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芹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美学与艺术研究中心,河北 石家庄 050024)
近年来,身体美学的知识生产呈井喷之势,在当前的美学生态建设中发挥着重要作用。这些身体美学的知识生产表面看是美学研究兴奋点的转移,深层看则体现出后人类主义语境下美学研究范式的新变。作为一种隐而不显却又无所不在的存在,知识生产范式并不是知识的某种具体形式,而是知识作为话语得以形成的条件,它揭示了知识生产中“无意识”的深层结构。一个时期的“知识范式”限定着这一时期知识的构型方式和呈现方式。从消费社会向后消费社会、从人类主义向后人类主义、从“身体美学”向“后身体美学”的变革,使得美学知识生产出现了一系列阐释的焦虑与危机,并由此催生了对已有美学理论的怀疑与反思。如果说舒斯特曼身体美学及其之前的身体话语生产主要聚焦的是身心二元关系,那么,“后身体美学”的知识生产则呈现出明显的“反身性”特征。这种转变,又与世界范围内人文学科的知识生产的转型纠缠在一起。但是,对于这种转变产生的缘由及其知识学图景,目前学术界的讨论还不够充分。
基于此,本文从知识社会学的视角出发,对“身体美学”及其相关的话语生产进行一种追本溯源式的谱系考察与省思,厘清其不同知识生产范式之间内在转换的逻辑理路及其对未来美学发展趋向的影响,以期对后人类语境下身体美学的知识生产及当下人文学科的话语建设有所增益。
自1999年美国新实用主义美学家理查德·舒斯特曼(Richard Shusterman)在国际知名杂志《美学与艺术批评》(JournalofAestheticsandArtCriticism)上发表了一篇题为《身体美学:作为一个学科提议》(Somaesthetics:A Disciplinary Proposal)[1]299的文章之后,“身体美学”的研究热潮便拉开帷幕并至今热度不减。
在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规划中,他充分认识到了“身心”之间所存在的、不可分割的相互作用关系,肯定了“身体”在人类一切活动中所起的基础性作用,并为超越西方“身心”对立的二元论传统做了积极努力与大胆尝试。众所周知,身心关系问题恰如西方美学发展史上的阿基米德支点,所有的问题既由此展开,又最终汇集在这里。因此,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整个西方美学发展史就是一部身心关系的认知史。而“身心”二元论的思维定势,就像挥之不去的幽灵一般,不仅广泛地散布于各种美学学说中,而且深深地植根于人们的认知体验中。在西方传统关于身体的话语谱系中,一直充斥着对于身体与心灵之间关系的讨论。无论是对身体的极力压制与贬低(譬如柏拉图将身体视为灵魂的附庸,奥古斯丁将身体视为神学的奴婢和罪恶的源泉,笛卡尔将身体视为心智的工具等),还是对身体的积极倡导与正名(譬如尼采“以肉身为准绳”、梅洛庞蒂“身体图式”的知觉本体论、德勒兹“欲望的机器”、福柯“权力”规训的对象等),身体始终是作为一个解构传统的表征性“符号”,“身心”关系依旧是学者们乐此不疲关注与探讨的核心命题。
但是,我们似乎忽视了“二元论”在根本上暗示了人类存在的根基是精神/思想,而不是“身体”这一事实。由此便引起了一个巨大挑战,即发生在非物质领域的观点能够潜意识地影响我们的身体,而我们经常习惯用这种对立的身心观念去思考我们自己的存在方式。也就是说,身心二元论思想实际上是人类赋予自身权力的结果。人类为心灵赋予了理智、理性等特征,将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对话看成心灵之间的对话,由此使心灵成为人类中心主义乃至人类生存的基础。尽管很多现象学思想家都从各自的角度展开一系列试图解决二元论问题的尝试,包括梅洛庞蒂的“身体图式”理论仍然没有摆脱二元论的窠臼。所以说,西方美学史上对于身体话语的知识生产实际上始终徘徊在一种二元论的思维模式之中,“身与心”之间并未形成一种相互交通的“兼性”场域。但是,这种知识定势的高墙并不能阻碍后来者继续尝试的决心和大胆改造的步伐。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就成为西方传统“二元论”新变的一个重要转折。
首先,舒斯特曼不仅从理论上为“身体”正名,而且强调了“身心”相互交融、相互作用的整体性关系及其美学意义。在舒斯特曼看来,身体是人类从事一切活动的亲体和基础,是我们日常生活实践的重要载体。他特别强调了“身体美学”思想中包含着意识和精神的双重维度,为了使“身体美学”更加合法化和体系化,舒斯特曼曾不止一次强调他所说的“身体”是“soma”而非一般生理学上的“body”(肉身)。身体与心灵的关系非常紧密,因此将二者视为两个互不相关的独立实体的观点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理论误导,他倡导使用“身心”这一术语,因为这种说法更符合二者在本质上的统一性事实。由此可见,舒斯特曼不仅已经充分认识到了身体对感性认识的完善所具有的不可替代的基础性作用,而且将其美学研究的理论宗旨确定为实现“身心”在本质上的统一性。在舒斯特曼看来,身体美学的主要目的之一是揭示与重构个体的身体习惯,强调习惯的“感受性”审美层面,它充分彰显了我们身体物质器官的可塑性价值,甚至直接决定着我们生命存在的状态。从这个意义上来看,身体美学中的“身体”是与文化环境、生活习性等共同存在的。由此,“身心”关系不仅从认识论层面逐渐走出被压抑、被扭曲的极端状态,而且充分体现了身体美学思想所涵括的审美关怀和人文意蕴。
其次,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思想并未停留在对“身心”关系的理论论述中,而且在实践活动中践行了如何实现并保持这种统一。在舒氏看来,身体和心灵之间本来就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二者之间的绝对界限或许只是存在于理论家们的逻辑体系中,现实中的身心不仅是不可分割,而且是共同作用的。如果说西方理性主义为有距离的审美提供了一种特权,那么舒斯特曼则主张用一种更加实用主义的方法去倡扬审美活动中的身体经验。提供身心的协调运动、感知与肌肉的不同活动方式,能够在一般意义上增强我们的生活经验。因此,舒斯特曼不仅将“冥想”“禅定”“亚历山大技法”“费尔登克拉斯技法”等视为提高身体意识的重要途径,而且在现实中亲身践行并推广这些身体训练方式。“这些身体实践达到的效果通过灌输更大的心理平衡、知觉感受力以及开放耐心的宽容,可以有助于情绪上、认识上和伦理上的自我改善。”[2]261努力去追求一种灵肉兼修、身心合一的人生境界。换而言之,舒氏美学所要探究的是推进和完善身心和谐统一的策略,是探讨用身心统一去促进个体提升和社会进步的路径。“它批判性地研究我们体验身体的方式,探讨如何改良和培养我们的身体。”[3]1与之相应,在舒氏看来,审美和艺术的鉴赏活动也需要身心的统一,并能够提供一系列的实践活动来实现这种统一。
总之,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理论不但承认了身心的统一,即身体是不能同心灵分离的,而且主张通过“具身化”的实践达到并保持这种统一。这种思想尽管在身心统一的关系问题上向前迈进了重要的一步,但是从本质上来看,其所强调的身心统一前提依然是身心在现实中的区别。其“实践的身体美学”所倡导的修身路径,在深层次的无意识之中仍然蕴涵着“意识控制身体”等理论前提,依然保留着笛卡尔思想的余绪。由此我们不能否认舒斯特曼身体美学对于身体的研究仍然是基于“身心二元论”基础而展开的客观事实,不能否认其身体美学理论大厦的理性主义建构逻辑(特别是作为其理论基础的分析哲学的影响),不能否认其身体美学以人类的幸福生活为旨归的人类主义论说目标。在这个意义上,舒氏身体美学也可以称为西方哲学美学中的“笛卡尔遗产”。概而言之,舒氏身体美学及其之前的很多西方理论之所以在身心关系问题上争论不休,本质上都是“理性主义”与“人类中心主义”驾驭下的二元论运思机制在起作用。因此,舒斯特曼身体美学虽然对西方传统哲学美学有所超越,但是它依旧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二元论的困境与诘难。
不仅如此,从国内的身体美学研究状况来看,在舒斯特曼身体美学研究的第一个时期,我们对于身体美学理论的相关理论成果也大多是以“身心关系”为论述起点的。(1)需要说明的是,我们这里把舒斯特曼身体美学思想在中国的理论传播大体上分为两个时期:第一个时期(2002—2016)大体是从2002年彭锋等人介译《实用主义美学》和《哲学实践》这两本书作为起点的,这一时期的相关研究大多聚焦在“身体美学”与西方传统美学的关系层面,直接参与这一时期舒斯特曼身体美学知识生产的学者主要有:彭锋、曾繁仁、程相占、宋艳霞、刘检、王辉、王晓华、王亚芹等。其主要介译文献包括《哲学实践》(彭锋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实用主义美学》(彭锋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生活即审美》(彭锋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身体意识与身体美学》(程相占等译,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等。第二个时期(2016年至今),随着舒斯特曼本人研究重心由身体美学理论建构到身体艺术实践的转移,国内对其介译与研究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行为艺术实践、影像艺术实践似乎成为这一时期的主题。主要参与这一时期身体美学知识生产的国内学者与著作包括高砚平(翻译《情感与行动》,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陆扬(翻译《金衣人历险记》,安徽教育出版社,2020年版)、张宝贵(翻译《通过身体来思考》,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等。舒斯特曼及其身体美学思想在中国的理论旅行,不但直观反映了学界对于身体美学关注点的变化,而且映射着当下文艺发展的现实语境与美学知识生产方式的变革。在这一时期我们对于舒斯特曼身体美学价值的讨论有一个基本共识,即认为舒氏身体美学思想最主要的意义是有助于“破除传统身心二元对立的迷信,打破因为身体的‘被忽略’或者‘被缺席’而出现的理性精神与具体身体之间的分裂局面。”[4]144客观地说,面对舒氏身体美学理论在中国的初始旅途,我们的研究过程中充溢着盲目崇拜与理论拔高的危险,这也是我们在最初面对很多西方新思想时的“通病”。
当然,在大部分人都在为舒氏身体美学思想大唱赞歌的同时,也有很多孤勇者意识到了其中所隐含的问题与危机。深圳大学王晓华教授作为当下中国身体美学研究的代表性人物,他否认自己的身体美学思想来源于舒斯特曼,而是属于另外一个“唯物论”的谱系:“当我于20世纪80年代得出此类命题时,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论述还未译成中文,当然也不可能影响我,因而我的身体学属于另一个谱系:我所说出的是一个当代唯物论的潜在命题。从逻辑上讲,唯物论中蕴含着建立统一人学的承诺,蕴含着今人所说的身体学。”[5]7在唯物论的框架体系内,王晓华教授不但意识到了打破身心二元论传统的必要性,而且他比西方美学家们阐释得更加决绝和深入。在蕴涵着人学承诺的唯物论的基础上,王晓华教授主张建立一种身体主体论/一元论,以打破身心二元论的束缚,但是对于如何进一步证明以身体为主体的一元论是如何发生的却没有具体地展开。
综上所述, 如果我们以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学科提议为一个“事件”的起始点, 那么在此之前和由此生发的所有关于身体话语和身体美学的讨论, 无论是强调身心统一还是身心分离, 基本上都是在二元论的框架之内展开的。 进一步来讲, 上述这些基于身体美学的知识生产(无论他们怎样在学理上强调身体与心灵的统一与不可分割), 实际上都直接或间接地论证了这样一种事实,即身是身、 心是心, 人的行为、 思想等的出现最终都是受到精神制约的。 因为这些关于身体美学的知识话语(包括其思想资源、 生成逻辑、 理论评价等)依然是从“身体”与“心灵/精神”两个独立的视角而切入的, 即便有的观点承认了身心的统一, 但是并未进一步证明身心是如何统一的, 即身心统一的发生机制与生成原理等基本问题。
不少国内学者所谓的对于“身心统一”关系的倡导,其实也只是对于西方二元论研究范式的一种中国式修正。在此,知识与其研究对象之间仍然是一种二重性(duality) 的关系,只不过有些理论或流派从阐释的层面上提升和改进了二元论研究范式的侧重点。
诚如澳大利亚学者马里乔·奥鲁格林(Marjorie O’Loughlin)所言,关于身体美学诸多讨论的意义在于“它们在不同程度上强化了精神—身体、自然—文化和主体(人类)—对象(世界)以及各种各样的理论—实践的二元论。”[6]58也就是说,身体美学在这里只是服务于其特有需要的“工具性”视角,二元对立的传统思维痕迹明显。如果将奥鲁格林的论述置于知识社会学的视阈中,可以发现,他对于二元论的阐释揭示了舒斯特曼及其之前的身体美学话语存在的事实,即身体美学的“知识范式”。这种知识范式可以帮助我们把不同事物的价值和意义联系在一起,它是我们确立一切标准与原则的基础。在这种意义上,身体美学知识生产中的“二元论”研究范式,已经不再是某种具体的研究方法,也不是库恩意义上的科学范式,更不是某种规范和理论技巧,而是一种根本性的思维范型,是特定时代知识系统赖以成立的根本性的话语关联整体,而恰恰是这种关联性整体,为特定知识系统的产生提供了明确的生成标准与动力学机制。
当然,“二元论”研究范式在很多人的思维中已经根深蒂固,形成一种几近真理式的思维定势了。因此,要打破二元对立的魔咒,在某种意义上是当下人文学科发展的难解之谜。更为重要的是,“许多人不愿意放弃对精神主体的想象,二元论则趁机维持其残存形态”[7]41。尤其是在新技术主义和后人类主义大行其道的当下,西方传统“理性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常常借助赛博空间、人工智能等新技术“借尸还魂”——由此,剥夺和主导身体的因素就从心灵/精神转变成了大脑,身体也因此被肢解为肉身和大脑,这种观点其实是二元论思维在当前的一个现代变种。所以说,当前身体美学的知识生产其实面临着更多、更隐秘的新挑战。
时至今日,舒斯特曼对于西方传统“身心”关系的批评之音言犹在耳,有关身体美学的言说却在“后人类”语境下遭遇了新变。“后人类主义”作为一种集多学科关注于一身的“新宠”,很多传统知识话语在其身上已经丧失了恰切的阐释效力,并带来了知识生产机制的变化。其中最富有成效的机缘就是“后人类主义”与身体美学耦合而形成了“后身体美学”的知识生产。
进入新世纪以来,人类在科学技术(主要是生物工程、人工智能、基因编辑等)层面所取得的巨大成就,使得我们对于自然的“人”、自然的“身体”以及“主体性”等概念都有了根本上的改变。这种理论的“叙述危机”使得美学的话语生产逐渐从“人类”转变为“后人类”,从“身体美学”发展为“后身体美学”。
从根本上讲, “后人类主义”的出现是人类的科学技术发展到高级阶段的一种产物。 正如美国学者凯瑟琳·海勒(N.Katherine Hayles)所说, “后人类”的出现是控制论科学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必然结果,第一波控制论浪潮的最具革命性后果是产生了某种观念, “即认为人类主体的各种界线不是既定的,而是被建构的。”[8]111这充分说明了“后人类”概念及其理论的出现是直接受科学技术影响和制约的。 进而言之, “后人类”是以新技术为核心的, 它正在改变、 颠覆乃至粉碎人类原有的生存状况和存在秩序。 当技术发展到对人类本身的主体地位产生影响或者构成威胁时, “后人类”话语已经进入文学艺术领域之中。 因此, “后人类主义”美学是在智能科技、 信息技术、 后理论等共同背景下的产物, 它特别注重人类、 自然、 机器以及各类物种之间的拓扑联动关系, 侧重于从多学科层面反思传统的“人类中心主义”。
而“后身体美学”作为“后人类主义”与“身体美学”耦合的美学新样态,则是一种由身体联结的、关联着技术、政治和文化的具身化存在方式,它既可以成为一种技术实体,也可以作为一种身体话语的重新建构方式,充分体现了我们对“后人类时代”身体存在方式的一种理性思考。
首先,“后身体美学”将身体视为人类感知世界、感知人生的主体,知觉、世界和身体是一个统一体。西方传统理论一般把技术视为“身体的延伸”,但是,“后身体美学”认为,技术不只是身体的延伸,它从根本上改变了身体。因此,“后身体美学”意义上的身体实际上是技术意义上的身体,技术与人类的身体整合成为一种新的实体,它能够以新技术为中介触及所有事物,以技术和技术化的人工产品为“桥梁”充分建构起自身的存在。这种实体被称为“杂交意向性”(hybrid intentionality)[9]387。进一步来说,“后身体美学”是以新技术为基础的美学知识生产,它是对“身体美学”某些观念的反拨与批判,在超越“二元论”的基础上更侧重从多学科层面对现代技术力量的理性反思。譬如,我们可以通过虚拟现实技术,用虚拟现实的传感器进入超越现实时空的“赛博空间”(Cyberspace)之中。从这个层面来说,人类本身就是一种具身化的技术存在物。随着互联网等新技术的发展,人类的具身技术已经延伸到人类生存的方方面面,甚至彻底改变了我们的时空观念,使得我们在人类现实感性之外产生了一种人与机器之间的“虚拟感性”,并进而影响了人对世界的诗性建构。
其次,“后身体美学”打破了学科之间的界限,并充分体现了不同学科之间的融合趋势。与身体美学将重点集中在“身心”关系的分析与阐释中不同,“后身体美学”具有一种更具涵括性的特点,一种更有丰富性的意味。仅仅从它的前缀词“后”(post)就很容易发现,“后身体美学”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对西方传统“二元论”某种程度的解构。因此,我们现在应该意识到,西方传统的“理性中心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在当下已经走向了它的末路。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后身体美学”就是对身体美学研究的彻底否定,它实际上仍然是身体美学发展史上非常重要的一个阶段,就像后现代主义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现代主义的影响一样,“后身体美学”的知识生产与身体美学的研究不可分割地交织在一起。在科技昌明的后人类语境中,我们早已接受了物质世界为我们创造的画面,但我们仍然生活在经验世界之中,仍然在用语言陈述和解释世界。我们在这种解释中不可避免地会有些困惑,因此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之间出现了“大融通”的趋势,美学等人文学科常常通过反躬自身获得更多的理解与阐释,自然科学则尝试为这些理解提供更多的事实,以加深和证明我们对世界的认知与把握。“后身体美学”主张人文与科技之间的相互浸润与相互影响,实现了对传统二元论知识范式下“理性主义”与“人类中心主义”的祛魅。此外,“后身体美学”的这种相互融合、不断汇通的姿态不仅存在于现实世界中,而且入侵了我们思维与意识的全过程,通过倡扬科技思维与人文思维的“大融通”,重构着我们知识生产的标准与范型。
因此,身体与心灵/精神的融通是必然趋势,而且二者在某种程度上并不存在事实上的对立,对立与分裂在某种意义上只是理论上的分离。以“后身体美学”研究与(舒斯特曼)身体美学研究为例:如果说身体美学研究的是身体与心灵之间的关系,致力于身心的和谐与统一,使身体从长期以来被压制、被贬低的边缘地位中解放出来;那么,“后身体美学”则致力于为科技与人文的融通(譬如人工智能、元宇宙等)提供某种理论上的合法性,并在此基础上从生理、心理以及技术等多维度证明身心一体的内在生成机制。如果说,身体美学研究主要运用的是逻辑思辨、理论推演(尽管舒斯特曼认识到了“实践的身体美学”的重要性,并加入了一些身体实践活动,但是他所从事的所有身体实践活动都是为其理论大厦服务的);那么,“后身体美学”主要是通过学科交叉与融通,通过科技(技术路线与技术心理)探究身体的奥秘等,不但充分肯定了身体的主体性地位,而且为人工智能等新的身体形态的发展提供了充足的理论支撑。换而言之,身体美学思想在理论上是自洽的,但是“后身体美学”本身要比逻辑自洽复杂得多。“后身体美学”的研究需要我们能够从生物学、心理学、神经认知科学等多维度来重新理解身体、认识人性、体验审美,并以此形成了以“否思”与“重思”相结合的新的身体美学知识研究范式。
如前所述,后人类时代人文学科的话语生产呈现出跨学科、多维度的杂糅共生特征,由此,英国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将融合了“重思”(Rethinking)与“否思”(Unthinking)双重含义的“反身性”(reflexivity)(3)Reflexivity,一般译为“反身性”“反思性”或“自反性”,最早是由美国社会学家威廉·托马斯(William Thomas)于20世纪20年代所提出,主要意思是说,如果自我判断的情况与自己有关,那么这个判断会反过来“验证”这一事实。后被应用到社会学、数学、金融学、哲学、符号学、解释学等各个领域,含义也各有侧重。鉴于此,本文采用“反身性”译法,更多的是指后人类语境下人类知识生产的自我怀疑与自我反思,或者说是“意识”的自我反映与互照,包括将知识或信息以新方式整合进原有的环境系统中,从而使得这种场景得以重组或者重构。视为当下知识生产的主要范式。实际上,知识社会学中的“反身性”主要包含两个层面的意思:一是回到元理论的最根处,即“要求探本溯源,要求一个可以行动的语境”。二是超越具体时间或者其他条件的限制,即“要求将怀疑作为一种习惯,它只能在一定程度的不确定性的基础上,才能得到发展”[10]79。而且这种发展应该是永无止境、永无禁忌地敞开着。在这种意义上,“反身性”不仅是当前文艺理论知识生产最典型的一种知识型,而且是描述当下“后身体美学”知识生产方式的核心范式。
需要说明的是, 与“反思性”侧重于集中阐释某一具体事物或层次不同, “反身性”研究则是一种“元理论的反思”, 指两个或多个层次之间的相互影响和多元互动。 因此, 包括“后身体美学”在内的人文学科领域的知识生产都不能仅仅停留在具有启蒙主义性质的温和的自我“反思”层面, 还应该展现出理性主义的局限和人类社会的不确定性, 而这些正是“反身性”区别于单纯的“反思性”的“身心二元论”的意义。 当下身体美学知识生产研究范式的这一转变, 使得人文学科的知识生产不仅是历史性的、 情境性的, 而且能够从理论的根部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世界, 并不断地丰富整个意义域, 指导我们从中汲取洞见。 因此, “反身性”作为当前全球范围内理论反思与省察的一种新风尚, 无疑为“后身体美学”研究敞开了一种新的视域与方法。 具体来说, 以“反身性”为研究范式的“后身体美学”知识生产呈现出以下特点:
第一,与身体美学聚焦于“身心”二元关系的线性逻辑论述不同,“后身体美学”以无限开放的视界关注科学、人文、自然等领域的“大融通”,并实现了在多元共生的平等对话机制中不断地反躬自省、深度追问。
因此,“后身体美学”与“身体美学”不可能有真正的断裂,如果非要将二者区别的话,或许其本质上体现了一种知识研究范式的差异。作为当前话语建构的“后身体美学”应该着重考察表达和体现这种话语形成的原因及其内在机制。毋庸置疑,这是一种大规模“知识生产”的结构性调整,也是知识研究范式的新转向。在这种意义上,“后身体美学”的知识生产,与其说是一个新问题,不如说是在新语境下不断反思与回应某些古老但却是源初性问题的话语生产。
毋庸置疑,当下社会在时空的伸延、技术的脱域等现代性动力机制作用下,确定的知识与信念已经土崩瓦解,社会呈现出一副碎片化的、无根基的、无标准的面貌。面对高风险社会的诸多不确定性,无论理性、科学或者任何的知识生产都必须被重新考量和审视。不确定性的危机使得我们每一个人都深入其中“再也没有什么‘他人’存在了:没有一个人能够完全置身事外。”[11]131这是一种“他者的终结”的时代,我们每个人都是历史的亲历者、见证者、参与者与反思者。因此,“反身性”不仅是“后身体美学”的主要范式,是当下知识生产的内在驱动力,而且是当下我们走出不确定性困境的一种自我救赎的方式。
同时,“后身体美学”不再可能以建立普适性的宏大理论体系为终极目标,其最主要的任务是回到其出发之处以反思其未来之所向。也就是需要我们“以理性态度从事经验反思和概念考察,以期克服常识的片断零星,在一定程度上获得更为连贯一致的理解”[12]25。 目前国内的身体美学知识生产正在经历着从“身体美学”向“后身体美学”的研究范式转变。有些跨学科的身体美学知识生产成果的涌现,为当下“后身体美学”的研究开辟了新的话语空间。譬如,对于传统知识论中的身体,王晓华提出将“身体动物机器”的三元关系作为身体美学研究的逻辑进路,认为这种三元建构可以处理和应对由基因工程、纳米技术等带来的新的考验,并以此“通达生态美学乃至后人类美学”[13]59。 显然,这种更广泛意义上的身体的主体间性建构已经触及了超级技术所带来的“后身体美学”景观。目前,对于“后身体美学”等人文学科的这种“非二元论”倡导,俨然已经成为一种新的认知标准和知识生产原则。也就是说,“反身性”的“后身体美学”知识生产是一种提倡多元主义的研究范式,它不仅是关联着人文学科、自然科学以及其他学科的共同体,同时也决定着它们内在的价值取向。
第二,“反身性”的“后身体美学”研究并不是简单地“回头望”,而是一种“滤去感性、回到本根、凝视自身的研究”[14]60, 是在特定的知识谱系和文化语境中呈现问题并努力探寻其求解之径。它是对以“身体美学”知识生产为代表的“二元论”范式的根本性反思与超越。
“后身体美学”的“反身性”特质对于后人类时代复杂多变的处境的批判与反思,为我们走出“二元论”的思维困境平添了一抹亮色。这在某种意义上也导致“后身体美学”的知识论呈现出非绝对性的、不确定性的、非线性逻辑的流动性特征。因此,“后身体美学”的知识产生不仅由理论内在的逻辑发展理路所决定,同时也由与理论相关的社会外在因素所决定,曼海姆称之为“位系”(constellation)。后人类主义文化语境无疑构成了当前身体美学存在的一个宏观背景,人文学科的普遍性危机与人们价值观念的转变等外因,一起构成了当前身体美学的知识“位系”。后人类主义及其当前人工智能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解构了传统的身体美学理念,却也在技术智能化的平台上为我们提供了新的反思理路。
概而言之,“后身体美学”知识生产范式的位移,更新并重塑着我们的知识图景,让我们对“自然人”与“技术人”的本质有了更明确的认识,也为当下美学体系的建构提供了可资借鉴的可能性路径。正是“反身性”的“后身体美学”研究范式,使得我们从关于“身心二分”的对象式知识生产转变为“身身合一”的自我反思的知识生产。在“反身性”的研究范式中,身体与自我不再是“隔”了一层的认识关系,而变成一种和谐交流、平等对话的互通性关系。由此,“后身体美学”知识生产不但实现了意义增殖,而且为人工智能等新型身体形态的发展提供了重要的理论依据和实践思路。从这个意义上讲,“后身体美学”知识生产即是一种“反身性”的美学理论建构。当然,“后身体美学”的知识生产,不应只停留在概念自足性的层面上,还应该注重跨学科性与多元主义相结合的立场,突出理论反思与价值生成的深层次融合,从而形成一种美学理论阐释与现实建构的综合体。
未来美学理论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具有广阔而开放的“反身性”,而省思的深刻与否,则取决于深层次的知识范式。需要强调的是,尽管关于身体美学的知识生产经历了从“二元论”研究范式到“反身性”研究范式的转变,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后身体美学”是对传统“二元论”的彻底超越,也并不是说它能够解决“二元论”的所有问题和困境,而是说这种转变深层次体现了身体美学知识生产方式和研究重心的变化。换言之,“后身体美学”并不是指加强版的身体美学,也不是指时间上的身体美学之后,更不意味着人类主义的没落,而是体现了发生在人类、动物、智能机器等多重生命之间的新的身体美学形态,这种“游牧式”的知识生产范式体现了一种跨越二元关系疆域的交互式美学的可能性。进而言之,从“身体美学”到“后身体美学”的转变,从根本上说是知识生产方式的变革,即由在二元论框架内展开的以思辨为主的知识言说方式,向科技与人文大融通的“反身性”言说方式的转型。
与舒斯特曼身体美学及其之前的身体美学话语相比,“后身体美学”的知识生产和话语实践更为复杂多变,也更加具有自我认知的突破与更新。当然,后人类、后身体等话语的知识生产目前还处于一种正在生成的状态中,严格的知识生产机制还有待进一步地澄清和厘定,正因如此,对相关知识话语的理性把握恰恰是可能的和必要的。从这个层面上看,“后身体美学”及其相关话语的知识生产本身是富含自反性逻辑的存在。正如总有一些东西是我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彻底摧毁的,甚至有一些东西在被摧毁的过程中又滋生出了新的需要进一步摧毁的他物。在此意义上,“后身体美学”可以视为一个未完成的、正在进行中的“身体美学”方案。
一如有学者所总结的那样,关于“后身体美学”的理论研究“是一个正在绽露的视域,是一种先行到未来的实践。虽然它所引发的理论位移还远未完成,但其本体论依据已经获得了较为充分的阐释。……如果它所引发的差异化运动能够扩展到日常世界领域,那么,地球上最终会出现一种惠及万物的生活方式”[15]93。这种作为生活方式的“惠及万物”的“反身性”身体美学研究绝对不会也不能沦为乌托邦的幻象之中。我们有理由相信,随着新的世界结构的逐渐形成,“后身体美学”必将作为一种更具涵括性的美学话语生产顺利完成对“二元论”式身体话语的交接仪式。
当然,这条路还在探索中,很多问题没有结论、很多结论没有充分的理论论证,“后身体美学”的探索之道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