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帆
摘要:该文采用历时语料库的方式考察了中日同形词“人间”和「人間」的词源及历史动向。语料考察发现:“人间”一词诞生于我国战国时期,有“世俗社会”和“人”两种意思,但最终只有前者保留了下来。对于「人間」:「ひとま」的读音始于奈良时代而终于镰仓时代,其释义受到了我国春秋时期“偶遇”词“人∣间”的影响;「じんかん」的读音始于平安时代,受到了白居易诗歌的影响;「にんげん」的读音始于平安时代的《枕草子》,起初和「じんかん」表示同一概念,指“人类社会”,后来自镰仓时代起,其意义稳定在“人类”上。
关键词:语料库;历时语料库;中日同形词;词源考察;词汇交流
中图分类号:H36;H13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4110(2023)03(c)-0025-04
A Study on the Etymology of the Chinese-Japanese Homographs Based on Diachronic Corpuses
—Taking the Chinese "Renjian" and the Japanese "Ningen" as Examples
Abstract: This paper examines the etymology and historical trend of the Chinese-Japanese Homographs "Renjian" and "Ningen" by means of Diachronic Corpuses. Through the corpus investigating, it is found that the word "Renjian" was born in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with two meanings of "secular society" and "human", but in the end, only the former survived. And the word "Ningen" is as follows. The pronunciation of "hitoma" began in the Nara Era and ended in the Kamakura Era, and its interpretation was influenced by the accidental word "Renjian" in the Chunqiu Period in China. The pronunciation of "Jinkan" began in the Heian Era and was influenced by Bai Juyi's poems. The pronunciation of "Ningen" begins with The Pillow Book in the Heian era. At first, it expresses the same concept —refers to "human society"—as "Jinkan". Later, since the Kamakura Era, its meaning has been stable on "human".
Key words: Corpus; Diachronic Corpus; Chinese-Japanese homographs; Etymological investigation; Lexical communication
中國和日本一衣带水,其语言文字交流已有1 500多年的历史。公元286年,百济人王仁携带中文《论语》10卷及《千字文》等书籍东渡日本,汉字开始传入日本[1]。在日本平安时代(794—1192年),日本与我国的友好往来和文化交流达到了高峰,也是引进汉语、汉文最多的时代[2]。这也导致中日两国语言出现了很多同形词,但有些同形词意义相差甚远,如汉语“人间美味”指人世间非常好吃的食物,而日本人可能会误解为人类很好吃;日语「人間失格」指失去做人的资格,而在非日语文化背景下可能会被误解为在人世间失去某种资格。
《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中“人间”的释义为:(1)人类社会;(2)世间。《新世纪日汉双解大辞典》(2009年)中「人間」(にんげん)的释义为:(1)凡人;(2)人品,人物,人性。(某个人的)品味、人格。很明显,这组中日同形词的意义存在较大的差异,故本文将采用历时语料库的方法考察这组中日同形词的词源及其历史动向。
1 “人间”的词源考察
笔者在CCL古代汉语库中检索“人间”一词,发现“人间”最早出现在春秋时期(公元前770—公元前476年),语库共有5例。但当时的“人间”只是“偶遇”在一起,不算一个词,即这两个字是独立使用的,如例1 (古汉语译文均来自古诗文网)。
例1:昔栾氏之乱,齐人间晋之祸,伐取朝歌。翻译为:过去栾盈发动内乱,齐国乘晋国发生祸乱,攻占了朝歌。(春秋《国语·鲁语下》)
在战国时期(公元前475—公元前221年),语库共出现了“人间”7例。如下:
例2:《庄子·内篇·人间世第四》
例3: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翻译为:我怎么能抛弃南面称王的快乐而再次经历人世的劳苦呢?(战国《庄子·外篇·至乐》)
例4:其畏人也而袭诸人间。翻译为:燕子很害怕人,却进入人的生活圈子。(战国《庄子·外篇·山木》)
例5:言而远俗,诡躁人间,则见以为诞。翻译为:言辞异于世俗,怪异不同众人,就被认为是荒唐。(战国《韩非子》)
例6:弥子瑕母病,人间往夜告弥子。翻译为:弥子瑕母亲病了,有人抄近路连夜通知弥子瑕。(战国《韩非子》)
例7:狂则不能免人间法令之祸。翻译为:狂就不能免于社会法令予以惩罚的灾祸。(战国《韩非子》)
由以上6例可知,在战国时期,“人间”一词不再是“偶遇”词,而是一个整体,此时才是真正意义上“人间”一词的诞生,且意义出现了分化,如例2、例3,即引自《庄子》中的“人间”指的是“世俗”;而例5、例6,即引自《韩非子》中的“人间”指的是“人”。并且,例2的“人间”是以三字词标题“人间世”的形式存在,若将其拆为“人间”+“世”,则可以理解为前者指“人”,后者指“世俗”。又因为《韩非子》成书晚于《庄子》,从而可以推测《韩非子》中“人间”指“人”的意思可能受到了《庄子》中 “人间世”的影响。 而且,例4译文中“人的生活圈子”可以理解为“人类社会”,而例7的“人间”也是指“人类社会”,因此可以推测《韩非子》中“人间”指“人间社会”的意思也有可能受到了《庄子》中“人间”的影响。
在西汉时期(公元前202—公元8年),“人间”共有8例,且仅出现在《淮南子》中,下面列举两例。
例8:法者,非天堕,非地生,发于人间。翻译为:法,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从地下冒出来的,而是产生于人间社会。(西汉《淮南子》)
例9:知公道而不知人间,则无以应祸福;知人间而不知修务,则无以使学者劝力。翻译为:了解公正之道而不知道人间曲直,便不能应对祸福;知道人间之事而不了解努力进取,便不能来使学习的人勤奋学业。(西汉《淮南子》)
可见,西汉时期的“人间”并没有继承“人”的意思,而是继承了“世俗”“人类社会”(例8)的意思,并出现了相关的衍生释义,如例9的“人间曲直”“人间之事”。但其本质上仍是与人相关的“世俗社会”的意思,这是因为古文中有很多借代的修辞手法和名物化的语言现象[3]。
分析至此可以看出,自西汉的《淮南子》起,“人间”一词已舍弃“人”的含义,开始向“世俗社会”的意思靠近,且渐渐趋于稳定。笔者参考古诗文网的译文发现,自六朝(222—589年)起,“人间”一词可以理解为其字面意 “世俗社会”和“人世间”及其衍生义,基本上与《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中注释的“人类社会”和“世间”意思相同,同时这也说明“人间”的词意从古至今都不曾受外来因素的影响。但是,“人”“间”二字的写法和读音在中国5 000多年的历史长河中是发展变化的,且在不同地域内也有些许差异,由于笔者在这些方面没有涉猎,故本文不探究“人”“间”的音律变化和字形演变。
2 「人間」的词源考察
在日语历史语料库[4]中,「人間」一词共出现了3 713次,有4种读法(按出现的时间顺序排列):「ひとま」16次,「じんかん」16次,「にんげん」3675次,「ひと」6次(如图1)。
由图1可知,日语「人間」不仅读音有变化,且不同的读音对应不同的意思,这说明:首先,该词在日本历史进程中意义变动较大,同时也从语言学的角度,侧面证明了日本人在历史进程中不断吸收外来文化[5];其次,「にんげん」的读音在明治时期爆发是因为明治维新导致日本思想启蒙运动,形成了全面學习西方近代文明的“文明开化”浪潮[6](昭和时代使用数量骤减是因为日语历史语料库收录该时代的作品很少);最后,「ひと」的读音只在明治时代幸田伴露的《五重塔》中出现了6次,且写作「人間」读作「ひと」,故可以认为「ひと」是「人間」的特殊表记方式,因此不作考察。
2.1 读作「ひとま」的「人間」
「ひとま」的读音最早出现在奈良时代(710—794年),且仅有1例(如例10)。
例10:人間守 蘆垣越尓 吾妹子乎 相見之柄二 事曽左太多寸翻译为:人目のないのを見計らって、葦垣越しに彼女を見ただけなのに世間の噂はうるさい。(奈良『万葉集』)
此处「人間」的意思是「人目のない」,指“没有人的时候”。而我国春秋时期出现的“偶然”词“人间”同样可以理解为“没有人的时候”,如例1和例10。二者意思存在相似性,下文从两方面进行分析。
其一,在历史层面上,《万叶集》歌的创作、成集年代正值日本大量接受汉文化、尊崇汉文的时期,该作品全文由万叶假名书写,收录了时间跨度数百年的歌谣及歌,并且还收录了几篇汉文写成的文章,很多歌使用了中国古代文学的典故,这说明《万叶集》与中国古代文学有很深的渊源[7]。歌的发展最盛期在奈良前期,当时著名作者有山上忆良、大伴旅人等[8]。大伴旅人与山上忆良都在九州太宰府任职,且都对中华文化有充分的理解与共鸣。旅人爱模仿王羲之举行梅花宴,扮演老子、庄子醉泣;忆良曾任遣唐少录去过中华土地[9]。再加上老子是春秋末期人,庄子是战国时期的人,可以推断,《万叶集》的歌受到了我国春秋战国时期作品的影响。
其二,在读音层面上,「ひとま」属于日语的训读,即「ひと」对应汉字「人」,「ま」对应汉字「間」,在日语历史语料库中最早的「間」的读音是「あいま」和「ま」,也是出自奈良时代的《万叶集》。而且,「人間」这两个字是单独使用的,拆开后各自的意思保持不变,与我国春秋时期的“偶然”词“人间”几乎是一致的。而在《日本国語大辞典〔精選版〕》中「間」表示时间和空间上的“间隙”,若将名词“间隙”活用为动词即“使……产生间隙”,则与春秋时期“间”的意思一样。
因此,可以判定读作「ひとま」的「人間」受到春秋时期“人间”的影响。而且在之后的平安时代到镰仓世代,其意义保持不变。
2.2 读作「じんかん」的「人間」
「じんかん」的读音最早出现在平安时代(794—1192年)清少纳言的《枕草子》中(如例11)。
例11:「人間の四月をこそは」といらへたまへるが。翻译为:斉信は「人間の四月の詩でも吟じましょう。」とお答えになられたが。(平安『枕草子』)
由图1可知,平安时代「人間」的读音大部分是「ひとま」,仅有1例读「じんかん」,那么很有可能「じんかん」的读音是为了区别当时的「ひとま」而模仿的汉语发音。其依据为:(1)「じんかん」属于音读,而「人間の四月の詩」不由得让人联想到白居易的千古名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2)白居易(772—846年)是唐代诗人,其作品是在平安时代初期被传入日本的,且对日本文化的影响极大[10],而清少纳言(966—1025年)正好是平安时代的作家。而且,对《枕草子》影响最大的首推白居易,作品中白居易诗文的引用随处可见[11]。
2.3 读作「にんげん」的「人間」
「にんげん」的读音最早出现于平安时代的《枕草子》:「人間の愛敬な。などかう、この言葉は なめき。」据「Seesaaブログ」记载,现代日语的「人間」仅限于指一个个体的人类(拉丁语:Homo sapiens),而古典日语的「人間」指“三世”中的现世,即人类社会(现在的“世间”),此处的「人間(にんげん)」和白居易诗中的「人間(じんかん)」指的是同一个概念。但由于「にんげん」的使用频率更高,最终得以沿用至今。至于引言中「人間」的释义(2)可能属于“旧词新意”现象的“自源性变化”,即旧词新义项的产生是其自身发展变化的结果[12]。
据日语历史语料库记载,「にんげん」首次出现“人类”意思是在镰仓时代(1185—1333年)的《海道记》(1223年)中:「人間に生れて、此の縁に逢ひたり」。但是,早在『今昔物语五』(1120年左右)中就已经出现了表示“人类”的「にんげん」:「天人は目不瞬かず、人間は目瞬く」,而在日语历史语料库中却检索不到这一句。这说明日语历史语料库收录的作品稍有疏漏,因此难以判断表达“人类”的「にんげん」出现的具体时间,不过可以确定,自镰仓时代起「にんげん」的意思开始稳定在“人类”上了。
3 结语
本文采用历时语料库的方法,对中日同形词“人间”和「人間」的词源进行了初步考察。首先,二者现代的含义不完全相同,前者多指“世俗社会”,后者多指“人”。而在历史上“人间”曾出现过“人”的含义,「人間」也曾出现过“世俗社会”的含义。其次,日语「人間」的读音和含义受到了我国春秋至唐代的作品的影响,尤其是白居易的诗歌,给当时的日本文化带来了巨大的影响。但最终因为二者处于两个不同的文化圈,因此最后词的发展方向也不同,于是导致同形词的含义出现了差异。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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