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平,长沙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小说集《雨打风吹去》《倒脱靴故事》《王平小说》(甲种本/乙种本)。
南门口是个十字路口,乃老长沙城里最热闹之所在。
再往南,出城了。小鱼年纪小,没出过城,且不提。
往北呢,是黄兴南路,直通北门正街。俗语说,南门到北门,七里又三分。远了,小鱼没去过,也不提。
朝东,是城南路,残存有一段长四百余米的旧城墙。城楼天心阁几经兵火,数度重建,保存尚可。小鱼不感兴趣,也暂且不提。
朝西,则是长两百余米的碧湘街,可抵湘江边上。沿街有各色门面,参差不齐,大多与吃穿用度有关。小菜摊子沿着街道两侧次第延伸开来,是小鱼的妈妈每日来买菜的地方。
小鱼喜欢,便可以说说。早上,是碧湘街最热闹的时分。小鱼跟在妈妈身后东张西望。
炸葱油粑粑的小店门口,人气旺得很。小鱼的妈妈挽着装满菜蔬的竹篮走近,等刚下锅的葱油粑粑炸焦。八岁的小鱼抓着妈妈的衣襟,踮足,有点迫不及待。
旁边,十岁的安沙跟他的姐姐也在等待。小鱼看了安沙一眼,安沙亦看了小鱼一眼。这是今生今世,两个人第一次目光相遇。
炸好的葱油粑粑一个挨一个,排在油锅上方的沥网上。沥网边有根固定在木板上的铁扦,插着厚厚一叠包葱油粑粑的旧报纸片。
待油沥尽,店主先收小鱼的妈妈的钱,一角钱两个。然后麻利地从铁扦上抽出一张纸片,夹住一个葱油粑粑,递给小鱼。再夹一个,递给小鱼的妈妈。
轮到安沙的姐姐了,但她只舍得买一个。店主收了她五分钱,抽出一张纸片,夹了一个递给她。安沙的姐姐转身将葱油粑粑递给安沙。安沙接过,要姐姐咬一口,姐姐便咬了一小口。
姐弟两人一高一矮,她咬一小口,他咬一大口,并肩朝碧湘街西头走去。
小鱼亦翘起手指捏住葱油粑粑,随妈妈一起吃着,跟在她的屁股后头朝东头走去。
两个陌生的细伢子细妹子背道而行,就此错过,再也没看对方一眼。
早晨的阳光从东往西斜斜地照过来,投射在整条碧湘街上。行人的影子很长,交错地移动着,有一种梦幻的感觉。
小古道巷小学原来是一座古庙,叫作南岳行宫。门口有一对石狮子,很威武。庙宇不算大,但占地面积不小。
大殿供奉的是南岳祝融大帝,即传说中的火神,左右两边分别供奉杨四王爷和黄龙大圣,后殿供的观世音。每逢阴历八月,到南岳衡山去朝拜的远方香客,途经长沙,都先要来南岳行宫拜菩萨。燃几炷香,叩几个头,求几个签或者问几个卦。后来政府将大殿后面的几栋平房改为小学,还利用庙前庙后的空坪做了操场。挖了一个跳高跳远用的沙坑,建了一座木制滑梯,竖了两架秋千。哦,还有南竹爬竿。
就这样,大致保留了南岳行宫前面的大殿,其余都是小古道巷小学的地盘了。
大殿后面有一个长方形的天井,左右两厢共有四间教室,三年级以下的班级在这里面上课。有丈余高的帏帐将其与大殿隔开。
一般时日,庙里来的香客不多,甚至有几分冷清。但大殿里的香烛却不能断。每天,由守庙的老尼姑吴婆婆负责更换。吴婆婆来的时候是小尼姑,不知不觉,变成老尼姑了。
学生们诵读课文的声音从三年级甲班的窗户里传出来:紫色树,紫色花,开了紫花结紫果,紫果里头有芝麻。
教室里。小鱼站起身,捧着课本领读,一本正经的样子:弟兄七八个,围着柱子坐,大家一分手,衣服就扯破。
五年级乙班的教室。
也是语文课。安沙个子矮小,坐第一排。
班主任段老師,嗜酒。一套洗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几乎从未换过。手肘、膝盖与屁股均打着补丁。他一时兴起,居然放下课本,摇头晃脑、唾沫横飞地吟诵起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坐在第一排的安沙摸了一下脸,不得不朝后一退。他体验过太多溅满脸面,且富含酒精的标点符号。
教室外头,下课铃悠扬地敲响了。
一截尺余长的铁轨,用粗铁丝悬挂在办公室门外走廊的横梁上。校工吴伯伯持一柄小铁锤,神情肃穆地敲着下课铃。那截铁轨因常年被敲击,竟然形成了一处凹痕,且锃亮锃亮,与锈蚀的周边形成强烈的对比。
小鱼跟同班同学巧巧偷偷掀开低垂的帏帐,溜到大殿里去玩。观世音菩萨的供桌前香烟缭绕,烛火揺曳。小鱼跟巧巧将烛泪捏成一个个小烛团,直到温软的烛团变冷变硬。
两个人摊开手掌,互相数着比谁的烛团更多。小鱼说,我有六个。巧巧说,我七个。小鱼说,最大的是我这个。巧巧撇了一下嘴。
红色的小烛团躺在两只小小的掌窝里,很好看。
居高临下的观世音菩萨手持净瓶,慈眉善目地注视着两个细妹子。
操场上,一群高年级男生在骑高马打仗。“骑高马”是男同学很喜欢玩的一种集体游戏,有很强的对抗性。两人为一组合,强壮的那个做马,个头小些的那个则骑在他的肩上,既可双肩骑,亦可单肩骑,随便。一组组人马互相撕扯,拼力将对方拉下马去,谁先把对方拉下去谁就是赢家。
安沙个子虽矮小,但骑在同班同学老武鳖的肩上,很灵活,也很威武。
一组组高马在操场上驰骋,厮杀得难解难分。
上课铃又急促地敲响了。男女学生纷纷跑进各自的教室,操场上顿时变得空旷而安静。
一大群麻雀迅急地掠过操场上空,转瞬消逝在天际。
中华国药局坐落在南门口与黄兴路交叉处。门面高大,上头有好多半浮雕彩绘古代人物,各具形态,其中还有一个骑梅花鹿的白胡子老头。但颜色已然斑驳,显出颓旧的样貌。店名则是立体的颜体字,浑厚,雄劲。
二路公共汽车站刚好在药店门口。这个站台蛮热闹,因为边上是南门口百货商店。乘客们推推搡搡上车下车,马路上的行人与自行车川流不息。彼此陌生的男男女女或擦肩而过,或迎面而过,或转身而过。
公共汽车的喇叭声与自行车的铃声此起彼伏。
小鱼的爸爸原本是中华国药局的大股东,还开过一间私人诊所。公私合营后,诊所也不让开了,改在药店里做坐堂中医,找他看病的人仍旧不少。每日端坐在药店的一角,翘起指头给人号脉,用毛笔开方子,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小鱼的妈妈则一直是药剂师,如今仍在柜台上拣药。
下午放学早的话,小鱼喜欢带同学巧巧去药店玩,看老虎标本。
是一只华南虎的标本,装在一个大玻璃柜里头,摆在药店大厅中央,小鱼百看不厌。每次都要隔着玻璃夸张地大叫一声,好尖好尖的牙齿!又对旁边的巧巧说,我爸爸说,这只老虎是打虎队在岳麓山上打的,是虎王,有四百斤重,还把一个打虎队员的手咬断了。
巧巧说,老虎的舌头上有刺,可以把骨头上的肉舔下来!
几位药剂师在曲尺形的柜台里忙进忙出。小鱼的妈妈用戥子称药、分药、包药。最后将单方放在几服药的最上面,用细麻绳绕几绕,再滴溜溜一转,便系好了。动作如行云流水,尤显麻利。
柜台后面,是一大排有无数小抽屉的药柜,呈深棕色,厚厚的包浆,看上去颇有些年头了。每个抽屉里装着一味或者数味中药。屉子有的抽出大半,有的抽出小半,有的闭着,倒也显得错落有致。
小鱼跟巧巧大声念出屉面上一味味的药名:党参、黄芪、枸杞子、天麻、杜仲、三七、当归、何首乌、牛黄、红景天、灵芝、甘草……
念完甘草,小鱼不再念了,抬头看着妈妈。
小鱼的妈妈很烦。她弯腰从柜台里拿出两根未切的甘草,给小鱼和巧巧一人塞一根,说,快点回去快点回去,莫在这里讨嫌。
小鱼跟巧巧一人手里拿根甘草,从中华国药局里走出来。出门,小鱼拿自己那根甘草与巧巧那根比,结果发现自己那根短些。巧巧便有点得意,说,你妈妈对我好些。小鱼不服,再比,说,我这根比你那根粗些!
两个细妹子边走边嚼,肆无忌惮地用牙齿撕扯。嘴角上的甘草汁液,呈好看的淡黄色。
有个细伢子滚着铁环,当啷啷地从马路那头奔跑过来,故意朝她们冲。巧巧赶紧躲到小鱼背后。小鱼抬腿一脚,将铁环踢到马路中间去了。细伢子狼狈地跑去捡拾铁环,小鱼跟巧巧笑得直不起腰。
细伢子便是安沙,他们彼此仍不相识。
小鱼家住在大古道巷一栋老楼房里。这栋楼房本来是他们家的私产,大门边上的砖墙上嵌有一块长条形麻石,上面刻着一排字:陆无虞医师寓私墙私角并无寄缝。
被改造成公房之后,楼下搬进来两户人家,都是劳动人民。他们家便全住在楼上了,但厨房在楼下。为图方便,全家都改在厨房里吃饭,吃完饭上楼。
小鱼的妈妈在厨房里准备晚饭,砰砰砰砰地在砧板上剁肉馅。
放学的小鱼背着书包飞快地跑上楼梯。
楼上,小鱼的爸爸在屋内躺椅上看一本竖排字的书,抽烟。脚下卧着一只黑白相间的花猫。
小鱼的妈妈轻手轻脚,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小鱼的爸爸欠欠身,说,谢谢。小鱼的妈妈说,政府又要卖公债了。小鱼的爸爸翻了一页书,说,家里还有些存款吧?小鱼的妈妈说,存款不能动了,也不多了。又瞥了一眼烟灰缸边上的飞马牌香烟,说,不抽大前门了?
小鱼的爸爸并不直接回答,却说,那就把黄兴南路的那栋屋子卖掉吧,反正也不打算开诊所了。说罢,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用力旋了一下。
小鱼的妈妈神色有几许黯然。
小鱼的爸爸看她一眼,说飞马也好,味道燥点而已。
小鱼与哥哥住一间房。小鱼将废弃烟盒中的锡皮纸撕成一小条,对着镜子仔细地贴在门牙上,然后一颗颗用力摁紧。弄好后,嘴里仿佛嵌着两排闪亮的银牙齿。
小鱼的哥哥戴一副近视眼镜,伏在桌子上装晶体管收音机。小鱼悄悄走近哥哥身旁,撞撞他。哥哥推推眼镜,不解地看看小鱼,小鱼却突然将牙一龇,吓了哥哥一跳。
小鱼龇着银牙说,你已经装了一个收音机,怎么又装一个?小鱼的哥哥有些不耐烦,说,关你屁事,站开站开。
小鱼又跑到楼下厨房里,龇着银牙齿去吓她妈妈,把妈妈也吓了一跳。小鱼看着正在搅鸡蛋肉泥的妈妈,高兴地说,哈,肉饼子蒸鸡蛋,我最喜欢吃!
晚饭前,爸爸要小鱼扫地,说,细妹子要学着勤快些,莫一天到晚尽玩。小鱼有些不情愿,不过还是拿起了扫帚,先扫父母的房间。又听见爸爸在书房里说,门角弯里也要扫干净啊。小鱼便去扫门角弯,一看,里面躺着一枚五分钱硬币,亮晶晶的。小鱼捡起来,意外地大叫,爸爸,地上有五分钱!
爸爸慢吞吞地走过来,说,小孩子勤快,就会有好结果。这钱就给你吧。小鱼这才似乎明白,五分钱是爸爸故意丢在门角弯里的。她麻利地一屁股从楼梯木扶栏上滑下,出门买紫苏梅子姜去了。
小鱼的哥哥仍在房间里装收音机,桌上散乱着零件。烙铁与松香接触的瞬间,刺啦一声冒出青烟。他小心焊接好最后一个零件,屏息调试。喇叭里突然发出刺耳的交流声。
小鱼的哥哥赶紧戴上耳机,再慢慢调。耳机里终于有沙哑的歌声,且渐渐清晰: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房间里有两张床。小鱼是浅红色碎花床单,哥哥是浅蓝色格子床单。
安沙一只手将书包顶在头上,一只手滚着铁环回家。铁环在小巷的麻石路面上跳跃着前进,发出清脆的声音。夕阳把安沙滚着铁环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他们家租住在一条叫倒脱靴的小巷子里,也是栋老公馆。大门上方横嵌一块花岗石,刻着“心远草堂”四个清秀的字。
进大门,院子里左右各种了一棵玉兰花树。每年四五月份,便开满碗盏大小的白色花朵。
安沙一家四口人,爸爸母亲,姐姐跟他,只租了一间房子。好在房子還算大。妈妈在中间摆了个大衣柜做隔断,再拉上一张大布帘,权且成了一明一暗两间房。爸妈住里面,安沙与姐姐住外面。一张双层床,姐姐睡上铺,安沙睡下铺。一张小书桌也是两个人共用。
安沙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小人书《秦琼卖马》,将它放在一个竹书架上。这是他用十五条快吐丝的蚕跟同学换的。这些蚕身上都有些泛亮了,安沙有些不舍得。但他的理想是要积一百本小人书,他已经积了十多本了。其中有《三打白骨精》,有《铁道游击队》,还有《羊城暗哨》。
安沙会养蚕,他用蚕换了不少东西。蚕子装在两只鞋盒内。安沙揭开戳满出气孔的盖子,细心地给蚕子换桑叶。然后从床铺底下搬出一个小簸箕,底下的桑叶被一方小手帕盖着。安沙含一口水,噗地喷在上面,保湿。
前头院子里除了正房之外,还有一间厨房、一间杂屋,以及一个狭窄的楼梯间,房顶上是个别致的晒楼。隔院临街,面积大约二十平方米吧,有红砖砌就的栏杆,伸手可触及院子里玉兰花树的枝叶。
安沙喜欢带同班同学老武鳖到晒楼上去玩。两个人尤其喜欢爬上砖栏,沿着屋脊行走,很惊险,也很刺激。
安沙的姐姐则在阳台上折了几朵刚刚破绽的花苞,然后下楼,插在家里一只通体深褐、貌似黑陶的短颈圆肚花瓶内。不到半天,硕大如饭碗的花便洁白地盛开了,满屋子的幽香。
安沙的姐姐跟正在收拾屋子的妈妈说,玉兰花配上这只花瓶真好看。妈妈说,这花瓶还是你祖父在日本留学时带回来的,几十年了。后来送给你爸跟我做结婚礼物。
安沙的姐姐说,难怪。又自语道,可惜玉兰花开得快,谢得也快。
妈妈若有所思,说,花瓶也容易摔碎啊,要小心。
早晨,阳光从院子里的玉兰花树枝叶间透下来,无数麻雀聒噪。
前房东李福爹照例站在后院厨房外的台阶上漱口。且漱完口必定要刮舌苔。用一柄银制的、呈条状的半圆形刮子,舌头伸出好长,慢慢刮,慢慢刮,直至刮出几声干呕,方才作罢。然后搓一根小纸条插鼻孔。插几下,仰头闭目张大嘴巴,酝酿片刻,猛然间打出一连串喷嚏来。再捏捏鼻翼,极惬意。
安沙调皮,有时候也学李福爹的样子,搓一根小纸条,插鼻孔。居然也打出一连串喷嚏来。李福爹笑笑, 并不计较。
李福爹六十出头,原本是个做南货生意的资本家。矮,并且胖,长相富态。夏天爱穿一件香云纱开襟短袖衫,怕热,便喜欢敞怀,一对奶子如女人一般。私房改造后,政府还是给他留了两间房子自住,并且在门楣钉了一块特制的小铝牌,上头刻有“留房”两字,还有编号,以示与公房有所区别。李福爹的老婆去世早,其一应家务,皆由跟随他足有二十多年的保姆张娭毑操持,从来讲究吃,却从来未曾进过厨房。
唯独每天喜欢亲自收竹帘与放竹帘。早放,晚收。房间的竹帘既宽又高,李福爹气定神闲地趿一双皮拖鞋,缓缓走到窗外走廊下,挽开绳子,咔啦啦,咔啦啦,咔啦啦。木葫芦单调的声音反而显出四周的安静。
然后踱步去大门口的信箱里取报纸,间或也有信。除开冬天,李福爹喜欢坐在走廊上看。到后来,老花镜不管用了,还要加一柄放大镜,对着报纸或信纸慢慢移动。
偶尔亦可见李福爹推开窗子,借窗外的光写信。
安沙喜欢站在窗外看李福爹写信。用毛笔写竖行字,写罢数行,几近枯笔,再在铜墨盒里舔舔墨,哼哼鼻子,又写。
李福爹抬头看看安沙,亦不在意。
且每到正点,李福爹屋里墙上的一架挂钟便会发出布谷鸟的叫声。这是一架罗马数字的西式挂钟,状如木屋。正点到,木屋上方的小窗便突地打开,探出一只小鸟,伸一下头“布”,缩一下头“谷”,几点钟叫几下,“布谷”“布谷”,煞是有趣。钟的下面还有一长一短两根铁链,各挂一纺锤形的金属悬垂物,可能是利用重力来取代发条吧。
院子左侧的走廊上,摆着一口巨大的楠木棺材。每天上午,保姆张娭毑必定会提着小半桶水, 仔仔细细地将其揩拭一遍。
这副棺材是李福爹花大价钱给自己定制的,正宗的四个头,即棺材主体只用了四根木料,可见用材之粗大,何况还是楠木。正前面雕有福禄寿喜四个老头,里面还有个有镂花雕的内椁。搁在院子左侧的走廊上已有多年。因避讳,李福爹称其为“千年屋”。且正因有了这副“千年屋”,李福爹的内心才有所寄托,可以将余生打发得平和与淡然。
院子里传来六声布谷鸟的叫声,下午六点钟了。
安沙的妈妈从厨房外的井水缸里用端子舀水,一端一端舀到一个木盆里。姐姐则在洗木盆里的白菜。
端子乃一种竹制的舀水用具,长沙城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取粗壮南竹从竹节处锯断,成半尺左右的竹筒,侧边凿鱼尾凹槽,取一根厚竹条,将头部削成尺寸相配的凸体嵌进去,遂成端子手柄。
且安沙家跟许多人家一样,有一大一小两口水缸。小水缸装自来水,可装三担,放在厨房里头,专门用于煮饭、烧开水。有两个半圆的杉木缸盖,若全盖上,则形成一个整圆,但一般情况下,有半个缸盖并不揭开。另一口大水缸装井水,可装五担,放在厨房外头。用于洗涮,无需缸盖。
门口靠墙有一对杉木水桶,被桐油刷成了深棕色,與斜倚在墙角里的竹扁担之间,有种不动声色的呼应。
灶上坐着一只生铁炉锅,锅盖周边围着一圈抹布,冒着热气,瓷瓦渣子在锅底沸水中发出扑哧的声响。
安沙走进厨房,抽抽鼻子觑了一眼,说,又是红薯蒸饭,天天吃红薯蒸饭。搞得上课时候老是放屁。妈妈回了他一句,有屁就放。未必你想天天吃山珍海味?安沙说,明天去姑妈家吃面条。
姐姐把洗净的白菜端进厨房,对安沙说,姑妈自己煮面还要数根数。每次只煮一百根。你去吃她一碗面,她要抠自己三天。莫去啊。
安沙的爸爸下班了,推着一辆陈旧的单车走进院子,停靠在玉兰花树下。
一家四口人,围着一张小桌子吃晚饭,很沉默。三样菜,一碗炒白菜,一碟芹菜炒香干,一缽酸菜汤。爸爸取出一只扁状的金属小酒壶,就一小碟花生米喝闷酒,很少去夹桌上的菜。
姐弟与妈妈之间偶尔有几句对话。
安沙说,对门的建国伢子真好过,得了黄疸肝炎。姐姐便问,得了黄疸肝炎还好过?安沙说,当然好过,每天有白糖开水喝。妈妈解释说,得了肝炎政府有照顾,每个月可配给二两白糖。姐姐便对安沙说,你是想喝白糖开水想疯了吧?
安沙并不理会姐姐,却睁大眼睛,让妈妈看他的眼珠子发黄没有。妈妈啼笑皆非地叹了口气,看了看,说,没有没有。安沙颇为失望,姐姐却笑了,说,你那对眼珠子不但没有发黄,还贼亮!
一边,爸爸并不搭腔,仰头又喝了一口酒。再侧脸看了一眼安沙,抓了几颗花生米放在他面前。安沙高兴地拈了一颗,塞进嘴里。
妈妈很短暂地瞥了安沙的爸爸一眼,说,高长子给你来了一封信。安沙的爸爸说,是吗?好多年没有联系了。他怎么样?安沙的妈妈说,北大经济系的教授,应该还好吧。安沙的爸爸抿了口酒,自嘲地说,这我晓得。比我这个工厂的小会计强多了。安沙的妈妈忙岔开话题说,不过,也是个大右派啊。
安沙有点不知趣地问妈妈,高长子是谁啊?安沙的爸爸瞪了他一眼,吃饭时候少说话。妈妈却回答说,是你爸爸的大学同学。转头又对丈夫说,你要看信不?我去拿。安沙的爸爸说,不急,先吃饭。
夜晚,安沙家房间隔断的里面,布帘紧闭。一盏昏暗的电灯悬在半空。
安沙的爸妈躺在床上。安沙的爸爸双手枕颈,望着天花板,表情木然。安沙的妈妈背朝着他,亦睁着眼睛。两个人各自沉默。
安沙的爸爸问,睡着啦?安沙的妈妈赶紧闭上眼睛,说,睡着了。安沙的爸爸说,你没睡着。安沙的妈妈动动身子,说,明知故问。
安沙的爸爸伸手摸到拉线开关的绳子,咔嗒将灯关了。黑暗中,他自语道,高长子的日子恐怕也不好过。安沙的妈妈没有吱声。
万籁俱寂。
安沙的姐姐跟小鱼的哥哥是高中同班同学,并且要好。但两人表现得含而不露,别人并看不出端倪。安沙和小鱼当然也不知道。
放学了。男女学生三五成群从长沙市二中校门里走出来。小鱼的哥哥不远不近地跟着安沙的姐姐。
路口处,几位女生分手了,安沙的姐姐独自走着。
刚拐进一条巷子不远,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安沙的姐姐本能地回头。小鱼的哥哥几步追上来。两人目光相碰,都有些腼腆。小鱼的哥哥用刚学的俄语说道,привет(你好)!安沙的姐姐愣了一下,也笑着回答,привет!
他们停在一根电线杆下面。小鱼的哥哥从书包里取出装好的收音机,递给安沙的姐姐。安沙的姐姐赶紧将双手朝后背交叉,不接。小鱼的哥哥说,拿着,专门替你装的,装了两根三极管。哦,还有这个。又从书包里取出一只耳机,你一只,我一只。安沙的姐姐说,你把它们拆开了?小鱼的哥哥说,一只耳机也可以听的。
安沙的姐姐终于接了,将收音机跟耳机塞进书包。调皮地说,那我就用一只耳朵听。小鱼的哥哥幽默地说,你一只耳朵,我一只耳朵,加起来就是两只耳朵。
两个人会心地看着彼此。忽然,安沙的姐姐用俄语说,спасибо(谢谢)!
小鱼的哥哥也一愣,说,莫客气,Не стоит(不用谢)!以后每天晚上九点钟,我们两只耳朵一起听音乐节目,好不?
安沙的姐姐点点头。
分手时,小鱼的哥哥又用俄语说,До свидания(再见)!安沙的姐姐忍住不笑,答道,До свидания!
小古道巷拐角处有一家宏顺南食店,木板门面。五十开外的店老板早上开门,须先把一块块板子取下来,按编号顺序靠墙壁倚好。到晚上关门,再按序号将板子一块块插上。
小店背后墙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曲尺柜台上,摆着一排广口玻璃瓶子,装着各色南食,饼干码得整整齐齐。这家南食店还可沽零酒、打酱油和醋。另有两条板凳在门口,一只长方形的木条盘搁在上面,伊拉克蜜枣堆得如小山一般。
安沙的班主任段老师,经常来店里沽二两零酒。并不落座,也不跟人搭腔,几口喝完,杯子一搁便走。
他是小店里唯一穿中山装站着喝酒的人。
另一面墙上贴着一张告示:工余之暇稍饮一杯,可振奋精神,消除疲劳,但不可过量。
告示底下,一个苦力模样的醉汉靠墙斜躺着,鼾声如雷。
安沙提着酱油瓶子走进店里。碰到段老师,连忙鞠了个躬,问段老师好。段老师说,打酱油?安沙说,打酱油。段老师说,作文写好没有?安沙说,没有。段老师说,写什么想好没有?安沙说,想好了。接着胸脯一挺,说,我的理想是,当一个像时传祥伯伯一样的掏粪工人!
段老师摸摸安沙的脑壳,露出一丝苦笑。亦不再言语,仰头喝完杯中残酒,转身走了。
安沙闻到段老师嘴里的酒气,皱皱鼻子。
墙上挂着几只不同容量的大小提子。
店老板将白铁漏斗插入瓶子,取下一只小提子,伸进瓦瓮里提出酱油,小心翼翼地灌进瓶子。
李福爹的保姆张娭毑,左手挽只竹菜篮,右手提一只甲鱼,从菜市场买完菜进屋。在院子里碰见安沙的妈妈,照例寒暄几句。安沙的妈妈说,又买甲鱼了?张娭毑嘴巴朝李福爹窗下一努,说,反正有钱,一个礼拜要吃一只,蒸红枣枸杞子天麻。牛奶每天喝兩瓶。安沙的妈妈笑着回答,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
刚巧,送牛奶的工人骑着自行车停在门口。两侧的帆布挎袋一格一格插满玻璃奶瓶。他抽出两瓶牛奶走进大门,再将李福爹窗台上的两只空瓶子拎出来,插入空格里,咣当咣当骑出麻石巷子。
李福爹趿着皮拖鞋慢吞吞走过来,并不看张娭毑一眼。径自走下麻石台阶,到大门口的信箱里取报纸。却忽然转身对张娭毑说,你不是说对门四寡妇的满崽得了肺病吗?以后你每天送瓶牛奶过去,我喝一瓶够了。张娭毑听了连连点头,说,好的好的,等下就送过去。还有,李福爹又说,我那个“千年屋”,每天都要抹一遍啊。
张娭毑偷偷冲安沙的妈妈挤了挤眼睛,说,每天一句现话。都抹得干干净净的呢,你自己去摸摸看啊。
委实,稳稳妥妥搁在廊道上的这副巨棺,从来都不曾沾有半点灰尘。
远处传来小古道巷小学的上课铃声。
礼拜天,安沙跟老武鳖及另外几个同伴跑到水陆洲上去玩,顺便偷摘桑叶。没有钱坐客运轮渡,但细伢子们自有办法。他们跑到汽车轮渡边上等待。一俟最后一辆汽车开上去,在钢缆收起跳板的最后一刻,几个细伢子几乎同时一窝蜂跳将上去。有船工欲阻止,却也来不及了。
汽车轮渡缓缓离岸了。
小鱼的哥哥也带小鱼去了,但与安沙他们并非一拨人。船舷边上,小鱼揪着哥哥的衣袖站着,既紧张又兴奋。船的另一边,安沙跟几个同伴在说话。
远远地,老武鳖看见小鱼的哥哥戴了副眼镜,轻蔑地一笑,说,嘿,四眼狗!
小鱼的哥哥听见了,说,你骂哪个?老武鳖说,哪个是四眼狗我骂哪个!
小鱼的哥哥毫不示弱,冲上去便准备干仗。
小鱼赶紧拖住哥哥。幸而同时,安沙等几人也将老武鳖拖住了。
一场极可能发生的打斗被双方制止。
但小鱼跟安沙,谁也没在意谁。
汽车轮渡缓缓地靠拢码头。一群细伢子雀跃着跳上岸。
碧绿的湘江不动声色,朝北流去。
小鱼站在一棵很粗的桑树下,仰着脸,看她哥哥摘桑叶。一阵河风吹过来,吹起了小鱼浅蓝色的裙子。小鱼不在意,只顧看她哥哥。阳光透过桑树枝叶,照眯了小鱼的眼睛。小鱼用手搭了个凉棚。
不远处,安沙也在摘桑叶。
手搭凉棚的小鱼转头,与安沙无意间对视了一眼,不过两三秒钟吧,这是两个互相陌生的小孩又一次见面。
彼此似乎有点印象,却说不上来。
忽然间,桑树的主人,一个四十出头打赤膊的汉子,骂骂咧咧,背了根竹篙从远处直扑过来,河堤上的细伢子遂作鸟兽散。
唯余水陆洲上夏蝉的嘶鸣。
安沙伏在小书桌上用毛笔写作文,题目叫作“我的理想” 。
他在作文本子上写下第一行小楷字:我的理想,是要做一个像时传祥伯伯一样的掏粪工人……
忽然听见妈妈在外头大声说,自来水缸里都晒得谷了,每次挑水都要人喊!其实妈妈每次都有些夸张。安沙连忙合上作文本子,跑到厨房里,揭开水缸盖,看看。
自来水还有一半缸啊。安沙对妈妈大声说。
在院子里晒衣的妈妈并不正面回答他,说,那井水缸呢?
在边上帮妈妈递衣物的姐姐扑哧笑了。
安沙再看看井水缸,果然见底了。遂拿起吊桶与提桶,去后面院子的井里扯井水。却分明有点不服气,嘟哝道,明明说的自来水,哼。
正在晒衣的妈妈仍不理会安沙。
后面院子的水井有两眼,各有一个麻石井盖。两眼井口中间有寸余宽的石缝贯通。安沙将吊桶放入井中扯水。可能是因为用久了吧,吊桶的棕绳断过若干次,上面打了好几个结。但一般人家的吊桶仍多用棕绳,与麻绳相比更有摩擦力,不打滑,也经得沤些。
井水波动、漾开,映出安沙动荡变形的面容。
一桶井水扯至一半,不料绳子突然断了,扑通掉落井底。
安沙有些懊恼。只好取来捞吊桶的自制工具,放入井下打捞。
这种专用工具乃用铁丝纡成。先用粗铁丝纡一个直径约莫半尺的圆圈,再用细点的铁丝纡成七八只小钩,扭在圆圈四周。中间用十字架固定,系上井绳。
安沙很熟练地用此工具打捞吊桶。先让其沉入井底,再前后左右慢慢拖动。且时不时朝上提一提。若手感沉重,则意味着已钩着吊桶了。
安沙小心翼翼地将吊桶打捞上来。
小古道巷小学门口。小鱼跟几个细妹子在石狮子边上踢毽子。不远处的电线杆下面,巧巧跟另外一个细妹子说着什么。细妹子苦着脸,时不时偷看小鱼一眼。
小鱼却一眼也不看她们,兀自踢着毽子。小鱼的毽子踢得很好,能踢出好多种花样。
不一会儿,巧巧牵着那个细妹子走拢来。细妹子仍有些扭捏。巧巧对她说,好了好了,小鱼答应跟你和好,但你得先叫她十声名字,再给她一包紫苏梅子姜。小鱼说,不是说好要叫我二十声吗?做中人的巧巧遂打圆场,说,就叫十声算了吧。喏,这是她给你的紫苏梅子姜。
小鱼并不接,由你分给大家吃啊。
巧巧又用手撞了撞那细妹子。那细妹子便开口叫起来:
陆小鱼、陆小鱼、陆小鱼、陆小鱼、陆小鱼……
巧巧则在一边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小鱼呢,却听着节奏又踢起毽子来。待巧巧刚数完十下,小鱼用手接住毽子,看了那细妹子一眼,然后将毽子朝天上一抛,再一脚踢向那个细妹子,说,给!
细妹子连忙一脚接过小鱼踢给她的毽子,再踢给巧巧。巧巧接过,又踢给小鱼。
几个细妹子,一边吃着紫苏梅子姜,一边快快活活踢起毽子来。
安沙在屋里继续写作文《我的理想》。他翻过一页,抚平本子,用毛笔舔舔墨,认认真真在作文本上写小楷字,且边写边念:假如你也不愿当掏粪工人,他也不愿当掏粪工人,那么,全世界的粪坑都满了,怎么办?!
窗外忽然有人敲玻璃,是老武鳖在向他钩指头。安沙犹豫了一下,老武鳖又朝他钩指头。安沙挡不住诱惑,将本子一合,笔一扔,跑出去了。
安沙跟着同学老武鳖在小古道巷街上闲逛。
巷口拐角是宏顺南食店。门口长方形的木条盘内,伊拉克蜜枣堆得像座小山。两人走近,打算偷蜜枣吃。
老武鳖偷蜜枣自有绝活。说穿了其实简单,即先将双手故意插在上衣口袋里,绝不抽出,做老实状。手既未抽出,满脸亦天真无邪,店主哪里会疑心你偷枣。
其实,老武鳖早就将口袋里布撕了个大洞。仅需稍稍弯一下腰,让衣服下摆遮住条盘,眼睛兀自看着别处,暗地里却将手从口袋破洞里伸出,狠狠抓上一大把,然后若无其事地离开。
得手之后,老武鳖分了一半给安沙。两人边走边吃,大快朵颐。
不远处,有几个细伢子在巷子里打跪碑。
这是老长沙街巷里流行的一种儿童游戏,可多人参与。即在巷内选一较宽处,竖半截砖头。玩家于六七米开外,手持另一截砖头抛掷,击倒为赢。
参与者以划拳定先后:铜砣、剪刀、布。铜砣锤剪刀,剪刀剪布,布包铜砣。胜者先玩,余者类推。
这个游戏最刺激之处,乃在于开始抛掷前,须预先选定某一人跪下。若击中,此人必须跪下。若未击中,则不必跪,而抛掷者必须下位,由另一人接位。抛掷者若连胜,则可命人一个接一个跪下。若平时讨厌某人,亦可只罚他一个人继续跪下去,直至失手。当然必定会招致此人后来的报复。
安沙跟老武鳖走拢,参与其中。头一轮,老武鳖便被人令其跪下,且一举击中,老武鳖只得跪下。终于轮到安沙了。他捡起砖头,扫了众人一眼,喊道,老武鳖除外,其余的人给老子统统跪下!说罢,稳了稳神,稳、准、狠地击倒了远处的砖头。
众人只得全部跪下。
第二次又击中,众人只得仍然跪着。
可惜第三次未击中。接位者马上喊道,其他人全部起来!安沙、老武鳖两个给老子跪下!且击中。
安沙跟老武鳖只好就地跪下,其他人得意地站起来。
继而一直被其他人不停地打压,反复命其跪下。兩人一脸愤然,却无可奈何。
这就是游戏规则啊。
夜晚,窗外的玉兰花枝叶揺曳。
双层床的下铺,安沙已然睡下。姐姐仍在小书桌前写作业。忽然想起什么,悄悄起身走到五斗柜前,看着一只相框里的全家照出神。照片里,安沙还被妈妈抱在怀里,姐姐则三岁左右吧,拘谨地站在爸爸的右边。还有一个看上去十几岁的男孩,站在妈妈的左边。
蚊帐里,安沙忽然坐起,轻声地问姐姐,大哥要是不死,有多大了?姐姐说,不晓得。快二十岁了吧?又转身竖起食指说,莫去问爸爸妈妈啊。安沙“嗯”了一声,复躺下。
房屋隔断那边,布帘紧闭,悄无声息。
静阒无人的街巷。拐角处的路灯发出昏暗的光芒。
晚上九点钟了。隔壁李福爹家里的挂钟发出布谷鸟的叫声,布谷、布谷、布谷……
下铺的安沙在蚊帐里睡着了。
安沙的姐姐躺在上铺,戴着一只耳机,悄悄地听收音机。女高音歌唱家刘淑芳正在唱古巴民歌《鸽子》,歌声仿佛从天际传来:当我离开了亲爱的故乡,只有你知道我多么悲伤……
安沙的姐姐沉浸在这支歌曲里,表情有些忧郁。
下铺的安沙翻了个身,依然睡去。
静阒无人的街巷。小鱼家楼上房间的窗帘背后,透出昏黄的灯光。
房间里,小鱼的哥哥也躺在床上,就着台灯,用一只耳机专注地收听《鸽子》:我的小鸽子啊,在这辽阔的海上,在这遥远的故乡,我永远在你身旁……
另一张床上,小鱼跟安沙一样,睡得也很香。
台灯熄了。
自来水站在大古道巷。水站里有两排水龙头,可同时供六只桶子接水。有十几个人在排队。轮到安沙了,他将一枚竹制的水筹递给守水站的妇人。
一桶水接满了。又一桶水也接满了。
安沙挑着一担自来水经过小鱼的家门口。
小鱼家楼上的房间外有一排木走廊,正朝着街上。小鱼双肘倚在木栏杆上,端着小瓷碗吃紫苏梅子姜,无聊地打量下面过往的行人。
安沙正好在她楼下歇脚。他将扁担横搁在两只水桶上,然后坐在扁担中间,从口袋里翻出一本小人书看起来。
小鱼恰恰就在他的上面。因为是俯视,只能看见安沙坐在扁担上看书的后脑壳,并看不见他的面孔。小鱼探出身体,试图看看是什么小人书,同时从碗里拈了一串湿漉漉的紫苏,仰头张口朝嘴里放。不料有一小截掉下去,刚好落在安沙右边的水桶里。
小鱼吓了一跳,赶紧缩身躲进屋里,紧紧关了房门。
楼下,掉落在桶里的紫苏将水面染出一小圈浅红。
安沙却浑然不觉,仍在看书。
过了片刻,小鱼悄悄走出房门,溜到走廊上偷偷朝底下看。
安沙仍然坐在扁担上看书。
小鱼的表情变得很安静了。
片刻后,安沙终于起身,将小人书揣进口袋,起肩挑起水桶,悠悠晃晃离开。
楼上,小鱼目送安沙挑水的背影远去。她一直未曾看到安沙的面孔,似乎有点怅然。
小巷深处,几个七八岁的细伢妹子在玩新娘子坐轿子的游戏。其中两个细伢子伸出四只手,互相交叉握住对方手腕,织成座椅状。一个细妹子俨然端坐其上,两个小轿夫则边走边颠。一众小伙伴齐声且反复唱着一首地道的长沙童谣:轿咕叽咕轿,新娘子莫屙尿; 轿咕叽咕叽,新娘子莫打屁。
童谣在老城上空久久回响,有如天籁。
放眼俯瞰,俱是参差错落的黑瓦屋顶与点缀其间的碧绿树木。
夏天傍晚。安沙邀同学老武鳖,先从后院井里扯两桶井水,一人一桶,摇摇晃晃提上晒楼,将地面泼凉。到夜里再摊张席子,两个人摆开大字睡觉,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老武鳖双手枕着脑壳,遥望星空。忽然问安沙,孙悟空原来是天上的什么神仙?安沙说,好像叫什么太乙散仙。老武鳖又问安沙,那猪八戒呢?安沙说,是天上掌管八万水军的天蓬元帅。老武鳖说,听起来比孙悟空那个什么散仙厉害些。安沙说,孙悟空后来大闹天宫,玉皇大帝才封了孙悟空做弼马温。老武鳖说,这个我知道,就是个喂马的,玉皇大帝真不地道。
对话诸如此类,天上繁星闪烁。
早晨,阳光从院子里的玉兰花树枝叶间透下来,无数麻雀聒噪。
李福爹照例站在后院厨房外的台阶上漱口,然后刮舌苔。用那柄银制的、呈条状的半圆形刮子,舌头伸出好长,慢慢刮,慢慢刮,直至刮出几声干呕,方才作罢。然后搓一根小纸条插鼻孔。插几下,仰头闭目张大嘴巴,酝酿片刻,猛然间打出一连串喷嚏来。再捏捏鼻翼,极惬意。
保姆张娭毑照例提半桶水,在院子走廊上仔仔细细抹那副“千年屋”。
未料大门外头忽然一阵喧哗。继而有十数名戴着“湘江风雷”红袖箍的战士闯进院子。其中一男一女径自逼近李福爹,并向其宣布,因“湘江风雷”一位支队司令壮烈牺牲,他们奉命前来征收李福爹的这副棺材,将支队司令予以厚葬。
李福爹吓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双腿直打哆嗦。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群人,七手八脚咋咋呼呼,费了好大力气,才将这座巨大的“千年屋”抬出门去。
李福爹因此大病了一场,险些送了老命。幸亏有保姆张娭毑日夜悉心照料,方才康复。
下雪了。被白雪覆盖的小巷子,显得很安静。
两个五六岁的细伢子站在各自家门口的台阶上,朝外头撒尿,比谁撒得远。洁白厚软、尚无一只脚印的雪地上,顿时被两道小小的抛物线浇得一片金黄。
参差不齐的屋檐下,挂着长长短短的冰凌。
小古道巷小学的大门口,两只石狮子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掀翻了。
原先的大殿亦被拆毁,改为礼堂,摆放了四张乒乓球桌。大小菩萨们不知所终,唯余一具尚未处置的观世音菩萨被斜倚在墙角。手中的净瓶已然残缺,脸上却不改慈悲的笑容。
吴伯伯敲响了下课铃。
学生们纷纷跑出教室,奔至礼堂抢占乒乓球桌。未抢到第一位的只能排队了。因课间休息时间短,规则为二球制,输二球者下位。
一般是女生跟女生对打,男生跟男生对打。礼堂里一片喧哗。
小鱼跟安沙各在一张球桌上打乒乓球。
安沙跟男同学对阵。赢两盘,输一盘。下位。
小鱼跟女同学对阵,连赢三盘。继续占位。
守庙的老尼姑吴婆婆呢,因为庙被拆了,没有菩萨要她侍候了,便在学校门口摆了个小摊子,卖石笔石板、作业本子,还有细伢子喜欢的陀螺、彩色玻璃弹珠,以及细妹子喜欢的毽子、紫苏梅子姜什么的,借此谋生。
玉兰花开了,玉兰花谢了。
院子里很安静,安沙的妈妈正在扫玉兰花树的枯黄落叶。
一位五十出头的瘦高个子走进安沙家的大门。
安沙的妈妈恰巧抬头。两人相视,彼此一眼就认出来对方。
淑君!瘦高个叫了安沙的妈妈一声。
高长子!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安沙的妈妈吃了一惊。
高长子笑了笑说,我按雨苍信上的地址找来的。你们住的这地名古怪,倒脱靴。太难得找!安沙的妈妈一愣,说,雨苍最近给你写了信?高长子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说,没有没有,我是按先前信封上的地址找来的。
安沙的妈妈这才释然,说,你不是在北京吗?高长子淡淡一笑,说,回来一年多了,如今在一家街道工厂做会计。安沙的妈妈苦笑了一声,说,北大教授也成了小会计了。高长子说,雨苍呢,还好不?安沙的妈妈苦笑了一声,说,隔离审查,两个多月了。
安沙正在屋里摆弄他收藏的各种毛主席像章。有三四十枚吧,都别在一方手帕上。听到窗外的说话声,他透过玻璃窗,看到了院子里的一幕。
这是安沙第一次见到高长子。
院子里,妈妈跟高长子仍在说着什么。忽然间妈妈大笑起来。这些年以来,安沙难得见到一次妈妈这样的笑容。
妈妈将高长子引进屋里,对安沙说,这就是高叔叔,爸爸从中学到大学的同学。安沙有点扭捏地叫了一声。高长子试图摸一下安沙的脑袋,安沙本能地避开了。妈妈戳了安沙一下,说,没礼貌。高长子笑了笑,最小的都这么大了,时间过得真快。
久别重逢,妈妈与高长子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全然忘记了安沙的存在。
在安沙的印象里,爸爸极少与什么朋友交往,常常一个人喝闷酒,就几粒花生米。但在一边听了高长子与妈妈对往事的回忆后,才知道年轻时候,爸爸是个非常活跃的人物。
譬如高长子回忆起跟爸爸上大学时,有一次为庆祝双十节,他们班上排演易卜生的戏剧《玩偶之家》片段。因无合适女生,爸爸还居然反串女主角,高长子则扮演女主角的丈夫。回忆至此,高长子来了兴致。他忽地站起身来,拿腔拿调地背起了台词:娜拉,你真不懂事!正经跟你说,你知道在钱财上头,我有我的主张,不欠债,不借钱!
安沙的妈妈哈哈大笑了,说,她也记得娜拉的一句台词,因为听安沙的爸爸背过好多次。说罢故意把脸一沉,说:我们双方都有绝对的自由。拿去,这是你的戒指。把我的也还我。
高长子听了先是一愣,但继而也笑了。
安沙在一边,听得莫名其妙。
自来水管终于接到安沙家这栋老公馆里来了。
安沙的姐姐在自来水龙头下接水淘米,一边问妈妈安沙哪里去了。妈妈说,到姑妈家去了吧。安沙的姐姐说,哼,想吃姑妈下的面条了。妈妈说,你姑妈守一辈子活寡,也可怜。安沙的姐姐岔开话题,问,爸爸什么时候能够回家?
妈妈叹口气说,历史问题一直没交代清楚,不让回家。哦,礼拜天记得去你爸爸厂里拿生活费啊。
安沙沿着古老街巷的一面青砖墙壁走着。一边走一边无聊地用半截蓝粉笔在砖墙上信手画过去。蓝粉笔印迹在青砖墙上延伸,直至拐过墙角。
不久,小鱼也凑巧经过。她发现了青砖墙上的蓝粉笔印迹,遂从口袋里掏出半截黄粉笔,沿着蓝粉笔印迹下面也一路画过去,且也跟着拐过墙角。
漫长的青砖墙上,黄粉笔印迹随着蓝粉笔印迹不断地平行延伸,两道印迹偶有交织,却又很快分开。且时不时经过另外一些细伢妹子留下的各色涂鸦。譬如有人画了一个刮瘦的光脑壳,且留言,某某某的爸爸像蒋介石。跟着便有人在边上画了一个烫卷发的妖精婆,且反唇相讥,那你妈妈就像宋美龄,等等。
两道若即若离的粉笔印迹则或上或下地绕开它们,继续朝远处缓缓延伸,恍若无穷无尽。
安沙的姑妈独自一人住在北门潮宗街的当铺巷里。安沙进屋时,姑妈正在桌上写什么东西。看见安沙,高兴地站来说,呵呵,我安沙伢子来了!又想吃姑妈下的面了吧?安沙忙说不是,是妈妈让我来看你。姑妈不信,说,你就是想吃我下的面。
安沙有点不好意思。
姑妈有点神秘地说,我先给你看样东西。说罢,解开两颗外衣的扣子,小心翼翼地取下挂在颈脖上的一只小布袋,让安沙猜是什么东西。安沙说,护身符?姑妈说,什么鬼护身符。你聽。
安沙侧耳,贴着布袋细听。里头隐隐传来小鸡叽叽的叫声。安沙兴奋地说,是鸡崽子?姑妈便打开布袋,让安沙看。
缝得厚厚实实的布袋里头,用棉花裹着一只鸡蛋,且听得见叫声,应该快破壳了吧。
原来,安沙的姑妈竟然打算用自己的体温,孵出一只小鸡。
厨房的灶台上,摆着一只瓷碗,里头搁了少许酱油与葱花。
姑妈在细细数着面条。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其中有两个半根的,姑妈将其拼拢,算一根。
屋里,桌子上摊着一张信纸。
安沙走拢,偷看。起首一行字是:离婚申明。
接下来是:我的丈夫陈孟琛系伪师长,自一九
四九年与国民党反动军队溃逃台湾,迄今无任何联系……
逆光下,狭窄的厨房里热气蒸腾,姑妈正在给安沙往锅里下面条。
安沙凝望着姑妈的背影。
小鱼家里,楼道里的拉线开关绳子断了。小鱼的哥哥站在梯子上,换拉线开关的绳子。小鱼在底下扶梯子。小鱼仰着脸说,小心,莫触电啊。小鱼的哥哥说,怕什么。他先将断了的绳线从开关铜片的小孔里穿进去,再打个死结,然后一拉一松,咔嗒咔嗒试了几下,灯泡一明一灭,好了。最后拧上盒盖。
小鱼说,我也要试一下。说罢,咔嗒咔嗒,快速地试了好几次。小鱼的哥哥说,好了好了,莫连开连关,小心把灯泡烧了!
隔着门缝,小鱼的爸妈在屋里看着楼道里忙碌的两兄妹,表情有些伤感。小鱼的妈妈忽然说,快二十年了,大哥一家子在香港应该还好吧。小鱼的爸爸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半天才自语道,不至于比我们还差吧。早知如此,当年一起走,多好。小鱼的妈妈听了一惊,连忙将门掩上,说,别胡说八道!
门外传来小鱼兄妹隐约的笑声。
一辆苏式嘎斯51从黄兴南路呼啸驰过,满车厢全副武装的红卫兵战士,驾驶室顶上像煞有介事地架着挺机枪。老武鳖穿了一件假军装,威风凛凛地站在驾驶室门边的踏板上,左手紧抓后视镜支架,右手擎一面战旗。内穿海魂衫,敞怀,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假军装与战旗均被迎面的疾风吹得肆意飞扬。
安沙站在马路边上,兴奋地向老武鳖挥手。
当晚,老武鳖悄悄找到安沙,说,我搞了一样好玩的东西,玩不玩?安沙当然好奇,问他什么东西。老武鳖把那件假军装潇洒地一撩,吓了安沙一跳,皮带上竟然插着一颗木柄手榴弹。安沙说,是真的吗,哪儿来的?老武鳖说当然是真的,从南区武装部弄来的!
这一下安沙也来了兴趣,说,怎么玩?老武鳖说找地方丢呀。安沙说往哪里丢?他说你想想啊。安沙想了半天想不出。忽然老武鳖把脑壳一拍,说有了,往井里头丢,不会有危险。
隔天两人起了个大早,偷偷来到倒脱靴巷口的井边上,四顾无人。老武鳖说,你丢还是我丢?安沙说,还是你丢吧。其实安沙知道,老武鳖就想自己丢,安沙的胆子哪里有他那样大。
再无二话,老武鳖抽出插在皮带上的手榴弹,用力旋开军绿色的金属后盖。安沙凑近一看,端口还覆盖着一层半透明的油纸,便说,这恐怕是防水用的。老武鳖说应该是。随即用指头捅破油纸,小心翼翼,取出带着一小截绳子的拉环。
看见老武鳖的手微微发抖,安沙的心也剧烈跳动起来。老武鳖用左手将手榴弹悬在井口上方,闭紧眼睛,右手将拉环一扯,几乎在同一时间松手,手榴弹掉进井里去了。只听见咚的一声,却迟迟不见动静。两人面面相觑,紧张得要命。
冷不防脚下突然一震,旋即从井里发出一声沉闷得可怕的声音。两人朝井下看去,只见井底的水仿佛煮开了一般,咕嘟嘟朝上直翻滚。两人岂敢再做停留,撒腿便跑到巷子里去了。
不过数秒,挨井边住的几户人家门窗都开了,露出一张张惊恐的、不明就里的脸。安沙跟老武鳖躲在巷子拐角处,捂嘴暗笑起来。
安沙的姐姐偷偷邀了小鱼的哥哥,跟她去爸爸单位领生活费。
爸爸的单位在火车南站附近,是一家冶炼厂。爸爸是这家工厂的会计师。
安沙的姐姐跟小鱼的哥哥经过白沙街。白沙街是一条麻石老街,两三百米。因长期有人去白沙井挑沙水,大晴天路面也是湿的。街东边的尽头是纵贯城区,朝南北两向蜿蜒远去的京广铁路。跨过几根用旧枕木铺就的道口,在杂树的簇拥之中,则是遐迩闻名的白沙古井了。
小鱼的哥哥说,先去白沙井看看不?安沙的姐姐欣然同意。
白沙井有若干眼麻石砌就的长方形水井。其中一眼映出两张年轻的面孔。安沙的姐姐出神地看着静止的水面。小鱼的哥哥调皮,故意用手把两人的倒影捣碎。安沙的姐姐很生气。小鱼的哥哥笑着说,对不起对不起。安沙的姐姐猛地掬了一把水泼向他,小鱼的哥哥慌忙后退。安沙的姐姐大笑起来,又蹲下身子,洗了几把脸,喝了几口泉水。眉尖上挂着的几颗小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到了爸爸单位的大门口,两人停下脚步。
工厂大门上方有“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几个大字。
安沙的姐姐要小鱼的哥哥在门口等她。
厂道上,两旁的法国梧桐时不时掉落几片叶子。安沙的爸爸用一把硕大的竹扫帚往路边扫落叶。右臂上套着一只白布袖箍,上头有几个依稀莫辨的毛笔字迹。
安沙的姐姐叫了声爸爸。父女驻足,相见。
工厂大门外,小鱼的哥哥无聊地用弹弓打麻雀,满树麻雀惊飞。
安沙的爸爸住在一间阴暗且破旧的板房里。父女俩默默坐在床沿。
爸爸说,安沙还好不?安沙的姐姐点点头说,还好吧,隔三岔五还练练毛笔字。爸爸说,你是姐姐,要多做点家务事,要让着他。安沙的姐姐笑笑,我什么时候都让他。忽然记起来说,那个叫高长子的人来过家里几次,还送了二十斤粮票给妈妈。爸爸一愣,自语道,高长子回长沙了?
安沙的姐姐却未在意,说,差点忘了。遂从书包里取出一只扁状的金属小酒壶,递给爸爸,说,妈妈叫我带给你的。沉默片刻,又问,这么多年了,你跟妈妈到底怎么啦?爸爸举起酒瓶细细看了看,顾左右而言他,说,用了十几年了,这酒瓶子。美国货。再拧开酒瓶盖,抿了一口。忽然有点不耐烦,说,大人的事,小孩子莫问。安沙的姐姐忽地站起身来,说,别再把我当小孩,我已經是大人了!
爸爸不再言语,兀自喝酒。
安沙的姐姐说,我已经准备好了,上山下乡当知青,去江永。月底就走。爸爸仍不言语,抬头打量了一下女儿,又喝酒。半晌,断然说道,高长子的粮票不能要,叫你妈还给他。
阳光从窗外投射进这间阴暗的小屋。墙上映出安沙的爸爸仰头喝酒的侧影,尖锐的喉结一上一下地滚动。
南门口百货商店边上的公交站,一辆公共汽车停下。高长子跳下车,走近百货商店的玻璃橱窗,朝里看了看,再走进店里。最后在一排鞋柜前停下,选了一双蓝色的球鞋。
安沙的姐姐跟小鱼的哥哥沿着京广铁路朝南走。
这段铁路沿线有家粉笔作坊。小鱼的哥哥领着安沙的姐姐,站在作坊门口,好奇地观看工人用模具制作粉笔。
作坊靠墙摆放着一长排调好颜色的、酽稠的石膏浆桶,红黄蓝绿皆有。几个工人将各色石膏浆注入模具,再用力掰动压柄,遂见数百支粉笔整整齐齐,从模具里缓缓吐出,煞是漂亮。
湿润润的各色粉笔制好后,须放置在一个个长方形的木条盘内,沿铁路两侧空地次第摆开,晾晒。每个条盘放一种颜色,上百个条盘沿铁轨五彩缤纷地逶迤远去,蔚为壮观。
小鱼的哥哥说,我带你去偷彩色粉笔,好不?
安沙的姐姐显得很兴奋,说,好呀。不会被抓住吧?小鱼的哥哥拍拍胸脯,有我在,怕什么?
小鱼的哥哥领着安沙的姐姐,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各种颜色都偷了好几支。因为紧张,安沙的姐姐的脸涨得通红,东张西望后也顺了几支。
他们沿着铁路继续朝南走,一人走一条铁轨。比谁快。安沙的姐姐的平衡能力显然比小鱼的哥哥强,屡屡走在他的前面,掉下铁轨的次数也比他少得多。
远方有火车逼近。
两人因过分专注,竟无察觉,直到汽笛长鸣将他们吓了一跳。小鱼的哥哥一把将安沙的姐姐拖下铁轨,火车从身边呼啸而过。待火车远去,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将安沙的姐姐紧紧搂在怀里。她也察觉到了,推了小鱼的哥哥一把,赶忙跑开。
小鱼的哥哥追她。忽然间她停住了,乘小鱼的哥哥不备,用粉筆在他身上画了一下,蓝色的学生装胸前顿时一道黄色。小鱼的哥哥不甘示弱,掏出粉笔也在她那件红灯芯绒衣服上画了一道。
两人一发而不可收,你一道来我一道去。边追边画,且换着颜色画,彼此的衣服都被画得五彩缤纷,两人画得哈哈大笑。但安沙的姐姐终究画不过,索性在铁轨上坐下来,将头埋在臂弯,一动不动,任由小鱼的哥哥画。小鱼的哥哥更加放肆,不管不顾,在她身上蓝绿红黄画了个痛快。
不料忽然间,安沙的姐姐却大哭起来,继而站起身,揪着小鱼的哥哥的衣服将他一顿乱捶。旋即又夺过他口袋里的全部粉笔,加上她自己的粉笔,天上地下四处乱扔。
搞得小鱼的哥哥惊诧莫名,不明白她的情绪为何变得那么快。只好一脸茫然地站着,任由安沙的姐姐发泄,再不敢吱声。
安沙在小桌子上用旧报纸练毛笔字,抄写毛泽东诗词。安沙的妈妈从旁边经过,撇撇嘴,随口说道,你高叔叔的字,才是真正写得好。在重庆时,每年春节都是他写对联。安沙说,那等他下次来,你让他教教我。妈妈却说,你自己说啊。
小鱼能帮妈妈做不少家务了。她妈妈买回一堆红辣椒,打算做剁辣椒。小鱼将其洗净后放入木盆,搁上砧板,然后拿起菜刀,先将辣椒切成小块,再砰砰砰砰剁起来。妈妈连忙阻止她,不让剁,只让切。小鱼说,不是做剁辣椒吗?妈妈说,人家听见了,以为我家还有钱买肉,剁肉饼子吃。小鱼生气地说,怕什么,我偏要剁!我就要让他们以为我们家在剁肉饼子!
小鱼一边说,一边更加起劲地剁起辣椒来。
妈妈看着她,叹了口气。楼上,小鱼的爸爸在躺椅上看书,抽烟。脚下卧着一只黑白相间的花猫。
小鱼的妈妈轻手轻脚,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小鱼的爸爸欠欠身,说,谢谢。小鱼的妈妈说,这小鱼,性子真倔。小鱼的爸爸翻了一页书,说,两兄妹一样,随他们去,随他们去。
楼下仍传来小鱼使劲剁辣椒的声音。
小鱼的哥哥上楼,并不跟父母打招呼,径自走进自己屋里,将房门带关。小鱼的父母面面相觑。
房门忽又打开,小鱼的哥哥走出来,面无表情地说,我已经向学校写了申请书,准备上山下乡,当知青去。
小鱼的爸爸仍在躺椅上看书,并不过问,只使劲抽烟。乃至烟雾缭绕,连面目都看不甚清了。
小鱼的妈妈却小心翼翼地问,去哪里?
小鱼的哥哥说,江永,回龙圩林场。月底出发。
复又进屋,将门关上。
小鱼的爸爸猛然间剧烈地咳嗽起来。小鱼的妈妈连忙替他抚抚胸口,说,叫你不要抽飞马,你不信。又省不了几个钱。
小鱼的爸爸挥挥手,有点不耐烦。又说,响应号召,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也好。说罢,将烟头在烟灰缸里用劲旋灭。
小鱼的妈妈的神情不无黯然。
安沙的姑妈家。她小心翼翼地取出挂在胸口的布袋,打开观察。那只小鸡居然在破壳了,且发出叽叽的叫声。安沙的姑妈将鸡蛋捧在手心,眼睁睁看着破壳的小鸡露出湿脑袋。
蛋壳越啄越大,小鸡的叫声亦越发响亮。突然间,小鸡的大部分身体从蛋壳内钻出。可惜,有一只翅膀仍粘连在蛋壳上,无法分离。湿漉漉的小鸡奋力地挣扎。
安沙的姑妈焦急地看着小鸡在自己的手心里扑腾,却爱莫能助。未完成破壳的小鸡终于死去。
安沙的姑妈抽泣不已。
远远传来小古道巷小学迟缓且沉重的下课铃声。
高长子佝着背,提着鞋盒走进倒脱靴逼仄的小巷。
巷子的拐角处,安沙跟老武鳖,还有另外两三个小伙伴聚在一起,互通有无,在交换毛主席像章或革命圣地的纪念章。如一枚韶山纪念章,可交换一枚同样大小的井冈山或延安的纪念章。
高长子走近,发现安沙,叫了他一声,并举了举手中的球鞋盒。安沙高兴地跑过去。
两人一起走进家门。安沙忽然皱皱鼻子,对高长子说,你身上怎么老是有股汗酸味?高长子有点尴尬,说,是吗?抬手在腋间闻闻,没有啊。安沙说,不信?进屋要我妈妈也闻一闻。高长子急了,说,千万莫,千万莫。
屋内,高长子落座。安沙的妈妈倒了一杯水搁在桌沿上,看着那双球鞋,有些不悦,说,老是叫你破费,再不许这样了。高长子说,我如今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要紧的。又无意瞥到桌上一叠写满毛笔字的旧报纸,便问,这是安沙写的字?还不错啊。安沙的妈妈哼了一声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安沙倒无所谓,还说,高叔叔,妈妈讲你的毛笔字写得最好,还要我跟你学,你写几个字给我看看。安沙的妈妈连忙说,莫胡说,我哪里讲过?安沙却不依,你还说,那时候过年的对联都是高叔叔写好送来的,不是吗?
高长子连忙打圆场,说,难得你妈妈表扬,难得你妈妈表扬!又对安沙的妈妈说,写几个什么字好?安沙的妈妈只好说,那不随便你。
安沙连忙取来笔墨,找出一张白纸,摊开。
高长子沉思半晌,笔在半空悬着,却落不下去。安沙便催促道,写呀。
终于,高长子落笔了,缓缓写下几个字,用的正楷。他一个字一个字写,安沙一个字一个字念,当然念得很慢:无根而固者,情也。
安沙不解其意。又发觉妈妈的脸色有些不对。她走近,黯然拾起那张纸来,细细看着,再停了片刻,竟缓缓将它撕了。一撕二,二撕四,且再撕。然后任其在手上飘落,委弃于地。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却见高长子有几分惶恐,低声自语道,我仅仅是借用此意啊。如今我是无根的畸零人,但我希望跟你,跟雨苍的友情永固。
然而安沙的妈妈却决绝地回答道,高长子,以后你不要再来。又转身从五斗柜的一个抽屉里取出二十斤粮票,递给高长子,说,这粮票,雨苍说不能要,谢谢你。安沙的鞋,我收下了。
安沙待在一边,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们,有点害怕,便躲了出去。又眼睁睁看着高长子佝着背,退出房门,转身走下台阶,穿过院子。步子有些蹒跚,消失在大门外头。
从此再没来过。
黃兴南路上,热闹依旧。
二路公共汽车刚好停在中华国药局门口。乘客们推推搡搡上车下车,马路上的行人与自行车川流不息。彼此陌生的男男女女或擦肩而过,或迎面而过,或转身而过。
公共汽车的喇叭声与自行车的铃声此起彼伏。
几个大人在忙着搭梯子拆毁中华国药局的招牌,将其换成“人民大药房”几个字。不过字体及大小跟原来的字倒差不多。
小鱼跟巧巧已经是小学毕业生了。她们一人捏一根香蕉果露纸包冰,一边津津有味地吸吮,一边仰头看几个大人拆换招牌。
有逆光忽然晃了一下小鱼的眼睛。小鱼本能地举起冰棒,对着太阳。在逆光下,冰棒呈现半透明的浅绿色,有一种特别的美感。小鱼无意一看,被莫名地打动了。愣了半天对巧巧说,巧巧,你看!巧巧凑近,说,真好看。连忙也把自己手里的冰棒与小鱼的并列,朝向太阳。
逆光下,两根冰棒共同呈现出半透明的浅绿色,更加显得晶莹。可惜亦显出快要融化的迹象了。
巧巧说,要化了。小鱼说,是啊,偏生又最好看。
马路对面,已然读初三的安沙背着书包,准备拐进一条小巷。扭头看见马路对面在拆换中华国药局的招牌,便停下来,好奇地看了片刻。也随意看了看马路对面两个细妹子的背影。
小鱼恍惚有什么感应,一边吸着冰棒,一边下意识地忽然转头。刚好与安沙的视线相遇。两人对视片刻。若有所忆,又不无茫然的样子。
安沙的身体长高了不少,也壮实了一些。每天早上起床后,喜欢到后院的井边举麻石井盖,锻炼身体,二头肌与胸肌有明显的凸出了。然后扯一桶水上来淋冷水澡。
当然可以出去卖点苦力,贴补家用了。
火车南站是长沙最大的货运集散处,面临湘江,方便与水运连接。岸边码头上樯桅林立,泊满了各色帆船与驳船,货物以煤炭与木材为主。
安沙经常邀老武鳖去火车南站推板车。虽然累,但钱赚得干脆,无非多出点汗。若运气好,甚至可顺手牵羊,捞点什么东西。尤以偷白砂糖的手法最刺激。
其时,外地运至长沙的白砂糖一般从火车南站卸货,再用板车转运至金盆岭的三零九库去,每月数趟。一麻袋白砂糖重两百斤,一板车拖十二袋,足足两千四百斤,一点二吨重。金盆岭乃长沙有名的陡坡,长约两公里。此乃最累之活,搬运工必定要雇人在后面推,每趟一角二分钱。推至火葬场附近的最陡处,还得依赖爬坡机。
但如安沙与老武鳖这等少年,往往一拥而上抢此生意。因一俟谈妥,每趟一角二分钱不算,还可在半道上偷取白糖。即抽出暗藏于腰间的一截细竹竿(一头削尖,内中贯通),直刺麻袋深处,旋即抽出,乃得白糖一满筒矣。
清早,安沙跟老武鳖相约,又去火车南站揽活。老武鳖个头高大,先安沙一步被人雇走。安沙一时尿急,依了个墙角方便。刚巧碰见又过来一辆拖白砂糖的板车,停在不远处的路口打算雇人。
眼睁睁看见又有几人围拢上去,安沙的那泡尿却洋洋洒洒意犹未尽。只得腾出空手一顿乱挥,徒劳地大唤。不料手在空中一僵,吃了一惊。
那拖白砂糖的搬运工转脸,安沙一眼看出,竟然是高长子。高长子也认出了安沙。四目对视,一瞬间,彼此都有几分尴尬。
但高长子随即恢复了常态,朝安沙挥了挥手。安沙只得扣好裤扣,不得已磨蹭过去。也再无二话,高长子肩起车扁担,弯腰,短促而有力地“嘿”了一声,板车起步了。
金盆路的陡岭比平时变得更加漫长。安沙埋头弓背,用尽全身气力在后面推。极缓慢地,板车在陡坡上呈之字形移行。汗珠一粒一粒砸在柏油路面上,吧嗒,浸开,吧嗒,浸开,延绵不已。
至半道歇气,高长子递过来一只油漆斑驳的军用水壶,安沙咕嘟咕嘟放肆喝了几口。又递过来一条灰不灰白不白的毛巾,安沙接过,胡乱揩了两把,汗酸味太重,安沙皱皱鼻子。
两个人居然对视笑了。
天上,太阳猛烈地照耀着他们。远处火葬场的高大烟囱里,冒出一缕垂直的青烟。
两个人坐在板车车杆上,各自用草帽拼命扇风。
忽然,高长子伸出手掌,朝上勾了勾,说,把你的把戏拿出来。安沙本能地捂住腰间。高长子又说,拿出来。安沙只得从腰间抽出细竹竿,缴械。高长子接过,细细看了看,说,你们这套把戏,我早晓得了。还做得蛮精致啊。安沙不作声,不知他究竟如何发落。
大约沉默了两分钟。却见高长子握紧竹竿,将尖头深深刺进麻袋,再抽出来。顺手将麻袋的小破口捏捏紧。
拿去。高长子说,并不看安沙。忽然又说,以后再不要这样。上次我看见有个伢子挨了打,脑壳都打出了血。安沙连忙点点头。还有,高长子迟疑了片刻,低声说,我拖板车的事,莫让你妈妈晓得。
安沙看了看高长子,很认真地,又点了点头。
从金盆岭朝远方俯瞰,由南往北,漫江碧透,千帆竞发,橘子洲横卧江心。更远处,麓山如黛。
小鱼的哥哥与安沙的姐姐约了在天心阁的城墙上见面。天心阁是长沙城南地势最高的地方。居高临下俯瞰长沙城区,鲜见高楼,满眼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黑瓦屋顶,各色树木参差其间。
安沙家的大致方位很快就能找到。而赖以精确定位的标志,则是他们家院子里的那棵高大的玉兰花树了。
安沙的姐姐指着远处从黑瓦屋间冒出的玉兰花树冠说,看,那里就是我家。
那棵玉兰花树的形态与周围其他黑瓦屋间冒出的树木迥然有别,气质亦完全不同,绿得尤其浓郁。枝干和叶子不像其他树木散漫而无规矩,不用费劲便可看出。
小鱼的哥哥顺着安沙的姐姐的手指处看,终于找到了。一群鸽子从眼底呼啸掠过。
安沙的姐姐说,行李准备好了吗?小鱼的哥哥点点头。安沙的姐姐又说,我打算把你送我的收音机留给我弟弟。小鱼的哥哥看了安沙的姐姐一眼,说,那我把我的也送给我妹妹。
安沙的姐姐把头靠在小鱼的哥哥的肩上,眼神有些许迷茫。忽然说,记得你说过,你想考清华。小鱼的哥哥笑了笑,说,那是梦。
彼此沉默片刻,小鱼的哥哥忽然轻声地唱起一首苏联歌曲《山楂树》来: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水面上,暮色中的工厂已发出闪光……
安沙的姐姐轻声地合唱起来:列车飞快地奔驰,车窗的灯火辉煌。山楂树下两青年在把我盼望……
鸽群随着两个人的歌声掠过城墙,呼啸着逼近。画了大半个圆弧又飞向远处,变成十数个小黑点,直至不见。
安沙一阵风跑进姑妈家,要姑妈给他找一只玻璃瓶子。姑妈有些诧异,找出来一只,问他做什么用。安沙不回答,从腰间抽出竹竿,小心翼翼将白砂糖灌入玻璃瓶内。姑妈吃了一惊,问他从哪里搞来的。安沙顽皮地笑了,说,莫问莫问,你吃就是了。说罢,在桌上取过两只玻璃茶杯,各自倒入一小撮白糖,再冲上小半杯开水。
白糖迅速地在玻璃杯里溶解了。
安沙给姑妈一杯,自己一杯。屋子里的一老一少,高兴地喝起来,喝得哗哗地响,很痛快。
安沙的妈妈独自在家收拾屋子。后院里传来李福爹与保姆张娭毑吵嘴的声音。
自从“千年屋”被“湘江风雷”没收之后,李福爹几乎完全变了一个人。先前的几十年里,李福爹虽非君子,但这个“远庖厨”之俗人,从来不与张娭毑计较细账。买菜回来,说多少给多少。后来李福爹每次都要盘问,怎么这样贵啊,小菜?甚至怀疑张娭毑买回的菜短斤少两,连萝卜白菜都要亲自复秤。还硬说张娭毑肯定落了钱,威胁她要去菜场里问价。张娭毑百口莫辩,气得直跺脚。
李福爹质问张娭毑,这把白菜到底多重?张娭毑说,两斤半啊。李福爹说,我复了秤,只有两斤三两,为什么少二两?张娭毑说,我明明看了秤,怎么晓得?我总不能自己每天带把秤去买菜吧?
安沙的妈妈听着听着,兀自苦笑,不留神将插满玉兰花的花瓶碰翻了。她一下子蹲坐在椅子上,怔怔地看着摔破在地的黑陶花瓶。
满地的碎片。花瓣零落,水流一地。
长沙火车东站。上山下乡知青的绿皮专列即将出发,汽笛嘶鸣。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里反复播放着《毛主席语录》,声音尖锐,极具穿透力,在车站上空久久回响: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
…………
月台上乱糟糟的,挤挤攘攘满是上车的知青与送行的家人。
安沙的姐姐在车窗里跟母亲和弟弟道别。又向安沙招手,示意他走近些。安沙走近窗口,仰头看着她。安沙的姐姐轻声说,爸爸什么时候回家了,记得写信告诉我。安沙点点头。安沙的姐姐又说,多帮妈妈做点事,莫懒。挑水莫让妈妈老是喊,多揭开缸盖子看看。安沙又点点头。
还有,安沙的姐姐叮嘱说,得空多去看看姑妈。安沙终于开了口,说,我去看姑妈,你又说我是想去吃她下的面。安沙的姐姐笑了。
不远处的车厢门口,小鱼独自跟哥哥道别,哥哥摸了一下小鱼的脑袋,说,我装收音机的工具,要替我保管好啊。小鱼说,嗯。哥哥又说,要听爸妈的话,莫惹他们生气。小鱼撇了一下嘴巴,说,那你自己为什么不听他们的话,还尽惹他们生气?
小鱼的哥哥无可奈何地盯了小鱼一眼,只好说,你也一样。转身登上车厢。小鱼向哥哥挥手,哥哥却决然地再不回头,直至挤进车厢深处。小鱼有点委屈,恨恨地朝他的背影吐了一下舌头。
火车缓缓驶离月台。
送行的人群中,安沙与父母准备离开,落寞的小鱼刚好走近他们。无意中,安沙跟小鱼对视了一眼,彼此擦肩而过。
待走远,两人忽然同时回头,长久地相互凝望。屡屡相逢却不曾相识,又似曾相识的两个少年啊。
汽笛长鸣,蒸汽缭绕,终究模糊了他们的脸面。
小古道巷拐角的宏顺南食店。
不知什么时候,墙上那张“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招贴,变成了“要斗私批修”。
段老师仍穿着那身褪色的中山装,倚着柜台喝酒,不与任何人搭腔。
不过另外一面墙上,原来贴着的告示仍在,只是显得残破不堪了:工余之暇稍饮一杯,可振奋精神,消除疲劳,但不可过量。
告示底下,仅余一张空方桌两条冷板凳,醉汉却不知所终。
阳光于无形之中慢慢西移。宏顺南食店的门面渐次没入阴影。
夜晚,窗外玉兰花树摇曳。李福爹家里的挂钟传来一声一声布谷鸟的叫声。
安沙躺在房间里双层床的下铺,拉上蚊帐。他小心地戴上一只耳机,将姐姐留下的收音机打开,慢慢地调旋钮。有歌声渐渐响起:金瓶似的小山,山上虽然没有寺,美丽的风景已够我留恋。明镜似的西海,海中虽然没有龙,碧绿的海水已够我喜欢……
小鱼的哥哥也将收音机留给了小鱼。她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调试旋钮。耳机里传来同一首歌曲:虽然没有见过你,你给我的温暖,却永在我身边……
小古道巷小学门口,两只残破的石狮子仍歪斜着,倚在墙角。吴婆婆坐在一只矮板凳上,守着她的小摊子,眼神不无茫然。
古老街巷里的一面青砖墙壁。
蓝粉笔印迹与黄粉笔印迹在青砖墙壁上平行地缓缓延伸。偶有交织,却又很快分开。时不时经过另外一些细伢妹子留下的各色涂鸦。譬如有人画了一个刮瘦的光腦壳,且留言,某某某的爸爸像蒋介石。跟着便有人在边上画了一个烫卷发的妖精婆,且反唇相讥,那你妈妈就像宋美龄,等等。
两道若即若离的粉笔印迹则或上或下地绕开它们,再缓缓拐过墙角,继续朝远处延伸,恍若无穷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