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民歌词文本中的隐喻及其翻译研究

2023-02-20 08:36惠菲菲
榆林学院学报 2023年3期
关键词:秧歌陕北民歌

惠菲菲

(1.榆林学院 外国语学院,陕西 榆林 719000;2.陕西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1)

陕北民歌是我国诸多民族传统艺术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带有深刻的民族痕迹,不仅对于陕北人民,甚至是对于作为一个整体在国际文化交流中出现的中华民族都是一个重要的文化代码,具有重要的文化认同价值[1]。《西北回响》是王宏印教授在其选编105首陕北民歌的基础上进行翻译的,2009年出版后,被认为是陕北民歌向外翻译传播的首创[2],目前仍是国内唯一的陕北民歌英译集。在其前言中,译者表明他所提供的是语义翻译的文学文本,可以称为文学性翻译,尚难说是可以演唱的艺术性翻译[3]。这与歌曲翻译家薛范区分歌词文本翻译和演唱文本翻译的主张吻合,他认为歌词文本的翻译以文字文本为主,注重文本自身的音韵特点和意境的完整,更接近于诗歌的翻译。可见,《西北回响》译本重视的是文本独立的美学价值。

一、罗曼·雅各布森的隐喻和转喻构成方式及等值翻译

雅各布森提出两种基本语言行为——组合和选择——构成两条轴线:“组合轴”和“选择轴”,组合轴体现出“邻接性”,选择轴体现出“相似性”。隐喻的基础是相似性,换喻的基础是邻接性[4]。在《隐喻与换喻的两级》中,他认为两种关系(相似性和毗连性)之一在语言的任一层面上——无论形态的、词汇的、句法的,还是措辞用句上的——都会以其两个方面之一的方式出现,从而产生引人注目的一个完整系列。那么在这系列中取得优势地位的可以是上述两大主要类型的关系当中的任一类型[5]。邻接性和毗连性是同一个概念。陕北民歌词文本以相似性为其主要构成方式,进而产生隐喻,体现出二元认识论。

翻译的三分法是雅各布森从符号学角度出发对翻译做出的类型划分,具有广泛的影响力。语内翻译(intralingual translation)是指在同一语言中用一些语言符号,解释另一些语言符号,就是所谓的“改变说法”。语际翻译(interlingual translation)是两种语言之间的解释,即用另一种语言的语符来解释一种语言的语符,就是严格意义上的翻译。符际翻译(intersemiotic translation),也称作跨类翻译,是用通过非语言的符号系统解释语言符号,或用语言符号解释非语言符号[6]。陕北民歌词文本翻译属于语际翻译,并以语内翻译为前提,兼具符际翻译。陕北民歌是方言口头形态,基本上遵照语音或语义相似原则转变为书写文本,相当于语内翻译。因语音相似而选定的语词,在某些情况下需要进行语义阐释。在《西北回响》中,译者以脚注的形式提供了关于此类词的解释说明。民歌也是音乐符号,以演唱为其本体存在方式之一,传递信息和情感。译者通过听歌碟和歌带听写歌词的方式,捕捉音乐符号传达的信息,用语言符号加以表达和呈现。

准确的翻译取决于信息对等。雅各布森从语言学、符号学的观点来解释对等的问题,认为在不同的语际中求得对等是语言的主要问题,也是语言学的主要问题。语内翻译是用一个语符单位代替另一个语符单位,对一个词的翻译可以选用同义词,也可以采用迂回表示法。但一般来说,同义词不可能是完全对等的词。陕北民歌中包括的部分方言与汉字在语义方面可以对应,存在重叠的语用范畴,但不可能完全一致。在语际翻译中,符号与符号之间一般也不会有完全的对等关系,一种语言的语符用来代替更大的单位——信息,而不是另一个语言中单个的符号。翻译过程不仅包括符号与符号之间的对应(即逐词对应),也包括符号和符号组合的对等。翻译涉及两种不同的符号系统传递出对等的信息,欲使原文和目的语的信息对等,语符单位之间一定要动态对等。雅各布森指出,完全的对等是不可企及的:原文的词汇有联想和含蓄的词义[7],目的语词汇也一样;各种语言都有强制性范畴,其语法体系的差别对表达方式的对等程度有所制约,不过语法类别的缺少可以通过词汇手段传达意义。因此,翻译中除了传递表层结构外,还要传递语言的深层含义。

二、词文本中的隐喻信息及与其译文的对等关系

雅各布森将传统修辞格的隐喻和转喻与人类语言行为的两种操作方式(选择和组合)对应起来。话语段的发展可以沿着隐喻或转喻两条不同的语义线路来进行,换言之,一个主题可以通过相似性或邻近性而引向另一个话题[8]。语义相似性体现在句法、语法和语音各层面,即语言符号本身。陕北民歌词文本构成以相似性为其主要特征,在《西北回响》中,英译文所传达的信息是否与原文的信息等值。

(一)《一圪嘟秧歌满沟转》

一圪嘟葱,一圪嘟蒜,

一圪嘟婆姨(就)一圪嘟汉。

一圪嘟秧歌满沟转,

一圪嘟娃娃就撵上看。

译文:

AClusterofYanggeDancersontheWay

A cluster of onions, A cluster of Chinese onions,

A cluster of housewives and a cluster of farmers.

A cluster of Yangge dancers acting all the way,

And a cluster of children follow them the whole way[9].

葱和蒜都是烹饪中必不可少的调味品。葱一般长得密集,捆在一起搬运、储存;一头蒜由多个蒜瓣组成。葱和蒜密集的形态与“瞧秧歌”时人头攒动相似。在城镇化之前的农耕时期,如有秧歌队来,村子里几乎所有人都会去 “瞧秧歌”,婆姨、汉和娃娃们摩肩接踵,一路围跟着敲锣打鼓、扭着往前走的秧歌队。陕北方言中,既有“扭秧歌”,也有“闹秧歌”的用语。“扭”这个动词说明秧歌表演的肢体特征,“闹”则表达了一种氛围,生动地体现在这首民歌中,“一圪嘟葱”和“一圪嘟蒜”具象化地展现了陕北人民踏歌而舞、热闹欢庆的场景。

陕北民歌具有一个典型的表现手法——重复,甚至被视为构成民歌音乐美的重要因素。“圪嘟”可以说是陕北方言里的特色量词,一般情况下,和“一”连用,“一圪嘟”是“数量多”的意思,可以修饰不同类别的名词。在修饰“葱”“蒜”的时候相当于一把、一头,在做限定词修饰人(婆姨、汉、娃娃)、事(秧歌)时,相当于一群、一堆。在这首民歌中,“一圪嘟”反复修饰物、人和事,依照时间顺序告知读者或听众“瞧秧歌”的人包括很多男男女女、大人小孩,秧歌队里“扭秧歌”的人多,甚至有多个秧歌队。这样的重叠修饰表述制造出一种情绪累积的可能性,逐步增强读者或听众对“闹秧歌”和“瞧秧歌”欢腾、喜悦情绪的感知和认识。译者选用短语“a cluster of”与“一圪嘟”相对等,并将原文重复特征保留在译文中,这一翻译策略和方法某种程度上会引起目的语读者对原文语言表达方式和文化语境的注意。此外,“转”这个动词意味着“扭秧歌”的表演方式及其场地变化,译文中“acting all the way”可以传递秧歌表演场地延续的信息,但是丢失了其表演方式的指涉意义。“撵”类似于“跟随”“尾随”,与follow对等,呈现出“瞧秧歌”的动态方式,与前面的“转”相呼应。

“婆姨”在陕北方言中是已婚女性的通称,也可以是夫妻关系中妻子的称谓,至今这两个基本意义在语用范畴内仍占绝大多数,译者将其译为“housewives”。在牛津词典中,“housewife”是指那些在家做饭、洗衣、照顾孩子而其丈夫或伴侣外出工作的女性。但在女权运动为女性争取政治、经济和社会地位与权利的历史语境中,女性走出家庭、广泛参与社会公共事务,自我意识普遍增强,“housewife”逐渐演变为具有多重指涉的符号,其中的身份概念远超越已婚女性这样的字面意义,与“婆姨”并不对等,尽管她们在农耕生产方式中几乎承担全部家庭内部责任。“汉”一般指成年男性,亦可以是夫妻关系中的丈夫,被译为“farmers”。“Farmer”意指职业、阶层,但不指向性别,或者男性。虽然陕北成年男性多数身份是农民,但并不拥有农场,与“farmers”一词也不对应。原文中,“婆姨”和“汉”指称名词分别代指女性和男性,而译文中“housewives”和“farmers”指涉身份职业,内涵并不对等,可以用“women”和“men”与之对应。

(二)《叫一声哥哥你快回来》

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

一对对毛眼眼照哥哥。

从音位看,鹅与哥押尾韵。鸭子和鹅游在河的上下两域,两者之间存在距离,但又同在一条河。“一对对毛眼眼”指代一位俊俏的女士,“哥哥”意指与之互生情愫的男士,“照”是远望、远眺的涵义,表明目标在较远的地方,但有可能出现在视线范围内。谓语动词“照”既说明宾语物理空间“不在场”,又隐含其在主语心里空间“在场”,因为动作发出之前,目的已经存在,并且一直伴随着动作的整个过程,直至其实现。两句皆体现出距离与连接的悖论。有情人彼此相分离而期盼再见面。

译文:

ICallMyGoodBoyBackHome

Ducks and geese swim in the river in couples,

And my dark eyes wander for my good boy[10].

“Ducks and geese”和后面的介词短语“in couples”生成聚集和相伴的语义,与原文传达的同在、连接可以对应,但其中的距离概念流失了,而距离正是连接的前提,内在性地构成“照”。所以,原文的信息价值在译文中大大折扣,并且译文中三个名词复数形式产生群体聚集超过两两相伴的意象效果。基于此,笔者认为,两名词单词形式替换复数形式,与此相应,在语义方面,“apart”代替“in couples”说明距离——A duck and a goose swim in the river apart。

(三)《光景迫下走口外》

上畔畔的葫芦(咱们)下畔畔的瓜,

娶得下(那)婆姨(我)守不住(个)家(哟呀)。

有钱(那)的人儿(咱们)不离(那个)家,

无钱的(那)穷汉(我们)胡乱(那个)刮(哟呀)

葫芦和瓜(陕北主要种植南瓜、西瓜)同科不同属,形态相似,均藤蔓绵延,但葫芦种植在地势平坦、肥沃的土地上,而南瓜对土壤要求不高,种在有一定高度的田地。在陕北,南瓜一般种在田地的边缘,也就是下畔畔,方便茎蔓向外、向下生长。葫芦和瓜种植的地理位置、土壤条件和生长状况与“有钱的人”和“无钱的穷汉”生活状况和生存状态形成强烈对照。葫芦和有钱人都处在平稳的环境,生长、生活来源充足,而瓜和无钱的人则被置于边缘又不固定的境地,流离失所。这首民歌表达出穷苦人因社会地位地下、生活境况(光景)差而不得不离家外出谋生的凄凉,也蕴含着劳动人民在与自然互动中形成的认识转化为理解社会生活的二元论认识。

译文:

PovertyForcesMetoGoAwayforaLiving

One bottle gourd hangs high and another bottle gourd grows low,

Even with a wife, I have to leave home alone.

Those haves don’t have to leave home, you know,

And we have-nots have to go away for a living[11].

原文中两种植物在译文中只保留了葫芦,并且其所处的地理位置“上畔畔”“下畔畔”的相对概念转换为译文中两个葫芦的位置。虽然副词high和low表明葫芦的物理位置,一定程度上实现了与原文表层结构的对应,但与后面的内容失去了关联,即原文的隐喻结构和意义没在译文中传达出来。既然南瓜(指代瓜)在英语文化中存在,笔者认为在翻译中可以保留两种植物,并说明其不同的种植环境,映照人的生活境况,可译为“Bottle gourds grow in the rich field while pumpkins at the poor edge.”。

(四)《十三省地方挑下你》

长长(的个)剁面(哎)油汤汤,

常常里(那个)见面(呦)(哎哥的那个妹子呦)常常(呦)想。

“长长”修饰“剁面”,说明了面条的长度,是写实描写。首行中两个偏正短语间的关系在下一行的开头得以说明,因为长剁面在陕北饮食习惯里通常搭配油汤,剁面浇上油汤会产生香的味道。另外,“见面”又一语双关,既指吃面,又指见“妹子”。 “常常”,这个频率概念体现在两种食物、“我”与食物、“我”与爱慕的人这三对关系结合的方式中,是其共有的相似性。因为美味,两种食物经常搭配在一起;也因为此,“我”常常吃;因为“小妹妹赛天仙”,喜欢她, “我”常常与她见面。“常常”又修饰“想”,位于句末,是语义重点。“常常想”的对象既有剁面加油汤汤又有“妹子”,置于“见面”之后,可以理解为转折关系——虽然“我”常吃,但依然常想吃,虽然常和她见面,但常想念。但考虑到陕北人民生活的历史语境——生产生活资料普遍长期匮乏,长剁面配油汤虽美味但非日常吃食,也可以说,因为稀有,“我”并不能常常吃到剁面加油汤汤。那么“常常见面”产生似是而非的双重语义,“我”和食物、“我”和倾慕的人的关系具有了模糊多义性,形成了一种张力,表达了不足和渴望的心情。

译文:

I’veChosenYoufromGirlsAllovertheCountry

Often we cook noodles and more often they taste good, my dear.

And I often see you and more often I think of you[12].

译者在翻译提示里阐明了其思路:民俗层面上,翻译损失了油汤及其与面条的联系,转换为时间和频率上类似的结构关系。“Often”这个词准确地表达了其语符层面的相似性。如果将第二句译文句首的“and”去掉,与第一句句式平行,就能够间接地补偿了面条的“长长”和汉语的“常常”产生的语音效果。第一句译文中,“more”修饰“often”使频率增加,但面条好吃的情况多于做面条的次数,不合情理。原文隐喻产生的原因可以增补在译文中,用“as often”替换“and more often”,尽可能实现信息的对等。第二句译文的词、短语在字面意义上与原文基本对应,但绕开了深层涵义的传达,因此用“but”取代and,能够使原文语义相似性产生的情感张力在目的语中得以实现。

(五)《你哭成泪人人怎叫哥哥走》

河湾里石头打不起个坝,

手拿上相片片拉不上个话。

“河湾里”限定石头,说明位置、范围,符合打坝就近取材的原则,但也表明其形状、体积和质地不具有这个用途。“相片”在手上,手拿照片的人可以近距离看到照片里的人,但无法与他/她对话、交流。这两句句法结构相似,语义相似:客体(石头和相片)具备一种功能,但无法实现在此基础之上人更需要的另一种功能,折射出人的意愿与现实无法跨越、不可调和。手拿起相片是因为想念照片上的人,看照片是为慰藉思念的心灵,然而当面对着照片,却无法与照片上的人交流时,平添了一份相思的苦楚。这一节展示出陕北劳动人们对自然的观察和认识,并把这样的认识与社会生活联系起来。

译文:

HowCanIGoasYouShedFloodsofTears?

A stone, however big, is not enough for building a dam,

A photo of you in hand is not equal to staying with you in person[13].

两句都是否定句,与原文中“不”相对应,但句式结构不平行。首句中,译者仅仅提及体积概念,与原文的信息不一致。距离近应当替换体积大来实现信息对应,可译为“A stone, however close, is not suitable to build a dam.”。第二句中,of you和with you有重复之嫌,从语言经济原则的角度看,最好只出现一次you。同样,in person在staying with you之后,略显多余而达不到强调的效果。为了和前句平行,并且与原文信息等值,第二句可以翻译为“A photo, however handy, is not sufficient to release the feelings.”。

三、结语

葱、蒜、剁面、油汤、葫芦、瓜、鸭子、鹅、石头和照片,这些构成陕北人生产和生活常见的、零散的植物、动物、食物在民歌中被建构起种种关联,形成意象,使听者/读者产生联想和共情。陕北民歌词文本中也蕴含着劳动人们对自然世界和社会生活二元对立的认识论。《西北回响》中的译文存在语义信息不一致、不连贯的现象,反映出译者一定程度上忽视了原文文本内在的关联性和完整性,疏于考察意象在民歌这一文体中生成意义的方式和过程。译者主体,作为原作的读者,应当充分识解陕北民歌词文本中的隐喻,从句法、语法、词义、语音等语言的各层面对文本进行分析阐释,然后进行“创造性翻译”,在目的语中进行意义建构,使目的语译文与原文的信息等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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