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名焦虑下的女性意识和权力诉求
——以清代虞山地区闺秀为例

2023-02-20 12:04张墨君
语文学刊 2023年2期
关键词:闺秀才女

○张墨君

(无锡市大桥实验学校,江苏 无锡 214000)

在传统社会中,人们将建功立业和修身养德当作重要的人生追求,而对于名的态度则往往颇为暧昧。一方面,人们希望通过“赢得生前身后名”来满足精神需求、实现个人价值。另一方面,中国传统文化以低调谦逊为美德,加之世事无常,功名利禄如过眼云烟无法把握,人们又将汲汲于声名看作一件不甚体面的事情,认为一个人如果过于在意声名便容易失去本心、沦为伪善甚至走入歧途。

而对于传统社会的女性来说,能够读书识字已然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若是想要求名则更是难上加难。她们这么做不仅会被质疑妨碍内职,稍有不慎还会被扣上炫耀擅名、不守妇德的帽子。既然求名的道路上有着重重阻碍,放下声名便可逃离焦虑,为何还有那么多女性依然不肯放弃对声名的追寻和渴望? 除去人们所熟知的可以做闺塾师营生和带来理想婚嫁之外,到底还有什么理由吸引着清代闺秀们依然前赴后继地走在求名之路上? 她们在这条路上追逐之时又曾产生过哪些对抗的策略? 才名焦虑究竟为清代闺秀创作带来了什么? 解释清楚这些问题显然有助于更好地了解清代女性的创作心态和文学价值。此外,虞山地区作为清代江南女性文化重镇之一,不仅在闺秀数量上占绝对优势,亦曾出现如柳如是、席佩兰、归懋仪等享有盛名之人。所以对于虞山闺秀文献的整理和分析,可以为研究清代女性的才名焦虑带来新的材料与思考。

一、虞山女性求名意识的成因

(一)因倾慕之心和荣耀之感产生的求名意识

纵观历史长河,女性对于声名的书写,很多时候都源于对知识的渴望、对文学的追求以及对名士的仰慕。如常熟闺秀孙芳,字碧浔。其祖父孙梦逵,乾隆七年进士,官至宗人府主事。在《偶成》中她写道:“自小家贫学未成,一庭芳草向愁生。子规啼遍无题咏,慕煞当年锦上名。”[1]三十二册323此处孙芳谦虚地表示自己学诗不精,面对子规芳草这样惹人心绪的景物也写不出佳句,只能羡慕祖父当年高中的辉煌。诗中不难看出作者对祖父才华和声名的崇拜之情。此外,归懋仪和席佩兰等许多才女也都有过拜袁枚等男性名人为师的经历,也正是因为追随了名师,凭借老师的指点和名气,很多才女才拥有了吟咏留名的机会。可以说,正是对名流的观察、崇敬和学习,激发了女性的才名意识,并在追随与效仿的过程中实现了才名的确立。

除了对知名男性的崇拜之外,对于才女名媛的崇拜同样也是女性才名意识中非常重要的部分。殷秉玑,字茎仙,是一位好论古今兴废、人世得失的才女。殷秉玑有一位来自昆山的闺友——女诗人李宝瑜。殷秉玑的集子中留有许多与之酬唱的诗作。其中在《赠昆山李宝瑜女史》中她写道:“久慕风仪是大家,论交原不尚浮华。同心结得如兰契,却胜春庭姊妹花。”[1]四十五册37可 见,殷 秉玑在认识李宝瑜之前便对她的名声有所耳闻,正是出于对同辈杰出女性的倾慕,使得她非常乐意拥有这样一位闺友。虽然有理由相信她们的结交更多是出于彼此性格志趣上的投契,但是同样不能忽视的是——女性结交、唱和的过程,同样也是一个对彼此声名双向加持的过程。正如张聆雨在《清代闺秀诗人才名的确立和传播》中所说:“诗文的相互阅读是才媛间交流、结社及诗名传扬的基础,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在阅读中的情感共鸣和惺惺相惜构成联系起来自不同家族、不同地域闺秀的纽带,形成众多阅读群体,让她们在深居于内的简单生活中寻找到来自外界的心灵慰藉。即便只是社交应酬的诗文,那些溢美褒奖的句子,或许也能满足闺秀小小的虚荣和期待被认可的愿望。”[2]

可见,在这种对学问、诗艺的追求以及彼此间仰慕与被仰慕的过程中,女性不仅收获了智识上的提升,也收获了精神上的快乐。她们更加意识到声名与才华是相伴相生的,声名见证了她们的渴望与追求,也见证了她们的友谊与欢悦。正是这种才华与声名的双向交互,激励着她们去进一步寻求声名所带来的精神价值,加深了清代女性的求名意识。

(二)因性别不公和价值追求引发的求名意识

古人有“三不朽”之说,《左传》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3]除去妇德这个所有闺秀都要做到的基本准则外,女性和男性一样,同样渴望通过立功和立言来实现个人价值,从而实现不朽。

1.立功。随着清代上层女性教育的不断发展以及女性文学的日益兴盛,女性对于自身能力和价值的认同度也在不断提升。正如学者段继红所言:“(清代)一些具有了丰富知识和卓越见识的女诗人,强烈地意识到自身的才能不劣于男性,甚至比他们更加出色,她们不甘雌伏,渴望获得和男性一样独立的人格以及与男性共享世界的权利。”[4]所以在清代女性的诗作中读者常常可以看到类似“自叹非男子,负才空振奇”[5]156、“劳生应悔女儿身”[5]144等话语。她们对女性无法和男性一样光明正大、天经地义地立身扬名、施展个人价值而感到不忿,渴望突破性别去成就自己的理想,是故这种对自我价值的追求和因性别被区别对待的不满,同样激发了女性的求名意识。

嫁入常熟,历经乾隆至同治五朝,活跃于嘉庆道光年间的才女张英和其好友钱塘才女沈善宝都是名重当时的女诗人。沈善宝屡拜名师,与名媛才女交游,诗作毫无闺阁气,还编纂了著名的《名媛诗话》,她在写给张英的《澹菊轩初稿》题词中写道:“水边亭榭峰三面,花里帘拢月一钩。麟阁标名惭野战,论功可许到公侯。”[6]3777(原注:时选《本朝闺秀诗》,甚严。)①而张英在《沈湘佩夫人惠题拙集叠韵奉柬》(其二)中亦回赠道:“玉井丹霞濡采笔,宝炉青火炼纯钩。策勋傥比从戎例,娘子军中万户侯。”[6]3776从二人的诗尾可以看出,虽然女性很难有机会同男性一样建功立业,加官晋爵,但是她们同样渴望能为这个社会有所贡献。于是,她们将自己的文学实践特别是编纂女性诗集这件事同样看作是一项可以光耀后世的伟业。可以说,对于名的追求正是她们渴望以女子的方式实现社会价值的表现。声名亦是她们赢得世人关注,捍卫女性尊严,提升历史地位的一种手段。

此外,当闺秀们在《女则》《女训》之外不断接触男性所阅读的经史子集时,那些激励着男性的话语,诸如“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7],也让不甘于被性别钳制的女性热血沸腾。她们同样在追寻、在思考这些原本不属于她们的东西。同时,也正是这种对男性世界的精神追逐,使得她们的求名意识悄然流露在各种跨越性别的渴望与书写之中。如晚清民国时期的才女翁春孙就常常将性别对自身抱负的限制书写得直白鲜明、淋漓尽致,并多次表达了希望身为男儿,争得生前身后名的愿望。在《和高邮马稚萍拙庐述怀用原韵(其二)》中她表示:“不作奇男已可怜,更悲堂上渺如烟。自撑铁骨驱魔障,愿比空花逐电鞭。若问与人怀柳下,最宜筑屋到梅边。穷愁著作聊相假,千载留名一任天。”[5]170而在《合肥姚筱村先生七十寿诗》中她又写道:“橫戈跃马奠邦土,堪羡男儿封破虏。风云际会赴功名,武纬文经才可数。”[5]173相比于男性,女性留名的途径太少。如果可以选择,翁春孙定是更希望能够做一位横刀立马、快意恩仇的男子,将声名和命运牢牢把握在自己的手中。可见女性的求名意识中同样潜藏着把控自身力量和自我命运的渴望,她们将名看作男性特权的一部分,并在追求自身声名的过程中不断突破以往女性可以触及的边界,向世界展现出与男性同样的壮志与追求。

2.立言。在男性世界中,当一个人仕途不得志,缺乏社会影响力,又子孙福薄时,立言便成了文人被后世铭记最可靠的指望。而女性没有做官的机会,大部分女性想要凭借自身才华留名,除了立言外实在鲜有它法。正如康熙朝才女蒋季锡在《题自画百花稿》中所写“所志在名立,何必乘鱼轩。欣喜始愿遂,珍重逾玙璠。翰墨虽小道,亦欲垂后昆。”[1]七册303翰墨虽不及经世济国的伟略只是“小道”,但这却是大多数闺秀唯一可行的方式。所以即使是“小道”,她们也愿意紧紧抓住这样的机会,来确立自己的声名和价值。因此,女性同男性一样也常常将刊刻留名视为“梨枣寿”,认为活在人们的记忆中正是延长她们生命的唯一方法。闺秀江淑则就曾表示:“留得诗名寿自长”[8]1153,归懋仪同样认为“荣枯一瞬寻常事,赢得芳名永不磨”[6]2463。只有被写入历史,尤其是被写入男性的历史,被后世熟知,才是真正的长寿。

此外,女性求名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们将这种声名看作是一种文风文脉的承续,如吴兰泽在《题王佩华遗照并所画墨兰》中言:“成佛生天总寂寥,秦台凄绝玉人箫。一时风

雅传双绝,留得芳名续楚骚。”[1]四十八册140可见,女性亦希望借由自身的努力来起到继承、弘扬文化的作用。她们在书写过程中借由对某一文体或某一名家的学习来形成自己的特色,又借由这种特色来形成更容易被外界注意的标签。而当她们赢得芳名之后,那些落在他们身上的目光同样也会关注到她们背后的文学师承和审美取向上,进而使她们得以通过自身的努力实现承续传统、与男性共担文学使命的价值。

二、虞山女性化解才名焦虑的策略

女性在求名的道路上可谓阻碍重重,是故为了化解相关的风险和阻碍,女性不得不采取一定的策略来使自己处于一个相对安全的求名环境中。而通过对文献的梳理可以发现,女性在抵抗才名焦虑时往往会采取以下几种方式。

(一)掩饰法

女性最常用的方法就是掩饰法。才女常常会把对名的追求置于妇德与妇职之下,表明自己是完成了儒家伦理所要求的责任和义务之后才去追求声名的。在闺秀诗中常常可以看到诸如“几净窗明刺绣余,自将旧句别瑕瑜”[9]1016、“直把清吟作余事,几曾妨却绣工时”[6]2123等凸显自己是在完成刺绣等女工后方才吟咏的表述。其中,部分女性直接将诗集名字命名为“绣余”“倦绣”“黹余”,如《绣余小草》《倦绣吟草》《黹余吟稿》等,以此来展现自己吟咏和求名的合理性。可见将才名包裹在妇德的外衣之下乃是女性宣告留名的有效方式之一。

《女诫》中言:“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10]女性长期受到此类价值观的濡化,因此她们深知低调的姿态总是最容易让人接受和舒服的姿态,藏拙和谦逊能够帮助一个人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争议和舆论的矛头。所以她们其实无需摒弃求名的愿望,只需要适当地将它们“藏起来”“掩盖住”便可以换取一定程度上的自由。于是在褒扬别人时,归懋仪写下“凭将奇句与天争,独占风流千古名”[6]2199、而在写自己的时候,却说“才命浪得真惭我”[6]2343,“笑我才疏难入彀”[6]2325,钱念生也在《沁园春·赠外》中同样谦虚地表示自己的才华不及丈夫,极力展现自己恭顺、谦逊的一面:“但自惭蒲柳,敢言伉俪;替司巾栉,怎许娉婷……君休笑,是班门弄斧,愧不如卿。”[9]1431-1432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闺秀,她们用自己先焚稿,然后让家人从火中抢出来或多方搜罗这样的“行为艺术”来掩饰自己的求名之心。如宗廷辅在《章韫卿部郎德配陶恭人传》中曾提到:“又云恭人归庐后专修妇职,以才藻非所必需,漫不收拾,且欲并旧作焚之。故其诗多所散失,殁后搜辑,得若干首,非其至者,将藏诸家,未足以示人也。”[11]这些都是女性用低调来赢得好感、掩饰自己求名之心的策略。

(二)寄托法

女性化解才名焦虑的另一种方法是寄托法。由于现实情况对理想的阻碍,许多女性只能将生前之名转化为身后之名。如王韵梅,为了不触怒不喜女子作诗的丈夫,她只能暂时放弃自己的理想,在临终前才将诗稿交予母亲,嘱托她向著名诗人孙原湘求序,以期身后留名。此外,面对世俗无处不在的凝视,才女们发现生前低调身后留名亦不失为一个退而求其次的安全方法,如季兰韵的“伤心泪已生前尽,妄想诗能死后传”[9]1107,江淑则的“久绝红尘荣利想,只希青简姓名登”[8]1193,这些都是将声名的获得寄托于身后,来减少在世时才名焦虑的做法。女性还有一种寄托方式就是将自己无法科考、不易求名的遗憾转化为对丈夫和儿子功名事业的支持,清代女性留有许多课子诗以及劝夫诗。如季兰韵就曾在《课全儿》中记录了自己“寒窗两月伴儿读,渐禁顽心书渐熟”[9]1011的陪读故事。宗婉在《示外》中则记录了自己劝夫勤学的过往:“漫论文章如不如,寸心愁结那能舒。小窗灯火黄昏后,犹自低声劝读书。”[9]690她们利用智识襄助亲属,以此来间接展现自己的才华。如若后代或夫君成才,女性不仅能博得贤良之名甚至还可获取诰封之荣,可谓以迂回的方式成就自己的才名理想。

同时,男性亲友的陪伴、支持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帮助女性化解才名焦虑。在传统社会中女性的地位是从属于男性的,女性跟随丈夫或男性亲友活动或在他们的授意下进行活动而非凭借自己的意志单独行动,被认为是更加合乎礼教且更容易被接受的做法。嫁入虞山的闺秀吴绡在参加许多男性在场的雅集、诗会时(如江村唱和、红豆花唱和等)都有丈夫许瑶的陪伴,这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吴绡的舆论压力。而同样作为才女,季兰韵年轻守寡,她的求名压力就比一般闺秀大很多,故其作品也往往比前者低调许多。此外,清代女性还有许多代夫作,这种代作同样是将才名依附于男性亲属的做法。如归懋仪的《粮艘出海纪事代外步友人韵》,席佩兰的《挽陈继宣祖母谭太君石泉之母也代外作》,言忠贞的《题秋夜读书图代外作》,等等。其内容涵盖了挽诗、题诗、赠诗、和诗等多个方面,几乎涵盖了社交酬答的各种需要。而代夫作虽然是女性在展现才华获取声名,但在名义上却是替夫分忧,帮助丈夫承担部分社交任务,和其他奉亲治家的内职一样,是一种站在男性身后承担辅助职责的体现。所以将文学活动依托于男性亲属,亦是女性在某些特殊情况下缓解才名焦虑的方式。

(三)正名法

正名法分为两种,第一种是强调自己创作的纯洁性,宣称自己并非是以才名谋利、不择手段,而是时时不忘本心,爱惜羽毛。所以无论是归懋仪在《听雨用前韵(其四)》中所写的“肯因微利玷清名? 只有青天鉴此情。身似浮萍飘不定,心如晧月本空明”[6]2378,还是吴兰畹在《杂咏四首》中所写的“霭霭君子堂,萧艾莫纵横。岂无媚世容,所宝在荣名”[1]四十八册97,其实都是在向世人强调名与名之间的不同。她们所追求的不是能够带来利益、地位和荣耀的虚名、恶名,她们所珍视和爱惜的是能够表白自己高贵磊落之心的清名,而这种清名正是持守自爱的象征,是传统文化和观念中所提倡和允许的一种良名。

第二种正名法,是从传统女性观中针对女性的束缚与压迫出发,直接阐述女性擅才求名的合理性——即女性和男性一样具有追求声名、享受声名的权利。持这种观念的才女以随园女弟子之冠席佩兰为代表。在写给表妹屈秉均的《闻宛仙亦以弟子礼见随园喜极奉简》中席佩兰表示:“诗教从来通内则,美人兼爱擅才名。何当并立袁门雪,赌咏风前柳絮轻。”[6]2088在《与侄妇谢翠霞论诗》中她又写道:“世俗见迂拘,谓妇宜守拙。余曰理不明,究于礼多缺。请观《周南》诗,谁非淑女笔?”[6]2109如果说前面的那些方法都是在用掩饰、转移和回避等方式来减轻焦虑,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女性的才名困境,比较消极被动,那么席佩兰则是直接从女性的书写历史出发,强调了女性求名的正当性和无可非议性,是一种主动的出击和抗争。正如学者沈潇所言:“生活中普遍女性的焦虑大多由其性别身份所引发,继而表现出不同的程度与形式,这指向对日常生活中仍存在的父权思想与观念的发掘和反思。但更多时候,那种源自性别的困扰和焦虑实际上被女性主体进行了道德内化,再度变形为其他外在表现形式,因此使对父权文化思想痕迹的暴露具有难度。”[12]2而席佩兰能拨云见日,直指父权制之下令女性焦虑的社会根源,并努力建立女性的权威。这是所有缓解女性才名焦虑的方式中最具有长远意义和实际价值的方式,体现了女性对自身处境更加成熟的思考。

三、才名焦虑对于女性的意义

(一)带来独有的创作心态

才名焦虑,其实从实质上来说是女性由性别而引发的道德焦虑与作者身份焦虑的综合结果,是女性独有的困境。正如学者沈潇在《女作家作者身份焦虑空间性阐释》中所言:“相对而言,男作家作为一个整体,理论上说是不具有作者身份焦虑的……后辈作家(男作家)的焦虑集中在如何战胜前辈,获得独创可能。”[12]7而女性作家的才名焦虑则体现在更为基础的层面上——如何安全合理地获得声名。而这也让女性作品中拥有了一种男性所没有的情绪特质,即对名声的矛盾纠结与担忧惊惧。正如张英所言:“韶华回首已如流,花管消磨懒倚楼。潦草篇章唯破闷,飘零鬓发易生愁。半生心事频看镜,一日虚名类窃钩。敢向吟坛轻执役,附庸未许列诸侯。”[6]3776虽然这首诗是张英的自谦之语,此时德高望重的张英也不再拥有太多的才名焦虑,但在这谦虚的话语中却依旧暗藏着闺秀在来路上所遭受的煎熬。外部世界施加于女性的重重压力又让她们不得不时常“看镜”以进行自我审视与自我比照,不断检查自身的行为是否处于安全的区间内。即使有幸通过才华获得了声名,女性又仿佛是偷拿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还要怀着惶恐不安的心情去面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钻研诗歌、展现才华,却又只能获得附庸的地位无法与男性同列。这种在声名问题上的不甘、委屈、谨慎与不安是男性生活与创作中所没有的。闺秀复杂幽微的心绪增强了其诗歌的艺术感染力,对声名的体认与反思也增加了女性写作题材的深度,而对性别处境的呼吁更是触及了男性所未及的领域。可见,才名焦虑的表现和书写再一次彰显了女性文学的特殊性和不可替代性。

(二)带来独特的文学意象内涵

除了独有的创作心态外,闺秀的才名焦虑还集中体现了女性强烈的道德追求,这也是女性作品中迥异于男性文人的特点。正如学者沈潇所言:“现实中,长久以来,女性的道德追求与表现构成了女性气质的典型特征。”[12]65无论是在女性自己的作品中,还是为他人所撰写的序跋小传中,“德”经常伴随着女性的写作,成为她们擅才求名的许可证和保护伞,是故许多意象也在女性作者笔下渐渐衍生出比男性书写中更为深层的含义。以刺绣为例,“男性诗人或倾向于给予懒洋洋地刺绣信物(诸如鸳鸯和同心结)的一个年轻女孩形象以轻微的色情含义,或写作的时候对妇女错综复杂和美丽的刺绣作品怀以敬佩。相反,妇女则将刺绣文本化为日常的活动与经验,她们与男性诗人确实有显著的不同。她们写作的时候以刺绣喻各种不同的意义,并用刺绣来喻她们经验中的其他领域,或情感,或智力,或美学,或心灵”[13]。在男性的笔下,对于女性刺绣的描写往往停留在一种外在审美的层面,即对女性心灵手巧与温雅娴静之美的欣赏,用以构筑他们诗歌中女性美的氛围。在女性笔下,除了记录生活和凸显女性美之外,刺绣往往体现了作者想要展现给外界的一种姿态。因为“当一名女性开始学习刺绣时,她不仅是在锻炼一门技艺,同时也是在学习勤奋、整洁、忍耐这些美德,学习如何履行好为人妻和为人母的责任,而当她的技艺转化为生产价值时,她的道德意义也再次得到了强化”[14]。是故女性对于刺绣活动的自觉实践和书写强调本身就具有维护社会秩序的道德意义。而这种对于意象内涵的扩展,体现了女性作家对女性经验价值的重估,她们将其带入文本,形成新的文学表现方式,以此来占据女性经验开拓出的文学空间②,呈现出女性独有的气质、思想和文学价值。

(三)带来争取权威之路

学者沈潇曾指出:“研究性别身份焦虑问题的成因、表现方式及应对策略对最终建立女性权威来说,至关重要。”[12]3在系统梳理了清代虞山闺秀才名焦虑的具体原因和应对策略后,论证便自然指向了女性权威的问题。

吴尔夫曾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中说:“一位颇有文学天赋的女子,却要让自己认定,写书是件可笑的事,甚至有疯癫之嫌,可见当时的女性写作,承担了何等的压力。”[15]同样,让一位通过自己的才华以正当的方式获得名声的女性认为自己的行为是令人羞愧的,甚至是有损道德的,可见父权社会对于女性进入公共领域分享男性空间是何等的警惕。江宁才女王贞仪就曾尖锐地表示:“往往论学术,断不重女子。或且忌才深,喇喇交相诋。或且忌名成,一妒生百毁。遂令巾帼流,不敢事笔纸。蝟缩屏柔翰,几忘四德始。岂知均是人,务学同一理。载道统所尊,无分彼与此。”[6]2934女性其实本有能力去争得属于自己的荣耀,女性也确实有获得敬仰与尊重的情感需求,但当时的社会却并不存在能让女性完全施展才华且不受妒杀与污名的土壤。而男性之所以视女性的声名为洪水猛兽,是因为一个人如果拥有了很高的声名,就意味着她获得了更多的社会认可,同样也意味着她具有更多的话语权威。而女性权威的不断确立必然会削弱男性对于女性的评判权,从而削弱男性对女性的控制。而才女同样也在才名焦虑中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在这个“养拙尚愁流俗忌,论才敢鄙世风酸”[9]715的大环境中,女性如果想要有朝一日真正实现书写的自由,获得个性的肆意张扬,确立女性在文坛应有的权力与地位,就必须努力改变和走出这样的焦虑,与男性进行书写空间和文学话语权的争夺。

总之,女性的才名焦虑背后,体现的正是女性诉求与男性约束之间的博弈。它展现了女性不满于当前处境,渴望树立女性权威的意志。更重要的是,相比于争取写作权力这种挣扎在生存线上的基础的权力,寻求女性权威则体现了女性对于更高级别权力的追求,即评判权、话语权、规则制定权,等等。同时正是对权威的争取,促进了女性意识的进一步发展,为女性追求自身价值和自由提供了一种因焦虑而来的蓄力,也为之后女性更好地角逐于男性世界,享有应得的地位提供了思想武器和历史基础。

【注 释】

②沈潇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出版的《女作家作者身份焦虑空间性阐释》中也有类似的论证,见2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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