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草

2023-02-28 16:13陈武
芙蓉 2023年3期
关键词:平谷老胡常山

陈武,江苏东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曾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作家》《钟山》《花城》《天涯》《芙蓉》等杂志发表文学作品,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载。

1

园子里飘散着新鲜、好闻的草香味。带有点辛辣、苦甜的草香味,像是一直存留在段文舟的记忆深处,久远而清晰,飘浮又切近,从未中断,偶尔还会泛滥。但是,近段时间,或者说近几天,他特别期待这样的草香气会产生一点变异——就一点点,别人察觉不了而他又明显感知的变异。这种怪怪的心情,一直悬浮着,游移着,徘徊不定,既悬浮、游移在他心里,也悬浮、游移在园子里。而事实上,他已经感觉到了那种变异的草香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就在某一个隐秘的角落,探头探脑,左顾右盼,无所适从,像是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窥视他,等待他。

段文舟家的园子不大,却很有内容。

别人家的后院里都种上草坪、绿植或名贵花卉,最不济也是栽几棵果树,石榴树、山楂树、柿子树、无花果树什么的。只有他家的园子(后院),种着各种野草,菟丝、益母草、车前子、枸奶子、小旋花,有的稀松平常,路边、坡岭、山冈随处可见,有的稀奇古怪,闻所未闻,总共有几十个品种,一格一格像国际象棋的棋盘,整齐地排列着,面积最大的不过半平方米,小的只有四分之一平方米。他称这些高高矮矮、青青綠绿的野草为仙草,把后院起名叫“仙草园”。仙草园三面都是栅栏,栅栏上爬着密不透风的金银花的藤蔓;另一面,就临着他家的后门了,方便他进出园子——推开后门,一步就到仙草园。现在是七月中旬,金银花还在持续不断地开放着。面容清癯的段文舟就躲在金银花的阴凉里,正在用一把特制的、祖传的切刀,一刀一刀地切着收割来的辣蓼。在他身边的一只竹匾里,是已经切好的苍耳和青蒿了。

辛辣而苦甜的香味,就是辣蓼发出的。

段文舟五十三岁了,上个月领导找他谈了话,退二线。他们中药厂是国企,人事管理参照公职人员,退休制度又参照企业,他是车间副主任,享受“副处”待遇,所以就先退居二线再退休。现在的人真是成妖做怪了,快退休也没有要退休的样子。就比方说段文舟,从外表看,根本不像是个要退休的人,略略偏瘦的笔直的身板显得很精神,刀条脸上的线条和棱角既分明又坚硬,走路脚下还带风,干这么多年苦力(中药车间副主任同时也是打药工),耳朵不聋、牙齿没掉也就罢了,眼睛还没有花,你说气不气人。所以他早就胸有成竹地计划好了,退居二线后,要干点事,干点好玩的事。干什么好玩的事呢?搞草。没错,就是搞草。他要把金海湖周边一带大山上的野草搞搞清楚,编一本图录,名字都想好了,直来直去就叫《金海湖百草图谱》。但是,“百草图”里,他最惦念的草,是濒临灭绝的海子拳参。他在很小的时候,随着父亲上山采药,看到过,在大金山上一个人迹罕至的险峰的背阴处,有五株分散成五角星状。本以为别处还有,本以为这五株能继续发育,蹿出一片来。没承想,此后再也没有发现过。所以,他退居二线一个月来,每周至少有三天在山上,寻找各种常见或稀有的野草、野蔬,拍成照片,存在电脑里,再配上文字说明。而寻找海子拳参,重新发现海子拳参,就成了他心里的一个结,一块痂,硌硬得他不舒服,非找到不可了。

但是,这几天,他稍微消停了一下——受古月轩老板的请托,搞点六神曲。

把新鲜的辣蓼、青蒿和苍耳切碎、打成汁液,加入赤豆粉、杏仁粉和带皮小麦粉,和匀,压成饼,切块,发酵,晒干,就是消食名药六神曲了。这套制作手艺是他从父亲那里学来的,虽然不复杂,但如果他不做,也将要失传的。

辣蓼、青蒿和苍耳是他昨天采割来的。他知道哪里有辣蓼和青蒿,辣蓼就在平谷万亩桃园的南部一个池塘的边上,那里有几丛辣蓼。辣蓼是水蓼的统称,金海湖水边有水蓼、酸模叶蓼和变种绵毛酸模叶蓼三种,都可作为全草入药。青蒿的品种更多,有十来个长相各异的品种,统称青蒿,分布在各个山脚。他采割的是金海湖一带最常见的秆粗、枝密、汁多的“海英菜”——青蒿的一种。苍耳是从倒裕沟南坡东磊石滩上采割来的,是他打电话问一个老药农得到的信息。他开车足足转了一天,后备厢和后排座位上都塞满了打成捆的野草。到家后,择去枯茎和黄叶,又是淘洗,又是晾晒,直到现在,才快要把三种草切完。

段文舟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地忙着手上的活,在满园飘荡的辛辣、苦甜的香气中,在悬浮而游移不定的心情中,记忆的闸门间歇性地时开时合,或而回到童年、少年,独自一人在旷野里奔跑;或而随着父亲在各种地形中采药,那起伏的山峦、谷涧,那形态各异、个性鲜明的仙草、野花,都在他眼前次第呈现着、凌乱着。他在光滑的石板上晒着初冬的太阳,父亲在山溪边取来一根经霜的辣蓼,把辣蓼的种子收下来,装在一个两寸长的绣花小布袋子里。父亲有好多这样的小布袋子,收集了不同中药材的种子,宝贝一样地珍藏着。在切苍耳时,他想起读小学时,把苍耳的果子带到学校,调皮地粘在活泼好动的女同学的头发上,被女同学满操场追打。在切青蒿时,想到母亲会把青蒿梢头的嫩叶烫熟,晒成菜干子,也不叫青蒿头了,而叫海英菜。母亲会把一包海英菜干子藏起来,冬天可以用来拌咸菜或包饼,真是好味道啊。段文舟在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仿佛童年和现在只隔着一寸长的距离——真是怪了,时光在回忆中,变得那么短了,没有长度了,好像一个省略号,轻描淡写的一笔,最多有几个停顿,就带走了中间漫长的时段,那些斑斓的色彩、躁动的青春、怪诞的梦幻,都恍惚了,朦胧了。传说中的人生就是这样的吗?这就是朦胧而隐约中,他期待的变异?原来不是期待草香的变异,而是退居二线后的新的生活。

段文舟忙了一天,直到古月轩主人胡大海打来电话,问他到哪儿了,才猛然想起来,晚上要去胡大海的饭店喝酒。

段文舟对着手机说:“差点忘了老胡,马上出发啊,我带酒,新鲜三七泡的高度酒,有除湿、清热的功效,正好喝。带多少?一瓶三斤半,我泡两大瓶子——还有哪些人?两瓶子够不够?”

胡大海快人快语地笑?道:“饮牛啊?别带那么多。没叫几个人,小聚聚——你家瓶子我知道的,够大,改装小瓶酒带来吧,喝不完还给你存着。别开车啊,你开车谁喝酒?我请小葛去接你——我朋友小葛,你见过的——你见没见过?她也是顺便,你们有微信吧?我把她的微信推荐给你,你赶快加一下,发个定位给她。要不,你就把定位发给我,我再转她,算了算了,还是你们加微信吧——小葛可是美女哦。”

段文舟听了,心里倒是潜生一点点期待。

2

小葛叫葛菁菁,是平谷中医药专科学校的女教师,曾经担任过学校标本室的副主任,资深女文青,喜欢弹吉他唱民谣,古典诗词也拿得出手,偶尔还写个散文诗、小随笔什么的,而植物标本的制作既是她从前的本行,也是她倾心喜欢和入迷的爱好。据说,就是因为把家里当成了标本制作间,几任男朋友都受不了那些杂乱和气味,才和她分手的。段文舟见过小葛,两次或者三次吧,也是在胡大海的古月轩,胡大海居然记忆模糊了。段文舟不仅见过小葛,还见过小葛挂在古月轩里的一件植物标本。不夸张地说,小葛制作的这件标本就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一枝分杈的经霜金银花的藤蔓,从天空斜挂下来,还走了两三个弯儿,仿佛顺着岩石自然地攀爬;远处一只蜜蜂正奋力地飞来。整个画面简洁、清雅、脱俗,像极了一幅文人画,特别是边款的书法,灵动的小行楷,出自胡大海的手笔,吟小闲章两枚,一枚朱文的“古月轩”,一枚白文的“大海”;而精致的鸡翅木边框加上乳白的卡纸装帧,两相辉映,如果不说是植物标本,谁能相信呢?胡大海让段文舟欣赏标本的时候,还不无得意地说:“小葛已经答应了,要在我的每个包间里挂一幅标本,怎么样,有意思吧?”段文舟当然觉得这是一种创意了。许多饭店的包间,不是挂名人的书法,就是挂俗得不能再俗的牡丹或山水画。胡大海不需要书法,他自己就是书法家。那些本市名人的山水和花卉又都没有入他的法眼,要是挂一幅制作精良的植物标本,和他饭店的整体氛围还是非常匹配的。可是,胡大海明明知道小葛和他见过两三次,为什么要装糊涂?还特意加重口气,强调“我朋友小葛”,还强调“小葛可是美女哦”,还问有没有她的微信。段文舟当然有她的微信了,还多次交流过一些植物的生长特征。他对小葛有好感,是因为小葛的爱好,和他这个采药人、老药工的爱好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他期待草香的变异和生活的变异,似乎和小葛要来接他去古月轩,产生了某种奇妙的暗合。

段文舟和胡大海通完电话之后,心里揣摩着,这场小聚会,应该是为了庆祝小葛新的植物标本制作好了。段文舟便把自家所在小区的定位发给了小葛。与此同时,胡大海也把小葛的微信名片推荐来了。段文舟回了声谢谢。他没有说自己已经有了小葛的微信。小葛是胡大海的朋友,他不想让胡大海感觉到,他和小葛也已经成了熟人了。段文舟的这种心理很微妙,也没有理由和根据,只是感觉到,不能在小葛面前,抢了胡大海的风头,同时他也怕自己对小葛的那点好感,让胡大海看了去,让胡大海觉察到,甚至,都不能让小葛觉察到。到了这时候,段文舟疑惑了,近期心里那种悬浮的、游移的、没着没落的心思,是不是期待见到小葛所做的植物标本?或者,就是期待见到小葛?

段文舟打理一番,換了身干净的衣服,小心地把装着三七酒的瓶子装在布袋子里,布袋子沉甸甸的,他拎着,走到小区门口了。恰巧小葛的白色宝马也到了,相互招呼一声,段文舟就拉开宝马的右侧后车门——他知道,女孩的香车,不是特别亲近的关系,坐前排副驾驶座是让人讨厌的,尤其是像他这种油腻老男人,人家更是嫌得不要不要的——尽管他对她有好感,那也不过是单向的,所以还是知趣点好。但是,奇怪了,小葛侧过脸,对已经探进了半个身的段文舟轻声慢语道:“段老师坐前边来。”

段文舟上车一看,后排座上,果然放着东西了——五六幅植物标本。漂亮。段文舟在心里感叹道,把酒夹在两腿之间,系上安全带,重新抱好酒,才说:“辛苦葛老师啦!”

“段老师真客气,能接送你这样的大名家,是我的荣幸呢——段老师,这是酒吧?应该有个说头喽,像是三七。”

“没错,鲜三七泡的。”

“三七又叫金不换,是泡酒的好东西,活血化瘀,温胃降压,养生佳品啊。”小葛由衷地说。

“你是中药学老师,真专家。”段文舟说,真心地佩服她了。

“也就知道皮毛而已。你才是大专家了,有家学传承,有一肚子偏方,又有中医药执业师执照,还会制作多种中成药,做养生药膳更是拿手——常听胡老师讲你的。”小葛说了最后一句,还侧脸看一眼段文舟,继续道,“胡老师古月轩里常常更换的养生药膳,都是你提供的,深受顾客欢迎啊。”

“你吃过?”

“吃过,胡老师说过你的手艺。”

段文舟没有继续接话——他不知道胡大海都讲了他些什么,也许不仅仅是关于药膳关于手艺吧?谁的身上都有一堆毛病,谁的身上也都有突出的优点。如果避其一面,强调另一面,那这个世界上就全是好人或全是坏人了。但是就在段文舟略一沉默的时候,他闻到车子里有一种特别的草香气,辛辣而苦甜的草香气,和他家园子里飘荡的气息差不多,又不太一样——没错,比自然的香气多一点人为的因素,又比人为的香气多一点自然的元素,久违而亲切。段文舟立即想到后排座上那几幅植物标本了,也想到小葛一直和植物打交道,身上浸染了这些植物的香气也是可能的。他像找到同类一样,心跳忽地停顿一下,又骤然加快——不知为什么突然紧张,赶快顺着她的话说:“胡老师才是大才子了,书法是一绝,尤其是小行书小楷书,更是天下无双,能两次入围全国展的,能有几人?更绝的是他烧菜那么好,是省级厨艺大师。身兼书法和厨艺双料大师,简直就是奇人。”

小葛故意做出一笑状:“你们就互相吹捧吧。”

段文舟放心了,“互相吹捧”,说明胡大海并没有说他坏话。段文舟和胡大海的性格差不多,朋友间都会说些互相客气的话。

段文舟已经注意到小葛的装扮了,虽然只是上车时偷眼一瞥,但他也印象深刻——她穿了件浅褐色T恤,磨砂紧身牛仔裤,白色板鞋,质地非常好的长发略微地烫过了,发梢有点淡酒红色,眉眼清秀,鼻梁俊雅,嘴唇饱满,精心地化妆过又没有化妆的痕迹,就像她制作的标本,既保持自然的形态,又无处不透着精致。她虽然是开车姿势,但给人的感觉就是妥帖和舒服,又不失时尚和高雅。段文舟不禁感慨,年轻真好啊;岁月真是杀猪刀啊。前者是感叹小葛的,后者是自怨自怜的。按说这次至少是第三次见到小葛了,段文舟像是第一次见到她似的新鲜、好奇。没错,前几次都是在胡大海的茶室,段文舟把小葛当成胡大海的朋友了,他不能肆无忌惮地看人家,欣赏人家,打量人家——怕小葛反感。现在在小葛的车子里,他当然可以自由了。所以,他又看一眼小葛,没话找话地说:“葛老师开车技术真好。”

3

古月轩在南门台上,一片经过修缮的古建筑民居中的一幢。房子两进半,街口不大,也不小,四间,新刷了红墙,门口台阶都是长条麻石铺就的,花台上摆着几盆绿植,仿旧的门窗古朴而富贵。门檐上“古月轩”三字招牌,是胡大海手书的魏碑大字,请人雕刻在老船木上。整个古月轩的外形外貌,在南门台众多的旧民居中,并无出奇之处,但是,内部装潢和菜品却是别具一格很有风味,在平谷小城里,算得上独具一格了。

段文舟和小葛几乎是肩挨肩地从停车场走进了通往古月轩的巷子里。段文舟拎着酒,另一只手拿着一幅植物标本。小葛也拿着植物标本。两人一边走一边小声地说着什么。段文舟拿的这一幅,是三根青青的骨碎补的寄生枝条,高矮不一地固定在纸板上,边上留下题款的空白。段文舟熟悉骨碎补,知道骨碎补的生长特性。闲聊的话题,就是感叹骨碎补的生存能力,它是靠吃石头生长的。别的植物靠水、靠土壤来生活,它当然也靠土靠水了,但它汲取营养的方式,就是靠吃石头,然后,还能供养寄生的枝叶。当然,这里所谓的吃,是骨碎补的藤蔓所到之处,通过呼吸,产生碳酸,把岩石溶解,然后汲取它的养料。骨碎补让人感叹的,不止这一个功能,它的繁殖能力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随便截取一段,无论长短,无论是倒插还是斜着或横着,只要沾上土,就能生根发芽抽条成长。中医们也是根据这个特性,把它当成医治跌打损伤的主要药材。段文舟知道这个品种的骨碎补只有金海湖一带高山岩石上才会有,便初步判断,小葛可能近期又去爬山了,而且是去了金里沟一带的深山,便说:“去金里沟了吧,葛老师?”

“神啊段老师,你是不是对金海湖四周的大山都很熟悉?对植物更是了如指掌,看到什么植物就能判断出是哪一带的了?”

“不敢这样说吧?”段文舟谦虚道,“不过是多跑了几趟。”

“佩服!”小葛有点赶不上段文舟,紧追两步,实话实说道,“金里沟交通方便,植物又丰盛,我平时就会多去几趟。”

段文舟也感觉到自己走得快了,稍稍放缓了脚步,说:“我好久没去金里沟了,那里山高林密……有一次,差点踩到了秃灰蛇。”

“是吗?那可够危险的,什么时候?”

“很久了,还是我念小学的时候。老父亲叫我去采什么药的,只见一团黑乎乎的、像湿烂泥的东西,差一点被我一脚踩上。要踩上肯定就被咬了。我下意识地一跳,就见它懒懒地游进草丛不见了。不过现在没有秃灰蛇了,至少有三十年没有发现这种毒蛇了,所以,我有一个治疗毒蛇咬伤的偏方也无法验证了。”

“是你家祖传的?挺可惜的。”小葛和段文舟有过两三次接触,从未听他说过这么多的话,感觉受了重视一样地开心。

“民间许多单方、偏方确实是祖传的,不过不是我家,是我从一个老药农那里套出来的。”

“哈,那肯定有好玩的故事吧?”小葛期待地看着段文舟,眼里充满好奇。

段文舟也兴致来了,再次放慢了脚步,娓娓道:“三十多年前吧,我刚进药厂不久,有一次进山,在山上遇到一个老药农,闲聊时得知他家有祖传的治疗蛇咬的验方,不外传。但我又想了解一点,便问有人用过?见效吗?他便带我去见了一个被蛇咬的山民,那个山民正在用他的药治疗。那个山民被咬在脚脖子上,正在家躺着,只见他一条腿都是黑的,伤口一带的肿胀还没消,汗毛孔里往外冒着汗珠子,发出一股奇异的腥臭味,实在难闻。老药农说,发汗,有臭味,说明见效了。我没有问老药农要方子,知道问了也白问,人家不会告诉我的。但是经过我这些年的研究,我能大致知道是哪几种草药配制的。金海湖一带大山里的药材,有一种叫降龙草,很可能就是主要配方之一,听听这名字,降龙草,龙不就是蛇?降龙可不就是降蛇?关键是它还有好几个别名,什么秤砣蛇药,什么蛇倒退,就更直接了。如果以降龙草为主,配上其他解毒、散瘀、消肿的药草,再加上雄黄,就可能是一剂蛇药了。只是剂量各有多少不太明白。”

小葛惊讶道:“段老师,听你一说,我想起来了,前年还是大前年,看到过这种草,我们叫它田基黄。我还奇怪,燕山山脉没有这种草的,怕不是,它分布在陕西、甘肃一带,还有长江以南诸省。现在我觉得金海湖一带发现什么草都有可能了,既然陕西、甘肃有,燕山山脉为什么不能有?既然长江以南气候湿润,容易生长田基黄,金海湖一带的山脉这些年受湖水滋润,加上林木葱郁,许多地方的小气候也接近南方气候了,有不少生长在南方的植物被不断发现,为什么就没有田基黄?说不定早就有了,只是没有被发现罢了。”

他们谈兴正浓时,一抬头,到了。

巷子真短啊。同时让他们一惊的是,门空里走出一对母女。

段文舟反应超快地说:“耶,小桃……就回去啦?”

这母女俩一个是古月轩的女主人俞小桃,另一个是胡大海和俞小桃的宝贝女儿。

俞小桃也被突然而至的客人小惊了一下,随即就镇定了。她看看段文舟,看看小葛,在小葛胸前捧着的植物标本上停留了二分之一秒,另二分之一秒已经扫过了小葛的全身,眼里闪过的疑惑和笑意也是在一秒钟之内过渡完成的,她口齿清亮地说:“老胡等你们呢——进去吧,我要陪宝宝练琴了,再會啊。”

“好的好的——再会。”段文舟把手里的标本扬了一下。

俞小桃牵着女儿走了。俞小桃穿一件素雅的旗袍,半高跟的黑色皮鞋,把石板路踩出一串清脆的响声。

小葛很欣赏地看着俞小桃窈窕的背影,禁不住小声道:“精致。”

段文舟的眼睛没有落在俞小桃“精致”的背影上,而是敏锐地发现了小葛向里侧挪了小半步——那挪近的小半步是和俞小桃在门台上遭遇的一刹那完成的。在俞小桃牵着女儿离开时,又挪回去了,保持了原来的距离。段文舟觉得女人真是又心细又敏感,那不经意的或特别经意的小半步,那离他近一点和远一点的小半步,表达了多重的意味——靠近时,是给俞小桃看的,或者是在引导俞小桃来看待他们之间的关系的——又挪回原地的小半步,才是她真实的心态。段文舟被小葛利用了一下,感觉非常好。

4

古月轩不大的大堂里已经有食客在吃饭了。几个包间里也传出了轻言笑语。传菜的服务员匆忙地穿梭其间,各种鲜香味在空气中飘浮泛滥。段文舟走在前边,拐一个弯儿,进入一间有着镂空木门的茶室,看到古雅的茶几上,胡大海正在烧水。

胡大海一定是听到门台上的对话了,看到段文舟和小葛时,脸上有一种特别的表情,似笑非笑,似静非静,似惊非惊,还掩饰不住心里的小波澜。这个小波澜不仅是因为标本,还是因为小葛来了——这是段文舟的感觉。段文舟独自来古月轩多次了,都没有见过胡大海有这样的表情。胡大海人称老胡。他年龄并不大,比段文舟小十来岁。可他们共同的朋友都称他老胡或胡老板。而胡老板的举手投足也的确有老派文人的风采和做派。

段文舟和小葛把标本放在靠窗的案几上,一共五幅。真是怪了,看起来平常的标本,放在古色古香的长案上,立即光彩夺目交相辉映,连对标本实物非常熟悉的段文舟也禁不住啧啧称奇了。

老胡移步到案几前,两只肥胖的大手无处可放了,只能不停地搓着摩擦着,嘴里发出怪异的声响,像是“吱吱吱吱”,又像是“咯咯咯咯”,两个肥厚的腮帮子也配合嘴里的声音战栗着,颤抖着,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发出犀利的光泽,不够用一样地在案几上左右扫荡着划拉着,撇开大嘴惊叹着:“美,美,美,美呀——小葛,这要花多少工夫啊,我的个天哪……要怎么感谢你?”

“这五幅标本不是都给你的——请你题款后,还要送两幅给别人。”小葛说,“你先挑三幅。”

“啊?”老胡望着段文舟,以为还有段文舟两幅。

小葛接住话头说:“同事要的,不是段老师——段老师是植物学大专家,他带来的三七酒,也是标本,属于浸渍标本。段老师才看不上我这些小儿科小把戏呢。我做的这种标本通常叫腊叶标本。我也没办法呀胡老师,我同事也算是领导吧,她们跟我要……不是我做的标本有多好,主要是看中了你的题款和题诗。你的书法多高级啊,题款多值钱啊,还白送一首诗。没有你的题款,没有你的诗,没有你的书法加持,我这玩意儿就是一棵干枯的小草,毫无意义和价值。放心胡老师,下周还有几幅,正做着呢,做好了再拿来。反正你这儿茶好,菜好,环境雅,还有好吃的药膳,我爱来的。段老师,下次我们还一起来哦。”

段文舟笑而不语。

小葛的一通话既愉悦人,又圆滑,听得老胡心花怒放。

老胡说:“我看看我看看,选哪三幅呢?关键是我都看好了怎么办?这幅是什么?辣蓼吧?漂亮,选了。这幅是骨碎补吧……不不不,骨碎补不好听,菟丝子吧,带点色彩,这一根根金色的丝线,缠在益母草上,太漂亮了。菟丝子和辣蓼,再加紫金牛,就这三幅了。骨碎补和这幅汗蒲,我题了款和诗,下次你来了再带回去。”

老胡正说得高兴,来了一个服务员,手里拿着三四张菜单。老胡嘴巴一边停不下来地说话,一边接过服务员手里的单子,随手跟服务员挥一下,表示知道了。待他把关于挑选标本的话说完后,才“哗哗”抖着手里的菜单说:“看看看看,这帮家伙,哪里是来吃饭啊,就是跟我要字的。吃一桌菜五六百块钱,最多千把块钱,我一幅字何止这点钱?没办法没办法没办法……你们俩聊着,这儿有定制的好茶,还有高山云雾,水也烧好了,从甜枣峪慧心泉装来的山泉水,你们随意啊,我先把菜单子写好,等会儿再搞几个小菜,喝几杯。”

老胡走出了茶室——他要穿过大厅,去后院的书房写字。

如果是段文舟一个人来,他会跟着老胡去书房看写字。如果是小葛一个人来,她也会受到邀请。段文舟和小葛都在,老胡反而谁都不叫了。这让段文舟和小葛都有点不自在,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在茶室里饮着茶,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胡大海的古月轩,虽然是一家餐馆,经营策略和普通餐馆是不一样的,特别是他推出的书法体菜单,任何一位饭店老板都无法仿效——会开饭店的不是书法家,是书法家的又不开饭店。难道不是吗,他是平谷小城里少有的几个书法家之一,同时又是金海菜创始人喜爱的弟子。在这座北京东北地区的小城里,如果仅靠书法本身,以他这个四十出头的年龄,又没有社会地位的加持,书法再好也卖不出钱来的。开饭店就不一样了,他推出的书法菜单,事实上就是变相在卖字,花几百块钱或一千多块钱,买一幅写在八行花笺上的书法作品,很多喜欢书法的人,都觉得值了。就算不喜欢书法,吃一桌菜,可以得到名人书法一幅,怎么看也是划算的——因为到哪里也是吃饭嘛。更何况,古月轩的菜肴又很有特色且价格合理呢。段文舟和小葛都知道老胡的套路。但他们不能聊这些。聊什么呢?聊小葛的标本吧。小葛的标本,确实已经深深地吸引了段文舟,特别是那幅骨碎补,让他联想到了海子拳参。骨碎补和海子拳参完全没有关系,前者是寄生的茎生植物,后者是纯粹的草本。但是骨碎补的顽强和坚韧,让他想起了海子拳参的脆弱。还让他想到,小葛能采来骨碎补做标本,也是要费一番工夫的。骨碎补不像别的植物随处可见,要在险峰、崖壁处的石缝里才可能找到。如果这些标本的原植物是小葛亲自采来的,那她要爬多高的山,要走多少险峻的路啊?

“最近上山啦?”段文舟说,他顺手给小葛的杯子里续了茶。

“是啊,经常的。段老师,听你谈话,感觉你也常上山的。”小葛看段文舟喝茶续茶时,眼睛还一直离不开那些标本,忍不住好奇地问,“看到过什么稀奇的植物?给我推荐推荐,做几件稀罕的标本,学校教学也用得着。”

“稀奇的植物……我也想遇到啊。”段文舟的口氣有点遗憾。

“也是。那……你都去哪些山头啊?”

“随便跑,金海湖南边的刘家峪啊,黄窝头啊,马涧腰啊,风道石沟啊,湖北的金里沟啊,烟筒岭啊,杨木鞍啊……大概就这些地方吧,湖东的上北峪、云顶也会去。”段文舟也觉得刚才在来时的路上那些话还说得意犹未尽,听小葛又旧话重提,重新又来了兴致。

“呀,都是险峻的山峰啊。黄窝头我都不知道还敢不敢上了,上去了怕下不来……不过我还是要再去黄窝头的,金海湖四周这么大,一百八十多个山头,我去过不少地方,却只去过一次黄窝头。”小葛的眼睛忽闪忽闪的,顿了顿,像是下了决心一样,“云顶我也去过,我在云顶看过好几株小灌木,有点像平谷常山,又不像平谷常山,或者就是平谷常山的变种。我剪了几根小枝条,做了标本赠给学校的标本室了,还写了一大段说明,怀疑是新物种。我手机里还有照片,发你看看啊段老师。”

平谷常山段文舟太熟悉了,山上随处可见。就是发现变种也有可能。段文舟看着小葛发来的照片,只一眼,就让他吃惊了。这是一株正值花期的平谷常山,花格外艳丽。但通常平谷常山的花是五瓣的,白的红的粉的都有,同一植株上也会有不同颜色的花。这株平谷常山的花是四瓣或三瓣的,更为奇特的是它的叶子。平谷常山的叶子通常为卵形、卵状椭圆形或三角状卵形。这株平谷常山的叶子呈分裂状。如果不是花果共存及其他相似特征,他绝不相信这是平谷常山。但不是平谷常山又是什么呢?段文舟一时凌乱了,他把照片整体看,局部看,放大看,缩小看,看了又看,说:“我去年还在金里沟发现了几处平谷常山,也拍过平谷常山的照片,没发现这个品种啊!挺奇怪的。”

“云顶……我想想啊,没错,应该是云顶。云顶山头的西北侧不是有块棺材石吗?顺着棺材石的小头方向向下走大约三十米,有几平方米的一块缓坡,缓坡下面就是悬崖,悬崖边上就有七八株这样的平谷常山——我也只发现这几株。”

“那地方我好久没去了。”段文舟想想,实在是没有印象了。云顶山头面积不大,地形却格外复杂,不是每一个地方都能走到的,但他确实对小葛描述的这几株怪异的植物感兴趣了,“不好说是不是平谷常山,得现场再看看,全方面考察考察,才能下結论,不过,如果真的是新物种,那就是大发现了。”

“真要那样,我可以写篇论文的。段老师什么时候上山?学校都放暑假了,没有学生陪我上山了。我有大把的空闲。段老师选个好天气,我带你去——胡老师跟我说过好几回,要和我一起爬山,他那么胖,我怕他爬不了,不敢带——有段老师就好了。”

“可以。”段文舟说。听话听音,老胡想爬山,那是要跟小葛一起去的,也许并不想带他。但小葛这样说了,他也不能不答应:“我这两天安排一下……今天是周五,下周三要去厂里一次,其他时间都行——你定吧。”

“那就定下周六,我和胡老师再确定一下,看他去不去。”小葛高兴了。

“好。”段文舟也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他略顿一下,想到了海子拳参,就说,“小葛老师经常和学生上山,有没有发现过拳参?学名全称叫海子拳参,是濒临灭绝的植物,明代《平谷县志》里有过描写。”

“段老师,带学生爬山有风险的,安全问题是重中之重。常跟我爬山的就那几个壮小伙子。”小葛快人快语地说,“海子拳参我晓得的,我把《平谷县志》里提到的植物都做过研究了,有不少误传和讹说,比如山马菜不是生长在山上的马齿苋,而是另一种木本植物,学名叫霞草或丝石竹。海子拳参我也怀疑搞错了。我对照过志书上的那幅图,还没有找到和它对应的植物。”

“没有搞错,我小时候见过实体。”段文舟简略几句,讲了他几十年前和父亲上山采药的经历,还对海子拳参进行了生动的描述。

“是吗?段老师你真了不起,我真是要好好请教请教你的。”小葛兴奋地说,“早就知道段老师的大名了,下学期开学,我要请段老师到我们学校给学生上上课。现在的学生和以前不一样,我们上学那会儿,老师带着我们上山采药,还到过平谷中药厂的车间去切药,有理论有实践,现在哪有实践啊,手工切药都快绝传了吧?”

段文舟说:“我们厂里现在已经没有手工切药了,我以前切了二十几年的中草药,全是手工,那是要有技巧的,比如我切黄芪,能切成纸片一样薄,现在不需要手工了,全是机器,机器比我的手艺强多了。不过,让学生们了解一下,也很有必要,毕竟也是一种技能嘛。”

“没有人工切药,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下学期我们上实验课时,一定要请段老师给学生们表演手工切药的技艺。”小葛的神情有点神往,她真心实意地说,“我也能学一学。”

“好啊,你们学校我也好久没去了。”

“那太好啦,欢迎段老师常去指导,也欢迎对我的标本多提意见。”小葛虔诚地望着段文舟,口气内敛而悠然地说,“能认识段老师真是荣幸,能请到段老师到学校讲课更是学生们的荣幸。”

段文舟听了小葛的话,突然觉得,这样的说话是不是过于亲密了?赶快换个话题道:“老胡这家伙,真能磨蹭啊,写几个字也费这么多工夫。咱们要不要看看去?”

小葛喜欢听段文舟聊植物,聊中草药,毕竟她是中医药学校的老师,知识储备越多越方便教学。但是,正说在兴头上,段文舟要去看老胡写字,还邀请她,她也不好说不去,又实在是不想去,便犹豫了一下。这一犹豫,就不好回答了,干脆不说话。茶室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之后,小葛才说:“要去吗?”

“去!”

5

穿过一个小天井,就看到老胡用来写字的响云斋了。响云斋的窗外有一棵枣树。枣树上已经挂满青青的枣子了。段文舟在响云斋和老胡小叙多次。老胡饭店里那道用来赠送顾客的餐前水点药食同源粥,就是在响云斋策划出来的。以薏苡仁为主,赤豆、山药粉、茯苓粉为辅料的药食同源粥,也成了古月轩的特色之一了。这道水点心的盛器上,贴有字条,也是老胡的书法,简要说明了这道餐前小点的配方和功效,不少食客还拍了照片回家仿制呢。

段文舟走在前边,和小葛一前一后进了响云斋。

响云斋里散发着墨香味,案几上有好多种漂亮的花笺。段文舟听过老胡的吹嘘,他的这些花笺,都是私人定制,专门请扬州广陵书社的退休老雕工在老梨木板上精雕、上等宣纸手工拓印出来的,笺纸不是按函卖的,是按张算的,就是一字不写,也要值一百元一张——因为每个花色品种只有一函一百张,绝对限量版。段文舟和老胡的其他朋友一样,不去考证他吹嘘的真假,反正这些笺纸确实是精美绝伦、独一无二的。此时,老胡已经写好了菜谱,段文舟和小葛看到并排放着的三幅书法作品,被惊艳了,确实漂亮得不得了,带有隐约图案的八行笺上,是老胡手书的菜谱,绳头小行书错落有致、疏密得当、隔行通气,包间号、冷碟、热菜,分得清清爽爽,菜名也有趣、耐琢磨,什么“红嘴绿鹦哥”“一卵孵双凤”“三丝敲鱼”“子龙脱袍”等,仅看字面就能感受到菜肴的稀罕和鲜香。

“小葛,你挑一张。”老胡说。

“不是帮顾客写的吗?”

“没事,挑吧,我再写。”老胡难得这样大方。

“还有我呢!”段文舟也顺着老胡的话路索要,怕错过这次绝佳的搭车机会。

“添什么乱段老师?人家小葛提前说多少天了——我欠她的。”老胡的眼睛从小葛的脸上移开,在红木匣子里挑了一张空白笺纸,对段文舟说,“等你把六神曲拿来时,我写个六神曲的配方再加一张菜谱,可以吧?”

段文舟赶紧说可以,仿佛说慢了,连这个机会也失去了。

“我看好这一幅了,段老师,你说呢?”小葛的眼睛盯着靠右边的那幅花笺,咨询着段文舟,“这幅字多——反正我不懂,字多了就是赚了。”

“行家。”段文舟说。

老胡也笑道:“没有段老师不懂的。对了,你们怎么不把标本请过来啊?别让谁顺走了。”

“我去拿。”段文舟转身离去了。

段文舟喜欢老胡的小行楷,也喜欢老胡的各色花笺,几次张嘴想跟老胡要一幅,都不好意思开口——两个人的关系虽然很铁,但段文舟却从未在老胡的古月轩消费过。当然,不消费不等于没吃过,段文舟可没少品尝古月轩的风味菜品——白吃白喝也就罢了,再白拿,要这要那的,实在是不好意思开口。虽然段文舟也会给老胡赠送点小礼品,比如一些中医药养生的食材、一盒西红花,还比如今天送来的三七酒。老胡呢,尽管舍不得送他的書法,也不拿段文舟当外人,需要什么也跟段文舟讲。有一天,一个老顾客吃胀了肚子,赖在响云斋不走。老胡就跟段文舟说起这个事,说有没有可治消化不良的偏方。段文舟也不含糊,真帮忙,直接就不怕费事地做了传统消食神药六神曲,要不了几天就做成了。段文舟也是要面子的人,总不能因为赠送了老胡三七酒还有即将做好的六神曲,就立马要求回报吧?好在老胡已经承诺了,要给段文舟写一幅六神曲的配方和一幅菜谱。这让段文舟心里暗喜,听说要把标本从茶室拿到书房,他自然也乐意跑一趟了。

段文舟到了茶室,把几幅标本又重新打量几眼,再次觉得这个小葛确实是个人才,能把标本做成艺术品,这要有多少细心、耐心、专心和艺术修养啊,再配上老胡的精美书法,简直就是珠联璧合。正感叹间,俞小桃进来了。俞小桃脸色有些潮红,额头沁出密密的细汗来,显然是走路走急了——从停车场到古月轩,也不过二百来米,能走出一头汗,可见她不仅是走路急,心里更急啊。

不知为什么,段文舟看到俞小桃,心里一慌,仿佛是个小偷一样。当然不是因为俞小桃的突然出现让他心慌了,是因为俞小桃突然出现后的满头细汗让他为别人心慌——为谁呢?小葛还是老胡?现在,响云斋就他们俩了,很显然,俞小桃就是担心这个事的。段文舟凌乱地朝俞小桃尴尬地一笑,还没等他开口,俞小桃就立即转身离去,连一贯保持的优雅的身形都变异扭曲——心急啊。

段文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即拿上标本,也往响云斋匆忙走去。

但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段文舟从大堂的后门进入小天井,看到俞小桃已经站在那棵枣树下了。俞小桃静静地透过窗户,看响云斋里专心写字的老胡。她还看到在老胡身边的小葛,小葛正笑容可掬地在欣赏老胡的字。段文舟从俞小桃身边走过时,没话找话地说:“老胡的字就是好——他让我把标本拿来题款。”

听到段文舟的话,响云斋里的老胡和小葛,这才注意到小天井里的俞小桃。小葛还朝俞小桃报以友好的微笑。

让段文舟感到后怕的是,俞小桃不但懒得搭理他,也没有搭理小葛的笑,而是突然转身离去了,还白了段文舟一眼,仿佛在说,多什么话呢?

6

段文舟要给老胡送六神曲了。

还是在昨天下午四点多时,老胡给段文舟打电话,叫他晚上去古月轩喝酒。段文舟当时正在山上,在云顶寻找小葛所说的变异的平谷常山。他没有找到。连普通的平谷常山都没有找到。小葛所说的地方倒是找到了,顺着棺材石的小头往下,三十米左右,悬崖边,他只看到几株荆棘和几棵葛藤,并没有平谷常山的影子。段文舟太熟悉这些植物了,闭着眼睛都能知道平谷常山的长相和特性。没有看到小葛所说的植物,让他很失望。他甚至扩大了搜索范围,在棺材石的四周方圆近百米的地方又找了找,除了裸露的岩石和分散在石缝里的灌木、杂草,没有发现有价值的植物。段文舟本想打电话咨询一下小葛的——小葛曾经说过要约上老胡,和他三人一起去云顶。如今他独来独往,怕引起小葛的误解,说他想吃独食,一个人占有资源,就没有问。老胡叫他晚上喝酒,他也没有说在山上,只说有点事,怕赶不上。他确实没有赶上,回来太晚了,到了平谷城区天都黑透了。夏天天黑就快八点了,饭局也差不多要散了,他就直接回了家。他知道,老胡约喝酒,估计不仅仅是喝酒,应该是惦念他的六神曲了,或者小葛又送给他新的植物标本了,也让他去欣赏欣赏了。所以段文舟就决定,明天上午去古月轩。

昨天说的明天,就是今天,段文舟在他的园子里喝了几杯茶,想着一会儿去古月轩,品品茶,讲讲书法和中医药养生,主要是,要好好欣赏欣赏小葛上次做的植物标本——老胡应该题好款了,肯定也挂到古月轩的包间里了。他上周在古月轩时,看到的是没有题款和加框的标本,也没有上墙,和题款后加框上墙的整体感觉肯定会有很大的区别。

上午十时不到,段文舟带上五包新制的六神曲,骑上小黄车(故意不开车,中午可以喝一杯),穿过几条街区,来到南门台上。他怕来早了,老胡有可能还没到。但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古月轩的门不但开了,似乎还有点异样,门只是开了半扇,没有工作人员在忙碌,没有人抹桌子拖地,甚至连吵闹声和摔打声都没有,那怎么会有莫名其妙的异样感呢?段文舟穿过大厅,进得茶室,发现老胡正坐在红木椅子上发呆,而且一脸的苦相,明知道有人进来了,也没有改变脸上的表情,眼睛失神且空洞地看着段文舟。

“老胡。”段文舟把打成捆的五盒六神曲提高了一点,让他看到。

老胡依然黑着脸,依然没有表情、没有动作,嘴角甚至还流着口水。

段文舟放下六神曲,试图跟老胡讲一讲六神曲的配方和制作的工艺流程,并且准备展示他写了几句话的字条,让老胡书写在花笺上。但老胡苦闷的表情和毫无神采的、死鱼一样不动的眼神,让段文舟忍不住想笑。段文舟终究没有笑,他发现地上有一摊碎草屑,还有破纸板和断裂成几截的木框。段文舟立即就断定这些散乱的垃圾是什么了,没错,正是有着较高欣赏价值和艺术水准的植物标本。一向视这些标本如命根子的老胡怎么会舍得毁坏这些宝贝呢?段文舟正在纳闷着,猛然间意识到,老胡并没有发现他。老胡的眼睛睁着,人却没有意识了。段文舟心里一惊,后背发凉,下意识地大叫一声:“老胡!”

老胡一个激灵,眨了一下眼睛,嘴唇一抿,口水涌出了一摊,嗫嚅道:“段老师……”

“……怎么……睡觉啦?”

“啊?睡着啦?噢,噢,噢……你们散席啦?”

“什么呀?”段文舟吃惊了,“这是上午……昨晚我没参加好不好?你喝多少酒?一夜睡到现在?”

老胡晃晃头,像是否定段文舟的话,又像是刚清醒,动作夸张地又挤挤眼睛,咂咂嘴巴,站起来,身体再摇晃摇晃,赶紧扶着桌子,愣着神,定定地看着段文舟。段文舟也看着他。段文舟看他脸上、眼里都是问号,想想,心里后怕,老胡睡着了,是睁着眼睡觉的。他见过睁眼说瞎话的人,没听说也没看过睁眼睡觉的人。老胡就这么坐着,睁着眼睛在睡觉,是整夜没走一直在睡呢,还是早上过来又睡的?听话听音,老胡好像昨天晚上自己离开酒席,跑来睡觉的。还也许呢,他昨晚回家了,早上起个大早赶过来,因为没睡好,又睡了个回笼觉。可不管怎么说,地上毁坏的标本是怎么回事?段文舟理不清了。看样子老胡也没有理清,还在梦境里。脸上毫无血色的老胡把目光从段文舟的脸上收回,看着地上的垃圾,也像是在努力回忆着。他是回忆起来了呢还是回忆不起来?在段文舟的记忆中,老胡不大喝醉的,或者压根儿就没见他喝醉过。

“做了个梦。”老胡说。

显然,从他说话的口气和神态上,段文舟不觉得他是做了个梦。也许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是做了个梦;或者说,目前的现场,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再或者说,他梦游了——传说中的梦游是这个样子吗?段文舟纠结了,他不知道发生在老胡身上的究竟是什么事,或者说古月轩究竟发生了什么。肯定是发生什么了。

“烧水。泡茶。”老胡平时中气十足的声音,此时也变成了哽咽,或者像哽咽一样,在喉咙里发不出来,伴着“咕噜咕噜”的杂音。老胡的目光在茶案上寻找茶叶。他桌子上有几个茶叶筒。他在寻思着泡什么茶时,嘴里发出的声响逐渐明晰起来,“咕噜噜噜噜”,带着明显的节奏。

段文舟这才觉得老胡完全清醒了——嘴里开始发出毒蛇一样的声音了。段文舟早就发觉了老胡的这一特性,激动时,高兴时,紧张时……只要是情绪起了波澜,他嘴里就会发出奇异的声响,有时很明晰,有时很隐蔽——所谓隐蔽,不过是掺插在话语中,不熟悉他说话方式的人根本听不出来。

“我来,你歇会儿。”段文舟从标本残渣上跨过去,坐到老胡刚睁眼睡觉的椅子上。段文舟已经发现了,墙上挂着的那幅金银花的标本消失了——不是消失,是在地上了,成了一堆垃圾了。段文舟心里隐约作痛,太可惜了,多漂亮的标本啊。美丽的东西要想维护,要想持久美丽,会费很大的工夫的。要想毁坏掉,很轻易的事。段文舟把打满水的电茶壶坐到电插座上,随手选了碧螺春。他喜欢喝碧螺春,喜欢喝绿茶,不喜欢北京(平谷)人喝的花茶和红茶。段文舟选定了茶,看老胡也从那堆垃圾上跨了过去。这时候,老胡应该恢复记忆了,知道地上的垃圾是怎么回事了——他不是也刚往墙上瞥了一眼吗?

往墙上瞥了一眼的老胡,假装镇定地出去了。

在段文舟把水烧开、准备泡茶的时候,他看到老胡回来了,老胡一手提着簸箕,一手拿着笤帚。段文舟看到,老胡的簸箕里,堆满了和茶室地上相同的垃圾。段文舟心里一惊,挂在其他包间墙上的标本全毁啦?段文舟又看到匆匆从大厅里走过的身影是个女人,正是穿漂亮旗袍的俞小桃。

7

当小葛打电话,约段文舟上山时,段文舟想起了老胡打扫一簸箕的、變成垃圾的植物标本。但在电话里他也不便多问——虽然标本和小葛有关,标本变成垃圾是不是也和小葛有关就不得而知了,问不好,还会给小葛带来误解甚至麻烦。当然,段文舟也不好问老胡,关于昨天上午他看到的标本变成垃圾一事,当时没有问、不便问,后来也没有问、不便问,他只是默默地看着老胡在默默地打扫垃圾。段文舟觉得无趣,自行离开了。至于今天爬山,小葛有没有约老胡,他觉得不问更好。按照上一次的约定,应该是有老胡的。但有了标本变垃圾的事件之后,还会如约进行吗?对段文舟来说,有老胡当然没有问题了,没有老胡也不是不可以。但,当小葛第二个电话打来,要开车来接他时。他就大略知道了,不让他开车,这一准又是老胡的安排:爬完山,回来时,要在古月轩好好喝一杯的。

小葛还是风姿优雅,还是那样的装束,不变的牛仔裤,不变的板鞋,不变的T恤,变的只是牛仔裤、T恤和板鞋的颜色,但无论什么颜色的搭配,在她身上都很协调,都有暗暗浮动的草香味,每次都能给段文舟带来好印象。此时,坐在前排副驾驶座上的段文舟在刚上车时,就瞟一眼后排座了,除了一个小包、一个大点的塑料袋子,并没有看到他预料中的植物标本。段文舟有点后悔,早知道后排座上没有标本,可以坐后边的。等会儿接到老胡,让老胡坐后边。

段文舟其实也有话要和小葛交流,关于编《金海湖百草图谱》一事,他又萌生了新的想法,即不仅要配实物照片,还要配标本翻拍的照片,经过实物和标本的两相对照,就能更准确地反映这些植物了。这当然要靠小葛配合了。但他和小葛还没有熟到那个份上,不好直接提合作之事。这次上山,如果能够多聊会儿,特别是有过一起爬山寻草的经历,或许会加深彼此之间的了解和好感。如果能水到渠成地提出合作,就是不小的收获了。当然,要是能寻找到变异的平谷常山,或者类似平谷常山一样的新物种,那简直就是对世界植物界的一大贡献了。

“段老师,我要向你道歉的。”在等一个红灯时,小葛莞尔一笑地说,“那天我说错话了,我和学生发现有可能是变异的平谷常山的地方,不是在云顶,是在黄窝头上,真是对不起啊——经常爬山,看哪个山头都差不多,把自己给绕糊涂了。也幸亏我想起来了,否则会让你白爬了云顶的。”

“哈,这个……哪用道歉啊。”段文舟在吃惊之余,也暗暗庆幸,庆幸没有把自己去云顶寻找平谷常山的事告诉她或告诉老胡,否则,会被他们笑话的,段文舟问,“今天我们去黄窝头吗?”

“是啊,今天咱们一定要把平谷常山搞个清楚,不管是新品种,还是变异的平谷常山,咱们都要再拍几张照片,再采几枝样本,好好做几个标本。”

“这也正是我想做的。”

“好!”小葛更加开心了,“段老师,你看我们从哪条路上山呢?我不想走南山的防火通道,我想从环湖路的黄窝嘴,沿着大涧沟上山又惊又险又好玩儿,大涧沟里有四五道拦水坝、四五个清澈见底的微型水库,还有茂密的森林,攀爬在哗哗的溪流边,听各种水流的声音,看林下丰富多彩的植物,不要太美了。”

看来小葛是早就决定了。

段文舟还是年轻时跟随父亲沿着黄窝嘴的大涧沟爬上黄窝头的,后来几次都是从南坡上的山。走黄窝嘴的大涧爬黄窝头,路远,林深,山险,要用三四个小时才能到达黄窝头上。如果是从南坡上山,虽然路陡,但是距离近,最多一个半小时就上去了。他们这次是带着明确的目的上山的,可以快点到达。但从黄窝嘴沿着大涧上山,也有好处,能够考察更多的植物。特别是正值盛夏雨水季节,山涧的水流又大又急,涧边的林下山石都是湿的,还有许多小溪流汇聚而来,植物会更加茂盛,要是因此能发现海子拳参,走多远的路都是值得的。

小葛从容而熟练地把握着方向盘,从龙河广场拐上了平谷大道。

段文舟发觉小葛没有去南门台接老胡。

看来小葛是不带老胡了。那么,小葛也知道昨天发生在古月轩的事啦?她精心制作的植物标本,莫名其妙地被毁坏、成了一堆垃圾,她也知道啦?段文舟悄悄观察着小葛。小葛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小葛发现(感觉)段文舟在看她了,转头一笑,既自信又自足。

小葛像是知道段文舟的疑惑似的,说:“胡老师今天有事,早上我微信语音他,他没搭理我,后又回复我,说有事,上不了山了。我说那我们去了。他又要让我改时间。我没听他的。这个老胡,说变就变,真是莫名其妙。既然那么忙,好好忙好了,改什么时间啊?我还惦记着平谷常山呢——有些事情要做就赶紧做,拖拖拉拉就没劲了。还有啊,你说的海子拳参,我又查书了,真的是平谷地区的独有品种,要是在我们这代人手里绝迹了,太对不起老祖宗了,不去山上寻找,怎么会有新发现?段老师我没说错吧?”

“说得好。”段文舟说。从小葛的话里,他感觉到,小葛并不知道发生在古月轩的事,或者不知道古月轩里发生了什么。她或许以为那些标本还完好无损地被老胡挂在茶室和几个包间里呢。

车子很快就驶出市区,穿过几条平坦的小道,不多会儿就驶上了环湖路,沿着环湖路到酸枣峪,停好车,步行到了黄窝嘴。

8

黄窝嘴是个很小的地方,地名也是驴友们生造出来的,有一小片不太好的泥沙冲积的混合滩涂,缓慢地伸展进碧波荡漾的金海湖里。从这里穿过环湖路的公路大桥,就进入黄窝涧了,就是他们所说的大涧。

正如段文舟和小葛所预料的那样,大涧沟里,有水流穿行在石缝和杂石间。这段路并不难走,也不长,很快就是第一道高高的拦水坝了。拦水坝向上是游客禁行区,林区派专人把守。段文舟和小葛出示了进山证,才得以顺利进入。沿着水边小道走过第一座微型水库(约两个半网球场大),道路开始艰难,涧沟或宽或窄,岩石裸露,藤树连绵,深沟里布满大小不等的石块,巨型的石块可以在上面躺着休息,小的一步就能踩过去。这些岩石、石块,经多年洪水、溪流的不断冲刷,表面光滑,生了滑湿的青苔。有一些枯枝、断木横插在岩石缝里,上面还挂着折断的藤蔓。流水在石缝里穿过,或急,或缓,或形成一个水塘,或形成一条或数条小河流,还发出悦耳动听的声响。段文舟和小葛各背着一只双肩包,包里是些零食、水果、饮料、充电宝和其他简要的救急工具。在这样的区域行走,不能急,不能快,也不能太慢,一步一步都要很稳,防止滑倒。段文舟先捡一根顺手的结实的树棍,送给了小葛,自己又找了一根更粗壮些的,拿在手里敲敲打打,见到大一点的水塘都要抽一下,溅起清亮的水花;對怀疑不稳的石块,也要抽打抽打,再戳戳捣捣,试试牢固不牢固,最后再拿脚踩一踩,确认稳当了才踏上去走过。小葛比段文舟年轻,在走到艰险路段时,都要看着段文舟走过了才走。其实,段文舟并不服老,也真心觉得自己还没有老,事实上也不算老,体力、脚力都还不错,加上他平时经常爬山,又是男人,便很绅士地要照顾小葛。两人就这么谦让着,又默契着,敲打着山石和水塘,艰难地走了一段之后,还是感觉到累了。随着周围的涧沟越来越陡,两侧的山势越来越险,头顶上的树木越来越遮天蔽日,整条涧沟也越来越幽深、阴暗、神秘。水塘、流水边会有一些山螃蟹,听到动静后,就慌不择路地从岩石上翻身跌落水塘,迅速不见了;某段荆棘边、林子下,会聚积一群翻飞的、鬼魅般的黑色蝴蝶和黑色蜻蜓;林子里会传来鸟鸣,各种鸟鸣,高低错落。隔段时间,总会有一种怪异的鸟,一边叫一边追着段文舟和小葛,仿佛是欢迎他们的贸然闯入,又仿佛是在驱赶他们。在过了第三道水坝(小水库)后,涧沟的海拔迅速抬高,许多地段的水流形成了小瀑布,地形也更加艰难、险峻,某些路段需要手脚并用才能勉强攀行通过。更有甚者,就是手脚并用也过不了,只好再绕着走。

“段老师,咱们是不是选错了路线?你别怪我啊。”小葛在爬上一道高台后,大喘着气说,“我们休息会儿吧,差不多有一半路了,上边好像还有一个小水库,过那个小水库,就差不多走过三分之二了,一路冲锋就能冲上黄窝头了。”

“好,休息,补充能量。”段文舟找了个相对平整的岩石,取下双肩包,坐下了。

小葛在离他有三米远的地方,也坐下了。她坐的地方有点悬,是在一块巨型石头上。石头的表面略有斜坡,也就勉强能放包而已。小葛从包里拿出水、饼干,又拿出几根黄瓜。小葛要送一根黄瓜给段文舟。段文舟不要。段文舟有他配制的粗粮蒸糕,切成薄片,在烤箱里烤脆了,像饼干一样,酥脆而好吃。段文舟喝的饮料,也是他自己榨制的,颜色是黄绿色的。小葛看到了,问他喝的是什么。他笑了,说是他自己配的,有清热解暑的功效,只是味太重,不敢请她喝。小葛嘻嘻一笑道:“段老师,不是我非要八婆啊,你把日子过得这么精致这么讲究,和家里人能合得来吗?”

段文舟听了小葛的话,就知道小葛对他还不了解,至少老胡没有在小葛面前介绍他,或者介绍得不够全面。他现在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早在二十年前,他老婆就带着两岁不到的儿子和他离婚后远嫁深圳了。他老婆原来和他一个单位,也在平谷中药厂上班,是新药品研究中心的技术员,被深圳一家大型药厂高薪挖走,连同他的婚姻和儿子。段文舟对这段感情并没有多少留恋,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早就淡漠了,一个人生活也能活色生香。但是,小葛这一问,他不知道要不要如实回复。他犹疑片刻——是故意的犹疑,让犹疑的过程尽量显得云淡风轻、若无其事——聪明的小葛一定会意识到的。

果然,小葛立即岔开话题道:“段老师你说老胡为什么变卦了呢?”

“变了什么卦?噢,他呀,他事情太多,开饭店要是能开出特色来,没有几个绝招肯定不行的。你看古月轩被他经营得风生水起,无非是三大特色,一是餐前营养点心,现阶段就是薏苡仁粥;二是手书的书法菜单,把菜单当成艺术品,赠送食客;三是餐后赠送的解酒饮品。要是算上你的植物标本,那就是四大特色了。”段文舟说到最后一句时,故意观察了一下小葛的脸色,看她究竟知道不知道她赠送的精美的植物标本都成了垃圾。

“其实一个人生活也挺自在……我是深有体会。”小葛的面部表情没发生什么变化,“咔嚓”咬了一口黄瓜,咀嚼两口,继续道,“植物标本不算什么特色吧?倒是老胡的三大特色里,有两个都是你的功劳,一和三。对了,解酒饮品是什么原材料呢?”

“小袋装的葛根粉,速溶后,直接饮用,可以解酒的。葛根粉里有一种成分,能够中和酒精中的乙醇。就算不能解酒,酒后吃点东西也是好的,至少能起到心理作用——很多人喝酒后不吃饭的,这个不好。”

“这也算是经营特色哈。”小葛说过,眼睛突然发亮——她目光越过段文舟的肩膀,定睛看着什么,惊讶道,“呀?那是什么?瞧,你身后……是不是千年不大?”

“千年不大”也是金海湖一带的稀有植物,一般生长在林下或山梁背阴处,一种绿叶小乔木,植株矮小,如它的别名一样,一千年长不大,一拃高左右,结一树的小浆果,比樱桃略小,入秋以后变成鲜艳欲滴的紫红色,时间越久,那红色就越亮越透,直到来年五月才败落。千年不大历来受到文人雅士的喜欢,传说当年客居北京的齐白石,还专门托平谷的文友搞了一株,放在书房,供于案头,把玩许久。段文舟看小葛的表情一惊一乍的,转头看身后的山坡林下,果然有好几株千年不大,挤挤挨挨的。段文舟拍过千年不大的照片,文字说明也写好了,所以并不像小葛那样惊奇,只是肯定地说:“是,是千年不大。”

“太好了。我要拍几张照片!”小葛跳起来就朝段文舟这边跑来,在跨过那条只有半步宽的大石缝时,脚下一滑,身体失去平衡——这可是危险动作,弄不好会从高悬的石头上摔进水塘里。小葛下意识地伸手去抱离她最近的那棵树干时,手里的手机就飞了出去,像是有幽灵吸引一样,飞进了水塘。小葛是抱到了树干,手机却砰的一声落进了水里。

段文舟眼睁睁地看着小葛的手机像一只灰色的鸽子,在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又像鱼儿一样,滑溜地钻进了水里,渐渐沉了下去。小葛因为有了那棵树干的帮助,雖然惊魂未定,脚下打滑,身体扭曲,却也安然无恙。

段文舟在后怕之余,发现紧紧抱着树干的小葛只是受到了惊吓,并没有受伤,还是深感庆幸。但是,她的鞋子怎么也掉了一只?段文舟赶快去帮忙。他在石缝里看到了那只鞋子,便趴在石头上,费了不少力气才够了出来。而小葛在看巨石下的水塘,看着水塘上一圈一圈荡漾的波纹,带着哭腔说:“我手机……”

段文舟也朝水塘里张望,从他的角度,能清晰地看到水底的手机落在一堆有着长长青苔的乱石上。这个水塘比较大,呈不规则平行四边形,长十来米,最宽处足有五米。可能是常年浓荫覆盖的缘故吧,水的颜色也是墨绿的。水深的地方看不到底。手机落入之处,目测深度在一点五米左右——由于折射的视觉差,有可能还要深。如果要把手机捞上来,只能下水扎猛子了。段文舟不会游泳,但他又不好意思说自己不会游泳,这时候说不会游泳,比撒谎还没出息——那就是不愿意帮她呗。段文舟立即想到和双肩包放在一起的那根用来探路的棍子,也许用棍子能把手机拨到水塘边上。

小葛带着哭腔,又惋惜又着急地说:“啊啊啊啊啊——怎么办啊手机?”

段文舟知道小葛话里的意思,可他犹豫着,还在想着他的办法行不行。

小葛朝段文舟看,眼睛里像是鼓励又像是乞求,娇嗔道:“段老师……”

“我想用棍子往边上拨……”

“不行,水底那么多乱石,青苔又那么滑,再掉到石缝里就完蛋了。”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段文舟不敢接话了。小葛说的“还能怎么办”,明显是要让他下水打捞嘛,可他下去就上不来了,和手机一样沉入水底了。但他不好意思说自己不会游泳,怕小葛不相信。他也不能主动叫小葛下水,小葛要是也不会游泳呢?段文舟尴尬地一笑,想说句幽默的话,终究只是动了动腮帮子,没有幽默出来。

小葛知道等不到段文舟的话了,着急而坚定地说:“我下去。”

段文舟脱口而出道:“你会游泳?”

“淹死活该!”小葛的话明显带着情绪了。

小葛脱衣服,毫不避讳身边的段文舟——真是拼了。

段文舟只能背过身去了。他听到一些声音,奇怪的声音。他猜到那是小葛脱牛仔裤时费力地拉拽和喘息声,T恤落在石头上的声音,还有往水里移动的声音以及惊悚的抽气般的尖叫,那是山水太冷的缘故。段文舟心情复杂,深感歉疚和难为情。他想提醒小葛小心。可他内疚得连提醒的话都说不出口。接着是划动水的声音、吸气声和扎猛子的喷溅声。段文舟觉得背对她是不对的,那会显得自己更加懦弱。他应该能帮她一把的,如果帮不上,也要用目光鼓励她,心也要和她在一起。但段文舟还是很怕——万一她也不会游泳,活活淹死了怎么办?他会被当成杀人犯的。另外,他不知道她的衣服脱至什么程度——想什么呢?总不会裸体吧?就算裸体,人家敢脱,你还不敢看?段文舟还是看向水塘了。水塘的表面已经没有小葛的影子了。再看水底下,小葛已经在水底潜游了。她头发完全飘散开,身上只穿一套黑色的内衣。她像青蛙一样,就要接近手机了。段文舟更加紧张,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怕那手机会从她手里滑走。直到她抓住了手机,段文舟的心跳还是急促的。段文舟赶紧俯下身子,趴到大石头上,使劲伸出手,做出要拉她的样子。她冒出水面了,只露出一个头。她在吐了口气之后甩一下头发,伸手在脸上抹几把,睁开眼就看到段文舟了。

“冷死啦!”她大声叫道,一手举着手机,一手在水里划动着,保持身体的平衡,向段文舟游来。她把手机递给段文舟,在水里扑腾了几下,两条胳膊击打着水,哈哈大笑道,“哇,哇,哇,冷不死啊,爽啊!”

段文舟和小葛有过不多的几次接触,从未见过她这么开心。他把手机放在身上擦干了水汽,便无心照顾她的手机了,完全被她吸引了。她在水里翻滚、鱼跃、扑腾、大呼小叫。小葛乐他也乐了。小葛情绪变化之快,让段文舟始料未及。这时候他看她,不是担心,而是欣赏了。她一身黑色的内衣更突显皮肤的白皙和身体的匀称。除了二十多年前的前妻,他从未单独欣赏过像她这么年轻的姑娘的身体,丰满、修长、性感。他心里感叹着,真美啊。但是,水中发疯的人不感到难为情,岸上欣赏的人反而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同时他又觉得,这种不好意思是自己内心有鬼,是鬼在作祟。段文舟努力想把小葛看成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在密林笼罩下的水塘里,在自然的环境下,小葛就像山妖水怪,和山体、水色、大树、绿叶融成了统一的整体。

9

黄窝头,大约就是这条大涧的源头之意吧?

大涧逐渐消隐,山体逐渐隆起,变形成通常的山坡之后,段文舟和小葛也不再受到两侧山体的压制了,像透了气一样,疲惫还是疲惫,终究是见到满山的阳光了。山坡上的树木不像涧沟里的树木那么高大粗壮,品种也稀少,更没有胳膊粗的山藤和鬼魅一样的黑蝴蝶、黑蜻蜓出没其间,只有无际的灌木和荆棘很有层次地在漫山逶迤。但是,损失了一部手机的小葛,在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下,眼里还是闪烁着一丝担忧,担心手机里大量的照片和其他信息找不回来。段文舟虽然也有各种安慰和安抚,但总感觉自己没有尽到责任,总感觉亏欠了她。比如他完全可以在一出发时,就建议她从山南上山,没必要走黄窝嘴。虽然初衷是想在黄窝涧丰富的植物大世界中发现一些稀有品种,但事实上,除了拍到几棵千年不大(在小葛从水塘里上来后,穿衣服时,段文舟去拍了几张),也没有更多的惊喜。小葛倒是看到了几株造型别致的九死还魂草,想挖来制作标本。可能是丢了手机、心情受到很大影响的缘故吧,她也没有挖——小钢铲子和塑料袋都拿出来了,又收回了包里。在走出大涧后的登山中,段文舟还是忍不住告诉小葛,他不会游泳。段文舟的意思是,如果他会游泳,一定毫不犹豫就下水帮她的。谁知,小葛倒是释然了,一笑道:“我下水后就知道你是个旱鸭子。别多想了,你已经那么优秀了,连游泳都要会,还让不让别人活啦?”小葛的话,让段文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了。他从没觉得自己优秀,在单位都退居二线了,不用上班了,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感兴趣的事,把想做的事、感兴趣的事做好,别人就会觉得优秀(包括老胡也表达过相同的意思),这或许也是一种朋友间的客套。朋友可以說,自己不能当真。但是,如果能因此让朋友觉得是帮了他们,给他们的心情带来愉悦,他也会开心的。小葛说完之后,也没指望段文舟附和她,脚步反而轻灵起来,走在了前头。段文舟看小葛在T恤的外面又套了一件长袖的深蓝色衬衣,心里隐约地心疼她。她从水塘里上来,也不知道有没有脱下内衣拧水(他当时去拍千年不大了,留着时间和空间让她处理),要是把水淋淋的湿衣服穿在里面,多难受啊,里有身体散发的热量和汗水,外有太阳的蒸晒,真是想象不出的盐潮卤辣。他又想,也许湿衣服早就被她身体的热量烘干了吧?不知为什么,这个意念一直萦绕在他脑海里,他想象不出湿衣服和她身上的汗水混合后,浸泡在皮肤上会给她带来什么样的感受。

快到山顶时,回首再望来路的黄窝涧,那五个嵌在绿林中的微型水库,像一串闪烁微光的碧蓝的珍珠,美丽绝伦,相当惊艳。段文舟情不自禁地拿出手机,一连拍了几张。他在手机里把那一串碧蓝拉近时,更惊艳地看到了碧蓝的水库里小葛那动人的泳姿了——他没有录像,小葛的泳姿当然是不能再现了,不过是他的意念而已。但即便是意念,他也能感受到她那像水一样滑的肌肤。他看一眼真实的小葛,赶快把手机收起来了。

“我没有手机,拍不成大美照了。段老师,你回去后要多发几张给我哈。”小葛的口气里有遗憾,也有惊叹,她看着那五颗“珍珠”,由衷地说,“真美!段老师你多拍几张。”

“拍不少了,都发你。”段文舟再看小葛时,她满头满脸的汗水,让他觉得小葛像是从碧水里一跃就到了山坡上,他更坚决地表态道,“所有照片都发你……咱们资源共享。”

“段老师,帮我在这儿拍一张——后边就是黄窝头了。”

“好!”段文舟看站在高处的小葛姿势很有特色,长袖衬衫很休闲,脸色红润,脑门和额角上贴着几根被汗水湿透的头发,风尘仆仆中不失优雅,应该很入镜,就一连拍了多张。小葛也配合,不断地摆出各种造型,让段文舟拍了个尽兴。

“段老师,我游泳时拍了没?”小葛突然问,口气里听不出来是希望他拍还是不希望他拍。

“忘了,真应该拍几张。”段文舟实话实说道。

“没拍……才好呢。”

段文舟听出她话里的遗憾。段文舟也遗憾,觉得错过了好机会。而小葛说的“才好呢”,其实是不好。就在这时候,段文舟的手机响了。

“老胡打来的。”段文舟对小葛说着,接通了电话,“老胡你好……对,爬山了……快了快了,看样子再有十来分钟就到黄窝头了。什么事啊?说好了又变卦,做了逃兵……好吧,你是忙大事情的……哈哈你打小葛的手机那是肯定打不通啊,小葛的手机叫水泡了……对,掉山塘里了……哈哈,好好好,我赔她一部新手机……对,对……也不是,主要不是找平谷常山,是找接近平谷常山的变异的新品种,小葛怀疑是一个新品种……我不知道啊,可能跟她教学有关吧……教学啊,做研究啊,写论文啊,那是她专业嘛……好啊好啊,晚上?我和小葛说,晚上去你那儿吃饭……好,不管多晚都去……不见不散。”

挂断电话,段文舟说:“老胡叫我们去古月轩吃晚饭,我替你答应了。”

“听到了……你去吧。我不去——肯定会累死的,我要回家休息。”小葛的脸色立刻阴郁了。

“去呗,他还要向你道歉呢。”段文舟笑道,“老胡叫我赔你一部新手机。其实应该老胡赔——都怪他不来。他要是和我们一起爬山,也许手机就不会落水了。”

“不用赔,这个手机用了快两年了,也该换了。”小葛看得很开,但表情是她真实心情的写照,她忧虑地说,“今天的不顺有预兆,希望接下来一切顺利。”

段文舟以为她是指老胡的突然变卦,便不想接茬,岔开话题说:“你应该戴顶遮阳帽。”

“就是啊,有帽子,忘车里了,唉,一步不顺步步不顺,活该被晒死!”小葛望望最后这截路,“我腿都软了,怕没有力气上去了。”

段文舟知道快到山顶时,有一段崖壁非常险峻,要手脚并用才能上去,他看看小葛愁苦的样子,也有点担心她了,安慰道:“到时你在山崖下等着,我上去看,要是找到了平谷常山,多拍几张照片,多剪几根枝条给你。”

小葛又突然乐了:“我是担心你上不去好不好?走,冲刺!”

这截险路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爬,小葛也轻灵如猿猴,攀爬动作十分敏捷,还适时地拉了段文舟一把。他们顺利登顶的那一刻,仿佛云开雾散一样豁然开朗。

黄窝头的山顶面积不大,没有高大的树木,只有几棵矮小的杂树凌乱地分布在几块巨型乱石簇拥或堆积的石缝间。他们到达之后,正午的阳光聚积了一天的能量倾泻在山顶上,被长期暴晒的石头上弥漫着热浪。开心的小葛躲到一块巨石后边的阴凉里。段文舟不怕晒,在一块朝阳的岩石上临风而立,环视着四周的群山。检阅一圈之后,也架不住炽烈的阳光,朝那块巨石喊:“要不要吃东西啊小葛?”

“不吃,我们快去看平谷常山吧?这天要热死人的。”小葛的声音都被晒化了,软绵绵的,“段老师你过来看看。”

段文舟绕到那块巨石后边,虽然是背阴的地方,但也同样感受到灼人的热浪。小葛手指着一块巨石说:“看到没有,有没有点像云顶上的棺材石?往下,那段缓坡,那悬崖,那些怪怪的平谷常山就在崖嘴上,在这儿看不见。走,拍照片去。”

他们放下双肩包,喝口水。补充了能量之后,段文舟在前,小葛在后,两人扶着险峻的石壁,一前一后向那儿缓慢移动。

到了崖邊,果然看到有几株互相簇拥的植物了,猛然一看,还真的是平谷常山,但经不住细细推敲,无论是叶子、花、花蕾,还是枝条、颜色,都和平谷常山略有区别,说是新物种还不能确定,如果说是变异的平谷常山,这变异又太大了。看样子还不止五六株,还在向悬崖下边延伸。这悬崖下是深不见底的大涧。这条大涧和另一面蜿蜒通向金海湖的黄窝涧不一样,像是一个大坑,出口处就是另一座低矮的山头。可能是背阴加水土湿润吧,这些变异的平谷常山的枝叶青青绿绿特别茂盛。

段文舟拿出手机,一连拍了好几张。

“好奇怪啊,这是平谷常山吗?肯定是新物种。”段文舟盯着这些植物,眼里放光。

“我看也不是平谷常山。我们是不是发财啦?”小葛说,“这回要好好搞搞清楚,多采点标本。还要拍几张枝条的特写。段老师,我要和新植物来个合影。”

“好。当心啊。”段文舟提醒她道,“山土松滑的。”

“没事。你好好拍,手别抖,手机掉下去就完蛋了。”小葛的语气中带有点调侃,“我们就和外界失联了。”

但是,在段文舟拍摄的时候,小葛脚下的山土还是松了,她的支撑脚往下滑了一下,在她挪脚要调整姿势时,山土哗啦一声突然塌陷下去,身体跟着往悬崖坠落。小葛尖叫一声,扑下身子,双手试图扒住山体。可她的双手只是把山土抓破了两条沟,人像是被巨大引力吸住一样迅速下坠。

段文舟离她还有两步远的距离,一个垫步要去拉她。

段文舟的手已经抓到小葛的手了,但是他没有使得上力,小葛的手像鲢鱼一样从他手里滑走了。他被小葛的重量带一下,一个前冲,脚下没有刹住,头朝下地跟着小葛滑向了山崖。

10

幸亏崖壁上布满了“平谷常山”,在坠落过程中速度受到了阻滞,也让他们能够有时间在错乱、慌张、惊恐中不断地扯拽枝条,那种下意识的搏命的扯拽,那种生命消失瞬间的巨大的求生欲,起了大作用,在不顾一切的搏斗之后,加上三四米处有一个自然形成的台阶的帮助,段文舟和小葛不至于摔到崖底。

他们得救了。

暂时得救了。

这个台阶大约有三米长,四十到五十厘米宽,呈不规则弧形,表面有不小的坡度,是天然岩石形成的,上面堆积着一些鸟粪和虚土,被山体里渗出的水浸湿。有点湿滑。如果不靠外力辅助很难站立,就算勉强能站立了,也会很累。台阶一端有一棵根须扎进岩缝里的、植株不大却老态龙钟的马尾松,顽强地昂首向上,还有三四根鸡蛋粗的藤条攀附着马尾松往山顶延伸,一直伸进一丛丛荆棘一样的平谷常山里。段文舟和小葛正是得益于遍布崖壁上的平谷常山、藤条、马尾松和台阶(几者缺一不可),才暂时救得一命。段文舟已经从惊魂未定中回过神来,双手紧紧抓拽着岩壁上的枝条,双脚支撑在台阶上,开始时的惊恐万状和慌不择路已经被狂蹦的心跳所取代。他喘息着,努力平复着心跳,看到身边紧紧抱住马尾松和藤条的小葛。小葛脸上被划出了几道血痕,头发凌乱着,衬衫也被撕破了,如果仅看外表,她没有受大伤。她的运气比段文舟要好,正好靠近那棵马尾松。此时她正脸色煞白地看着段文舟,眼神充满惊慌。

“没事吧?”段文舟说。

小葛刚要开口,但没有说出话来,只是嘴唇动了一下,嘴一撇,先哭了,眼泪哗一下涌出来。她没有让哭声持续,哽咽着说:“你受伤了。你鼻子是不是掉啦?”

段文舟的双脚撑在石阶上,面部紧贴着崖壁,腾出一只手,抹一下鼻子。他感觉鼻子被掀起了一块皮肉,手碰碰才感觉疼。再看手背上、胳膊上,更是白一道青一道红一道黑一道的痕迹。他手上沾染了不少血,估计自己的脸都花了。因为他是头朝下栽进平谷常山丛里的,像时针一样转了半个圈,最先是拿脸接触那些坚硬的枝条的,重力加速度,被枝条割破脸皮也就不奇怪了。

“我脸上是不是也花啦?”小葛说。

“没……你没有,只有红印子。”段文舟看她泪眼里还闪着泪光,安慰道,“没有断腿断胳膊还能活命……真是太好了,感谢感谢。”

“感谢啥呀……你要当心……”小葛看段文舟站立并不稳,提醒道,“你得移过来,向我这边来,这边宽敞些,树干和藤条也很结实。”

段文舟面部贴着崖壁,双手只拽住两三根树枝,很不稳。幸亏他腿脚能使得上力,否则那枝条绝对撑不住他的身体。段文舟这才怕了,赶紧向小葛身边慢慢移动,虽然只隔一米多的距离,移动起来也很费力。还好,他靠近小葛了,也转过身了,拿背部贴着崖壁了,感觉更稳妥了一点,才伸过手去,扯了扯一根较粗的藤条。藤条也不可靠,它的上方并没有在松树上生根,而是穿过松树的树冠,攀附到了崖壁上。但是,如果他也要和小葛一样抱住树干和那根几乎与树干并行的更粗的藤条,身体就要和小葛碰到一起,胳膊还要从小葛的头上或是胸前越过,两人都会感到别扭的。

“没事,你扳住树干,这树扎在石缝里,结实得很。”小葛说,也努力移了移,把一只脚卡在树干和崖壁之间,身体也有三分之一卡在树干和崖壁之间了。她不能再移了,树的那一边,就没有石阶了,再移一点,就直接面对险峭的悬崖了。

段文舟努力伸长左胳膊,扳住了树干,心里这才踏实下来。但是,他的左肩几乎是压在小葛的右肩和头上了。而小葛也只能努力将头侧向左边。

虽然很别扭,虽然两人都不舒服,但总算是暂时安顿好了。

段文舟和小葛这才有心情观察周围的地形,这一看不大紧,两个人又吓晕了,头上离崖顶还有三四米高,靠徒手根本爬不上去;往下更是不可想象,摔下去就是个死,而且死相很难看,破皮烂肉、断胳膊掉腿的。唯一的办法,只能等救援了。

段文舟和小葛几乎同时想到了救援,又几乎同时想到了手机。

“手机还在吗?”小葛的口气是绝望的。

段文舟沮丧地说:“摔到山下了。”

小葛像是哽咽又像是笑,在喉咙发出了一点奇怪的声音之后,不再说话了,任眼眶里的泪水流在脸上,懒得腾出手去擦拭一把了。

求救是没有希望了。段文舟看看天,又看看腳下的山,虽然看不到太阳,但看到的山崖下边还是逶迤的山,看到背阴处的大片阴凉和越过山巅洒在山体上闪烁跳跃的阳光,觉得希望还有。段文舟算一下刚登上山顶时的时间,十二时十分,现在不会超十二点半的。趁还有体力,还是白天,要想办法自救。通过观察,段文舟发现,共有四根粗细不等的藤条。一根上半截死掉了,不算;一根是从右边山体爬过来的;一根是从悬崖底下爬过来的,它们的根须不知生在什么地方;还有一根,是和马尾松占据着同一个石缝。这根藤条也最粗。但是,根生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沿着崖壁向上攀爬时,有没有在崖壁上重新扎下根须呢?只有牢固的根须,才能抓得住山体,才能吃得住一个人的体重。段文舟歪着脑袋,费力地向上看这三根藤条,它们都是在穿过马尾松的树冠后,一头扎进了平谷常山丛中的,能看到它们都在钻进平谷常山丛里时分了好多杈,生成了多根藤条,叶子也蓬勃开来了。段文舟想,即使它们没有在山体上扎根,也会缠绕着平谷常山,能撑得住一个人的重量的。现在的问题是,他有没有能力靠三根藤条攀爬上去了。这时候,段文舟才想到,五十三岁确实是个不小的年纪了,如果年轻十岁,他肯定会试一试,现在他胆怯了。胆怯有用吗?他觉得小葛更不行。他也不放心让小葛冒险去攀爬。小葛虽然年轻,但毕竟是女的,又没受过专业训练。他虽然不年轻了,但不是一直不服老嘛,又长年爬山,练就了一双好腿脚,一副好身手,臂力体力都不是问题。

“我想顺着藤条爬上去。”

“你爬上去不会丢下我吧?”小葛疑惑地说,说过又后悔,赶快改口道,“好呀,你上去我们就得救了。”

“我包里有绳索,还有其他工具,只要我上去了,就能把你拉上去。实在不行,我还可以下山搬兵。放心好了小葛。”段文舟越过小葛头顶扳住树干的那只手,抓住那根最粗的藤条,用力拽了拽。老实说,段文舟只用了五分力气,藤条立即就被他拉动了,向下滑了一大截——它哪里都没有生根,也没有缠住别的植物,根本靠不住。段文舟又去够另一根藤条,这次也毫不费力就被他拉下来了。看来靠藤条获救是没有指望了。

“怎么办?要是没有人发现,我们就死定了……我们大声喊叫吧?”小葛的口气比刚才更紧张了,脸色也更加惊恐和绝望,“其实今天的不顺是有预兆的……一大早胡老师就说不来了,还劝我也改日期。爬个山,改什么日期啊,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不听他的,他还不高兴。到了黄窝嘴又把遮阳帽忘车里了,晒得跟龙虾一样。手机又……对呀,胡老师知道我们在山上啊,他会不会帮我们报警?不会不会,他不知道我们被困在这里了……段老师,还有办法吗?”

“有。”

“什么办法?快说呀!”

“想想啊。”段文舟不是要开玩笑,他觉得阳光灿烂的白天,还没到绝望的时候,但有什么办法脱离险境,他真的还没有想好。

“……段老师你还开玩笑啊?都这时候啦。”小葛呜呜地哭了起来。这回她是放声地哭了,没有隐忍,没有克制,哭得稀里哗啦。小葛哭了几声,对着天空大声喊道:“有人吗?”

只有山谷在回音。

“没有人能听到的。”段文舟也绝望地说,“大中午的,谁来啊。”

“天哪……我们就这样等死?我可不甘愿啊,我还有这新物种的论文没有写呢……”小葛突然不说了,愣了愣神,泪光闪闪地看着段文舟,肩膀抵了段文舟一下,说,“对呀,胡老师肯定会来找我们的——他不是晚上要请我们吃饭吗?你不是答应他不见不散吗?他也知道我们是来黄窝头的,他迟迟等不到我们,肯定要打你手机。他已经知道我的手机掉水里了,你的手机他再打不通,一定就知道出事了。至少知道有可能出事了……等等,等等,他会不会想别的?段老师……我说了你别生气啊,你的电话他要是打不通,以为是你故意关机不接的……还以为我们在搞什么鬼事呢,他肯定会来找我们……”

“有道理——老胡是聪明人,电话都不通,一定会想到我们遇到了困难,报警或亲自来寻找都有可能。”不经小葛提醒,段文舟倒是没有想到这个简单的逻辑关系。段文舟面前出现了睁着眼睛睡着了的老胡那张恐怖的脸,觉得他确实不是凡夫俗子。老胡喜欢小葛,这谁都能看出来。老胡联系不上他们,也真的会有各种怀疑。段文舟委婉地说:“你说老胡怀疑我们?不过他真是性情中人,我感觉啊——也许我感觉不对,他挺看重你的。”

“他呀,切,我又不是傻瓜,我都三十六岁了,什么事没经历过?什么事看不透?我要搞什么暧昧的,要想结婚也早就结了,能将就结婚的人一抓一大把,还不是想追求个完美?段老师你才是误解我了。我请老胡在我的标本上题跋,是真的看中了他的书法。他的小楷字和那些清新脱俗的标本真的就是绝配。如果没有他的题跋,我那些标本不过是标本而已,有了他的题跋,就是完美的艺术品了。但是……我已经讨厌这个人了,认识也就三个月,我就讨厌他了。也是我不好,我喜欢完美,可世界上哪有完美的事和完美的人呢?我现在也在练字,写《曹娥碑》,等我的字能上台面了,我自己给我的标本题诗题字,我他妈谁的字都不稀罕!”

小葛爆了粗口,也一下子更真实更可爱起来。段文舟听明白了,她的话里透露很多信息,她的年龄,她的婚恋观,她的艺术观,她的短期目标,她和老胡认识的时间——也就才三个月,听老胡的口气,他们仿佛已经是多年的老朋友了,难怪俞小桃对老胡和小葛的关系那么警觉了,还把好几幅精致的标本都毁了(段文舟推测就是俞小桃干的),还把老胡气“死”在茶室了。小葛的话,让段文舟一时不知如何接茬了,只能说:“说得好!”

“段老师,对不起,都这时候了……我真是乱说。”小葛的眼泪已经擦干了,她望了望崖壁,“这次要是大难不死,一定要感谢这丛植物,根据我的那点知识,这不是平谷常山,一定是新物种,要是真有一篇论文出世,可是我们俩拿命换来的。好啦,不多想啦,就看老胡救不救咱们啦!”

段文舟也望着头顶上方。这片崖壁,断缝、裂纹很多,横竖都有。岩壁上湿湿的,有的缝隙还往外渗水。假平谷常山就分布在这片崖壁上,不是太密。从崖顶往下看,可能只看到边上的五六株,在下边往上看,这一片至少有三四十株了。这是一个较大的簇群,完全可以称得上新物种的基地了——段文舟认同了小葛的判断。在一个崖缝里,段文舟还惊喜地发现海子拳参。在同一片区域,发现两种珍贵而稀罕的物种,段文舟的心再次紧张了一下。海子拳参不止一株,在不太繁密的枝叶的半遮半掩下,他看到至少七八株海子拳参。但是,那种惊喜也只是瞬间,因为他太清楚了,要等老胡来施救,也只能靠撞大运了。何况他已经感到累了,那只始终架起来的胳膊开始酸胀,本来还想要尽力躲着小葛,尽力不和小葛的肢体相接触,现在已经紧紧地贴在一起了。小葛也不像先前那样缩着肩躲着他了。他的支撑腿需要不停地替换才能不至于麻木。照这样的情状,能不能支撑到晚上六点以后或更晚(老胡见不到他们才会怀疑他们失踪),还真的难说了。

小葛也意识到目前的困难了,她由于卡在树和崖壁之间,不像段文舟那么别扭,感觉要舒服点,但也累了,想活动一下。她哪里敢动啊。她一动就会影响到段文舟。她的胯和段文舟的胯紧贴着,肩上和头上是段文舟的胳膊,两个人挨得那么紧,小葛都感觉到段文舟身上的体温了,仿佛两株并蒂的植物,相互影响着——她要是幅度稍微大一点地动动身体,真的会把段文舟挤掉下去的。小葛和段文舟一样,也在心中计算着时间,现在才是中午,到晚上六点还有近六个小时,无论老胡是跑一趟还是报警,赶到黄窝头,最快也得夜里十点钟了。还有十个小时啊!也许等不到那个时间就完蛋了,就成为僵尸了。

“我们会不会变成两株仙草啊……”小葛再次想到了死,又要哭了。

段文舟也不寒而栗了,也感受到死神正在奔来的路上了,那密集的脚步和喘息声已经清晰可闻了。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小葛倒抽一口气。顺着小葛的目光,他也看到了,在马尾松上方一个肿大的树瘤上,趴着一条蛇,正向着他们张望。凭着多年经验,段文舟立马断定,这是一条秃灰蛇。段文舟的冷汗出来了,他赶快伸出手,捂住小葛的眼。可那蛇,怎么一动未动?哈,原来是一条蛇蜕,就是蛇皮。段文舟松了一口气,说:“别怕别怕,蛇皮。”

“吓死我了……”小葛喘息着,“妈呀,摔死就算了,还干脆点。要被毒蛇咬一口,身上又肿又黑,太难看了……段老师,蛇药带来了吗?带来也在包里呀,救不了咱啊。”

“不一定咬你呀……也许……我宁愿被咬呢。”段文舟本想说,秃灰蛇不会主动攻击人的,一有动静就会跑掉,但不知怎么就这样说了。说过又后悔了,虽然不完全是假话,也多少带有表白和献媚的意思,就赶快打岔说:“看来要真的研究研究蛇药了,有些民间验方还是管用的。”

小葛“嗯”一声。一连串的惊吓,加上段文舟的话,让她不由得被感动了,不由得心向段文舟了。她腾出右手找到了段文舟的手,紧紧抓住了。段文舟本能地想躲开小葛的手。可他的手实在无处可躲,或者只做了个躲的准备,加之处在这样的情形下,力量要互相借助才有可能渡过难关,哪怕只是微弱的力量,也会给双方以心理上的助力。但是,当两只手紧紧扣在一起時,两颗绝望的心并没有生出新的希望,反而达到悲剧的高峰。要是在平时,这样的扣手肯定会产生巨大的热能、悸动和火花,但是,此时,两颗心都拒绝爱抚,都可悲地勾勒出那个可以预见的结局,一切尽在死神的算计之中了。再或者,如果一天两天无人施救,有可能他们自己就会纵身一跃,跳下悬崖。所以,当两只手紧紧相扣,仿佛最后的告别,最后的两两相望。小葛绝望地说:“段老师……”

“别说话。”段文舟的手用力握了握她冰凉的手,“听!好像有人。”

小葛屏住气地听,也听到了,有人说话声——没错,山顶上有人!他们可能是面对两只旅行包在小声地议论着什么。

“嘿,救命啊——”小葛大声叫起来,“我们在这儿——”

山顶上的声音稍停了片刻,接着有人喊:“有人吗?”

“有——人——”段文舟也大喊道。

11

段文舟家的园子里,段文舟和小葛在一小块空地里栽下了两株海子拳参。

他们是下午三点多来到段文舟家的。他们获救以后,小葛开车到了平谷城区。段文舟本来不想再辛苦小葛了,要打的回家,想让小葛早点回去休息,处理身上的伤口,他自己也要处理伤口。但是小葛坚持要把段文舟送到家,至少送到小区门口。到了小区门口,小葛又变卦了,一定要把他送到家里,还提出过分要求,看看他家的园子,看看他如何栽种海子拳参的——路上,段文舟向她描述了家里的仙草园,描述他如何心心念念想得到濒临灭绝的海子拳参,没想到真的如愿了,而且是在鬼门关口发现的,是死神在为海子拳参站岗的,这就叫历经苦难方得圆满啊。小葛听了也很受鼓舞,当时就表示要参观他家的仙草园。劫后余生的段文舟能感受到小葛和他一样高兴,能感受到她的兴趣和爱好(可能还有好奇)又被最大化地激发了出来。段文舟心情也格外好,还嘲笑了一通擦肩而过的死神。而小葛更是承认她是真的想到了死。他们的奇特的境遇,一路上竟成了调侃的话题。现在,都到小区的门口了,段文舟听了小葛的要求,又看小葛的精神和心情还不错,外伤也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他也没累到撑不住的地步,便说了个“好”。段文舟其实也开心小葛能来家里玩玩的,他的仙草园,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欣赏得了,住在同小区的人大都是中药厂的同事,都能接受并理解他,而外人是很难接受他这个爱好的。但是小葛不一样,她本身就是搞中草药教学的,让她欣赏一下仙草园,就像艺术家的作品被同行赞美一样。

到了家,先去处理身上的外伤,再来到仙草园。两株拳参不消多会儿就栽好了。在培栽拳参的过程中,段文舟还腾出嘴来,介绍仙草园的造园过程、目前状况和未来规划。小葛听得认真,还不时插话问一两句,段文舟也都细心地回答。在如此愉悦的心情中,两人精神都得以放松,积累的疲惫和困顿就乘虚而来了。段文舟也看到了小葛哈欠连天,他自己也几乎想立刻就在仙草园里倒头睡下,但还是客气而婉转地说:“葛老师……你不累吧?”

段文舟的意思,拳参也栽了,想知道的仙草园也介绍过了,小葛要是累了,可以走了。

“累死了都。段老师你别叫我老师呀,你才是我老师呢,你就叫小葛吧……”小葛说到这里,一手轻拂着身边的益母草,眼睛艰难地强睁着,可怜巴巴地、几乎乞求地说,“段老师……我开不动车了,我到不了家就会累死的,我想在你家洗个澡,睡一觉。”

段文舟立即想到她在黄窝涧的水塘里湿了身,靠体温焐干了内衣,加上不断汗浸,一定盐潮卤辣非常难受。再说,疲劳驾车真的会有危险,无论如何也不能拒绝她,就很大方地说:“完全可以,我家楼上有专门的洗澡间。去吧。”

“谢谢段老师。”小葛起身走了。

如前所述,段文舟一直在中药厂工作,他所住的小区是当年药厂的福利房,高层、多层和联排别墅都有,价格很低。他当时是两口子都在厂里,享受到联排别墅的待遇。其实别墅也不大,两层,局部三层,二百多平方米,好处是前后都有小院子,二楼还有一个近二十平方米的大露台,他一个人住着实在是太奢侈了。

小葛来不及惊叹他家的别墅是多么豪华,也没有仔细地参观,就把包带上二楼,一头钻进了洗澡间。

段文舟也撑不住了,在楼底客厅的沙发上躺着,享受着空调带来的舒爽,听楼上隐约传来水流的哗哗声,想着等小葛洗完澡如何招待她,是泡茶还是吃水果,还想给小葛尝尝他制作的薄荷茶。这道薄荷茶可是他精心配制的,主要材料是野生薄荷煮的水,冷却后放在冰箱冷藏。饮用时,在白瓷碗里放三四颗煮熟的莲子和两块冬瓜糖及红糯饭团(煮熟的莲子和红糯饭团速冻后分别储藏),用冰镇薄荷水冲泡即可食用,是消暑解乏的美味佳肴。薄荷水、莲子和红糯饭相对容易,冬瓜糖的制作就极为复杂了——当然也是父亲教他的,传统中又结合了他的创新,就是先把冬瓜去皮去瓤,切成适中的小长条,置于蚬壳灰溶液中浸泡十个小时左右,取出洗净后,再用清水浸泡,且每隔两个小时换一次清水,换水五六次后冬瓜条就呈好看的白色透明状了,再加水煮沸后便可捞出,待水汁沥干,就可将冬瓜条一层一层铺进容器里,每铺一层加白砂糖适量,腌渍两天后,就可以煮糖了。煮糖的过程要格外细心,先将冬瓜条连同糖液倒入锅中,加入适量的白糖粉,不停地翻动。慢火煮沸后继续加糖熬煮,煮的过程中要小心撇掉糖泡,约一个小时(糖浆滴在冷水中成珠不散),即可取出另放,加入糖粉拌匀,冬瓜条表面呈一层白霜状,取出冷却,就是成品冬瓜糖了。冬瓜糖是个好东西,即使不作为薄荷茶的辅助材料,也酸甜可口特别好吃。段文舟和老胡说过,要把薄荷茶奉献给古月轩作为另一种餐前水点心,还表示可以到古月轩去熬制冬瓜糖,可自用又可售卖。老胡当然愿意了。只是薏苡仁粥刚上不久,老胡想过一段时间再上新品种,这才能让顾客不断有新鲜感。上薄荷茶的事就暂时放了下来。段文舟不仅想给小葛泡一碗薄荷茶,他自己也太想吃一碗了。但是,他实在是累了,在楼上洗澡间传来的水流声中,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段文舟这一觉睡得太死,室外有人大声地喊叫他都没有听到,直到后门被“啪啪”地拍响,才把他吵醒。

谁这么大动静敲门呢?懵懵懂懂的段文舟脑海里出现了各种可能,公安局?园林局?有人告发他挖了海子拳参?还是因为剪了几枝假平谷常山?他不知道那些行为是不是犯法。可谁能认得海子拳参?那几个救他的热爱登山的大学生?不会,大学生们并没有询问他顺手挖出的海子拳参是什么东西。他们只顾享受救人的兴奋、快乐和成就了。再说,他有进山证,也有采药证,做这些并不违法。

“老段,你他妈别装死,我知道你在家,快开开门!”

段文舟听出来了,是老胡的声音。

段文舟刚要去开门,一想不对呀,小葛还在呢。可不能让老胡知道小葛在他家。段文舟應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段文舟看一眼墙上的电子钟,才下午五点半,也就是说,他睡了足足一个半小时了。他朝楼梯上望望,楼上很安静,没有看到小葛的影子,卧室边上的洗澡间也没有动静。小葛不在?走啦?完全有可能,小葛洗完澡,看他睡着了,就没有惊扰他而悄悄回家了。段文舟就是这么想的。

门又被“啪啪”敲响了,这次更激烈,伴随着老胡的喊叫:“段老师!”

段文舟讨厌老胡了,说好晚上六点不见不散的,这才五点半,就找上门来,什么意思?查小葛的岗?便坚决不理他了。

段文舟蹑手蹑脚地来到楼上,看卧室的门关着呢。他悄悄推开。屋里的空调开着,床上睡觉的正是小葛。小葛关闭了窗帘,穿一件不知从哪里找到的段文舟的衬衫,肚子上盖着毛巾被子,露出长长的大白腿,睡得正香。段文舟没有叫她,带上门,看到露台上晾晒着小葛的衣服——哈,这个小葛,有意思,她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又是洗澡又是洗衣又是睡觉。但是,且慢,段文舟突然意识到老胡为什么拼命地又是敲门又是喊叫了,小葛和自己的手机老胡都打不通,他肯定胡思乱想了,找到家里来了。再加上露台上晒着小葛的衣服——小葛的牛仔裤他不一定认出来,女式的内衣一定会让他想到小葛。当然,小葛的车子停在小区的地下车库,如果他一定要落实清楚,也会到地下车库去查看的。段文舟觉得老胡一定是误解了。

楼下的敲门声还在继续。

段文舟更是不能开门了。段文舟走进书房,关了门,不听老胡鬼喊胡叫了。

老胡终究没有把门敲开。

段文舟从书房的窗帘缝里看着他讪讪地离开了。

12

天傍黑时,段文舟正在仙草园里纳凉,他坐在一张旧木椅子上,面前的小圆桌子上是一杯云雾茶,他已经添了几次水了,茶也喝淡了,正想着要不要再泡一杯时,后门被推开了,是小葛。小葛没有立即走进园子,而是倚门而笑。小葛穿好了自己的衣服,修身的牛仔裤、黑T恤,长发也梳理好了,随意地绾着,发梢搭在肩上,微笑、慵懒的样子特别迷人,仿佛女主人一样随意、随心。段文舟有点惊呆了,他愣愣看着小葛的样子,把小葛的脸看红了。

“段老师……真不好意思,在你家睡了一觉,没想到会睡到自然醒——我是从来都不睡午觉的,實在是累坏了,不,是糟蹋坏了,自己糟蹋了自己。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啊,太爽啦,嘻嘻,很久没体会过什么是幸福了。原来幸福很简单,就是能安稳地睡一觉。”小葛轻声慢语、笑容可掬。她可能不是刚刚起床,应该是起床后又化了妆。

“我也睡了一觉——都累了。”段文舟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本想说老胡来过了,想想,不能说;又想夸夸她的美,老男人的矜持又作祟了,闪烁其词地说,“坐会儿吧,我去拿杯子,给你泡杯好茶。”

“我去拿。”小葛虽然这样说了,身体却一动不动,似乎看懂了段文舟的心思,等着他的赞美。

“还是我去,再烧一壶水。”段文舟从她身边经过时,她并没有要让开的意思,而是让段文舟挤了她一下。段文舟感觉到她的身体语言了,也闻到她身上好闻的香水味,和他园子里的草香有点接近。

段文舟的身体刚脱离和她的接触,就又被她拉了一下。段文舟紧张地等着听她要说啥,只见她更紧张更不自然地说:“段老师……我……我我我们去古月轩吧?老胡不是要请我们吃饭吗……不吃白不吃——你们不是说好不见不散的吗?”

“……还去吗?天都快黑了。”

“为啥不去?不去也行,先聊会儿……”

“先让我给你泡杯茶好吧。”

小葛松开了手,笑道:“……去吧。”

黄昏的仙草园里,已经有了夜色的影子。附近的灯已经亮了。地灯和路灯,不同的灯色和黄昏的色彩相互调和,氤氲着一种特别的氛围。有小风吹来,金银花的叶子和花儿一摇一摆。仙草园里,暗香浮动。小葛的心情也暗香浮动,和仙草园里的气息呼应着。

段文舟拿着一壶开水和一只杯子来了。他先在玻璃杯子里注入三分之一的开水,再放进一撮云雾茶。茶叶随即在杯子里舒展开来,待茶叶完全沉下去后,一根根叶芽互相簇拥着如一个个精灵一样竖立在杯底,小葛乐了,她观察着茶叶在杯子里的动态,欣喜地说:“段老师,你做什么都这么认真吗?嘻嘻,我刚才在你书房看了看,看到你五斗橱子里放了那么多的小袋子,每个小袋子上都绣着精致的花儿草儿,实在是好。都好奇死我了,小袋子里是什么宝呀?”

段文舟知道小葛在楼上一定没有闲着,她什么时候起床的,什么时候去露台收衣服的,又什么时候化了妆,他都不知道。他也能想到小葛也会到他的书房看看。他以为小葛会对他那些关于植物的书感兴趣,没想到她先说到了那些小袋子。那些小袋子里装的,可真是他的宝啊,都是植物的种子。这些草种子、花种子、树种子,有的是他父亲留下的,有的是他这些年采摘来的,分门别类装在袋子里保存起来了。小葛所看到的,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种子,都藏在各种抽屉和柜子里了。收藏植物的种子,维护、保存这些种子,本是段文舟的日常事务,他也没准备拿出来显摆,更不想拿这个来吹牛。但是小葛是如此感兴趣,他就只好把他父亲收藏种子、到他接过父亲的接力棒、把这项工作继续做下去的过程,简明说了一遍。小葛听得认真,也有所感触,觉得段文舟做这么有意义的事,真是了不起。她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还在小学读三年级的时候,她所在的白果树小学自编一本校本教材,搞特色教学。这本教材叫《金海湖百草》。为了上好这堂课,学校请来一个中药厂的老工人。这个老工人姓仇,讲得非常好,从植物的属性,到古代文献的记载,到与此相关的诗歌和民间故事,有知识又有趣味。她后来迷恋植物,考上南京农业大学,毕业后回到平谷,继续从事和此相关的工作,和老药工绘声绘色的讲课有很大的关系。

“段老师,我想起一件事,”小葛说,“很久以前,你们中药厂有个姓仇的先生,和你现在的年龄差不多吧,给我们讲《金海湖百草》,你应该认识吧?”

“哈,那是我父亲,《金海湖百草》就是他编著的。”

“呀……太棒了,可你怎么姓段?”

“我是跟我母亲姓的。”

“怪不得……我说嘛,仇先生当时给我们上课,在讲到收集植物的种子时,在他的好多教具中,就有那些绣着花的小布袋子,刚才我在你书房看到了,就感觉很眼熟。呀……真是好。”小葛都不知道如何夸奖了。

“我母亲手巧,针线好,会绣花,又一直没有工作,就帮着父亲打打下手,绣了很多小袋子。”

“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啊。”小葛一脸幸福地说,“我最喜欢听仇老先生给我们讲校本教材了,也喜欢他的绣花小布袋子,他看我磨磨蹭蹭地舍不得放下,就送了一个给我,到现在我还珍藏着呢。我能从事今天的职业,和老先生有关系哦。”

“是吗?还有这样的事,哈……真好。”段文舟也学着小葛了,在无法表达心情时,就说了句“真好”。

“今天太高兴了……”小葛端起茶杯,小饮一口,觉得整个一天过得一波三折太有意思了,对段文舟的了解也加深了,心里那种莫名其妙的幸福感也加深了。但她也确实饿了,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就说:“真想听你讲故事……就是肚子太饿。要不,我们还是去古月轩大吃一顿吧?”

“我想也应该去一次。”段文舟觉得小葛真是太美了,这样的夜色,这样的园子,这样的晚风,让他心里慌慌的,没着没落的,有种情绪叫蠢蠢欲动,就是说他现在的状态,他怕控制不住自己,把事情搞砸了,加上老胡下午来叫了半天,不去也不太好,就说,“和老胡说好不见不散的,走,吃饭去!”

13

段文舟在从南门台外停车场走往通到古月轩的小巷时,在幽暗的灯影中,他还是顺从了心里的感觉和意愿,大胆而突然地牵起了小葛的手。

但小葛的手只让他握了握,就收了回来。小葛谨慎地检讨了自己,怕是自己的行为错误地引导了段老师。

两人就这么肩挨着肩地慢慢走,若即若离。夜色朦胧,心思也朦胧,两人的身体隔得很近,却并没有发生碰擦。有几次,段文舟都想停下来拥抱小葛,也算是进一步试探。今天他们牵过手了,那是小葛主动牵他的。那时候,他们还生死未卜,还在悬崖上相互依傍着,小葛在绝望痛哭的时候,伸出手去寻找他,可能只是下意识地想寻求安慰吧。正当他们两手相握的时候,好运来了,获救了。段文舟和小葛行走在通往古月轩的路上时重提了获救的过程,一点点地抠着获救的细节,不觉得那是一次灾难了,不觉得那是一次事故了,反而觉得是天赐的机缘。小葛也感叹着,说原来那些觉得不好的预兆,其实都是好的预兆——发现了海子拳参,还有平谷常山的最新变种。

待段文舟和小葛双双进入古月轩后。古月轩里的大部分酒宴还没有散。段文舟虚张声势地大声喊道:“老胡!”

“胡老師出去了。”一个匆匆而过的服务员说。服务员认识段文舟,也认识小葛,客气地说,“俞老师在的。俞老师,有客人。”

俞小桃应声而出。

俞小桃看段文舟脸上红红白白青青蓝蓝的,被惊了一下,特别是鼻子上还用了一块肉色创可贴,纳闷地想,这是怎么受的伤?再看小葛,虽然用粉底化了妆,依然掩饰不了脸上被磕碰的痕迹。但俞小桃瞬间就明白了,真是疯了,这两人在山上肯定不要命地胡闹了一场,才落得这个鬼样子。俞小桃想笑,又强忍住了,落落大方地说:“段老师、葛老师,请到茶室坐。你们两人怎么回事?可把我家老胡给急死了,他说你们俩电话都打不通,像是约好一样。我家老胡就是热心肠瞎操心,开车找你们去了。”

段文舟笑而不语,小葛也笑而不语——他们觉得解释不解释都不重要了。

俞小桃看他们共同守着什么秘密,也会心地一笑。

俞小桃的茶艺也是一流,她一边熟练地泡茶一边笑吟吟地说着老胡如何担心,如何像热锅上的蚂蚁,如何猜测各种可能,最后说:“你猜老胡怎么想的?亏他敢想——怀疑你们出车祸了,把车子开进了金海湖里了,还真的打电话问了他在交警支队事故处理科的朋友,哈哈,我就说嘛,你们两个啊——怎么会出事呢?来,喝茶。”

“这个老胡……他想多了。”段文舟说,同时也觉得,难免不被人想多。

“真要感谢胡老师,让他操心。”小葛也说。

段文舟听出来,小葛的感谢是稀释他的话的。小葛是对的,不管怎么说,老胡也是为他们操心,就算想多了也正常。段文舟就进一步解释道:“虽然不像老胡想的那么不幸,我们在黄窝涧的水库里也落水了,在黄窝顶也差点摔进悬崖了。小葛的手机泡了水,我的手机摔没了踪影。祸不单行就是说我们的。所以啊,和老胡就失联了。”

“够惨的。”俞小桃一语双关地说,“就没有收获?”

“有啊,发现了两种濒临灭绝的植物,不,其中之一怀疑是新物种。”

“我看你们俩也是濒临灭绝的物种——哈哈,可喜可贺啊。我还以为只是为了制作植物标本呢——小葛老师真是手巧,普通的花花草草,经你的手一变,就变成精美艺术品了,佩服。别看老胡是搞艺术的,咱古月轩的包房里,就缺艺术呢,主要是缺小葛老师的标本。”

俞小桃的话,让段文舟不知如何作答了。

俞小桃说后,面有愧色,可能觉得段文舟和小葛已经知道是她毁坏了许多幅植物标本了吧,现在又这样卖乖,多少有些不地道,便岔开话题道:“老胡还不知道你们来了。我打电话报告一声啊。”

“他开车,别打了。”段文舟说。

“说一声也好。”小葛的口气虽和段文舟有着不同的意见,却更像是一唱一和了。

俞小桃把电话打通了:“老胡,我说你瞎操心吧,人家段老师和小葛老师都在店里等你了——你在哪儿?我把手机给段老师和你说。”

段文舟接过手机,“喂”一声。只听老胡说:“段老师,你这家伙……不说了,你在店里等我。我他妈都快到黄窝滩了。”

“开车小心哈。”

“没事,你们喝茶喝酒随意,等我。”

段文舟和小葛没有等老胡,他们点了几个小菜吃过后,不便于久坐。再说,他们来古月轩的目的也达到了——向老胡报了平安,又吃饱了肚子,至于老胡其他的想法,那是老胡的事了,便欢欢喜喜地告辞了。是小葛把段文舟送到小区门口的。

当夜,月光中的仙草园里,段文舟走了进来,他默默地坐下,静静地看着月光照耀下的园子,那些花,那些草,那些花瓣和叶茎里散发出的香气,氤氲在他的周围,沐浴在他的身上。尽管是在月色中,尽管看不清枝叶,他也能叫出每一棵高高矮矮的植物的名字,那些他亲手栽种的植物,他都熟悉它们的习性,了解它们的功效,就仿佛是他的作品一样,也体现出他的个性。但是,这些植物中,没有平谷常山,或者像新物种的平谷常山。段文舟这时候才觉得是一种遗憾。

三天后,通往黄窝顶的路,段文舟又重走了一次。这次是他一个人。他要观察观察,移两株平谷常山来,栽在园子里。培植一年后,再采取扦插法,看看育出的苗和本株有什么不同,再参照文献资料,由此可以断定,这是平谷常山,还是变异的平谷常山,抑或是新的物种。不消说,登山的路一切顺利。但是,当他来到上次滑进悬崖的崖边时,看到此处立了一个木牌,上面写着:悬崖峭壁,土层松软,小心滑落。段文舟心里有些感动,觉得总有细心的人出来办好事。可这细心的人是谁呢?是那天救他们的大学生,还是小葛?段文舟确实是要小心了,否则,二次滑下去也有可能。段文舟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没有盲目往悬崖边移动,而是四下观察一下。通过观察,他发现,悬崖两侧的地形,呈半圆形,也可说是“C”字形,在半圆顶处的崖壁上,就是生长平谷常山的地方了,往两边是缓缓的山坡。如果仅仅是拍照片,在顶端,只能拍到露出来的枝条,而且从悬崖上露出来的,只有二三十厘米,无法拍到平谷常山的全貌。往两边的缓坡移动,很可能会找到一个很好的拍摄角度。段文舟就沿着右侧的山体,拨开茂密的荆棘,缩头收肩——尽量缩紧自己的身体,向下移动。奇怪的是,仿佛这儿有人走过了。不仅山土有踩踏的痕迹,还有几片枯萎的树叶。谁会来呢?肯定是小葛了。没错,小葛是研究植物的,要做标本,还计划写一篇关于新物种的论文,她迫不及待地再来考察,应该在情理之中。她为什么一个人来?为什么不叫上他一起来?段文舟觉得问题出在自己的身上,他对她产生过非分的想法并试图牵手被她拒绝。本来在他们认识之前,她不是也一直在做着中药植物学的教学和研究吗?这么一想,段文舟就释然了,各做各的事,也许这才是正常的生活状态。段文舟一边观察地形,一边向前小心地探着步,在“C”的梢端,他发现有一块裸露的岩石,岩石上也有踩踏过的痕迹,还有一根遗落的皮筋——看来到此一游的,是一位女性,段文舟会心一笑。岩石下方也是悬崖,从这儿望向平谷常山的区域,角度不错,可以把植物的枝枝叶叶看得很充分。段文舟取出手机,拉近,放大,一连拍了多张。临走的时候,他还是取出了随身携带的工具,把绳索捆在腰上,剪了几枝好苗,又挖取了两株植株健壮的平谷常山。

回到家里,段文舟一直忙碌到天黑,才把平谷常山扦插在一个“棋格”里。他猜想,小葛说不定也在忙呢,她是在做平谷常山的标本呢,还是在查阅相关的材料?她的论文写作有具体构思了吗?段文舟很想知道这些。但是他也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都有自己的兴趣爱好,或者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片园子,就像他的仙草园,都会把自己的园子打理得井井有条,色彩斑斓,风景无限。当然,有的人的园子也会杂乱无序,风雨交加,甚至荒芜。但无论如何,都是自己的生活。

14

一年以后,在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古月轩里,举行了一个小型的植物标本艺术展。主办方当然是古月轩了。

古月轩的大堂里,是十几张拼在一起的长案子,上面铺着海蓝色台布,几盆绿植摆在长案上。大堂的四壁上,挂着三四十幅植物的标本,每个包间的墙上也挂有一幅。标本上题款的小楷书法,有着明显的《曹娥碑》风格,落款是“仙草园主人制并题”。这个奇怪的落款,肯定会让不明就里的人产生歧义,“仙草园”是段文舟的园子,而标本是小葛制作的。“仙草园主人”是指谁呢?老胡当然猜到了,毕竟,这一年里,小葛一直没有来他的古月轩。不过他还是对着这个落款默想了一会儿,嘴里发出一连串“咕噜噜、咕噜噜”的声音。然后,走到也在欣赏标本的俞小桃跟前,指着落款让俞小桃看。俞小桃会心一笑,忙去了。而老胡嘴里古怪的叫声,还在继续。

展览开幕的时间是下午四时。现在才是午餐后,离开幕还有一个多小时,就连性急的来宾都还没有到——下午太炎热了。但已经万事俱备了。根据古月轩的安排,展览开幕式上,有音乐表演,是大小提琴二重奏,大提琴手是古月轩的女主人俞小桃,小提琴手是老胡和俞小桃七岁的宝贝女儿。而主持人就是古月轩主人胡大海——这是段文舟的主意。对此,小葛还很有点担心,老胡行吗?他嘴里会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像响尾蛇一样,会不会影响展览的效果?段文舟显然更了解老胡,说他在主持的时候就发出人类的声音了。另外,据说开幕式上提供的饮料,是古月轩最新研发的消夏神品薄荷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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