛,像个球,君子就看上了那个球。
女孩扑哧一笑,就拧他的脸,你胡说!
野鸭子只有一个球,你有两个。
呀,打死你!女孩就疯捶他。
看不出来,秦铁,你居然如此调皮!以前装着老实,伪装!
秦铁一脸涎笑,嘿嘿,人总要装一装哦,世界强手如林,你得突袭,才能战胜强敌。
嗯,有些道理。
世界人生,不就是一场综合格斗吗?孙悟空,三头六臂怎么样?也有打不过的人。三头,一个实的,一个虚的,一个半虚半实的。虚实相计,虚实相用,勉乎为人也。
女孩停步,盯他的脸看一会儿,挥挥手,似赶去眼前的夜雾,嗯,这张脸看上去虚,一巴掌打上去就实了。还行。
秦铁又涎笑,你真的喜欢我?
还不确定。
是不是有竞争者?
余中华拖着他大步走,你说呢?
可能有。
什么可能。难道就你一个人喜欢我?
还有谁?
多的是。
秦铁突然点点头,是的,应该的。
余中华面向秦铁,抿着嘴,嗯嗯。
说吧,不用这么严肃。
好,跟你说,那天公社妇女主任找我了,说,侯书记儿子快复员回来了。
知道了知道了。秦铁打断她。
你看你,那人还没影,你就生气了。不自信?
秦铁沉默着,忽然就觉得身下那湿湿地方的极不舒服。
我到水渠里洗个澡好吧?反正回队里也是这样洗。
余中华疑惑地看着他,就当着我的面?
你站到那边吧,反正夜里,黑麻麻的。
好吧。余中华迟疑着,走开几步,说,要注意安全啊。
没事,水渠多深,我是游泳高手。
余中华背对水渠,倚着柳树,想着妇女主任来说媒,她吃惊,难道是她和秦铁的恋爱被侯书记知道了?
那天训练结束,她悄悄对秦铁说, 你每天早晨经过我家门前,要看着我,好吗?
秦铁当时疑惑:你妈妈不在家?
她不认识你,你用眼睛看,不要出声。
此后,每个清晨,他没有失望,女孩总是出现在门前,离小路一两百米吧。倚在门边,一手半举胸前,轻轻地,小幅摇动。他刚刚能看到她胸前半举的手,刚刚能看到那手的小幅摇动。她的眼神,他看不到,那是已经绘写在心中的,只要微闭双眼,那迷离灼热的眼神就历历在目。那是炽热的、情味欲滴的眼神。他在手臂的小小摇动下前行,在炽热迷离的爱恋眼光里前行。秦铁边前行,边回望。越向前,那个门前的身影越拉向身后。他扭头回望,再扭头回望,再扭头回望,越向前,终于脖颈无以忍受。他不能后退着走,那样将走进水田。只能走几步,稍停,回望,走几步,稍停,回望。余中华一直倚在门边,半举胸前的手一直轻轻摇动。终于走上大堤了,他必须离开她的视野了,无法回望了。
她的居所看不到了,恋人看不到了。秦铁猛然觉得,他的心被一根线拉着,这根线系在他火热的、血流充沛的、震颤温软的那块心脏上,走一步,心脏就被紧拽一次,走一步,就被紧拽一次。它裂开了,裂开一道缝隙,似乎,火热的、年轻的血,就要从线头处一滴一滴流淌下来。
前所未有的离心之痛!只是并不漫长的丢失,仅仅一天不能相见,就有如此沉重的别离之痛,使他前行的脚步踟蹰,心神恍惚,心意迷离。
这一切,应该没人知道啊。
看着母亲一脸幸福样,殷勤招待主任,她满心烦恼。那个当兵的什么模样?主任说,比书记长得好看。有书记这猴脸,他儿子能好看?对侯书记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公社生产能手培训会,集中住宿。一天清早,她去厨房帮忙,弯弯形状的土灶台摆了一溜小钵,每个钵子盛半碗猪肝汤。灶台下的她见书记进来,捡起筷子,往钵里搅动,一个接一个,逐一搅动。她纳闷,这是干吗呢?后来想明白了,他是在挑选猪肝多的钵子啊。她后来总是无言摇头,这就是党委书记啊。
母亲跟说客媒婆主任一起诱惑她,当兵的回来能招工,她也能招工。是呀,搅钵子的书记有这权力,书记不是总在搅动他权力圈里的猪肝汤吗?
但是,招工这个诱饵确实太大了。
然而,秦铁呢?
我洗完了。秦铁捏着拧成一团的湿裤衩,站到女孩身后。
都穿好了吗?
穿好了。没赤條条,放心吧。
女孩转过身,往回走。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
秦铁追上来,还抱一下好吗?
不行。回家。她的好心情一瞬间烟消了。
七
果然,气象预报很准确,一连数天大雨如注。
现代气象学新名词,厄尔尼诺。从前的恶劣气象,狂灾恶水,不知多少,人们不知厄尔尼诺,抓狂,照样拼尽全力对付,无非就是人命。暴雨一连数天,江河水位猛涨,内渍外涝,东乡这个簸箕口成为重灾区,莫靠围又是重中之重(当地民谚,莫靠莫靠,三年一倒。两三年就倒垸一次),东乡公社重要力量集中到这里。
秦铁参与转移垸内老弱病残。昼夜连雨,时而倾盆,时而漫天细粉,树木垂头,禾稻委顿,走兽飞禽,走投无路,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将几个孩子带上大堤,转身回去,雨雾中有人叫他,原来妇女主任家就在这里。女人身上大包小包,披着块黄雨布。你就背我妈妈吧。主任老妈原来是位残疾人,腿瘸,眼蒙(白内障),说话也不利索。秦铁想,怎么如此一位老娘,竟能生下明眸皓齿颇有几分姿色还能说会道的女儿?心里疑惑,将老人伏于肩背,一手还提了个旧木箱。田间小路泥泞不堪,秦铁脚趾用力抓紧,一步一步腾挪。来到一片收割完油菜的沙土地,路已被淹没,只能走在沙地里。雨水,渍水将土地泡成沼泽,深陷至膝,好在这沼泽还算有底,但拔腿艰难,泥水把腿脚噙住,摇动小腿,用尽气力提拔,就有啵的一声,还有硬挺尖锐的油菜茬戳着腿脚皮肉。一手提箱,一手反搂老人,秦铁一身雨水汗水浑身湿透。这主任一边还叫着快点快点。想到她这说客还想夺走他的女孩,他简直就要将这老妇掼在地下。老人哼哼不止,涎水流入秦铁后颈,浑然不觉。
大堤上望去,江水茫茫,离堤面不过两尺,这个莫靠真危在旦夕。已近黄昏,雨未停歇,江风更加凄厉。柴油发电机焦躁喘气,发出啪啪啪恐怖叫声,几盏挂在木杆上的黄灯泡摇摇晃晃,底下人影穿梭,吆喝不断。
尹部长发现了正在吃红薯晚餐的秦铁,快来,你也来搭雨棚。
秦铁肩扛沉重湿滑长条原木,不能移动,另一端有人敲打榫卯。
看到尹部长穿着军队标配漆布雨衣,额头湿淋淋乱发披散,裤脚高卷,叉腿站在一柳叶小舟(牧鸭人常备之物)上,挥榔头打桩,阵阵江浪掀动小船一颠一簸。扶桩人站在没胸深的水里,浪头一扑一纵,人如出没大河的江豚(本地人称江猪)。
这时,公社通信员找到秦铁,说侯书记得知他奶奶突然病重,要他今晚一定赶回去。
一时找不到替换的人,秦铁心中焦急。
眼光四处搜索,忽然看到系着柳叶小舟的绳索正在泥泞堤面袅袅爬行,显然是系头断开了!
秦铁扛着木头无法动弹,只得伸脚去抓。
脚趾刚刚抓着,很快又脱出,脚趾再抓,它又逃脱。
忽然一个大浪打来,柳叶小舟顿时倾翻。
正将榔头挥向脑后的尹部长身子一仰,翻向大河。
秦铁从呼呼江风里,似乎听到一声哎呀。
众人正关注眼前手上,水中抱桩人也没发现。
瞬间,秦铁大喊一声。
几人惊慌,不知所措。
秦铁几秒犹豫,应该扔下木头,跳下水去?
可是,一江浑浪,水中身影早已不见。
八
秦铁坐拉麻包的拖拉机回了沙港镇。
奶奶在蓝天机械厂医院住了几天,不住了,向护士摇手,又指指沙港镇那边,捂嘴巴,意思药也不吃了,要回去。
厂领导看老人病情似乎稳定了些,血管太硬,打不着针,只好送她回来,派一位女职工同来照顾吃药。
秦铁见奶奶这模样,不能说话,听不见,喂药难以下咽,整天昏睡,一边呼唤奶奶,一边眼泪就洗脸似的流。
第二天,水渠对面饮食店女人送来些汤汤水水,马马虎虎喂了几汤匙。
秦铁才知道,对面街道也被水淹,店子底层淹了半人深,她和老公(以及黑猫)猫在几尺宽的阁楼暂时守着,许多人家躲水去了,街道上催促他们要赶紧撤离,房子已成危房,不能久待。
蓝天机械厂的女人对秦铁说,奶奶这样子怕是不行了,奶奶坚决要回家,老人就是想“老”在自己家里。老人是这愿望,只能顺从。厂领导要她带话,说奶奶一生做贡献,连自己喂的猪都送给厂里,老人的后事就由厂里包办,不用秦铁操心。
这天下午,余中华突然来了,也是坐拖拉机来的。
余中华贴近奶奶耳边,声声呼唤。奶奶突然睁开眼,被子下伸出干枯的手,捏住她一个手指头,似乎朝上边指指,喉咙里咕咕作响。
秦铁和女孩茫然,不知奶奶想说什么。
余中华告诉秦铁,气象预报说,今天晚上到明天,雨势会变小,但接下来还会有暴雨。
女职工见有他们两人在,就说她先回去,明天请厂领导过来。
入夜,果然雨停了,朦胧里似乎还见着一线月光。
秦铁在灶下烧了些米饭,和余中华将就着吃了。
奶奶在床上无声无息。秦铁坐着木沙发,头枕奶奶床沿,抓着奶奶枯瘦的手,轻轻摇,呼唤。余中华心情复杂,面对秦铁奶奶,眼前却出现侯书记、书记儿子。刚从部队回来,留存着军人某些英武之气,确实比父亲长得好些,虽然脸型相似,却黑里透红,眉眼明亮。见面时,妇女主任悄悄说,工厂招工指标已经下来,还有一个女的名额。意思再明白不过。自己觉得,未见面时一边倒,见过之后两边摇。行军床就在脚边,却无心躺下。看看门外天空,一片阴沉,远处隐隐雷声,近处水渠哗哗有响。
她坐到秦铁身边,从后面拥住这个单薄的身体。
秦铁埋头床沿,并无动静。
屋外传来不知死活的蛙鸣。
秦铁感受后背别有用心的摩挲,然而冲动只在肉体沟壑深处潜行,不肯贸然僭越。
余中华只能咬住有关侯家的事,她猜想,一旦说出,这个男子汉要么将她赶走,要么把她强奸了。这使她后怕,难以想象。要让她向这个男孩献出自己,她怀疑自己爱他的力量是否会有如此强大。
交谈的动机被一个个捆缚,交谈的欲望也被驱逐,辗转反侧,终于困顿袭来,她蜷曲在行军床上睡着了。
蒙眬间似乎听到鸟鸣,半睁眼时,觉得窗口现了鱼白。
就在这时,有哗哗的强烈响声传来,好像就在身边。
她睡意顿失,惊警起身,推门,白色曙光中,前面水渠忽然犹如大河,汹涌浪头翻过渠道,朝他们这边直扑过来。她判断,这是上游水库溃坝了!居高临下的猛水!
她驚慌回身,猛摇秦铁,快快!发大水了!发大水了!
秦铁惊醒,出门看时,浪头已冲到脚下,轰隆隆扑进屋里,顿时桌椅家具人仰马翻,又直朝后墙冲去。
秦铁、余中华合力推门,却无法抵挡一个接一个汹涌水浪,无法关门。
快快快,把奶奶抱起!
转瞬,室内大水深及腰膝。
混沌昏暗中,秦铁踉跄着从床上抱起奶奶,余中华托起奶奶脚,两人刚绕过沙发,只听得轰隆一声,后墙朝室内坍塌下来,屋檩砸下来,瓦片尘埃水花水粉纷纷满屋。
秦铁本能地略一低身,沙发靠背替他挡了一下,却听得奶奶一声哎哟。
冲出去!冲出去!余中华大喊。随即放下奶奶脚,冲到秦铁前面,捞起一把椅子,左右扫动,将水中杂物推开,快快,冲出去!
秦铁牙关紧咬,抱着奶奶朝一片亮白门口冲去,前脚出门,再听轰隆一声,前墙坍塌了。
稀薄曙光下,奶奶头部被鲜血包裹了。
秦铁横抱着老人,仰天大叫,奶奶!
无处栖身。居高临下的猛水还在翻涌而来。
怎么办?怎么办?天哪!
四顾无人,无援,无救。
站立滔滔水中,两人对抱着老人,泪水横流。
你,去拖个东西来!
余中华看着眼前一片水里废墟,浑身颤抖,挪动齐腰的水下腿脚,咬牙掀开一根根屋檩,堆堆瓦片,终于刨出行军床,撅着臀,将行军床拖出瓦砾堆。
可是,行军床高不及水。
你来,抱着奶奶。
秦铁将老人交余中华背着,自己拨开瓦砾,拖拽几根木头过来,垫在行军床脚下,床面出水了,终于将奶奶安顿上去。
两人立在床前,紧紧相抱,泪水交织。
不知死活的蛙声绝迹,更有不知死活的麻雀三三两两尖叫着掠过废墟,掠过他们头顶。
艰难曙色挣扎得明朗些了,远山朦胧。汹涌水势渐渐平缓。
渠道犹有一层薄浪时,绝望的人终于听到汽车声响。
秦铁和奶奶随厂里汽车过去,余中华和留下的两人清理废墟。
九
蓝天机械厂为吴小谨举行了隆重葬礼。
东乡公社防汛仍然十分紧张,还在努力寻找武装部长遗体,只派出妇女主任,代表东乡,为老革命送行。
开拖拉机来的,是一位身着摘取了领章的草绿军服的年轻人,他也随着众人,到灵前拜了三拜。
守在灵前的秦铁漠然凝视。我们想,或许此时,他脑中闪过鲁迅诗句:大家去谒陵,强盗装正经,静默十分钟,各自想拳经。可能如此,理应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