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上他的鞋

2023-02-28 12:42杨映川
芙蓉 2023年3期
关键词:林场景区老师

杨映川,女,1972年生,文学硕士,一级作家,现供职于广西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所。在《花城》《人民文学》《作家》《当代》《十月》等刊物发表小说数百万字,有《魔术师》《淑女学堂》《我记仇》《狩猎季》等十余部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出版。曾获2004年度人民文学奖、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广西独秀文学奖、文艺创作铜鼓奖等。

他站在河中,他站在雨里。

他看往上游,雨雾迷茫的树林之间如野马蹿出的河水奔向他,冲撞他。如果他的双脚没有用力地扎根踩地,他会像漂浮在水上的木头、树叶、塑料袋、烂拖鞋、死鱼,随波逐流,或是被淹没。他突然放弃对抗,身子向后一倒,河水迅速把一个失去根基的人往下游推送。水灌进耳道、鼻孔,他呛咳,挣扎,大口喝水。他似乎听到有人呼喊的声音。水已没顶,恐惧竟然不是黑色,是黄色的,偏绿的黄。身子越来越沉,往前漂移又沉沉浮浮。失去方向感的身体被一条硬物拦住,他停止了漂移,死不了了,他有一点点欣喜,老天爷还是留他的。当然,他早就做好准备,如果他不被飞云渡的木头卡住,那便死吧,死在这条令他爱恨交加的河里。他睁开水涩的眼睛,面朝下游的方向,再往前十来米有一个陡然滑落的小峡谷,落差十米左右。如果刚才他不被木头拦住,他便会掉下去,多半再无浮头的可能。以往来漂流的游客随着皮筏往下坠时,无不发出高分贝的惊叫,将树林里的猴子惊得一只只蹿往高处。此处是一个缓冲带,就像一只葫芦颈,宽度七八米,中间修有分隔桩,将皮筏左右分流减少碰撞,当初他亲自取名为飞云渡。洪水泛滥之前,老万借着分隔桩的支撑横上几条长木,目的是拦截那些从上游冲下来的木材,或是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刚才那一声惊呼便是老万发出来的。老万追着他一路沿河往下跑,看他在飞云渡被木头拦住,老万冲他挥挥手,气喘吁吁地蹲下来。

老万跟袁布林吹牛他曾经在飞云渡拦下过一头牛,那头牛没敢留,第二天就转手卖了,收入九百。他还拦下过一个女人,不过是个死人,怕影响景区生意,没有报警,而是用竹竿捅了捅,让那个女人继续往下漂流。老万拦下来的木材,齐整一些的能卖钱,一根能卖几十,小的送人当柴烧。每年靠洪水赚外快是一件令老万兴奋的事。袁布林是最近在景区收拾残局才有空来听老万吹牛的,以前他根本没留意过这个蓬头垢面身材短小的老光棍儿。在他还没有接手猴子涧之时老万就是景区的员工,平时负责整个漂流河段的清洁和皮筏救生衣的收集,人就住在收放杂物的仓房里。景区已经半年发不出工资,员工们陆续离开,只有老万不走。老万从不催袁布林发工资,他说他在猴子涧待了将近十年,经历了三个老板,袁布林心最善,反正他也没有地方可去,待在这儿看风景蛮好。老万在远处的半坡上种了几畦菜,偶尔也在下河段宽展处撒网,捞上来的大小鱼儿一律煮汤,说是省油又能做到见者有份。他告诉袁布林他连米都不用买,种的红薯吃不完,有时就拿去跟附近的村民换米。清明前是旅游淡季,他抽空帮人种田插秧,说好不要工钱,收成时送米。

袁布林羡慕老万,这个一无所有的老光棍日子过得比他潇洒。他前年初接盘猴子涧,前任老板说是要出国忍痛转手,如果他早一点认识老万,听老万吹牛,他就不会那么盲目了。他考察景区是在十月间,正是旅游旺季,客房全部住满,漂流项目从白日扩展到夜间,一整天山清水秀的猴子涧人声鼎沸。袁布林悄悄用手机计算,这一天下来的收入上十万。而且,猴子涧的自然风光是迷人的,青翠的山谷,淙淙的河水,每一口吸进肺里的空气都是甜的。他认定撞上好项目捡了大便宜,手上的钱不够,便四处筹钱把整个景区盘了下来。

猴子涧上游河段每年五六月间都会发洪水,洪水有大有小,前年就是小洪水,五六月间景区还能营业,只有漂流项目被暂停。大的洪水去年上演了一次,把他沿河新建的茶座全部冲塌,花圃全部冲垮。他重建时把建筑物往里挪了几米,没想到今年的洪水更加肆虐,几乎漫延进景区的所有建筑物里,茶楼、药浴馆、商店统统被水泡了,存放皮筏的仓库也被冲塌,要不是老万抢救及时,皮筏剩不下几只。偌大一个景区,每年来一次洗劫,終究是撑不下去了。

老万拿着一只橙色的救生圈跳下河,他游到袁布林身边,把救生圈套到袁布林脖子上。两人回到岸上,袁布林被老万搀着进入小商场,小商场门没锁,地上全是黄色的泥浆,货架上的商品早被员工瓜分了。袁布林随老万上了二楼。二楼是干爽的,有一桌一椅,桌上放着两只没洗的碗,床垫直接铺在地上,还有一罐煤气和一个灶台,这儿现在是老万的暂住地。老万让袁布林坐下休息,把一只黑乎乎的水壶架到灶上烧水。两人一开始都无话,袁布林全身上下淋水,很是尴尬,他刚才那一出叫寻死吗?更像是一场闹剧,唯一的目击人是老万。老万看他兴许就像看一个全身赤裸的人游街吧,癫狂撒泼,颜面扫地。

“袁总,你把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拧一拧,烤一烤。”

袁布林摇了摇头。

“这洪水过得一两天就退了,我们收拾收拾可以开门营业。”

“什么都没有了,营什么业?”袁布林嘘出一口凉气。

老万拿刀削了两片姜递给袁布林,袁布林把姜片含在嘴里,辛辣蹿上鼻腔,他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

“吴老板带你参观猴子涧那年,他已经亏了好几百万,那阵子他是借钱装门面,景区搞打折活动把游客吸引过来,你看到的全是热闹。”

袁布林脸上浮出一丝苦笑,吴金治还是妻子的表兄呢,这杀熟便利快捷,他这接盘侠当得不冤。

“要不,你也学学吴老板,等洪水过后花些钱装装门面,找人接手?吴老板之前是从一个叫黄智海的手上把这儿盘下来的,黄智海那家伙才是流氓咧,拿到钱就开溜,欠员工的工资一分不补,让吴老板当背锅侠被人追了好久的债。”

“吴金治也被坑过?”

“是呀!这就是一个骗一个,轮到谁头上算谁倒霉了。”

想到吴金治这样精明的角色也吃过大亏,袁布林心里好受了一些。还有,刚才老万说的话让他动心了。“能找到接手的人吗?”

“猴子涧山清水秀,交通便利,如果不在洪水期,谁来了都会看上。”

水壶嘴发出嘘嘘声。老万倒了一杯水递给袁布林。袁布林把杯子压在他的膝盖上。隔着湿漉漉的裤子,杯底的温度传到骨头上,他的膝盖泡了冷水隐隐作痛。袁布林没有喝水,一肚子的河水在他嗓子眼里摇晃,不小心控制能吐出来。他把杯子放到桌上起身说:“老万,洪水退了,你帮我收拾收拾。”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能收拾好的。”

袁布林独自下楼,摆手阻止了老万的送行。他回到车上,车子没锁,手机和钱包都放在副驾驶座上。大概是在两个小时前,他驾车在景区逛了一圈,空无一人的景区,鸟叫声比平日更欢乐,空气清凉湿润,山林青翠欲滴,如果没有一屁股要命的债务,这儿就是桃源,眼下却是他濒临破产被人追债的荒凉底板。他怅然下车,无比绝望地步入雨中,走向那条正在发疯的河流。他又回来了,没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顿悟,更没有时空的穿越转换,除了湿漉漉的身体,鼓胀的肠腹,什么都没有改变。他拿起手机,有好些未接电话,大部分来自债主。他先回拨妻子的电话。唐百合说她的行程改了,明天往凯里去,还得三四天返程。他让她好好玩,说家里都好 ,她那头就挂了电话。唐百合有自己的工作室,设计一些有民族特色的产品,像蜡染布、绣花鞋之类的。这些年,袁布林没看她做出什么作品,她似乎更热衷于旅游,东南西北跑,碰到有民族特色的东西就说要实地考察,要收集资料,每次出门十天半月回不来,儿子袁昇基本上由姥姥姥爷看管。袁昇马上就要中考了,按平时的成绩,重点高中基本无望。

有一个陌生电话拨打了三次,又给他发了信息。“布林好!我是谢康。多年不联系,好不容易找到你的手机号码。胡白玉老师现在南安市第一人民医院住院,患了肾功能衰竭,如果你有时间,希望你能去看一看,胡老师一直记着你。”

胡白玉是袁布林高中时代的班主任,袁布林是全班学习成绩最好的学生,高考前父亲锒铛入狱,要不是胡老师一直给他鼓劲打气,他根本支撑不下来。高中毕业至今二十年,袁布林从不和以前的同学和老师联系,胡老师已经是个疾病缠身的老太太了,那一头浓密自然卷曲的长发怕是都白了吧?他鼻子一酸,想回拨谢康的电话,谢康是原来的班长,最后他还是没打出这个电话,信息也没有回复。

袁布林驱车四个多小时回到南安市,身上的湿衣服干透了。他洗了个热水澡,喝了一杯板蓝根,把自己放倒在大床上,一觉睡得昏天黑地。要不是岳父上门,他能睡到对日。岳父面对呵欠连天的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一般到周末岳父母才会领着袁昇回家。“爸,是袁昇出事了?”“这孩子闯祸了,他给同班一个女同学写情书,女孩把情书交给老师,老师批评他不好好学习,思想有问题,他很生气,回教室把那女生的书包扔下楼了。”“书包砸到人了?”“那倒没有,可那女孩哭着跑回家不上学了,老师说袁昇有暴力倾向,让我们把孩子领回家好好教育,还说在袁昇完全认识到错误之前,先在家反省。”“胆大包天!这臭小子是有暴力倾向,这么无耻的事都能干得出来,也不嫌丢人。”“我倒不觉得有啥,孩子青春期,这是正常现象,我让他好好跟老師同学道歉,他偏不,说不想上学了,你看这怎么弄?”“都是你们惯的,还不觉得有啥?他不想上就不上,随他,以后当流氓不用读这么多书。”气话说完袁布林还是到岳父母家去了。

袁昇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看漫画书,听父亲来了,老大不情愿地垮着一张脸走出来。袁布林压下心头的怒火说:“马上就要中考了,你有什么打算?”“我不想回学校了,妈妈已经帮我申请英国的高中了。”“哦,把国外当避风港了,难道人家国外录取就不看成绩?”“妈说了,有平时成绩就行,我钢琴过了八级,围棋比赛又拿过奖,这些都有加分。”“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赶紧把检讨书写好,明天交给老师,再弄什么幺蛾子出来,我抽不死你。”儿子用刀一样的目光剜他,他的手想抽过去,忍着捏成了拳头。他从来没打过孩子,不想破例。裤兜里的手机振动,他掏出来看,又是一个债主的来电,这个债主是他以前一块儿创业的好友,电话他不敢不接,又没有和对方直接对话的勇气。他答应昨天把钱还人家,又一次失信了。在电话铃声停止之后,他编了一条信息发过去,先是道歉,再说明愿意拿猴子涧景区的股份做抵押,希望对方能再借五十万助他渡过难关。朋友的回复很快过来,两个字“无耻”。他也觉得自己很无耻。

从岳父家出来,袁布林下到车库感到一阵眩晕,从昨天到现在他肚子里就没进过一粒米,不过,还真没觉出饿来。车子开到大街上,他目光在两边搜索,看到一家快餐店,进出的人好像不少。他把车子停好,进店点了一份梅菜扣肉,掏钱付账才发现钱包里只有一张五元票子。拿出手机扫码付账,看到墙上贴了一张告示,说本月店里搞活动,一次吃完一斤老友米粉可以不用买单。他环顾了一下周围,果然看到一张长桌边上围了一些观众,两个吃客面前堆着几只碗,前头还有一个服务员双目炯炯地盯着。

“免费吃粉的活动是真的?”“真的啊,在二十分钟内吃完一斤就可以。”“吃不完呢?”“吃了多少就交多少钱呗。”听起来没啥可亏的,袁布林暗忖他平时吃三两刚好,这吃一斤不过是额外发挥一下,有什么难的。于是,他跟服务员说他要参加比赛。服务员面无表情地冲着长桌那边喊:“这里有人要参加活动。”

等五碗米粉一字排开在袁布林面前,他有点后悔了。他这是怎么了?人家是借酒浇愁,他是要借粉浇愁吗?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拿起筷子开干。吃的时候思维大半不在粉上,他想着吃饱了得赶紧想办法借钱,再借七八十万让猴子涧重新开业,维持着顺利转手。可能正是因为思绪的游移,降低了难度系数,五碗米粉在二十分钟内被他消灭了。服务员面带微笑恭喜他获得大奖,一千元的消费卡。他接过一张红色的卡片在众人钦佩的目光洗礼中步出店外。车子开了几公里,他的肚子突然如刀割般剧痛,眼睛发黑,手连握方向盘的力气都没了。难道把肠子撑爆了?他咬牙坚持,驱车前往南安市第一人民医院,车一停稳直奔急诊室。诊室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他直接冲进诊室,将自己放倒到病床上。

“医生,快救救我,我肚子快破了。”

一个护士走过来问是什么问题,他艰难地说吃撑了。

护士狐疑地看着他说:“你吃了什么?”

“一斤米粉。”

话音未落,他的嘴大大地张开,向外“鲸喷”,护士惊叫退后。几分钟后,他把身体内多余的内容全排空了,他知道他不药而愈,全身上下无病无灾。医生护士如临大敌站在一旁,他从床上爬起来说自己去补挂号,然后快速地逃离现场。

他上下检查,衣服竟然没有沾上秽物,刚才他只是把急诊室的病床和地板弄脏了。他怀疑自己正处于崩溃的边缘,应该是了,所以才会干出不正常的事,才会如此丢人现眼。他在挂号口徘徊,想需不需要看一下精神科。他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了一下劲,说都会好起来的,没那么容易被打倒,口号喊了几句,他想起多年前天天给他鼓劲的胡白玉,泪如泉涌。当他把车子拐进这家医院,潜意识就是知道胡老师住在这家医院。就算是要发疯,要破产,老师是要看的。

袁布林走向住院部,在护士站查到胡老师的病房号。要等一个多小时才到探视时间,他到医院外头的取款机想取点钱给老师,只有一张卡余额三千多,信用卡全透支了。这三千多块还要支撑他借到钱为止呢。他最后取了五百块,买了一篮水果两箱牛奶。站在病房门口,他一眼认出胡老师,胡老师人枯黄清瘦,坐在靠窗边的一张椅子上,头发剪短了,也全白了。房里还有其他人,看样子是一对夫妻,还带着孩子。

“胡老师,我是袁布林,您还记得我吗?”

胡老师一惊,站起来说:“布林啊,你这孩子,有二十年不见了吧?惦记你啊。”

“胡老师,对不起,我来迟了。”袁布林放下手中的东西,走上前握住胡老师的手。胡老师的手冰凉,他把老师扶回椅子上坐下。

“袁布林,看看我是谁?”说话的是那对夫妻中的女士。

袁布林仔细盯着那张化了浓妆的脸,脸蛋虽然圆润,但看得出早年是瓜子脸,眼睛又大又圆,没有层叠的眼袋之前肯定也是清亮水汪的。

“冯燕如!”

“算你有良心,还记得起来。”

“班花,不,校花,谁敢不记得。”

冯燕如得意地扫了旁边的男人一眼,介绍说:“这是我老公,高宇明。高宇明,这是我同学袁布林,大圩林场唯一考上北京重点大学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两个男人握手分别坐下。冯燕如又让那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叫袁布林叔叔,说孩子一直是胡老师帮补习数学。袁布林想起当年胡老师也给自己开过小灶,讲解了很多数学题。他问老师病情如何,胡老师笑着说这种病一下死不了,就是拖着,把人拖到人财两空为止。袁布林听着心上一片悲凉,他后悔刚才小气了,怎么都该给老师取点钱。

“袁布林,有个好消息,你还记得陶庆霞吧,她跟你一样和我们大家都没联系,今年刚回南安发展,她听说老师病了,张罗着给老师找肾源做移植,费用她全包。”

陶庆霞这个名字对袁布林来说确实是久违了,如果没有人重提,这个人和名字很难从记忆沟里翻腾上来,但这一翻腾上来竟然鲜活无比,如奔跑而至,将大圩林场那一片山林间的气息撞入他的胸口。他一点也不奇怪陶庆霞能做出这么伟大的事,他还为她感到自豪。

“太好了,真是个好消息,胡老师您要安心养病,都会好起来的。”

“多亏了你们这些孩子,我真有福气。”

“袁布林,听说你也是富豪级别了,帮衬一下我们这些老同学呀。”

冯燕如拍了一下高宇明的肩膀,高宇明马上掏出手机要加袁布林的微信,并自我介绍说是做花木生意的。

袁布林说:“现在生意难做,能吃饱饭就不错了。”

“你们就只管谦虚吧,陶庆霞我给她打电话不接,发信息不回,估计是怕我们沾她的光吧。”

胡老师说:“燕如,别这么说庆霞,她性子是有些孤僻,但心好着呢。我到她新买的办公楼去看过,能俯瞰整个南湖公园,可气派了。她又没什么背景,全靠自己打拼,真不容易。”

冯燕如说:“我早听说她资产好几千万,看来还不止呢。”

高宇明说:“你还说跟人家是好朋友,到现在面都没碰上。”

“那可不怪我,问问袁布林就知道了,袁布林,你和陶庆霞有联系吗?”

袁布林摇了摇头。

“我一直觉得她暗恋你,想不到她和你也没联系,不理我们就不奇怪了。”

南湖公园号称南安市的肺,占地九十多万平方米。放眼望去,碧綠的湖水看不到头,湖岸边花木繁茂,花木丛中有宽敞的人行步道。陶庆霞两条修长的腿轻快地跑动,她的步子迈得很大,小腿肚现出结实的肌肉,湿漉漉的短发随风甩出细碎的汗珠。她喜欢在跑步中感受自己的身体,呼吸让心肺打开,汗水让毛孔打开,让她了解自己的身体是有力量的,是生机勃勃的,她沉浸于这种状态。南湖公园跑一圈下来将近六公里,正好够她的运动量。铭湖经典的房子比别处贵许多,她非买下来为的就是能在湖边的林木间愉悦地奔跑。她永远记得有一个男孩子对她说:“陶庆霞,你能跑出一道彩虹来。”这个说法好奇怪,他解释说她奔跑时呼风唤雨还艳阳高照,最后这些东西撞在一块儿就变成了彩虹。这能画出一幅画的描述,陶庆霞只要想一想胸口能暖半天。

一身汗湿的她心满意足地返回新居。家门口坐着两个人,一个看到她立马站起来大声说:“阿霞,怎么打你手机不接呢?”后面跟的孩子叫了她一声姑姑。哥哥竟然找上门来了,这新住址她刚给老父亲没两天,是老人泄密无疑了。这些年,无论她在什么地方,哥哥总能找到,说是替父亲来看她,最后要从她这儿讨到便宜才肯离开。她用手遮在密码锁上,输入密码将门打开。她一边往里走一边说:“我出去跑步从来不带手机。”哥哥放下一只沉重的袋子,说是父亲给她带的东西。她打开看,有晒干的金银花,腌制的山楂、子姜和阳桃,她把东西一一放好,这些都是她从小吃着长大的,只有父亲还记得了。哥哥在屋里四下走动,赞房子气派,家具洋气,又走到窗边大赞风水一流,是个聚财之地。侄儿已经在沙发边坐下,打开一条巧克力塞进嘴里。她问一句:“你怎么不上学跟你爸到处跑?”“阿爸帮我请了假,让我来看姑姑。”“阿霞,你应该把爸接过来住几天,我让他一块儿来,他不听我的。”“我把住址告诉他,就是让他来,倒是你来了。”“没诚意,你多少年没回过家了?都说衣锦还乡,你倒好,销声匿迹。从大圩林场出来的,该你最能赚钱吧,就不晓得露点脸。”“日子又不是过给别人瞧的。”

等她洗完澡换好衣服出来,哥哥和侄儿在看电视,茶几上摆满各种吃食,哥哥把她冰箱里的饮料水果都搬出来了。“你们要是肚子饿,自己找吃的,我今天断食。”“啥断食?”“就是不吃饭。”“好好的搞这些,就是有钱人吃饱了没事搞事。”“我刚到南安,很多事情要忙,陪不了你们,你们想吃什么想到哪兒玩,找我的秘书给你们安排。”她将一张名片拿到茶几上,有事打小蔡的电话。“南安有什么好玩的,我又不是没来过,我这次来主要是想跟你讨点经验,我想养小龙虾,你看行不?”哥哥看她要出门,赶紧把她拽住。“我对这个不了解,你自己决定吧。”“我考察过,销路好,也不难养,你还记得沙河那一片烂污塘吗?可以完全用起来。”“你考察好了就去做呗。”“妹子,哥现在就是缺启动经费,你给哥借八十万,只要八十万就成了。”“我哪有钱借你。”“五十万也行。”“十万都拿不出。”“你住这样的房子没钱借我?大家都说你在南安买了整一层楼。”“钱都在项目上,没流动资金。”陶庆霞说完走出家门。她没打算给这个哥哥脸,逢年过节她给父亲的钱全进了哥哥的腰包,还好意思明码标价找她借钱,她一分都不会给。

她下到一楼,走到B座,再上到二十一楼。她确实买了一层楼,全用作办公室,住家在A座,办公在B座。她刚进办公室,秘书小蔡就尾随进来。小蔡向她报告最近跟踪的几单业务,有一单政府采购的金额是三百多万,她一听就说太小了,放弃。小蔡说:“你嫌小,抢的人还不少,广度就是其中之一。”“哪个广度?”“你不是让我整过一份资料吗,这个广度的法人是冯燕如的老公高宇明。”“哦,知道了,那你布置下去,全力争取。”“明白,再小的都不能让他们吃进嘴里。”陶庆霞与小蔡相视一笑。小蔡跟了她十几年,在公司虽然以董事长助理的身份示人,但私下里她们亲如姐妹,她们之间几乎没有秘密。

陶庆霞在没迁回南安之前就开始在南安布局了,要没点底,她不会这么快迁回来。别人都以为她迁回南安是因为离家近,在过去这十来年,她就没有回过大圩,她岂是个恋家的人?可她终究是要回来的,在外漂泊始终是异乡人。家乡是不会回去了,不近不远地看着就好。她在办公室忙到晚上八点多,回家推开门,耳里灌入响亮的厮杀声,哥哥和侄儿坐在沙发上,茶几上堆着好些打包盒,他们边吃边看电视。她听小蔡汇报,哥哥让点外卖,要求是川菜和肯德基。

“回来了,过来一块儿吃点?”“你们吃吧,我断食。”看她往里走,哥哥追过来说:“妹子,我跟你说的事你要帮哥哥呀。”“你还是安心种你的杧果树吧,我真没钱。”“姑姑,你这么有钱为什么这么小气呢?”侄儿的话让陶庆霞停下了脚步,她走过去捏了捏他的脸说:“你高一了吧?有没有人教过你,天下没有白吃的饭,赚钱要凭本事。另外,姑姑可没欠你家什么。”“你不结婚,又没有孩子,你死了,你的家产还不都是我的。”哥哥冲过来甩了儿子一巴掌:“死孩子,胡说什么呀。”陶庆霞笑了,她知道这是他们背地里不知道说了多少次的话,让孩子都记下来了。“你们放心好了,我立了遗嘱的,我就是今天死了,你们一分钱也拿不到。现在,请离开我家,马上!有骨气的永远别联系了。”“庆霞,孩子不懂事,你跟他计较什么。”

陶庆霞拿起手机拨打小区保安的电话,说家里有人闯入请对方派人来。哥哥一听,破口大骂。她清楚地听到了,自己亲哥哥骂的是,“怪胎”“癫婆”“守财奴”,这些词语她一点也不陌生,她就是从怪胎变成癫婆再变成守财奴的,她不反驳。哥哥牵着侄儿的手摔门离去后,茶几上的饭菜发出令她反胃的香气,她将所有东西扫进黑色的垃圾袋里。把垃圾扔掉,她把所有窗户打开透气。

洗完澡她换上宽松的睡衣走到阳台上。这里安放有一张宽大的摇椅,她躺上去,一摇一晃地看向被夜色笼罩的南湖公园。从上往下眺看,都市的夜晚是灯火辉煌的,南湖公园这一带几乎全部陷入黑暗,因为那儿的主人是湖水是树木。像她这样在林场长大的孩子都对山林有着不可磨灭的记忆,可能很多人记得的是在林子里采木耳摘香菇打鸟的乐趣,她更多的记忆是在林中奔跑。那些纵横在树林中的道路,湿润,布满落叶,奔跑起来充溢肺腔的全是香味,松针的香味,草地的香味,花的香味,泥土的香味,她的步子能保持长时间的轻盈,全是因为这些香味让她欢喜。她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跑起来风像梳子梳着头皮,还有,她总有将那些多余的负担随着头发一块儿甩掉的感觉。她的青春期就如山林的风,清新润泽,唯一让她忧恼的是,她的胸部始终平坦。上高中之后,女生纷纷穿上胸衣,只有她不需要。她和冯燕如一块儿洗澡,她看到冯燕如的胸部就如两只突起的小拳头,粉红粉嫩。冯燕如说痛死了,不小心碰到能痛出眼泪。她很奇怪,为什么会痛呢?冯燕如说这就好比从地里长出一棵树,从地里钻出来自然是会痛的。她好憧憬这种感觉,从地里钻出一棵树,她想她不怕痛,只要钻出来,她能让它长成参天大树。只可惜她等了很久很久,也没等到树破土的那一刻。

冯燕如的胸越来越高,腰越来越细,玫瑰红的嘴唇微黄色的瞳孔,让她获得林场一枝花的美誉。陶庆霞从小和冯燕如一块儿牵手上学,女伴一天一天变漂亮,让她看到人身体的神奇,她希望自己身上也有奇迹发生。她喜欢看漂亮的冯燕如,她觉得能和冯燕如待在一块儿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情。林场的所有男生都喜欢看冯燕如,男生经过她们的时候吹口哨,扔小纸团,高声唱情歌。冯燕如害羞地躲开去,陶庆霞会挡在她前面冲那些男生大声嚷嚷:“臭流氓,我记住你们的样子了。”有一次冯燕如在街边一个小摊点挑发卡,陶庆霞短发用不上发卡,她在另一个小摊上选香瓜。冯燕如有一头乌黑的长发,特别喜欢用发卡,只要有好看的发卡就要买。她弯腰挑选,从正面通过她的领口能看到露出来的半边胸脯。一个男生站在她对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像着了魔,后来人不知不觉慢慢移到冯燕如身边,伸手在那胸部之上狠狠抓了一把。冯燕如捂住胸部发出惨烈的喊叫,那男生如惊弓之鸟转身就跑。刚称好香瓜的陶庆霞把手里的塑料袋子一扔,箭一般追出去。男的跑得不慢,女的跑得更快,街上行人纷纷侧目。在三十米外,男生被追上,陶庆霞拦在前头,男生狠推她一把继续跑,跑得十来米又被追上。如此反复,精疲力竭的男生无法摆脱陶庆霞的追捕,最后乖乖被押送到派出所。大街上很多男生亲眼看见了陶庆霞的玩命追踪,他们纷纷议论,美少女冯燕如身边有个保镖,这保镖是个男人婆。

男生有多喜欢冯燕如就有多讨厌陶庆霞。

冯燕如经常收到情书,她会把情书拿来与陶庆霞分享,陶庆霞读着那些情书,很多话让她脸红心跳,原来爱一个人可以这么说出来,她经常感动得眼红鼻子酸。她问冯燕如有没有喜欢其中的哪一个,冯燕如说喜欢的那个没有给她写情书。追问了好几次冯燕如才交代她喜歡的是刚转学来不久的袁布林。袁布林长得斯文,穿着洋气,和林场子弟的风格迥然不同,可以用一股清流来形容。还有,袁布林的父亲是新上任的林场场长。袁布林在女生心目中的分量,类似冯燕如在男生心中的分量,据说他也收到了很多女生的情书。胡老师为此专门开了班会,说有些同学是要考重点大学为林场争光的,如果真心为这些同学好,就不要用小情小爱来干扰他们,而是要努力和他们并肩作战。

“袁布林太奶油了,风一吹就能倒。”这是陶庆霞对袁布林的评价。

冯燕如微微一笑说:“林场的男生都野得很,我就喜欢斯文的。”

陶庆霞在冯燕如表明对袁布林的喜欢之前,已经注意到袁布林。她每天下午放学后回到家,会到林场东面的杂木林区跑步,快快地跑上半个小时,再走上十来分钟,摘些花扯些野菜回家。袁布林也到杂木林一带跑步,慢腾腾地跑,比走路快不了多少,就这样汗还出得像水一样,一身衣服弄得湿漉漉的。她对他就有些看不上,这男生也太弱了吧。偶尔与袁布林相遇,她从不与他打招呼,她超过他,飞快地超过他。耳边逃不掉他那气喘如牛的呼吸声,天哪,太弱了。一日天降暴雨,把树叶打得噼里啪啦响。没有打雷闪电陶庆霞是不躲避的,在雨中跑步是另外一种感觉,身体散发出来的热量被雨水冲刷,冲刷出更为激昂向上的动力,似乎是在与天地竞技。陶庆霞在雨中跑出一幅穿梭雨雾图,把正在一棵大树下躲雨的袁布林看得目瞪口呆。

陶庆霞从他身边跑过去,又折回来说:“你还在这儿干吗?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再待下去天马上就黑了。”以前有孩子在这一带玩耍,天黑以后找不到出去的路。陶庆霞担心刚来林场的袁布林不熟悉环境,忍不住发声提醒。袁布林仿佛得到天使的召唤,从大树底下蹿出,跟随陶庆霞的步伐,一路跑出杂木林。陶庆霞跑在前面,吃惊不小,这家伙今天体力不错呢。来到大道上,她没有回头,往自家的方向跑。袁布林无意识地追了一段,快到陶庆霞的家时他才发觉跑错了方向,驻足掉头,往自家的方向跑了。

阳台上几盆兰花被吹得东倒西歪,一粒沙子飞进陶庆霞的眼里,空气里弥漫着潮湿尘土的味道。雨要来了,她的思绪从遥远的树林收回来,她起身离开摇椅,关好阳台的拉门。手机在茶几上响亮地歌唱,她快步走过去,看那上面显示出来的名字,她愣怔了。回南安之前,小蔡将生活在南安她那些“旧识”的电话号码及一些基本信息都给她收集了。她挑了几个号码存在手机里,第一个便是袁布林,他刚刚还在她的回忆里。二十年不联系,手机铃声在她的犹豫中停了。过得几分钟,袁布林发了一条短信息过来:“陶庆霞你好,我是袁布林。”陶庆霞想拨电话回去,想了想还是发了信息。“老同学好。”对方的信息很快回复过来:“刚听冯燕如说你在南安,有空我们聚聚。”“好的。”

袁布林收到陶庆霞的回复,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那天在医院他等冯燕如夫妇离开之后,问胡老师要了陶庆霞的手机号码。

昨天,他专门去了一趟母亲家。在母亲居住的那套老旧的屋子里,存放着他所有的“成长的足迹”,连环画、奖状、相册、球拍、信件等都被老母亲分门别类细心地装到纸箱里。父亲病逝不久,母亲改嫁到南安,嫁的是一个断了一条腿还大她十来岁的男人。别人都觉得她犯傻,只有袁布林知道,母亲图的是这个男人愿意在房产证上加上她的名字。母亲跟袁布林说:“妈没什么本事,帮不了你什么,但妈能保证,我的儿子至少在南安有个落脚的地方。”

母亲改嫁时他大二,他放假大都留在学校勤工俭学,只有春节回来陪母亲几天,那时候他才会与继父碰面。他不太了解继父与母亲的生活日常,但他能感觉到继父是个善良的人。继父那套粗陋的私宅,专门有一间是留给他的。前几年继父过世,留下母亲一人。袁布林多次动员母亲搬来与他同住,母亲都拒绝了。偶然,他发现母亲与邻居一位大爷关系亲密,他的心就放下了。

他来之前没有与母亲打招呼,他有一套钥匙。母亲不在家,他在属于自己的那间屋里翻找,母亲在纸箱上写的备注给他省了好多事,他没花多少时间就把和那段记忆有关联的东西找出来了。三张叶脉书签,几张卡片,一只灰色的护膝。东西虽少,但每一件背后都有故事。

袁布林自小体弱,三天两头感冒发烧,当兵出身的父亲让他坚持跑步,希望他有一个好身体迎接高考。他不是很情愿,惮于父亲的威严,不得不跑。对他来说跑步是一件不得不去做的事,就像每天不得不刷的考题,坚持下来全凭压力和毅力。当他看到陶庆霞在树林间跑出一匹马的神逸姿态,看到斑驳的阳光将一个女孩的脸变得光彩四射,看到那个女孩子在雨中跑得欢脱沉醉,他才知晓有人能在跑步中获得乐趣。他好想和她聊一聊她是怎么做到的。可惜那时男生女生很少交流,他们在班上也没有交流,到了这静僻的林间依然没有交流。她给了他不少动力,让他每个黄昏都坚持跑在林间的小路上。

他听男生们给她取绰号叫男人婆。她的头发很短,身材细高,英姿飒爽,与一般的女生相比是有那么一点不一样,可男人婆这个叫法太难听,太伤人,她自己应该不知道吧?男生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叫冯燕如的女生身上,他们都想让冯燕如当自己的女朋友。她和冯燕如似乎形影不离,像保镖警惕地守护左右。一个女孩能这么维护一个女孩,是多么有义气啊!

一个可怕的流言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在林场流传,说陶庆霞变态。后来还有更多的内容和细节,说她喜欢看女生洗澡,喜欢跟女生睡觉。袁布林初听到这些流言震惊万分,在那个时代,变态可以和流氓、强奸犯“媲恶”。女生纷纷疏远陶庆霞,没有人愿意与她同桌,排队时她的周围会出现一个空白地带。袁布林能从她眼里读到愤怒和压抑。他以为与她形影不离的冯燕如会站出来为她说话,他却惊讶地发现冯燕如与别的女生一道,像避瘟神一样躲着她。男生们没有放过冯燕如,他们故意拦住她问她是不是和陶庆霞睡过觉,有没有被陶庆霞摸过屁股摸过奶子。冯燕如惊慌失措躲避一段时间后,开始逢人便说她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陶庆霞,陶庆霞天天上门,她面皮薄只能跟她在一起。过了一段时间,冯燕如爆出更多“猛料”,高调宣布与陶庆霞划清界限。她说陶庆霞有好几次晚上来找她聊天,故意聊得很晚很晚,想跟她挤一个被窝睡觉,她当时就觉得怪怪的,虽然陶庆霞留下来了,她还是跟自己母亲挤一张床去了。

“好险啊,如果跟她睡过一张床,我怕是要跳楼了。”

听众起哄道:“看陶庆霞对你的腻歪样,真是爱上你了。”

“别说了,一想到她会变身我都恶心死了。”

冯燕如这句话引来班上同学哄堂大笑。有男生搭腔:“估计每个月圆之夜都会变身呢。”

这些话太脏太脏了,比粪坑里的水都脏。袁布林充满担忧,他害怕这些话会传到陶庆霞的耳朵里,连最好的朋友都变成捅刀子的人,谁能扛得住这样的伤害?

陶庆霞还是在杂林区跑步,和以前稍不同的是,她不再保持匀速状态,她会如一匹脱缰的野马狂跑,跑到力竭,猛地跪到地上,或者抱住一段树干呕,然后晃晃荡荡穿梭在林间,说不准什么时候又冲出去,再发狠狂跑上一阵。有一日又赶上下雨,虽然雨不大,她踩在浮叶上,人整个滑出去趴在地上。她没有起身,就这么趴着一动不动。袁布林远远地看着,一动不动的陶庆霞让他惊慌失措,他快步冲过去俯身要把人扶起,陶庆霞一骨碌爬起来,脸上身上都是泥水。她没有看他,一瘸一拐走在前头。他追上她,搀着她。她甩开,他只能与她齐肩走。

“你腿上手上都划破出血了,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

“这么多泥水会感染的。”

“不用你管。”

“陶庆霞,你别管别人怎么说,你还是像以前那样跑步好不好?”

陶庆霞盯着他,眼中有火星飞溅:“别人怎么说我?你说,你说!”

“反正我一点也不相信别人说的,我觉得你很棒,你跑步的样子像,像一道彩虹。”他慌忙解释,脱口而出的是对陶庆霞跑步的印象,他说不太清楚的印象。

陶庆霞的手肘和膝盖辣辣地痛,她的眼泪潸然而下。他没敢再说话,陪着她走了一段。当看到前边有人走来,她说:“不要再跟着我。”

他停下脚步,目送着她走远。

第二天,袁布林把父亲给他买的护膝带在身上,他在杂林区跑到天黑,陶庆霞都没有出现。他想起上学时陶庆霞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估计得等两天才能复原。五天后陶庆霞重新出现在杂林区,她恢复了匀速跑,在经过他的时候,她说:“谢谢。”

他刚听清楚她说什么,她已经跑了过去,他在后头喊:“你等一下。”

她扭头说:“有本事你追上我啊。”

她跑着,他追着,三百米之后她才停下来,他如一头老牛缓缓而至,每一根头发都挂着汗。他不等气喘匀,从背挎的小包里掏出一雙护膝。

“送你的,用这个不容易伤到膝盖。”

她瞥一眼他的膝盖:“你自己干吗不用?”

“我跑得慢,伤不到膝盖。”

她从他手里拿走一只护膝:“我用一只就好了,我看你跑步左脚更用力,所以你最好戴一只在左膝盖上。”

“是吗,这你都能看出来?”

“这么明显能看不出来?另外,你跑步喜欢拖着脚板,前脚掌先落地,整个人才能跑起来。”

“你懂这些是专门培训过吧?”

“以前有一个田径教练看中我,让我加入田径队,我练几天就不干了,我喜欢跑步,但不喜欢跟人比赛,我可不想这么累着自己。”

他哈哈笑起来:“嗯,比赛太累人了,自己爱怎么跑就怎么跑。”

这么近距离地看着袁布林笑,他的笑透明如玻璃。陶庆霞想冯燕如真有眼光,他确实和林场的其他男生都不一样,他瘦弱却挺拔,安静又磊落,就像林子里的松木。

“你前些天说我跑步的样子像彩虹是什么意思?”

“嗯,你一跑起来就好像这整个世界都是你的,有阳光有风有雨,最后你把它们都拢到一块儿变成了彩虹。”

陶庆霞听到自己开心的声音,从心脏的部位发出,就像一朵荷花一瓣瓣地展开,她想装作无动于衷,却还是笑了出来。她从来不知道她有这么好,她可以在一个男生的眼里这么好,她不是怪胎,不是变态。既然笑出来了,她就不再掩饰了,她笑着说:“我造彩虹去了。”

他从她轻盈的脚步,感受到了她的快乐。他希望她明天还能像今天一样,后天也能像今天一样,最好是天天如此。他的担心一直在,因为流言从来没有停止过。

后来,他们跑步遇到偶尔说两句话,有时就是打个招呼,然后各跑各的。

秋天到来,杂木林深处几棵红枫树的叶子艳若晚霞。袁布林专门背包来拾捡叶子。陶庆霞问他是不是想拿来做标本,他说是要做叶脉书签。陶庆霞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语,她说不知道什么叫叶脉书签。袁布林在泥里翻出一张腐败的叶子,叶肉已经脱落,只剩下细小的茎脉,茎脉让这张叶子保持了一张叶子的姿态。

“就像这样的,我要用化学的方法去掉叶肉,留下完整的叶脉,红枫叶的叶脉比一般的树叶要坚韧,是很好的材料。”

她说她也想学,他说等他把材料准备好,会让她去观摩。

袁布林在家里搭建了一个小小实验室,烧杯、三脚架、石棉网、酒精灯、镊子、水彩颜料、彩色丝线摆放整齐。他先加热水,在水中加入氢氧化钠,再把红枫树叶浸没在溶液中继续加热。慢慢地,叶片变色、叶肉酥烂,他用镊子取出叶片清洗干净,再把叶脉片浸入过氧化氢浸泡。第二天陶庆霞来观摩时,它们变成了纯白色。等叶片完全干燥之后,袁布林用毛笔在上面涂上不同颜色的水彩颜料,最后一道工序是在叶柄上系上彩色丝线,一张精致的红枫叶脉书签大功告成。陶庆霞问袁布林是从哪儿学到的这些,他说是化学老师教的。她想他的学业在班上第一,父亲又是场长,老师们自然是偏心的。化学老师成天板着张脸,将学习差的同学骂得狗血喷头,哪里像能做出这种精致物品的。陶庆霞动手做了几张,她觉得还是袁布林做的质量更好,她故意将她做的和袁布林做的混在一块儿,她拿走的全是袁布林做的。袁布林知道陶庆霞的小心机,他把大部分书签分送给老师,给自己留下来的三张全出自陶庆霞之手。陶庆霞喜欢用绿色和黄色,他喜欢用红色和紫色。

一天袁布林值日,留在教室打扫卫生。冯燕如在教室后头拦住他说有问题要问他。他以为是要问数学题,坐下来说:“拿来我看看。”

冯燕如掏出一枚叶脉书签举到他面前:“这叶脉书签是你送陶庆霞的吗?”他看出是他的作品,就点了点头。

“你难道不知道她变态?”

“冯燕如,你这么说自己的同学合适吗?我不觉得她和你有什么不同。”

“那是你眼睛有问题,我和她可不一样。”

“好吧,那又怎样?”

“你是不是喜欢她?”

“胡老师说过,我们现在的任务是好好学习,不能早恋。”

冯燕如笑了:“我就知道陶庆霞吹牛,她说你喜欢她,你还跟着她在杂木林跑步呢。”

袁布林听出不对了,冯燕如今天的发问似乎是要拿去与陶庆霞对质的,他给出的回答会成为轰炸陶庆霞的炮弹。

“她没吹牛,我是喜欢她,我们是经常一块儿在杂木林跑步。”

袁布林说完拿起扫帚,用力扫地。尘土飞扬,冯燕如用手捂着鼻子,气急败坏地说:“你们早恋,我告诉胡老师。”

在冯燕如跑出教室之前,窗边一个影子快速逃开。

昨晚是冯燕如的生日,邀了几个朋友到家里庆祝,几个女生在阳台上吃水果糕点嘻哈打闹。陶庆霞正好从楼下路过,听到喧闹声,抬头往上看。冯燕如她们也看到了她,其中有一个喊了一声“女流氓来了”,众人故作惊慌状跑回屋里,在屋里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陶庆霞跑回家里拎了一条棍子,想了想又从抽屉里取了几张叶脉书签。她敲开冯家的门,冯母把门打开,把她迎进去。陶庆霞走到女生中间,大家全都看向冯燕如。冯燕如看她腋下夹的那条棍子,有些心虚地说:“来的都是客,吃块蛋糕吧。”陶庆霞接过蛋糕,把手中的叶脉书签递过去说:“差点忘了是你生日,没准备礼物,这是袁布林给我做的叶脉书签,挺费工的,送给你。”冯燕如把书签接过来,翻看后说:“是袁布林做的?他这人对谁都好。”“嗯,也许吧,不过,他送我书签的时候说喜欢我,每天我在杂木林跑步,他都跟着我。”“不可能!”“冯燕如,别听她吹牛,就她这样,谁会喜欢她呀。”旁边女生嚷起来。“信不信由你们,反正我也挺喜欢他的。”陶庆霞把长长的棍子在空中抽了抽,抽出尖厉的风声,张扬而去。屋里的女生在陶庆霞离开后,怂恿冯燕如找袁布林问个明白。“你和袁布林男才女貌才是一对呢,袁布林不可能看上她的,她的名字在林场早就臭了。”冯燕如说:“她以为我不敢找袁布林问,随便怎么吹都可以,我会找袁布林问个清楚,把她的脸撕了。”

陶庆霞是吹牛一时爽,回到家中心怦怦跳。第二天上学看冯燕如与几个女生凑一堆窃窃私语,心里涌上来不祥的感觉。袁布林值日,冯燕如放学留下来,陶庆霞顿感大事不妙。冯燕如如果找袁布林對质,她的丑就出定了,袁布林会说她自作多情还是会说她是大话精?她想她怕是活不过今天了,在她的丑闻传开之前,她得准备一条到树林子上吊的绳子。事情转圜得令人难以置信,袁布林的回答让站在窗外偷听的陶庆霞震惊得要晕厥过去。阴霾一扫而空,她不再害怕什么了,什么都不怕了。袁布林是她的救命恩人。不过,再到杂木林跑步时,陶庆霞害臊了,她避开袁布林,跑到林子的深处。她不止一次躲在大树后头,偷偷打量他,他跑步总有几分吃力的单薄和虚弱,但他清俊的脸庞让人心动,他的眉毛竟然像墨一样浓,他的鼻子饱满高挺,他的嘴唇粉红柔嫩。陶庆霞暗暗责备自己的迟钝,难怪女生都喜欢袁布林,别人都比她有眼光。她在观察中也有试探,在他将要经过的路上她会突然横跑出去,像没事人一样跑在他前面。他没有叫住她,也没有跟上她,他用他的速度在跑。她试了好多次,每次都搞得自己紧张兮兮,比跑步还累,袁布林那儿却不像有什么反应。她想自己太自作多情了,袁布林和冯燕如那么说是维护她的面子,对她并没有特别的心思,但她又不希望这仅仅是出于他的善良。做叶脉书签是他们之间最亲密的交流,她在寻找类似的机会,那个机会始终没有找到。

离高考还有不到半年的时间,袁布林的父亲突然被公安带走。经举报,袁场长将林场近千亩的杂木林转包给私人从中获利。陶庆霞从大人的口中知道袁布林的爸爸会坐牢。他再没到杂木林跑步,在教室里时也是一言不发的,冷静得像一块铁。她想与她被称为女流氓相比,袁布林被称为贪污犯的儿子更悲惨,因为她是被冤枉的,她还有替自己洗刷的机会,而袁布林没有申辩的机会。她应该做点什么,就像他当时为她挺身而出一样。

家里来过几拨人,里里外外搜过。袁布林也被问过话。他有一台配置极高的电脑,人家问他知道是怎么来的吗,他说不知道。他还有一台数码相机,爸爸说是送他的生日礼物。这些东西都被收走了,他知道他们把这些东西定义为赃物。他也知道别人叫他贪污犯的儿子。母亲原本是个家庭妇女,到林场后做一份收发的闲职,丈夫出事,她惊魂不定不知未来方向,又担心祸及儿子,成天以泪洗面。袁布林问母亲,他们可不可以搬到别的地方去。母亲说在林场她还有一份稳当的工作养家,到了别处不知道靠什么生活。这是事实,袁布林沉默了。他放学回家拼命做题,高考是最现实最快捷的出路。他在自己的书包里发现过卡片。“袁布林加油,你是最棒的!”“除了你自己,没有谁能打败你!”“所有成功者的背后,都有一份艰苦的历程,努力不放弃!”“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我的彩虹送给你!”他把卡片放到书架上,他不太关心这些卡片出自谁之手,他不需要同情,他的脑子里没有陶庆霞,也没有其他人,他只关心做了多少模拟题。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袁布林从林场消失了,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包括一直对他关照有加的胡老师。他是乘坐一辆夜车离开林场的,在那个闷热的夏夜,他像逃难一样逃离林场。一路上,他想着林场与他曾经关系密切的人,他把他们一个个想起来了,胡老师、陶庆霞都在名单里,车到达目的地,他完成了一个仪式,与过去告别的仪式。他认为他不会和身后的这些人再有关联。

母亲跟在他的身后,一路为他收拾,为他收藏,让他某一日能从旧物中翻找出往事的爬痕。很多时候记忆并不能单独存在,若不附着在一些可见的事物上,它们便真的烟消云散了。袁布林庆幸他还记得起这些,很多事情当时不觉得,在多年以后用阅历来关照,他认为那时的陶庆霞和林场的许多女生一样是喜欢他的,当然,他对她也是友善的,他从来没和别人一道取笑她,嫌弃她,似乎也仅此而已,他倒希望还能想起点什么。他把叶脉书签、护膝、卡片装在一只袋子里,它们看起来是有些可笑,像呈堂证物,二十年了,它们还能起作用吗?他怀疑自己已经漂移,除了狂吃米粉,他的很多行为都走在一条不切实际的路上。

“你来了怎么不提前给我打个电话?”母亲的声音在门边响起。

他的目光落到母亲的身后,邻居大伯抱着一盆黄色的月季花,冲他点了点头。

“我和王大伯刚去了一趟花鸟市场。”

“我来找几份以前的证明材料。”

“找到了吗?”

“找到了。”

“晚上在这儿吃饭吧?”

“不了,事多,马上得走了。我想跟您说两句话。”

王大伯放下花盆说先回家把饭煮上。母亲说现在家里很少生火,平时就在王大伯家吃上几口。看王大伯离开,他狠了狠心,把犹豫在心头的话说出来了。

“妈,我急用钱,能不能拿您这套房子去做个抵押?”

“出啥事了?”母亲着急了。

“没什么大事,我那景区暂时周转不过来。”

“布林,有事不要一个人扛着,你打小就这样。”母亲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她取来房本递给袁布林,“有啥要我签字再说。”

袁布林拿着房本出门,背对母亲他泪流满面。母亲用自己的后半生守着这套房子,为儿子谋一处落脚之地,他不孝。他现在的住房早被债主们申请了诉讼保全,多半是保不住了。哪一天全家被驱赶,这里尚可以安身,但他还是要将这最后的保全推出去。老万给他来电话说洪水退了,他已经清理干净商店里的淤泥,再用得两三天其他地方都能清理出来。这些天他一分钱都没借到,让景区恢复营业,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出路,只有正常營业他才有可能将猴子涧转出去,或者,招来新的股东。这时候他完全体会到了那些亡命赌徒的心理,自绝后路,把手里能握住的投出去做最后一搏,若成,满盘皆活,若不成,死则死矣。

袁布林订了一家高级酒店,把时间地点发给陶庆霞后,对方提出随意些好,另发了一家南湖公园附近的简餐厅地址过来。

他特地早半个小时到达见面地点,头发是新剃的,穿着较为正式,衬衣西裤皮鞋,腕上一块名表。这是某个结婚纪念日他买下来一对情侣表中的一只,另一只戴在唐百合的腕上,前些日子想拿去当了,今天好歹最后一次用来装装门面。陶庆霞着一身白,淡妆,与平时略有不同的是戴了一副吊坠式样的碎钻耳环。这是一个形象设计师给她建议的,说她样貌偏硬朗,又是短发,戴上吊坠耳环可以增加柔和感。尽管如此,她还是很少戴耳环,她没必要向人显示她的柔和感。

她从他的正前方走来,二十年不见,他还是一眼认出她。她的身材发型都没有变,走路带着风。她也看到他了,戴了眼镜,发胖了,衣服还是讲究的。他站起来笑着,不自然,还有一丝羞涩。征战商场多年,无论心境如何她全能用笑容遮盖。她亲热地伸出手说:“老同学好!”他的手也伸出去,没敢用力,轻轻地与她握了握:“你一点儿没变。”

坐下来他把菜单递给她,她把服务员招来说了三个字:“老规矩。”没多一会儿那“老规矩”就上来了。一套绿茶饮、两份水果沙拉、两份牛排和两盅白鱼汤。他刚刚听她解释了,这个餐厅是她公司的商务接待点,她几乎天天在这里订餐。他说起自己去看了胡老师,跟胡老师要了她的联系方式。

“当年胡老师对我特别关照,我却一点力都使不上。”

“你是有点过分,家里出事也不能跟我们全断了联系,有些人可以一辈子不联系,有些人需要用一生去感恩。”

她的话有些锐利,他尴尬地频频点头说:“年轻时气性大,受不了委屈,现在年纪大了,才知道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有些确实就是过不去。”

她说出来的话有一股忽左忽右的劲,让他觉得没有把握理顺他们的关系,这和他的预想有较大的差距。在联系陶庆霞之前他纠结得很,他知道自己绝对不是为了叙旧,而是想从她身上得到解除困境的机会。他竟然要利用女人的感情来达到目的,这让他觉得羞耻。二十年了,感情牌打出去也未必有用,恰恰是这一不确定性,让他把电话拨了出去。他设计的叙旧方案里,大圩林场的杂木林是一个重要场景。他说,好想回去看一看,还想在杂木林里跑跑步。陶庆霞说杂木林已经改造为杧果园,没有以前的风光了。

“就是有了变化,才会想去寻找过去的痕迹,我真想回去看一看,邀请你一起。”

他抒情回忆,她以为会只停留在语言表达上,突然要落地变现,倒真的出乎她的意料。她说:“我也有十来年没回去了。”

这是他所不了解的,他以为她的家在林场,那就是她经常要回去的地方。“你家人都搬出来了?”

“还在林场。”

“那你比我更有回去的理由呀。”

“我回去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你邀请了我。”

这句话扎扎实实打在袁布林的心坎上,他的脸红了。看来,他在她心中仍然是有分量的。他前面大胆邀请,最希望得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答案,可得来之后,他的紧张并未减少一分。

“你哪天有空?”

“再看看吧,我刚回南安,很多事情要处理。”

“嗯,那我好好准备。”

“你妈妈还好吧?孩子多大了?”

“我妈妈身体还不错,一个人住着,不愿意和我们一块儿。我孩子快考高中了,学习不太好,头疼。”

“你爱人是做什么的?”

“她是行为艺术家,到处跑,瞎跑,家不管,孩子也不管,要不是为了孩子,早散伙了。”

袁布林不敢想唐百合听他说这番话会怎么想,他要轻装上阵,其他的,暂时顾不上了。

“有完完整整一个家你就知足吧,我孤家寡人,想发牢骚都找不到人呢。”

“你这么优秀的女人,只能怪我们男人有眼不识珠了。”

两人的见面仍有疏远,但还是在一种亲切的氛围中进行。分手时,袁布林再提重游林场之约,陶庆霞点点头,像是表示记住了。袁布林携带的皮包里放着叶脉书签等物,整个吃饭的过程他都在思忖着什么时候拿出来合适,吃完饭都没有找到那个合适的机会。他们走出餐厅,陶庆霞手指不远处的高楼,说自己的办公室就在那儿,袁布林说有机会再去拜访,两人握手告别。

陶庆霞从餐厅走回办公室就百来米的距离。小蔡刚才打电话催促了。她回到办公室直接进了会议室,几个项目负责人正在交头接耳,见她进来立马收了声。她坐下来说:“你们都充分讨论分析过了吧?每个人给三分钟表达意见,然后我们投票做决议。”同意比反对多一票,是她想要的那个结果。她知道大家反对的理由——投资大,回报年限长。她以前也只喜欢做短平快的项目,这个年纪她反而想做一些长平稳的项目了。会议结束,她问小蔡前次那个项目跟进得怎样,小蔡说了四个字“十拿九稳”,接着又说现在花木生意竞争大,他们才想着转到这个领域,但我们只要参与他们哪里有机会下嘴。陶庆霞赞许地点了点头。她如果不回南安,山高路远的她自然不会去抢别人的饭碗,但她既然回来了,顺手能报的仇怎会不报。正如胡老师那样的恩,她一样会报。

最初,她并不明白她和冯燕如的友谊是如何破裂的。她和冯燕如几乎形影不离,那些对冯燕如有非分之想的男生十有八九都被她阻挠和震慑了。她以为自己很厉害,她不知道她能做到这般全因对手都是学生。有一天她碰到的对手是社会青年,厄运便来了。混混们跟踪了她们一些日子,终于在一个晚自习之后把她们截在一段人少的路段。他们的对象是冯燕如,她被其中一个人推搡着与冯燕如分开,其他两个人将冯燕如拖上一辆小面包车。当车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她彻底疯了,她连续飞腿踹向拦她的小混混,摆脱纠缠后她飞奔上前趴到驾驶座的车门上。车仍然开动,小混混不敢开快,左右打方向盘想把她甩下去,她没有松手,她大聲喊救命。附近有人陆续跑来。小混混气急败坏又无计可施,他们只能把车停下,打开车门让冯燕如下车。“我们就想邀你去吃个夜宵,你这个同学就像发癫一样,又不是你男朋友,命都不要了。”冯燕如早吓得瑟瑟发抖,不敢回应什么,下车后拉着陶庆霞就跑。陶庆霞没跑,她停下来对周围的人说:“他们是流氓,冯燕如是被他们强行拉上车的,大家帮我们报警!”小混混们一听不妙,脚下猛踩油门跑了。陶庆霞拉着冯燕如冰凉的手说:“我们不能怕,一怕他们就得逞了。”冯燕如说:“怎么能不怕?他们如果把我拉走了会干什么?”“放心吧,只要有我在,他们什么都干不了。”

气急败坏的小混混在那天晚上制造了一个谣言。一个小混混说:“ 这女比男的还狠,妈的,我看就是个男的,胸平得跟操场一样。”另一个小混混说:“哟嘿,她对冯燕如是不是有点那个啊?”“哼,我们就出去说她们在一起耍流氓被我们看到了。”另一个小混混说:“怎么耍的?”“还能怎么耍?你怎么耍她们就怎么耍!”

夜晚制造的谣言轻而易举在林场传播出去。最初人们不是因为信而传播,而是因为同性恋这个概念新鲜刺激。这安在陶庆霞的身上有一定的可信度,她的短发,她的平胸,她飞奔的速度都是证据,还有她对冯燕如无微不至的保护最为可疑。当陶庆霞知道自己被这么可怕的名声覆盖时,她和别人一样认为这就是流氓、强奸犯的代名词,她害怕得哭起来。她不害怕坏人,不害怕夜晚,却害怕这样一个名称。她恳请最好的朋友冯燕如去跟别人解释她是正常人,她们就是好朋友好姐妹。“我帮你?别人都说我被你耍流氓了,我都想死了,以后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冯燕如的表情要多嫌弃就有多嫌弃。陶庆霞吃惊地抹干泪,她现在就如同麻风病人,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冯燕如为自证清白,一而再,再而三地编故事,好像将陶庆霞抹得越黑,她就能够变白。陶庆霞终于忍不住跟哥哥哭诉,希望哥哥能为她出头。哥哥说:“你看看你,头发这么短,成天疯跑,不光别人信,我也信。”陶庆霞去跟胡老师诉说委屈,胡老师说:“嘴长在别人脸上,管不住,你能管的只有把学习搞好,把自己变强大,走出林场,离开这些人。”

她的背越来越沉,胸口被堵得要窒息。她在杂木林里奔跑,只有跑到力尽那些东西才会被甩出去。他对她说,你能跑出彩虹来。他在她暗无天日的天空撕开了一个口子,那个口子透进光,透进新鲜的空气。她仰望光,大口大口地呼吸,这是她生存下来的营养。他像一棵树,她像攀附在树上的爬山虎。他从来没有让她失望,冯燕如找到他对质,他给出的答案能让她一下从泥淖上到天堂。

陶庆霞很快就收到袁布林去大圩林场的正式邀约,她说好。

从南安到桂江再到大圩林场,一路杀过去不过大半天时间。为免于旅途劳顿,前半段路他们乘坐高铁,到了桂江才雇车。一路上袁布林话不断,回忆在林场的点点滴滴,陶庆霞捧腮听他说,偶尔回应。他是为后边的行程做铺垫,努力深挖一段尘封的历史,那段历史和他现在的生活毫无关联,强行挖掘,生硬又干涩。陶庆霞平淡的态度让他怀疑他“重拾旧情”的预谋会落空,她陪他来纯属客气和碍于情面。这么一想,他虚高的热情就黯淡下去了。他不说话,她却变主动了。她问他公司经营得如何,他说还好,就是前期投入过大,目前仍没回本。他将当初为什么选择猴子涧的原因说给她听,她被他的描述打动了。“听你说得这么美,真想去见识一下。”这是他乐意听到的话,他小心翼翼地回应:“这段时间水太大,等过段时间水清了带你去漂流。”她说现在老百姓手中有钱,都愿意出门旅游,旅游是健康产业。听她这么说,他心里的希望增加了一些。

他们早上出发,到达林场已是满天星斗。月亮淡淡的像是被稀释了一样。他说先到杂木林看看吧,她没有反对。他不太记得路了,她指点着到了那儿。果然,杂木林全部变成了杧果园。以前杂木林是树与各种灌木共生,茂盛浓密很难看到裸露的地皮。杧果园是整齐划一的,树间距在五米左右,大片的黄土露出来,树不高大,树冠也不浓密,树间结了拳头大的果实。这里没有森林特有的香气,没有乡野的调子,它只是一个果园。

袁布林下车打开后备厢,他取出一双女式运动鞋递给陶庆霞。“你换上吧,我们走一走。”陶庆霞看一眼他早就穿好的运动鞋,笑笑接过鞋子换上了。他们沿着杧果园周边走,边走边辨认当年的足迹,轮廓基本在,只是内容变了。

“红枫树都砍了吧?”

“我大学毕业的那一年砍的,夏天,没有等到最后一次叶子变红。”

少年时光从他们讨论的红枫叶透出了缝隙,他跑起来。她看他跑上前二十来米,她也跑起来了。

他回过头说:“算你让了我二十米,来吧,我们比一比。”

他努力在前面跑,她在后头追。他以为他可以领先很久,却只跑不出一百米就被她追上。

她与他并肩的时候说:“看你的体型,就知道你基本不锻炼。”

他气喘吁吁地说:“这世上怕只有你一人跑步跑出快感。”

他们回到起点,那儿停着他们租来的车。他们坐到车上,车窗打开,喝着矿泉水。他们听到虫儿叫,听到风吹动树叶,这多少弥补了一些遗憾。他说:“你要回家吗?”“不回。”“看来你比我还不喜欢这里。”“我的家在这儿,我要离开是要把根拔掉的,你呢,想走就走了,可以走得没有一点牵挂。”“我那时候的压力你不懂。”“我懂。”

她是真的懂。他学习好,考上重点大学一走了之,和这儿再没有瓜葛。她只考上省内一所大专,家人全在林场,假期她还得回来面对熟悉的人。为了毕业分配时谋得一份体制内的工作,她乖乖回到林场。彼时,人们已经对她身上的标签失去讨论的热情,除了风气开化,更因为不在意,除了想追求她的人,谁会在意呢?她留了及腰长发,穿上裙子,有太阳的天气出门打伞抹防晒霜。她终于收到一位男士的示爱,在吃过这位男士三袋饼干八斤桃果之后,他约她晚上到石榴坡散步。石榴坡是林场年轻男女谈恋爱的胜地,那一片坡地有十来棵异常高大的野石榴树,春夏季可以摘石榴花,秋季可食果,那里还有几十年前留下来的一口窑洞,有一人半高,深度有五六米,也不知道当初用来做什么的,反正现在成了恋爱场所。先来的情侣在洞口摆上一条树枝,后来人看了会自行避开。她和男的进了洞,她早想好了,经过这一晚她就能证明她是女人了。男人摸她的胸,停下来说一点也没有啊。她说我只是没有胸,其他都是正常的。男人说那就试试看,买东西都还要尝一下,她没有反驳。事毕,她说:“你会娶我吗?”男的说:“你真喜欢男人吗?”她扑过去在黑暗中狠狠地把男人揍了一顿,还把他的衣裤卷走了。

“我当年能鼓起勇气辞职下广东,是受了你的影响,你能一走了之,我也能。你说,我懂不懂你?”

他心里涌上来一丝真实的感动,那些旧的卡片是她曾经用心传递给他的安慰,也许到今天他才有心体会到其中的温度。

“我们走!”

他驱车带着她在林场转了一圈就转到大路上,回林场只是一个仪式。车子在黑暗中行驶,回到他们居住的城市路还很长。她一言不发,像是睡着了。他把一只小口袋递给她。她打开看,里面是叶脉书签、护膝和卡片。

唐百合坚持一定要给袁昇申请国外的高中,她说当年她是因为爱情放弃了出国,如今她的儿子得替她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袁布林无力反驳。唐百合当年是申请到美国一所大学,他们正在热恋,他有一份相对高薪的工作,他承诺挣钱养家,她只须貌美如花,她留下来了。他没有食言,十多年来他护她如温室中的花朵,他在家里像养了两个孩子,一个唐百合,一个袁昇。

“一年学费生活费得二三十万吧?”

“头两年我得跟出去陪读,可能得多花点。”

他没话了。这些天他想到了离婚,如果猴子涧转不出去,他跟唐百合得赶紧把离婚手续办了,债让他一个人背,也应该由他来背。真到了那个时候,他已经是害惨他们母子,也没脸见他们了。

他的手表没当,他换了一条表带,儿子参加中考那天,他把表戴到儿子手腕上。“这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了,千万别丢了。”“这表和我妈那块不是一对吗,给我干吗?”“拿着吧,加强时间观念,考完试用不上就自己收好。”儿子显然不太以为然。考完试儿子说考得不怎么样,他说怎么样都是你自己的成绩,老爸帮不了你,也不会揍你。儿子好像有一丝愧疚,低着头说:“我知道出国读书花钱,以后我会还给你的。”他笑了,摸摸儿子的头说:“我倒希望能给你还的机会。”

陪儿子考完试袁布林赶往猴子涧。景区里停有幾辆私家车,显得有点人气了。他把三千块钱塞给老万,老万没客气,把钱接过来塞进裤兜。老万不但一个人完成了景区的清淤工作,还动员附近村子几个中年妇女来景区打工。商店等进了货就能营业,茶楼、客房要有客就能服务。这两天有不少散客来景区搞漂流,都是老万组织的临时工队伍接待的。

“妹仔难找,她们都到外头打工去了,这些婆娘虽然素质差些,但她们不嫌钱少,干活也勤快。”

“不错,你来当监工,把那些该修该补的地方搞好,你知道的,我手头紧张,能省就省。”

“你放心,很多木工活我自己就能干,多买些炭火来把潮霉的地方烤一烤,烤干了再上新漆,尽量把面上弄得光鲜。”

袁布林拍拍老万的肩膀说:“都交给你了,如果景区顺利转手,我不会亏待你的。”

“这个以后再说,先把事情办好。”老万手里拿着铁锤和锯子,往茶楼的方向去了。

要把面上弄得光鲜单靠老万非专业的小打小闹远远不够。沿河被冲垮的花木林要重新种上,宾馆发霉的墙布、床垫、床单、地毯、木地板全要换掉,被搬空的空调、电视、冰箱一样样得补回来。袁布林每花一笔钱都感觉是在拆老母亲的房子,砖头瓦片一块块拆下来,细细碎碎的,没法算出数目。他联系了以前的一些员工,说愿意回来的,以前的工资会慢慢补发,现在的工资保证按月结算。消息发出去,有七八个老员工回来了,再加上新招的,勉强够用。他再联系以前合作的旅游公司,给出极优惠的价格,只希望在未来的几个月,能给猴子涧带来一个旅游高峰。

游客渐渐多起来,周末还出现了百人团。袁布林尝试着邀请一些债主过来参观。有一两个来了,看过之后表示对这个项目不感兴趣,还是希望袁布林赶紧把欠款还上,法律程序在走着。袁布林对这些威胁性的话语已经没感觉了,就是把刀子架到他的脖子上让他还钱,他也还不了。他把面扩展开去,找投资公司帮忙发布融资和转让的信息,尽管希望渺茫,他还想努把力。

儿子的中考成绩出来了,连去年普通高中的线都没上。唐百合淡定得很,告诉袁布林她已经委托英国的同学找到学校了,暑假她带孩子到英国看一看,如果合适就明年春季入学。他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自己的难处,结婚这些年,他习惯一个人消化这些,只让她安逸享受,现在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了。“景区一直在投入,还没有回本呢。”“我们不是说过在孩子的教育上不惜成本吗?没钱把房子卖了也要供孩子上学。”袁布林没有精力和唐百合辩论,他想如果唐百合发现房子已经被诉讼保全会怎样?

这段时间,他和陶庆霞一直联系着,林场小聚后,他们的关系起了变化,虽然不见面,他们每天问好,聊上几句。有一次陶庆霞把自己在南湖跑步的照片发过去给袁布林。天刚放晴,南湖上空有一道绚丽的彩虹,在镜头中,她把自己放在彩虹的下边,彩虹像是加在她头上的冠。袁布林收到照片时正在景区陪几个当地的小领导做漂流,他身上穿着橘红色的救生衣,坐在皮筏上录了一段小视频。他以导游的口吻为陶庆霞解说他身后的河流,还有远处青葱的树林。他用这段小视频回应了陶庆霞发过来的照片,并发出邀请,老同学,下次请你到这儿跑步。陶庆霞多少有些遗憾,难道他没有看到照片上的彩虹吗?可能是焦距的缘故,现实中看起来清晰的彩虹落在照片上就淡淡的一道光,不认真看,看不出来。

在袁布林开列出来的商洽合作名单中,陶庆霞排在最后一位。他胸口这块隐隐怀着不忍,陶庆霞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仍然祈愿另外有救星出现。零星有资金在手的人前来考察,袁布林陪同参观,详细介绍整个景区的情况。那些人当面都赞猴子涧风光不错,漂流河段设计极佳,袁布林听了心中暗喜,满怀期待,可这些人走后再没音信,他忍不住打电话过去咨询,得到的答复是,还要做调研和论证。袁布林听出是托词,如果那些人真有兴趣,根本无须他打电话追问。他一次次燃起的期待,又一次次熄灭了。景区虽有收入,但目前的收入勉强抵了支出,欠款的利息一分也还不上。

景区买了三棵五年龄的红枫,高大的红枫被种在景区的西面,西面有一片杂木林,原本有计划开发成自驾游露营基地,后来在用地上和附近的村民有些纠纷,就没有做起来。袁布林在林子里开了几条小路,让旅客多个游玩的去处。三棵红枫集中种在一处,周边的杂木林尽量维持原状,不认真研究看不出红枫是新种的。在这个月份,红枫树的叶子还是碧绿的,再等两个月就能如彩霞一般艳丽。袁布林想,他可以邀请陶庆霞过来了。陶庆霞的电话先他一步,她告诉他胡老师的肾源有了,明天就做手术,问他有没有空到医院陪同。他满口答应下来。他从景区赶回南安,与陶庆霞一起在医院守着胡老师做手术。他以为会看到很多同学,陶庆霞说没有通知其他人,是她委托医院找的肾源,消息她是第一个知道的,为了让老师好好休息,她让胡老师的家属一起把这事瞒了下来。袁布林想,陶庆霞瞒别人,不瞒他,在她心里应该是把他当作最亲近的那一个了吧?

他们坐在手术室的走廊外,盯着手术室的门。这是一个长条形的空间,空气不流通,思绪不能散乱,它制造出一条时间的隧道。他们在这条时间隧道里,拾捡胡老师给他们留下的印象。陶庆霞说:“有一段时间,我特别羡慕胡老师家的孩子,我觉得如果我有这样一个妈妈就好了,她除了可以做妈妈要做的一切事情,还可以教我功课。”袁布林说:“这说明你很崇拜胡老师,我倒是想过胡老师是我的姐姐就好了,我就缺一个姐姐。”“我最差的科目是数学,我解不出来的题胡老师全能解出来,在我的眼里她就是神。她为了提高我的数学成绩,每天都给我出五道题,要没她给我开小灶,我不可能考上大学。”“胡老师每个星期都给我炖鸡汤,你想不到吧?整个砂锅端到我家里來,让我补营养。我家出那么大的事,没有她的鼓励,我也不可能考上重点大学。”“等老师手术成功,我们庆祝一下吧?”“行啊,要不到我的猴子涧庆祝,我陪你漂流。”“好,我们吃好玩好。”

胡老师的手术圆满成功,手术后一个星期,脸上现出许久不见的红润。袁布林和陶庆霞一同探视,胡老师握着他俩的手,除了表示感谢,胡老师还说:“你们两个骨子里挺像的,以后都要好好的,老师祝福你们。”袁布林特别感谢胡老师的话,他和陶庆霞在离开医院前把游猴子涧的时间敲定了。他这些天已经提前布局,又给旅行社一个更大的让利优惠,亏本做生意,不收门票费,只有一个条件,连续三天景区每天要达到三千人次的旅客量。

在前往猴子涧的路上,袁布林开着车,陶庆霞坐在副驾驶座上,他们听着歌,聊着天。袁布林的手机响了,他的车子慢下来,他戴的是蓝牙耳机,耳里听到的消息如惊雷,他脚踩刹车把车子靠边停下。他高声质问、咒骂,他把耳机摘下,手机扔一边,整个人颓然趴到方向盘上。陶庆霞坐在副驾驶座上,她从袁布林与对方的对话中大致猜到了内容,因周边市区出现多起新冠病例,猴子涧等景区从即日起关闭,何时能开门营业,要等通知。她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移坐到副驾驶座上。她掌握了方向盘,她调出导航,开往猴子涧。

“这两年景区都很难的,撑过去就好。”

陶庆霞的话在他听起来就是讽刺,人算不如天算,这就是天意。他们到达景区时,景区已经关闭。大门从里边上了锁,保安给他们开了门。大部分员工坐在宾馆大堂聊天,这突然到来的通知让大家都不知所措。袁布林把陶庆霞领进给她预留的房间,那是景区最豪华的一个房间。他让她先休息,他先处理景区的事情,她点点头。他让经理通知所有人都到场,他宣布景区员工全部放假,回来上班的日期再通知。有人问,休息期间有没有工资领。他苦笑着回答:“你们难,我也难,这样吧,我只能承诺你们休假期间领一半薪水,如果不能接受的,就把工资结了走人吧。”

下午,除了两名保安还有老万,其他人都走了,没有谁提出辞职,都是带薪休假。保安是留下来保护景区的,老万是永远不会走的。再一次面对景区空荡荡的模样,袁布林在河边走了几百米,心情变得平静,他曾经跳进奔腾的河水里,完成过死的仪式,他哪里还需要害怕什么。他怀疑自己是回光返照,才会生出这样平和的心,那就回光返照吧!

他领陶庆霞去看那一片种有红枫树的林子。他抚摸着红枫树的树干说:“再过得两个月叶子就红了,你到时可以再过来看看。”“你还做叶脉书签不?”“你想要,我就给你做。”“现在少读书,用不上书签了 。”“那就让这些美丽的叶子归于大地,化为尘土吧。”

他再领她去漂流。他轻快地跳上皮划艇,他朝她伸出手,把她拉到小艇上。他们俩身穿橙色的救生衣,手上拿着桨。前半段水势平缓,他站着解说,声情并茂,活力激情,不比任何导游逊色。景区的导游词不少都出自他之手。

“猴子涧漂流让你体验人生的各种境界,顺境、逆境、险境、柳暗花明之境,猴子涧漂流,你的开悟之旅。”

“山林里有许多眼睛看着我们,它们是这儿真正的主人,我们只是过客。”

“和心爱的人漂流,就愿意在这河上白了头。”

…………

她看着他,用心地看着他,她这四十年里唯一爱过的男人,他说什么她都愿意听。

他们到达飞云渡。他提醒她做好准备,皮划艇俯冲而下。她惊叫,他握着她的手,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们的脸。

“真刺激,好多年没这么疯过了。”

“那以后我的景区解说词还可以加一句,猴子涧,一条能让你返青的河流。”

“哈哈哈,对的,一条能让人返青的河流。”

晚上,老万掌勺做菜,袁布林给老万打下手。老万专门下河捕了鱼,半盆鱼做了鱼汤,红烧鱼和清蒸鱼,另外还有白切鸡和炖牛肉。吃饭时,老万给自己盛一碗菜避出。偌大的餐厅只有袁布林和陶庆霞两个人。他问她要不要喝酒,她说随他。他拎了两瓶放桌上,一瓶红的,一瓶白的。酒杯一人两只,分别倒了红的和白的。他喝红的,她就喝红的;他喝白的,她就喝白的。她想把自己喝醉,她看出他的酒量并不大。他和她碰杯,他把杯子送到嘴边杯子滑脱到桌上,酒洒了,他自嘲喝多了,她笑他耍赖,让他喝双倍。她在自己的杯里倒了酒送到他的嘴边,他喝下去了。他们互相搀扶着回房间,他把她送到门口。她以为他会和她一块儿进到房间,他也以为自己会一块儿进去。

他停在门边说:“早点休息吧。”

她倚在门边说:“你也早点休息。”

门关上了,是他把门关上的。她站在门后,期待他会敲开她的门。这是她青春期的一个梦,她愿意给他机会,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他的房间在她的楼下,他在楼下的走廊外徘徊,踉踉跄跄的脚步越走越稳,他发现他无法装出失去理智的醉态,这段时间费心营造的暧昧在这个晚上终究奔不到高潮,他做不到孤注一掷。

她一夜未睡,第二天一大早她梳洗后出去跑步。她在河边遇到老万,老万向她问好,她问老万在这儿干了多久,老万说十年了,他喜欢这儿,袁总人好。她往树林边跑,跑得一段路,看到树林那边有村庄,她沿着小路拐到村庄去了。袁布林起床后没找到陶庆霞,老万告诉他陶总跑步去了,还说陶总跑得像运动员一样快。袁布林看了一眼老万说:“本来想让陶总看一看我们景区的热闹,可现在这儿比发洪水还要冷清。”“好事多磨,我看陶总跟你关系不错,多下点功夫。”这话袁布林听着有点扎耳,他问老万陶庆霞是不是往北边跑了,老万说是。他往北边跑了一圈没找着人,打陶庆霞手机,对方说过一会儿就回。临近中午她才回来,看样子跑了很远的路程,衣服全湿透了。他说吃过午饭后他再领她转转,她说不用了,她要回南安了。他心里咯噔一下,昨晚他的无所作为一定让她失望了,不,受辱了。她公司接她的车子已经在景区外头的门口候着,他把她送到车旁。

“布林,我很喜欢猴子涧,我知道做景区开发投入挺大的,我想和你一块儿经营,你欢不欢迎?”

“当然欢迎了。”

“我这个人霸道,喜欢占大股有话语权,你算一下比例,大概需要投入多少资金,过后我们联系。”

他与她握手,轻轻地点了点头。在她离开之后,他来到河边,远远地看到老万在下游的一棵大柳树边钓鱼。以前他只见过老万撒网捕鱼,没见过他垂钓。正午的太阳晒得热辣,特别是在河边,更多了一份河面蒸发上来的湿热。他手搭凉棚,走到老万身边,发现老万睡着了,那钓竿更像是一个摆设。

第二天,小蔡与袁布林联系,跟他要合作方案。他开出一个能让他完全解套的价格,他想,她可以还价的。对方没有还价,小蔡很快与他走完所有转股程序。他是有一种做梦的感觉,这个梦没让他惊喜,也没让他悲伤,他觉得他是躲在一个泡泡里看外面的世界,这个泡泡随时都有可能破碎,那时候,真实的世界就会显现。果然,老万满头大汗跑来找到他。

“袁总,我刚知道吴芳草、刘娇和陶总说景区的坏话了,这些婆娘嘴上从来就没有把门的。”

吴芳草和刘娇都是老万从邻村招来的员工,一个是宾馆服务员,一个是商场服务员。

“说什么坏话?”

“前些天来的那个陶总一大早不是在景区跑步吗?她跑到吴芳草她们村子去了,她跟村里人打听猴子涧是不是经常发洪水,景区平时的人流量怎么样,那两个婆娘看是你带回来的人,一点防备没有,说的尽是实话,还替你发愁说怕撑不了几天呢。我刚刚到村里去搞点茶油听说这事马上就回来了,您得好好想想找什么理由跟陶总说,别让她们把事情给整黄了。”

袁布林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没事,没事,慢慢来。”

袁布林把他跟陶庆霞公司签字的协议拿出来一页页翻看,那上头的条款基本是他的主张。他还侥幸地认为,陶庆霞愿意投资猴子涧是真的喜欢猴子涧,或者真是看到猴子涧的前景。能把生意做到这个份上的她怎么会看不穿他的局,她在把钱投给他之前已经知道他是骗子,自然也知道他捡起二十年前的情谊并不是因为情谊本身。他羞愧得浑身冒汗,庆幸那天晚上没有进入她的房间,否则羞辱更重。现在他只清楚一件事,即便知道真相,她仍然投钱为他解困。

小蔡的短信发到他的手机上,说钱已经转到他公司账上。他想起离开林场的那一年,他心无旁骛,他独立勇敢从不回头看。他坐在空无一人的茶庄里,连线在英国的唐百合。唐百合正在一座牙白色的雕像前摆造型,她的脸被阳光照耀,又油又亮。

“看到没有,我身后这座小城有上千年的历史了。”

“儿子呢?”

“在那边跟一个卖相框的老外练英语呢。”

“百合,我破產了,我对不起你和儿子,你回来我们尽快办离婚手续。”

唐百合仍是笑脸:“低级玩笑。”

“我们的房子早就被诉讼保全了,我妈的房子也被我拿去抵押贷款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唐百合在他把话说完之前切断了视频,她那张惊慌一闪而过的面孔让他心痛不已。

他走到河边,招呼老万给他弄一条皮划艇。他随波逐流,他对着林子里的猴子发出啸声,几只猴子悠闲地看着他,它们是主人翁的姿态。皮划艇穿过飞云渡,在落差里他痛快地发出惊恐的叫声。他的身上好像回来了一些力量。回到岸上,他将陶庆霞公司转来的钱原路返回。几乎是同时,他收到唐百合给他发过来一条信息:“我死也不会和你离婚,赖上你了。另外,儿子说了,他吃不惯这边的东西,还是想在南安上学。”他的眼睛模糊了,他拍了一张风景照发给对方。他说:“我背靠着大山,在一条能让人返青的河上漂流。”

胡老师、冯燕如和高宇明在会客厅坐了将近半个小时,小蔡给他们泡茶,陪他们聊天。小蔡知道这对夫妻是绑架老师一块儿来找陶庆霞的,她让陶庆霞不要露面,过后再跟老师解释。

陶庆霞在自己家里,小蔡的手机跟她这边是连线状态,为的是让她听清现场的对话。那对夫妻打听最多的自然是她的业务,边问边恭维,也不忘拉扯上胡老师。“胡老师,你看庆霞跟我们家宇明是同行,您要让她关照关照我们。”“胡老师,你再给庆霞去个电话,我们等会儿一块儿吃个饭。”……

陶庆霞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她这些天刚刚把猴子涧的事情理顺,冯燕如又跑来作妖了。

小蔡为了反对陶庆霞对猴子涧的收购,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

“袁布林这几年的状况来南安前我不是给你调查得清清楚楚吗?破产了,早就破产了,债台高筑,这缺德家伙的用心你比我清楚!”

“陶庆霞,就算你们是同学,就算你们谈过恋爱,犯得上倒贴?你花痴啊,还是脑子进水啊?!”

“你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你想想当年求人下跪,被人灌酒的那些糟心事儿……”

小蔡说的陶庆霞都同意,但她只有一句话:“没有当年的他就没有今天的我,还完他的人情我在这世上就不再欠谁的了。”

在轻松说出这句话之前,她经历了几个难眠的夜晚,那个善良的美好的人在她心中一点点破碎,那是她守护了多年,支撑她的源头。她幻想过他喜欢她,但最终没有说服自己,那只是出于他的善良,他的善良让她渡过最难的难关,她并不以为在后来的生活中有比那个更大的难关。如今她仍然看到他的善良,他没有违心地和她睡到一张床上,他没有叫出一个虚高的价位,他还记得红枫,记得热爱跑步的她……

出纳通知小蔡,转给猴子涧景区的钱退回来了。小蔡同步收到袁布林发来的短信,说他单方面终止协议,愿意承担所有后果。小蔡顾不上冯燕如他们,飞奔向陶庆霞汇报。她和之前劝说陶庆霞一样激动。

“袁布林这是良心发现了?”

“他是另外找到投资人了?”

“陶庆霞,他一定是爱上你了。”

…………

陶庆霞也接到了袁布林的信息,只有四个字——无以回报。她脑子里浮现出猴子涧飞云渡之后那一个将他们全身溅湿的落差,完美的漂流都需要有落差,落下去发出的惊叫也是完美的。她庆幸她存留了一分体恤,一分试着穿上他的鞋子走路那样的体恤。

她换好衣服来到公司的茶室。她向胡老师问好,和冯燕如高宇明夫妇握了手。冯燕如说好久不见了。她说,是啊,好久不见了。在她眼中,冯燕如还是美人。冯燕如隆重地把她丈夫推出来,又说:“庆霞是我们同学的骄傲。”她知道冯燕如离过婚,高宇明是她的第二任丈夫。高宇明长得油腻,说话也油腻:“老听燕如说你,我都不信她有这么厉害的同学。”她说:“你们再说我真要骄傲了。”胡老师说:“就喜歡看到你们一个个都有出息的样子。”冯燕如说:“庆霞,好像你们公司刚拿下医科大学一个标是吧?”“那个标根本不赚钱,我刚来南安不赚钱的也得做,冲量。”“我们也参加竞标了,没中。”高宇明还是有一点情绪露出来。“你们转行吧,别跟我做同行。”冯燕如夫妇愣住了。“开玩笑的,是我后悔涉足这一行了,什么都想做,太贪心了,所以,你们放心,我以后不是对手了。”“别啊,以后我们可以联手做些事呢。”“我单打独斗惯了,连婚都没结,你们要不怕吃亏,有好的项目可以叫上我。”

她送走了他们,她没有阻止冯燕如把她拉到高中同学群里。她发现袁布林也被拉到群里了。他们向群里的同学问好,也接受了同学们的问好。热闹一阵,群里安静下来了。她回到家中换好衣服到南湖跑步。这时间有点早,南方的夏天,下午五点多太阳还是晒的。她跑得一会儿全身冒汗,热烈地出汗是一种享受。她自拍了一张照片发到群里,还发了一段她的心得。

“跑步在身体里创造的多巴胺仅次于谈恋爱。跑三公里专治各种不爽,跑五公里专治各种内伤,跑完十公里内心坦荡荡。”

袁布林的回答第一个跳出来:“跑起!”

同学们陆续在后面拉起长单子。

“跑起”“跑起”“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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