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中
“我们沧州人……”曾几何时,说这话时,既不像人家北京人那么气派,也不像人家“阿拉上海人”那么自豪,心里倒很有些惶惑。也难怪,世上这样那样的人据以骄傲的理由很多,比如地位呀、才学呀、家庭呀、钱财呀、相貌呀等等,不一而足,最后连籍贯似乎也有了高低之分。全国三十多个省市自治区,还有港澳台,南方北方,城镇乡村,便不自主地排了座次。人们倘若关在屋子里趾高气扬倒也罢了,偏偏要去睥睨别个。大约是辩证法,皇帝下面没有子民就无所谓尊,大家闺秀无小家碧玉衬托便不显其贵。这样一来,沧州虽然作为一个中等城市,是一座因被施耐庵老先生生动描绘成宋代东京八十万禁军“林教头刺配沧州道”,由此而被逼上梁山的“历史古城”;是一座因有后周时期铸成的千年国宝——器宇轩昂、震怒若吼的铁狮子而著称于世的“狮城”,也是一座环京津、环渤海的优越地理位置、经济蓬勃发展的临港对外开放“新城”,然而,匍匐在北京、天津两大直辖市身边,颇有点尴尬。在全国成百上千个大中小城市中,沧州座次排在多少位,似乎很难让沧州人为之精神抖擞。
这有例为证。因了工作之余喜欢舞文弄墨,经常有机会去一些大地方和一些发达城市参加笔会。有一次经历却让我大跌眼镜。那年夏天,我在南方一个城市宾馆登记住宿(当时,还不兴身份证),我自报家门:“河北省沧州……”漂亮的女服务员笑了:“错了吧,常州是江苏省的。”我向她耐心地解释,并随手写下了“沧州”二字。女服务员满脸的疑惑:“沧州?还有这么一个地方吗?没听说过……”我一时语塞。那几日,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好在在美丽的千岛湖畔有了一次美丽的邂逅,才让我的心情“阴转晴”。那日上午,我们要去海瑞祠,在排岭码头登船时,我和朋友用沧州话交谈,忽然,一位美丽的姑娘拉着一位老太太手过来了,冲我们喊了一声:“嗨!沧州老乡!”那语气,那神态,极大地感染了我。从交谈中得知,她母亲是沧州人,父亲是本地人,因为母亲虽然在此生活了30多年仍然是乡音未改。老太太听着我们的话感觉熟悉亲切,才让女儿上前和我们主动招呼。我与老太太用沧州话交谈着,颇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惊喜。
如今,随着沧州便利的交通、京畿道京津经济商业圈子暨沿海大开放机遇的飞速发展,沧州的知名度也在空前提高。而很多时候,提起沧州,天南地北的人仍会说:“沧州啊,知道!林冲发配的地方嘛。”言外之意,沧州就是一个蛮荒、贫穷、落后的苦海沿边。其实,沧州在历史上就是一个丰饶的地方。这是一座被误读的城市。几千年来,在沧州这块神奇而充满魅力的土地上,演绎了多少壮怀激烈的风云故事,诞生了多少慷慨当歌的仁人志士,积淀了多少厚德载物的人文情怀,孕育了多少名扬中外的文明成果。沧州,地处渤海之滨,拥有大片的肥沃平原;著名的京杭大运河穿城而过,汤汤北去,滋润得这方厚土人杰地灵。作为津南名城,都城门户,出了多少英雄豪杰,旷世奇才啊!或问:那时的沧州人一定很傲吧?一定,因为谁也不能脱俗。他们是响当当的沧州人!
可是,为什么后来被人认为是荒蛮落后之地了呢?这不得不提到那部著名的古典小说《水浒传》。遥想当年,明代燕王扫北,兵燹频仍,曾经丰饶和谐的沧州大地一时生灵涂炭,人迹灭绝。后来,经过朝廷长达十八年的运作,从山西洪洞、山东即墨和江苏迁来了诸多移民,才使这块几近荒凉的土地热闹起来。《水浒传》第八回“林教头刺配沧州道,鲁智深大闹野猪林”和第十回“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陆虞候火烧草料场”是书中的精华部分,都与沧州有关。然而,施耐庵老先生却是凭想当然写稿的,他没有来过沧州,却固执地认为沧州偏远,偏远即荒蛮,荒蛮即落后,落后即适于让“罪人”发配。试看,沧州属于华北平原,哪里来的山?没有山,哪里有山神庙呢?倘若硬是要在小说里往这里“发配”林冲,写成“风雪海神庙”倒能说得过去,因为沧州地处渤海之滨。小说是讲究细节的,细节的失实给这部著名的才子书造成一个“硬伤”,却无意中让天下人知道了沧州,也让天下人误读沧州数百年。可见,凭想当然写作害死人啊。
沧州人的古道热肠和侠肝义胆是世人皆知的。究其缘由,或许与地域和水土有关。这里濒临渤海,有着广袤的湿地,洼大村稀,草莽英雄和绿林好汉层出不穷,加之剪径的匪盗、贩卖私盐的商贩和众多的武林高手,天天都会有传奇故事发生。读沧州市政协编辑出版的《名沧州》,你会看到无数沧州武豪行侠仗义的真实故事,一大批武术名家声震遐迩:敢于藐视皇庭的绿林大侠窦尔敦,立志振兴国术的精武元祖霍元甲,戊戌变法中,冒着生命危险成殓谭嗣同遗体的义士大刀王五,屡次在上海滩挫败洋人擂主、让国人扬眉吐气的一代武术名家王子平、佟忠义,宣统皇帝殿前侍卫、康德第一保镖霍殿阁……一个个受人敬仰的人物,都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沧州人,颇让今日沧州人平添了几多英武自豪的剑气底气。
生长在这样一个地方,作为沧州人,耳濡目染,自小就懂得身子骨的强悍胜过一切。多少年来,沧州人使拳弄棒、练武习跤蔚然成风。在强身健体的同时,也滋养出了粗犷仗义、豪放不羁的习性:对朋友披肝沥胆,对小人不屑置理,与仇人势不两立。沧州人很难学会矫揉造作和虚以委蛇。路见不平,拔拳相助的事经常发生在出差外地的沧州人身上。有一年夏天,沧州炼油厂的一位姓郭的青工出差北京。他在街上闲逛时,看见两个凶神般的彪形大汉正在打架,旁观者众,却无人敢上前劝开。小郭大吼一声:“赶快住手!”话到手到,一手抓住一个,不费力气就将扭打在一起的两个汉子拉开了。两人还要动,却完全动弹不了了。小郭哈哈一笑,道声:“两位大哥别徒劳了,我是沧州人,武术散打冠军!”这件事分别被登在《北京晚报》和《沧州日报》上,题目就是《我是沧州人》!几年前,一位在青海格尔木打工的沧州小伙回家过年,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遇到一位双脚严重冻伤,已经奄奄一息的温州小伙。沧州小伙不忍心抛下这位素昧平生的温州青年,毅然背起了他,说:“兄弟,我背你回家!”历经千辛万苦,三天三夜,沧州小伙终于将温州青年安全送到家。这件事让温州和沧州结成了友好城市。从这两件事上可以看出,沧州人在固守尊严方面,在是与非、正与邪的激烈交锋之时所迸溅的良知火花,所展示的原始天性。
我认为,沧州人的侠义行为,恰恰是为我们这个物质越来越发达,人的精神越来越委顿的社会,提供了一个可供警示的参照系。同时,也是为“行侠仗义”“侠骨热肠”等等这类似乎陈旧、似乎落后于当代潮流的词语进行了新的诠释:侠与义,包含了人性中非常重要的因素,那就是诚信与责任。
曾因主编文史资料,拜访过一些沧州民间艺人、武林前辈。令我感佩的是,这些可敬的老人,尽管在各自的历史上都有过自己的辉煌,上过志书,入过典籍,但他们的生活大多都很淡薄,很低调,不赶风头,不凑热闹,名利场对他们毫无吸引力,似乎自觉地与世俗浮华保持距离。我认真思考了一下,终于顿悟:这些秉承着沧州人正统血脉的前辈,胸中自有一股特立不倚的英雄豪气,从容洒脱,俯仰无愧,是他们的大境界;唯有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是他们的真实写照。
浓烈的白酒,是先人为中国乃至世界留下的有形文化遗产,散发着让人痴迷的醉人芬芳。它或如江南女子的含蓄温柔,或如北方男子的刚烈醇厚,或如大家闺秀般高雅隽永。虽品种、香型不同,但都以其独有的文化底蕴和包容的哲学精髓而弥漫着刚柔兼容的一脉真香。
而文人与酒的结缘,使得中国酒文化的内涵更加丰富。试看,在古代文人的诗文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字莫过于酒了。几乎每一部古典名著都有关于酒的描写。《封神演义》《西游记》《水浒传》《红楼梦》《金瓶梅》等作品中,很多人物的命运和故事情节都与酒密切相关。唐诗、宋词、元曲中,许多都是诗、词、曲中有酒,酒中有诗、词、曲。且不说李白的“举杯邀明月”,也不说苏轼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更不说元曲中“酒钱怀内揣,葫芦在,大家提出来”,单是一部《全唐诗》,要找出与酒有关的诗句,也是俯拾即是。这些带“酒”的诗句,都道出了一种心境和情趣,道出了作者的一种人生态度。台湾诗人洛夫说得更绝:“要是把唐诗拿去压榨,至少会淌出半斤酒来。”这就难怪世上有许多人,一直认为酒与文人有着密切的联系,更有人认为:文人皆爱酒,诗人是酒徒。这认识虽然偏颇却也不无他的道理。
很多时候,文人饮酒,一般重在尽兴。因此,过程很重要。饮酒行令,是中国人在饮酒时助兴的一种特有方式。一般是指席间推举一人为令官,余者听令轮流说诗词、对联、谚语等,违令或输者罚酒。据说,李白、贺知章、王之涣、杜甫四人联诗行令,就联成了一首妙诗:“一轮圆月照金樽(贺),金樽斟满月满轮(王)。圆月跌落金樽内(杜),手举金樽带月吞(李)。”整首诗联缀得天衣无缝,可谓高雅之极。在这里,酒启发了诗人的心智,让诗人的才华得到了很好的展现。
我有一位诗人朋友,爱诗如命,爱酒如命。在他眼里,诗跟酒是一回事,并自拟一联:“茶到微浓无倦意,酒到小醉有神思”,还请书法家书写装裱后挂在客厅里。他认为,诗需要性情,而酒能激发性情。后来,因为年龄和身体的原因,他戒酒了,诗却没戒。他惊奇地发现,原来没有了酒的刺激后,照样能写出诗,且诗比之以前更好、更纯美。此时才知,自己多年以来被酒骗了。
坦率地说,酒有麻醉神经的功效,可以让人一时忘掉烦恼。酒入愁肠,醉解千愁;酒也有舒缓压力的作用,让人从慌乱中镇静下来,微酣之时,一切事物都会变得美好起来。酒还是社交的桥梁,推杯换盏中友情加深,其乐融融。
酒逢知己千杯少!那当然是文人的夸张。但这酒怎么喝?李白是“斗酒诗百篇”,曹孟德则是“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甚至还玩出“青梅煮酒论英雄”的花样。有人说,酒与诗与文没有血缘关系,又与情绪甚至灵感难解难分。可也有例外。上面所提到的我那位诗人朋友,不就是如此吗?
写到这里,有一个避不开的问题就是,无论是文人还是其他什么人,到底喝多少酒、怎样喝才合适呢?古人说,酒饮微醉,花看半开。饮酒不醉为最高,如诗仙李白,他喝得最多的一次,杜甫做了生动地描写:“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这酒喝的是多了,似乎连皇帝的话都有点不听了。其实,细一想,李白并没有真的醉。因为他还知道天子是君,高高在上;自己是臣,是小小的我。他的醉酒,充其量是“佯醉”。如果是真醉了,就不仅是“天子呼来不上船”,而且要称“爷是李白酒中仙”了。倘真如此,碰见度量大的明君,“夕贬潮阳路八千”,饶你一条小命;倘遇见暴君如秦始皇者,便“千刀万剐李白肉,一缕诗魂上青天”了。李白先生的醉酒,或真或佯,都有一点恃才傲物、借酒作秀的感觉。而当代文学大家汪曾祺和林斤澜的一段饮酒佳话,却使我感慨。
那年夏天,我在井陉参加一个创作会,与著名作家刘绍棠先生胞弟、《民间文学》杂志社社长刘绍振有关于“酒”的一次聊天。话说长了,绍振先生说到小说名家汪曾祺与林斤澜的一段饮酒佳话。二位作家曾相约去黄山游览,在黄山市(当时叫屯溪),那里有“明清一条街”。因为看着舒坦,两人一人一碗螺狮,一个口杯,温上一瓶黄山特酿,自斟自饮,自话自说。两天两夜,二人不游黄山,只是喝酒,也没醉,就相约打道回府了。听了这段趣闻,我不禁笑了。我相信这是真的,因为绍棠、绍振先生和汪曾祺、林斤澜二位先生都是熟人。刘绍振先生说:“所谓善饮者不醉,善知山水者未必要亲临山水中。你说,汪曾祺半生坎坷,若没有这一口酒,怕不会有其晚成的如水如月的文章吧?”
我常想,文人看重这杯酒,似乎更看重这盈盈波光中浓缩的一杯菁华。因为它浸润了中国包容之智的哲学精华,不断地给文人以智慧的人生启迪,胸中块垒和世俗已经被这醇和的香气渐渐涤荡干净,在你感怀自然造化所给你带来的喜悦之时,心情慢慢平复下来。渐渐看淡那些尘世的纷扰,以高屋建瓴的气度,感受包容是一种胸襟,一种感悟,一种豁达,一种天容万物的高远之境;人因包容而豁达致远。尽纳天地之心,包容众人之智,完全融化在天、地、人三者醇柔和谐的酒香之中。
由汪曾祺和林斤澜二人的饮酒风度,我认为,文人把酒,在包容中感受高尚之气,在回味里尽享柔和自然。美酒在杯,盈盈在握,悦乎身,感于心,悟真道,让文人化酒香为笔下汩汩流淌的诗与文。因此,美酒乘美文美诗成中华文化之经典;美酒让文人尽情领略容者大成之韵,或忧国忧民,或干预时弊。
在文章的最后,我想告诉大家:酒,大量地出现在古代文人的笔下,是有原因的。古代文人离不开酒,正如他们离不开政治一样。古代文人做学问的目的性很强,就是为了金榜题名,衣锦还乡。所谓学而优则仕,终极目的还是为了做官。从这个意义上讲,古代的政治实际上是文人的政治。政治同样离不开酒:得意时需要酒来助兴,失意时需要酒来释怀。于是就有了范仲淹的“酒入愁肠”,有了苏轼的“酒酣胸肝尚开张”,也有了欧阳修的“把酒祝东风”,辛弃疾的“醉里且贪欢笑”,更有柳永“拟把疏狂图一醉”……
壶中有日月,肚里盛乾坤。文人与酒,是一个扯不断、理还乱的永久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