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秘前行

2023-02-20 01:32张品成
延安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安顺老爷管家

张品成

伍天抱五岁时问他爷伍万晨:“人家敬神仙,我家敬神农。神仙和神农是不是两兄弟呢?”

他爷伍万晨说:“神农也是神仙呀,家家敬的都是神仙,怎么扯出兄弟了?你看你?”

“姓神的都敬吗?那神经呢?”当地人骂人话里常跳出这两字,“神经”是指糊涂家伙笨人癫佬。

他爷伍万晨就笑了,拍拍伍天抱的后脑。“你小小人儿就别老想这些事了,会脑壳里长乱草,变成神经的。”

伍天抱娘也说:“就是!伢呀!听你爷的。脑壳里长草那不得了喔!会被人熬了吃了。”

伍天抱脸就煞白了。他家里那些钵钵和罐罐,熬的盛的都昰黑黑汤汁,然后给到家来求诊的人喝。要不就给人抓了那些根根蔸蔸茎茎叶叶回家自己熬了喝。

伍天抱想,我脑壳吧怎么能长草长树长藤蔓的呢?

他不再问神农神仙什么的了。

人说靠山吃山,这句话放在伍天抱家最合适。山里长草长树长藤蔓,伍天抱祖上就靠了这些山里长的树呀草呀藤藤蔓蔓,养活了一代又一代人。

伍天抱祖上是这一带的土郎中,给人治疫诊病。一代一代传下来,传男不传女,到伍万晨这,也不知传了多少代。但伍家每代人却都名声在外,不是有什么特殊手段,是祖传秘方,不是一个,是好多个。其实伍家男人自己很清楚,一切都来自山里,说穿了,就是些山里生山里长的东西,树呀草呀藤藤蔓蔓……,弄了来,搭了配了,熬成汤,制成丸。但关键是草树藤蔓怎么搭配,那些根根蔸蔸茎茎叶叶藤藤蔓蔓从山里弄回,普通人家就做了木料,或者干柴木炭。但伍家祖上,知道怎么搭配,每样各自多少分量,这么一弄,就成秘方,神丹妙药,一代代传下去,就是祖传秘方。外人不知不晓,只伍家男儿知道,一线单传。你说山是不是伍家的金库嘛,世世代代祖祖辈辈这么传下去,那“金库”里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伍家祖传了秘方,也祖传了一句家训。“勿为蛇,欲吞象”。俗话说,人心不足蛇吞象。说的是贪心。做人切不可太贪。于人,安居饱食暖身即可,于家,小康安宁富足即可,不重利重口碑德行。

伍家一代代这么做的,也确得到乡人亲友认可,说到伍家祖上及伍万晨,都竖拇指。家里四面墙上,也挂了些病人送来的锦旗匾额。

伍天抱十三岁了,伍家祖传秘方传男不传女一线单传。传传就传到伍天抱身上了,伍天抱前头两个姐,娘生了伍天抱后就像被一只手关了闸,没见肚子再隆起过。伍天抱成了独子,还真就一线单传了。从伍天抱能走路起,爷就教他识百草。

伍天抱后来知道了那些植物,那些根根蔸蔸茎茎叶叶藤藤蔓蔓。他也早知道家里为何不供别的神仙菩萨只供那叫神农的古人。

伍天抱后来也知道了关于神农的故事,神农识百草,那些根根蔸蔸茎茎叶叶藤藤蔓蔓,从中识得药性。也就知道“百草”治“百病”,神农是郎中的“老佛爷”,人家不供,但伍家当神供了。

伍家名声在外方圆百里无人不晓,讲起,都竖了大拇指,说那家人好手段,治百病,人也心善。多对人有仁慈,慈悲心肠。人家感激救命之恩,送锦旗匾额屋子四周挂个满满,外面来人,谁见了谁都啧啧。

要是那年里标不出现,也许龙回镇啥事没有,一切风平浪静。但那年秋里标现身了。

里标是个人物,是这一带有名的山大王,其实就是山匪。占山为王,横行乡里。里标是个凶悍的角,谁见谁怕,心狠手辣。但里标不抢穷人,专以富家为目标。为匪者,要的是钱财,穷人家多是能穿个暖吃个饱就心满意足相当不错的了,还有上无片瓦下无一寸之地的赤贫人家。里标来是冲了有钱财主们来的,所以这一带富家建宅院。宅院是这一带客家人的一种特殊建筑,高墙厚门,窗小且设在高处,四角都筑有碉楼,碉楼有枪眼,方圆几十丈内无死角。讲究的还四围挖有深沟,类似古代的护城河。宅院里有井,亦有池。大门用铁皮包裹不说,门斗上方还有暗沟,可蓄水,一旦有人用火攻门,可放水灭火。

建筑很特别,防刀枪也防火攻水淹……

里标是什么人?他要在这一带为匪,得有好脑壳,脑壳里常常要出新招出智谋。正应了那句话,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里标脑壳好使,里标总能有破防和好手段,总能有办法得手。

所以这一带的富人视他为敌。先是补上宅院的缺陷处,以防为主,但不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吗,任你千变万化,里标总能找出破绽总能得手,就给财主麻烦不断。

那片崇山峻岭深处,里标筑了匪巢。时不时出山,在这一带乡间常出没,搅得人心惶惶,鸡飞狗跳。官府当然对他进行围剿,但里标仗了山高林密,神出鬼没。且官府派出的兵,没个好处,谁真的去那鬼地方受那份罪?说不定挨个冷枪一命呜呼。每回进山剿匪,也多做做样子,雷声大雨点小。

里标的出没,那些日子最纠结的是龙回镇的财主刁飞万。龙回离奇龙山最近,奇龙山处大山中,山高林密,崖陡路险。里标的匪巢就安在奇龙山的一处大洞子里。

按说是龙回的财主刁飞万是里标的近邻。兔子不吃窝边草。不仅不吃窝边草,里标这群匪,是那种江湖上匪盗,不是那种游兵散勇乌合之众。里标这群匪讲道上的规矩,就是平常人说的盗亦有道。里标这群匪很讲究,规矩挺多。也都是江湖上那一套,比如“八赏规”与“八斩条”。“八赏规”是忠于山务者赏、拒敌官兵者赏、出马最多者赏、扩张山务者赏、刺探敌情者赏、领人最多者赏、奋勇争先者赏、同心协力者赏这八种人得赏得奖励。

这事里标讲究,所以,里标为匪,常出没这一带,于刁飞万并不是什么太大的麻烦。但刁飞万不仅财大气粗,且钱多势旺,自视是地方一霸,且建有最大最坚固宅院,固若金汤。山里毛贼,根本不放眼里。

每次里标率众广喽啰从龙回刁家大宅院边上经过,都感觉到那种大门紧闭的宅院里墙缝和小窗的那些目光。别的人家里标率众过身,关门闭户,也关灭了笑声歌声,连鸡鸣狗吠也都被什么收了去,周边寂静无声。但财主刁飞万家大宅院里不一样,竟然从那些高墙缝隙间,走马廊及碉楼的枪眼里漫挤出笑声和歌声。

太不把里标老大看在眼里了嘛。这不故意挑事吗?里标心里就搁了块黑石头。来来去去往龙回过了几回,心里黑石头就多了起来。终于不堪负重,忍无可忍。里标觉得这“窝边草”不吃还真不行。

就有模有样地攻了一回刁家宅院,虽高墙厚壁,易守难改,久攻而未果,但却让宅院里刁家大家族百十号老少虚惊了一场。围了刁家宅院,墙里的人出不来,墙外的人进不去。虽说宅院里屯积了足够吃食,亦有水井及其它。生活所需,足够应对三个月有余。但墙外的牲畜呢?还有田里作物什么的,无人照看,皆荒了废了。

里标还叫人在宅院外堆了柴,墙高,围门包铁,火攻也徒劳。就是强攻,损兵折将,那是不划算事情。然里标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不攻宅院但攻人心。

到日头落山,宅院周边就点了一圈篝火。里标的喽啰们就在那做烧烤,弄了人家的狗什么的来,架在火上烧或者炖。然后就放肆了喝酒,疯张无度,唱闹到半夜还鸣锣,燃放炮仗,喊打喊杀地吆喝。里墙的男女老少心惊肉跳彻夜难眠。

里标不为别的,这是玩人哩,分明是捉弄刁飞万的嘛。看你姓刁的一土鳖还目中无人不?

就这么围了刁家那座大宅院有十天,直到墙外的刁姓亲戚觉得事情似乎很严重,托人带信去了建阳刁飞万他弟刁飞千那。刁飞千在建阳任保安大队队长,率了一队兵荷枪实弹火速驰援龙回,里标才率众撤去,遁形深山。

十天里,刁家虽无人遇有不测,财产亦未损失分毫。可一族人久久难定惊魂。田里作物棚里牲畜十天失去照应,皆有损失。

但那么个“劫难”还远未结束,隔三差五的里标来龙回跟刁飞万玩这一招。那个匪首,不急不躁,从容镇定,依然不图财不图命,只图乐,快乐开心玩一把。他把刁飞万当玩物哩。

刁飞万一族人就那个了,不堪忍受。里标神出鬼没,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出现在刁家宅院周边。总不能保安团隔三差五地往龙回来吧?保安团负责地方治安,你个偏远的龙回,就刁家的一处宅院,你团长公器私用,保安团师出无名。

刁飞万一族人那些日子心力交瘁,这事横竖得有个了结。里标那伙匪,成刁飞万眼中钉肉中刺,恨之入骨,不除之寝食难安坐卧不宁。

刁飞万和他弟刁飞千说:“里标匪众,是刁家一大祸根,不除之刁家无安宁之日。”

他弟刁飞千说:“这么的被个山匪捉弄也确不是个事,安居方能乐业,得一了百了。”

习飞万说:“怎么个了法?”

他弟刁飞千说:“请官府派官兵清剿!”

刁飞万斜了眼看了他弟刁飞千好一会:“怎么请?那些官兵是大菩萨,谁能搬得动?”他弟刁飞千说:“有钱能使鬼推磨……”

刁飞万横下一条心,就是割心头肉,也得拿出这笔钱。他卖房子典地,把家里积蓄都拿了出来。

那天,龙回干燥的山路上漫卷了一股烟。那烟一直扯到了刁家大宅院那才止息弥散。烟尘散去,乡人看见的是几匹马。

马停在那门边,马背上跳下来几个穿军服的人。

那个师长带了一队人来,他们进了刁家宅院。师长长了一对豆豉眼,还不停地眨眼,那对眼就更显小。

小眼睛师长带了参谋几个宅院上下走了一遭。老爷刁飞万和管家安顺弓了身,挤一脸的笑。老爷刁飞万把里标骚扰之患又叨叨了一遍。

“度日如年呀!”老爷刁飞万说。

“苦不堪言呀!”他说。

豆豉眼师长大嘴一直抿了没吐一个字。中午时分,宴席已弄好,一桌的可口荤腥,好酒好菜地摆了。一行人依次入席,客人坐主位,主人笑了说:“穷山僻壤,无海味招待贵客,山珍还是不缺的,长官不必客气,到刁某这开怀畅饮才是!”

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杯来盏去,酒足饭饱。豆鼓眼师长依然没扯正事。

出门,翻身上马,才对刁飞万说了一句话,“过几天会有兵来!”

老爷刁飞万就等了。

过几天会有兵来。是几天,豆豉眼没说,那就等。

刁飞万爬到刁家宅院最高处,鼓了眼往那条路上望,望眼欲穿。

等了两天没见人来,接着等。总归会来的,吴师长什么人?答应的事能食言?

第四天第五天依然没见兵来,足足等了半个月,依然没动静。

刁飞万灰着脸跟管家安顺说:“鬼东西蒙骗我们。”

管家安顺说:“刁飞千带来的朋友,又收了刁家定金走,吴长官体面人,能随口诌诌?”

老爷刁飞万觉得管家的话确有道理,第十六天,刁飞万还是爬到望风楼,从那地方豉了眼睛望。

那边,有人往刁家宅院这边走。不是兵,三男人都挑了柴,是卖柴的。

又隔了一袋烟功夫,路的那头,又出现三个樵夫,挑了柴,往宅院里走。

老爷刁飞万纳闷了,秋里,围里的柴房已备个满满,要过冬,柴和炭必备足。怎么还进柴?再说,刁家有专门砍柴的下人,不必从外买进的。

老爷刁飞万一脸的疑惑,急急下了楼。那几个男人正在解着柴捆,几捆柴散了一地,柴中间,现出一杆长枪,六个“樵夫”六杆枪。

刁飞万老爷说:“就你们?”

“哦嗬哦嗬!”几个男人哦嗬了。

“能成?”

“你看你刁老爷说得?能成?你看你这么说。”领头那男人说。

“哦!”

那男人从衣兜里掏出盒“三炮台”,拈出根递刁飞万,刁飞万举了举手里的水烟壶:“我吸这个!”

那男人自己将烟点了,说:“吴长官叫我带了五个人收拾你家祸患。”

“哦哦,你是领头的。”

“叫我唐三南。”

“我说唐三南……”

“杀鸡焉用牛刀?就我们几个就够了,足以收拾了里标。老爷你放心。”

“山高林密,里标又不是一般的角色。”

“就是非同一般,吴长官才想出这高明谋略。”

“哦!”

“大海捞针不如守株待兔。”

“哦哦!”

老爷刁飞万和管家安顺哦着,云里雾里那么。

“守株待兔?”

领头那男人笑了,说:“是的是的!守株待兔。老爷,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不是云里雾里了,是泥糊里了。老爷刁飞万和管家安顺脑壳里现在满是糊糊。

领头那男人说:“我们来这的事,千万不可声张,只当我们是你家帮佣或者长工。”

“你看你长官说的?”

“我们身份就你两个知道,说出去就办不成事了。”就如此这般把吴师长的计谋和部署详细地说了出来。

老爷刁飞万和管家安顺点着头,齐齐说:“放心放心一万个放心!”

几个男人就住在了刁家宅院里,看去就像新顾来的帮佣,他们也干活,干得有模有样。也不抽“三炮台”什么盒烟了,下人哪有抽那么好烟的呢?他们也跟了吸旱烟。这么,就没人有疑心,只是开口说话不是当地口音,但他们也不大说话,开了口,总是让宅院里刁家老少觉得怪怪。

守株待兔终于守来结果。那天,有人急急跑来报警。里标那帮匪又现身龙回了,气势汹汹往刁家宅院这方向来。他们又想玩以往那一招,给老爷刁飞万脸上抹尿,挫老爷刁飞万气焰气势。

里标依然站在那块大石头上,他对刁家宅院里暗藏的杀机毫无觉察。依然故我,大咧咧牛哄哄。那么张扬了,吆三喝六。他要玩弄老爷刁飞万,他想让那个财主难堪受窘,给自己取乐。

但没想到那面墙的两面碉楼有五支枪,枪口都瞄准了他。那天里标有点运气,天气晴朗万里无云。西下的太阳无遮无掩,那两碉楼面西,枪口被那阳光耀得灿烂,领头那男人举了望远镜往那方向看,阳光晃眼。另五个男人的眼也让强光晃了。

这就让里标保了一条命。

机不可失,日头落山前必完成那致命一击。

五个男人瞄准了里标,领头那个挥了下手,五支枪齐齐发射。五颗子弹像五只奇特的虫子,撕裂了夕照往里标身上飞窜。

要不是阳光晃了五个男人的眼,里标肯定没命了。那五人都是豆豉眼师长从队伍中选出的神枪手,平常时候,百步穿杨。可那天五颗子弹有两颗击中了里标。

里标那时应声倒地。

老爷刁飞万和管家安顺在宅院望风楼上是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的。

老爷刁飞万把余下未付银子交五个男人带去给豆豉眼师长。还设宴送行,一脸的感恩戴德,千谢万谢。心头拿下了那些黑黑石头和满腹的乱草,好呀妙呀!一族的老少男女,总算能安宁了过正常日子睡安稳觉了。

守株待兔,擒贼擒王。这步棋走得出其不意出人意料。吴长官到底有过人的本事,不然怎么能做到师座位置。能出人头地做师长,毕竟是有道理的喔。眼虽小小,但看事看人看世道一切看得透透。

阿弥陀佛!

老爷刁飞万那么想。

他一身轻,像年轻了二十岁。

伍万晨和龙回的乡人,没觉得那天发生了什么。五声枪响很平常,里标过路龙回也平常。不是一次两次了,兔子不吃窝边草,吃的也是富家。反正里标也不抢普通人家,抢的是大户。大户人家有宅院,高墙壁垒,防得住就防,防不住活该倒霉,破财消灾。

刁家的宅院防里标没个事,但里标并不在意高墙壁垒,他不攻城在于攻心。里标不图财只图其它,里标的人将刁飞万的宅院围个严严,彻夜的篝火响锣鸣炮也让龙回的乡民习以为常。

响几声枪他们也当成爆竹。

没人知道刁家宅院里外发生的那些事。人们啧啧了几声,街谈巷议了一阵子,风就把一切吹个干净。

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大早的伍万晨跟伍天抱他娘说:“屋里料没了,我进山弄些来!”伍天抱他爷说的料是指药材,就是那些草药那些根根蔸蔸茎茎叶叶藤藤蔓蔓。

伍天抱他爷伍万晨去山里采药,却迟迟不见归屋。

伍天抱看到天黑了,屋檐上一只黑鸟专用高声低怪怪地叫,听得伍天抱皱起了眉。问他娘,“娘!我爷还没归屋?”

娘说:“你爷没事,他在山里能有个什么事?”

第二天一整天,也没见爷的影影。

到第三天,爷依然没归屋。

伍天抱娘正揪心这事,男人从来没连了两天没回家的。

人能去哪?遇到猛兽?爬崖失足跌了摔了?还有别的什么意外不测?

想不出,急得成热锅上蚂蚁。找亲戚们商议,说:“别急别急,真有事,急也没用!去山里找人!”

众人去了趟山里,分头找了许多地方,伍万晨常去的去处,都找了个遍,不见线索。

伍万晨确实出了意外。

那天他正往龙回家里去,路边跳出两汉子。伍万晨想,莫不是碰到匪了?但里标的喽啰伍万晨都认识,常去他那索要草药治伤疗病。从来都和和气气,毕竟别的富家可抢,但郎中谁也不能得罪,为匪为盗也是人, 人吃五谷,孰能无病?再说,里标匪众,从来都是明人不做暗事,不遮脸蒙面,响当当汉子。

今天却蒙了面?

伍天抱爷伍万晨想,碰到麻烦了。这两人不是里标的人,是哪路来的毛贼?

伍万晨说:“大哥!我是龙回伍万晨伍郎中。”

那两人说:“找的就是你龙回伍万晨伍郎中!”

“你看你大哥,我身上没票子银洋……”

“你看你伍郎中说的?我们又不打劫你,我们是去龙回请你。”一个男人说。

“就是!”另一个男人说,“没想到我们这么好运气,能在这地方撞见你,我们走运了哩,你看,你不信命还不行!”

“哦!”伍天抱他爷伍万晨哦着,他和龙回的乡人都不知道那天在刁飞万家宅院那发生的事。

两个男人把伍天抱他爷伍万晨带到大洞子里,一直带到那张床边,床上躺着的是受了伤的里标,里标昏迷不醒,两颗子弹虽都不是打在致命地方,但流得血太多,且还伤口有红肿,子弹都卡在皮肉深处的某个地方。

里标看来情形不妙,命悬一线。

所以,喽啰们才急急要请伍万晨来,他们觉得就是冒险也得请郎中来,且要有手段的郎中。那就只有去龙回了。龙回宅院暗藏杀机,刁飞万那狗东西,让里标吃了亏。难说还暗藏了官兵在龙回?他们准备派两个人夜里去龙回请土郎中伍万晨,没想到却在半路上撞见了他。

看来里标老大有救,命悬一线,这不来了一线希望吗?

伍天抱他爷伍万晨看了看伤口,里标伤得不轻,但不管伤轻伤重,伍万晨都得援手救治。一来伍天抱他爷伍万晨心地慈善菩萨心肠,他们伍家自古就有家规。遵行道上规矩,扶危济困悬壶济世济苦怜贫慷慨仗义。二来就是不情愿也没退路,治与不治现在已经由不得伍万晨了。

伍万晨没去哪,伍万晨就这么在土匪里标那滞留了十二天,没人给他送信龙回报平安,众匪当然不能派人告之伍家。一直到里标的伤已经渐有了好转,才跟伍万晨说:“谢伍神仙救命大恩,你妙手回春,救了我们大哥,你可以回了,家里人惦了哩。”

伍万晨揣了里标给他的几块银洋往龙回走,伍万晨不肯收里标的钱,里标说:“这点银洋比起我一条命,根本就九牛一毛,你伍神仙不肯收,那就是看不起我里标,人说是我绑了你来这的。”

伍天抱他爷伍万晨没话好说了,只能揣衣兜里回到镇子上。伍天抱的娘喜出望外。

“哎呀哎呀!你个鬼,你去了哪也不吱一声?”伍天抱娘这么说。

伍天抱他爷伍万晨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跟女人说了。

女人说:“回来就好,这些日子让人揪心。”

本来以为一切正常,日子和以往那么,平静地过下去。但那天里标又从龙回过身,里标站在刁飞万的宅院那石头上,有模有样地朝宅院方向喊:“你个刁飞万吔,你叫人放冷枪,你没收了我的命,那就有人收你的命。”

刁家宅院里,有人尖声地喊:“哎哎!那真是里标哩!”刁飞万和管家安顺急急上了望风楼。

刁飞万和管家安顺在望风搂上睁大眼睛望,张了耳朵听。看人是那个里标,听声也是那个里标。豆鼓眼师长的人不是说里标挨了几枪应声而倒早见阎王爷了的吗?怎么又活跳跳现身在了龙回?刁飞万族人的灾难又开始了,且接下去又是隔三差五没完没了,那刁飞万和一族老少的眼中钉肉中刺又出现了。那些磨难永难消除周而复始,刁飞万坐卧不安寝食难安惶惶不可终日,他能不纠结?

谁也没想到伍天抱家里会出意外。

老爷刁飞万跟管家安顺说,“走,去会会那个土神仙!”

管家安顺当然知道刁飞万要干什么,他说:“老爷这用得了你自己去?我找人把他叫到宅院里来就是!”

老爷刁飞万的用意很明白,里标又出现了。明明那天是挨了枪子的,不是一颗是两颗还可能是几颗?看着那个匪首倒地,人被抬走后,老爷刁飞万和管家安顺去那看过,一大摊的血。那还能保命?可里标硬是大难不死,起死回生,是有高手帮了他,把里标从阎王爷那拉了回来。

那些天,伍万晨莫名就失踪了,失踪了有十天,现在真相大白,不用说,伍万晨是去了里标匪巢,去给里标疗伤救治。不管是怎么去的,劫持去的,请去的,反正他是去了。

是伍万晨妙手回春,把里标从阎王爷那拉了回来。

但管家的话也没错,你个老爷,也是一方富豪,有身份的人物。何况老爷你是去找姓伍的究责“算账”的,该把他掳了来。

老爷刁飞万笑笑着,轻描淡写。

“我们去伍万晨家看看。”老爷刁飞万说。

伍万晨一家人谁也没想到老爷刁飞万会出现在自己家门口。

伍天抱娘听到敲门声,说“来了来了!”打开门,“哎呀!”了一声,眼就大了一轮,大惊失色,手里瓢丢手掉在地上。

“是刁老爷!呀!是你!”伍天抱娘说。

老爷刁飞万笑笑着,一脸和气。

“怎么?不欢迎?”老爷刁飞万说。

“哪里哟!”伍天抱娘说,“谁知道刁老爷来我们这脏乱地方?”

伍天抱爷伍万晨从偏屋出来,伍万晨搓着手,一脸的诧异窘迫。刁飞万突然地光临自己家中,确实万万没想到。

伍万晨说:“刁老爷光临,定有重要事情。”

老爷刁飞万笑笑:“路过,看看。”他真的在屋子里走了一圈,伍万晨家堂屋不大,一张吃饭的八仙桌占了不小的地方,还堆了一些坛坛罐罐。但四面墙却满是“辉煌”,挂满乡人送的匾额和锦旗。老爷刁飞万看着墙上那些匾额锦旗,看得很专注。

伍天抱爷伍万晨却专注看老爷刁飞万那张脸,那脸上漾着模糊的笑,看不出那个老爷在想什么。他侧过脸又看管家安顺的脸,管家安顺也一脸的隐晦莫测,伍天抱爷伍万晨就纳闷了,不知道这两个龙回的体面人物为什么突然出现在他家里。他想,肯定是有事,像老爷刁飞万这么个身份的人,没重要事情不会到这地方来。

可老爷刁飞万却货真价实地现身这屋子里。老爷刁飞万端详着墙上那些匾额锦旗,说:“你还真土神仙哟,旗呀匾的这么多,啧啧……”

伍天抱爷说:“救人一命如造七级浮屠。”

“美誉满墙啊。”

“刁老爷你也送了幅的。”

“那夜里我家女人肚子痛,叫了秦郎中来施手,药到病没除,请了你伍万晨来,一服草药就了事了,翻身下床活跳跳的了哟……”

“也是刁老爷家积德,菩萨保佑。”伍天抱爷说。

伍天抱娘把那壶茶烧好,忙了在那往杯盏里倒茶。看得出她那活做得不利落,手微微抖了,沸水就溅到茶杯外桌上了。她又抓过抹布把水抹净,抹布黑糊邋遢的。伍天抱爷脸上黑了一下,他看见老爷刁飞万真端起了杯子抿了一口,说:“茶不错!”

伍天抱爷以为刁飞万还会说什么,可刁飞万没说,刁飞万举着手在昏暗的空间挥了一下,说:“我走了喔!”

老爷刁飞万真的起身走出门去,管家安顺依然坐在那一动不动,他悠然自得地那么喝着茶。后来,管家安顺放下杯盏,似乎有话跟伍万晨说,但没说。伍万晨说:“姜管家,你有话跟我说?”

管家安顺瞟了伍天抱娘一眼,伍万晨跟女人说:“你去看看伍天抱疯哪去了,怎么不见他人影?”

女人走出门去,屋里只有伍万晨和管家安顺。女人确实也觉得有些怪,按说这时辰伍天抱早归屋了,现在,儿子伍天抱浪到哪去了?

伍天抱没去哪,他和镇上的伢从四面八方往锣声响处聚拢。龙回的街角有个岔口,岔口处有个小坪,坪上有座老戏台。平常,只是些老人在那晒日头抽烟闲聊,有时三角班子来唱戏,还有耍猴的也是在那耍猴把戏。

反正,龙回的乡人,把那当成了常去的地方。

正是七月时节,暑热猖獗,也是农活渐忙时候,弄不懂耍猴的那男人为什么这时候来。

不过神奇的是,那时候竟然起了风,风在街巷里蹿走,那戏台子贴的一张告示被风弄得哗啦哗啦响。那围了稀稀拉拉的人,人当然不多,都是伢,乡人多在地里忙活,还没收工。那里有一角阴凉,两个猴在阴凉地方跳蹿着,随了那男人手里的鞭子舞动,做出各种滑稽动作,惹伢们妹子一阵阵笑声,他们为两只猴子的表演逗笑了。耍猴人是个瘦长男人,他一脸的笑。显然,表演得再上劲也是徒劳,伢们妹子身无分文,没人会把毫子丢那顶毡帽和锣盆中。但要猴人心里有数,过几天就是中元节,伢们妹子会把快乐的感受带回家。中元虽然是鬼节,乡人也愿意逝者快乐,生者和先人一起快乐更好。伢们妹子把那种快乐说与家人,猴把戏也是“戏”,只要能逗活人快乐,地下的先人一定也会开心。他们就是那么想的。中元节虽是鬼节,但也是节,凡节,乡人都想弄出点动静。到那一天,耍猴人知道,这天里,很多人会往那里提箩里丢毫子,为让先人地下开心快乐,那点钱算什么?往日吝啬小气的角色心烦得大方了起来,总不能让地下的先人没面子吧?总不能看到左邻右舍那些闲言碎语那些指戳吧?

伍天抱娘出门,听到了那边的锣声,她当然知道这时候儿子在哪,颠颠地往老戏台去。

那时候管家安顺和伍万晨正说着话。

“里标是你救治的?”管家安顺说。

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刁飞万和管家两个是冲这事来的。伍天抱爷没觉得这是个什么事,他说:“里标找人请我去的!”

“你去了他的老巢?”

“他们蒙了我眼,他们说按规矩办。”

“你看你……”管家安顺摇着头,伍天抱爷伍万晨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你救活了里标?”

“该做的,我万晨该那么做。我做的这营生就是救人不是?”

“你看你!”

伍万晨看了管家安顺,他眼眨巴了:“我是郎中,你们都叫我郎中,疗病救伤是做郎中的本分呀!”

“你把里标救活了?”

“对呀!他们请我去的,去那就是给里标治伤不是?”

“他们没逼你吧?”管家安顺说。

要是伍天抱爷说他们把刀架我脖子上,他们逼我,他们说不治死的就是我,那可能以后的事就不会发生。可伍天抱爷伍万晨说:“他们当然没逼我,他们请我去给人治伤,我应该的!”

“你不该的!”管家安顺冷冷地说。

“看你安顺说的?我是郎中,有人请了我,看见人家伤重病危,我不能不救治是吧?”

“里标他是盗匪!”

伍万晨说:“可他在我面前就是病人,郎中面对的伤者病患都是人!”

“你看你……”管家安顺说。

“我说错了?”伍万晨愣愣地看了管家安顺说。

管家安顺说:“你说错了也做错了!”

“我救人,我救活一条人命,我错在哪?”

“里标是土匪,里标该死,里标他搅着大家的事了,是祸根!”

伍万晨说:“你看你,我是去给他疗伤治病的……”

管家安顺说:“刁飞万想让他死!他是刁飞万的冤家,你死我活,不共戴天……”

“他们的恩怨是他们的事。”

“你看你确把里标救活了。”

“那我还能怎么样?”伍万晨说。

管家安顺诡诡在笑着:“你伍万晨有好手段,从阎王那把要死的人都能拉回,把人推上黄泉路那更容易不是?”

“你看你个安顺?你怎么?你疯了?”

管家安顺没理会伍万晨的话,站起,从衣兜里掏出包东西:“据说你还得给里标用药,这也是药喔!”管家安顺撂下这么句话扬长而去。

伍万晨当然知道那是药,也知道那是个什么药。那枚黑黑的药丸放在那八仙桌上,像被人搁那的凶神恶煞的眼珠。

伍万晨呆坐那好长时间,女人和伍天抱归了屋,看见男人杵在条凳上的木头桩子,一动不动。

伍天抱娘没有说话,女人一直是那么,在她看来,家里的事大大小小有伍天抱他爷做主就可以了,就是多话,根本就没个作用,所以伍天抱娘从来动手不动嘴。

现在女人去了灶间,日头早就落到山那边了,夜幕在林子里漫扯,水一样往村子里渗来,从门缝窗缝里往屋里渗。伍天抱娘开始做晚饭,灶里火燃了起来。灶口一团亮闪了,似乎想把那些黑暗逼出屋子,但显然力不从心。

娘喊伍天抱:“伍天抱伢哎!你把灯点了。”

往常都是爷点灯,伍天抱听得娘喊,以为爷出了门不在屋里,他举了一根火,过去把那盏油灯点了。微光虽小,但光忽一下拥满整个屋子,伍天抱才看见爷还坐在老地方,他在昏暗中眨巴了几下眼睛,有些疑惑,今天爷坐在那像根木头一动不动?

那天的晚饭,在沉寂中完事。伍天抱总想跟他爷问个什么,但话跳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中元节那天,伍万晨穿上了那身长衫,先是伍天抱和娘都觉得诧异,伍万晨备了件长衫,从来都是压箱货。伍万晨出了门,就是整个龙回都诧异了。乡人都觉着诧异,伍万晨只有过年才穿这身新衣,再说龙回乡人里除老爷刁飞万及商铺大小掌柜那些富人穿长衫,一般人家都便服出入,过年时偶见长衫多起来。那是过年嘛,乡人重视一年之始,总想着吉利和荣华四个字。长衫多绅士,儒雅有身份,他们也寄望新的一年里,像老爷刁飞万等镇里大小掌柜一样,挤身富人之列。

但伍万晨多往山里去,长衫不适合上山下田,客家人暑天其实男人基本光了上身。他们为了衣衫经穿耐用,也为了做活的便利。伍天抱和大多伢从小也光了上身,

七月半鬼节,伍万晨竟然穿起这身长衫。乡人看到,都觉得怪怪的,看伍万晨的脸,却阴着。想跟伍万晨搭话的人就都噤了声。

伍天抱娘当然更不敢多问,那天,伍万晨带了一家人去了先人坟前,伍天抱娘觉得今年的七月半不仅男人着了身过年才穿的长衫,且神情做派全不似先前。祭品香烛也较往年上得足。在坟前呆的时间也比先前长。

伍万晨跟他崽伍天抱说:“你跪下!”

伍天抱觉得奇怪,清明祭扫先人才跪的嘛,鬼节往年也不来先人坟头的,这回不仅来了,还要跪。但父命难违,伍天抱真就跪在那坟前。

“你磕头,跟了爷一起磕。”伍天抱就跟了他爷伍万晨朝那坟磕了三个响头。

“你发誓!”他听得他爷伍万晨说。

伍天抱诧异地看着他爷。

“你说伍家先人列祖列宗在上……”伍万晨对儿子说。

伍天抱说:“伍家先人列祖列宗在上……”

伍万晨说:“伍家的秘方,一线单传,今传至我天抱手里,我对列祖列宗发誓,绝不会让祖传秘方流于外人之手,如有违誓,天劈雷轰,不得好死!”

伍天抱学舌跟了他爷伍万晨对了先人的那坟说了那句。

伍天抱娘虽觉得有些异常,但没往心上去,伍天抱更是牵挂了街子上那些小小伙伴,心猿意马,没想太多。

中元节过了,第二天一早,伍万晨依然穿上那身长衫,女人没有问,但伍万晨却自己跟伍天抱娘说了,我得进山一趟。

“哦哦!”女人点着头。

“家里事就交你了,伍天抱伢就交你了。”伍万晨说。

伍天抱娘觉得有些奇怪,去山里去山里,也不是一次两次进山了,是无数次。但伍万晨从没穿过长衫,也没这么交代事情。伍天抱娘没多想。

伍天抱爷伍万晨揣了那颗药丸,他步履坚定,一直没回头,往山里走去。

伍万晨并不知道,他进山时,刁家宅院的望风楼上,刁飞万和管家安顺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望了。

管家安顺说:“老爷,那不是伍万晨吗?”

老爷刁飞万说:“是哩,千真万确就是伍万晨。”

“他真的进山了,他去里标那了。”

“他不去又能怎么样?”老爷刁飞万说。

管家安顺说:“那是!他不去就是个死,他当然知道结果,老爷你进了他家家门,他知道事情严重。”

里标手下几个喽啰在棚寮里忙碌,那些棚寮在暑天不住人,只冬天住,冬天洞子里潮湿又冷,这些在崖下避风地方适合住人,但洞子里夏天清凉,里标他们就住在溶洞里。夏天,那些棚寮多半用来存放“东西”。里标的几个手下在棚寮里翻出的是些干笋,春天,漫山遍野的竹林里拱出无数的笋。那时候进入竹林,就看见那些笋冒出尖尖,笋尖是带了几颗露珠的,那些露珠还未被阳光摄取,笋却又拱出好长一截。喽啰们刨嫩笋,他们多是穷苦农民出身,知道那笋是好东西,是道美味,刨回来和麂子或者野猪什么的野味爆炒,是下酒好菜。太多,吃不完,他们有办法,做成笋干,到冬里和腊肉慢火熬炖,更是下酒好菜。

那边进山的路口,风打着旋,把那些细碎的灰烬旋起,黑灰的一团在空中飞扬。昨天是七月半鬼节,土匪也是人,也有父母先人。他们清明和冬至还有七月半,都会为先人祭祀。只是为匪,去不成故乡给先人上坟祭祖。按乡间规矩,远离他乡的子孙,可以隔空给先人烧纸。多半是找个开阔地方,十字路口的一侧,画个圆圈写上先人的姓名,接下来就跟回了老家一样,烧纸钱,燃烛,上供品。画圈是不想孤魂野鬼抢夺纸钱和供品,肥水不流外人田。

过节嘛,虽说是鬼节,但活人也得享受一下过节的气氛。为匪的人,躲在深山老林,过节的气氛就是吃喝。几个喽啰在棚寮里翻找的是腊肉和笋干,他们要熬炖一大锅美味,开杯喝酒。

里标坐在崖下的阴凉处吸烟喝茶,他伤没完全好利索,就是伤痊愈了,里标也不做那些琐碎事情。他是这里的头,喽啰们视他为王,这些鸡毛蒜皮的脏活累活能让头儿亲力亲为?

里标在那喝茶,一抬头看见伍万晨了。伍万晨是里标派人从十几里路的崖口接来的,这一天他们约好再给里标诊下伤,给备些药。上回也说好,从龙回带几帖好药来。

接伍万晨的两个喽啰在崖口守候,伍万晨如期而至。两个喽啰要给他戴上面罩,伍万晨笑了说:“这回不必了!”

喽啰当然不知道话里深意,他说:“这是规矩嘛!”

伍万晨又那么笑了下:“那就按规矩办吧!”

两个喽啰抬了伍万晨走了好长一截路,快到巢穴时,伍万晨说:“你们得摘去我头上东西。”

喽啰真就摘去了伍万晨头上面罩。

里标看见伍万晨时吃了一惊:“土神仙你穿了身长衫?你这身打扮?”

伍万晨说:“里标兄弟你好多了。”

“你穿这身衣服像换了一个人,体面精神,斯斯文文,不是土神仙了,是洋郎中!”里标笑了说。

他们说着话,伍万晨那回近距离接触这个匪首是人处在昏迷,根本没说上一句话。后来伤病初愈也是面容憔悴,这么正常与里标交往,平常是根本不可能。

伍万晨觉得里标没什么,面相甚至很和善。长得也算清秀标致,走在街子上若没有人说他是匪,根本就没有那种匪气和匪相。

那边,几个喽啰把那口大锅架了,正往那简易石头垒的灶里塞着棍柴,然后,有人划了柴火柴,点燃那堆柴下的松毛。

干柴很快引燃了,烟很大,被山谷里蹿入的风搅着,烟拂起乱蹿,冲入了喽啰的鼻腔,呛得几个蹲在那猛咳狂喘,鼻涕眼泪兮兮。

伍万晨和里标对于这边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现在他们处在医者和患者的关系中,伍万晨在给里标看苔象把脉,他们静静地那么了好一会儿。伍万晨说:“已经没大碍的了,再服一丸药,就又铁打的一个人。”

里标笑笑:“我信得过你,难怪人叫你土神仙哟!药到病除妙手回春,一点也不夸张。”

伍万晨从衣兜里掏出颗黑黑丸子:“就这丸子,吃了就没事了!”

里标笑了笑:“叫定心丸,对不!”

“就算吧!”伍万晨说。

里标真就捏下一小团黑黑东西:“有些甜,你看这药竟然有些甜。”

“我在药里揉了蜜,没蜜进不了口。”

“噢!”

伍万晨看着里标把那颗丸子吃了,他站起身:“我得走了!”

里标说:“锅里肉还没熬出名堂哩。”

伍万晨说:“我不会喝酒。”

“你看你……好吧,这山里乱七八糟的,好东西你斯文也吃不出味。”

那两个喽啰又把那简易的“轿子”抬了来,跟伍万晨戴上头罩,然后抬了伍万晨往回走。两个喽啰没看出什么异样,他们想跟伍万晨说会话,但说说就没了伍万晨的应声,看看,伍万晨起了鼾声。

“这人?你看这土神仙。”

“怕是鬼节里事多,累了。”

“不是鬼缠身就好。”

“你看你求田这么说?人家救了大哥,人家是大哥救命恩人……”

叫求田的男人不吱声了,他们闷声不响地又爬过了最后的一座山,就到崖口了。他们放下“轿子”,摘去伍万晨头上的布罩。伍万晨挺身站了起来,他朝两个男人笑了笑。

“你睡了个好觉。”求田说。

“我们走了喔!”另一个男人说。

伍万晨看着两个喽啰远去,消失在那团常绿中。他抖了抖长衫,又捋了一下头发,往镇子方向走。

他没回镇子,在那个岔路口他往另一条路走去。

他走到那个叫鹰嘴石的地方,那里有刁飞万家的祖坟。那块石头尖尖,且尖处还有点勾状,就像一只老鹰的嘴,老爷刁飞万的先人看中了那块石头,觉得那是自己家的风水石。老鹰在读书人那里不是还有种称呼?叫雕,“雕”和“刁”,老鹰凶猛,飞高掠地,展翅而翔。刁家就取了同样的读音,自认为那是好风水吉利的象征,才落脚在了龙回,果然一代一代下来,非富即贵。

伍万晨就坐到了石头的下面。他往镇子里看去,那是个高地方,在那看整个龙回,一览无余。

风光不错,伍万晨想。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嘴里,使劲吞咽着。不是那东西大,而是伍万晨的喉咙有些干涩难以下咽,他想喝口水,但想想还是放弃了,他努力着把那颗东西吞咽了下去……

伍万晨的尸体是老爷刁飞万的二公子二少爷刁凤起和他娘发现的,二少爷在县城高小读书,放暑假回了龙回,娘说带他去祭个祖,且去祖上风水地走走沾沾仙气。

昨夜里天下了场急雨,雨很大,但是阵雨,没下多少时间。但久旱遇雨,那些草木得到沐浴,抖擞了撑起鲜亮的绿,就是石缝间的草和石壁上的苔藓,都有了鲜活。

二少爷刁凤起远远地看见祖宗石上坐着个人。

他说:“娘哎!那坐了个人!”

他娘说:“谁呢?”女人往那边看了看,似乎真如儿子说的那样,那坐着个人,可是族里今天没人来这地方。外姓人也不会来这地方。

走近,女人认出是伍万晨。“是土郎中哩。”她朝伍万晨喊了声,不见应。二少爷走近,推了下伍万晨,伍万晨僵硬地歪身倒下。

二少爷才知道他推倒的是具僵硬的尸体。

“哎呀哎呀!”二少爷吓得魂飞魄散,他跳手跳脚地在那叫了几声。

伍万晨在刁家的风水地死了,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会死在财主刁飞万刁家的风水石边。

刁家宅院望风楼上,老爷刁飞万举了他哥刁飞千送给他的那个洋玩艺,眼睛一动不动往那边看。他哥送他的是个望远镜,能从那两块镜片看很远的地方,虽说千里眼扯不上,但确实比眼睛要看得远看得清。

老爷刁飞万在观察那里的动静,丸子已经给了伍万晨,他没退路了,只有按那个计划办。

老爷刁飞万没看见有里标的影子,却看见有个人颠颠地从那边急急地往宅院跑,后来,刁飞万看清是管家安顺。

老爷刁飞万想,出什么大事了,管家安顺这么失魂落魄的。管家安顺依然那么心急火燎地跑上望风楼。

“老爷……老爷……”

“你慢慢说。”

“死了……死了……”

老爷刁飞万想,里标真就死了!原来是有人死了。老爷刁飞万心里一阵激动,他想,这还能有谁?里标嘛。好消息呀好消息!老爷第一个想到里标。

“里标他是报应,罪该万死。”老爷刁飞万说。

管家安顺猛地晃动脑壳。

“不是里标那是谁?”老爷刁飞万说。

“是伍万晨哩,是土神仙伍万晨!”

“怎么可能?”

“千真万确!”管家安顺说。

“能有这种事?里标把他杀了?”

“死在鹰嘴石下。”

老爷刁飞万觉得这事重大,他得去看看。

他去了刁家那块风水宝地,那边,早已围满了人,事情显然惊动了整个龙回,鬼节的第二天,鹰嘴石刁家风水宝地竟然出现死人,不吉利呀,不祥之兆。看来刁家要有变数的了,凶多吉少。且死的不是一般的人,是土神仙,一个被大家视为好人善人对龙回大多人都有恩的人。

关于伍万晨的死,龙回人都觉得蹊跷,除了七月半那天伍万晨莫名地穿了身过年才穿的长衫外,没人觉得他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可怎么就死了,蹊跷离奇地死了?早不死迟不死,死在鬼节的第二天,没死在家里没死在山里,也没死在别的什么地方,怎么偏偏死在那么个地方?

世上只有两个人知道那个谜底,那是个天大的秘密。

回到宅院,老爷刁飞万进了自己的房间,管家安顺说老爷你歇下,老爷刁飞万没让他走,他朝管家安顺招了招手。管家安顺走进门去,随手把门掩……

两个人在幽暗的屋子说着话。

昏暗中,刁飞万的脸板着,看不出个名堂。

“他把我给他的丸子吞了。”老爷刁飞万说。

“噢!”

“他故意到鹰嘴石下吞,他要坏刁家风水!”

“七窍要出血的……”老爷刁飞万说,他话里意思,那毒药猛,人吃了七窍喷血而亡,可现场伍万晨脸上身上不见有血。

“昨夜那场大雨嘛,你知道昨夜下了场急雨。”

“就算吧!”老爷刁飞万说。

“这不癞痢头上的虱子,明摆的嘛。”管家安顺说。他想,别人不知道,你我能不知道?可老爷刁飞万竟然说就算,管家安顺摸不透老爷刁飞万心里想个什么。

“伍万晨去里标那,他没给里标那丸子,反倒给那家伙继续疗伤,他知道刁家放不过他,就到鹰嘴石自己吞了那药,”

“你说,继续说!”

“他就是要坏刁家的风水。”

“你说完了?”

管家安顺点了点头。

“差矣!”

管家安顺愣了,他听到老爷刁飞万说差矣,他眨巴了眼看了老爷刁飞万好一会,不明白对方这话什么意思,差矣,那就是说我说错了?可是错在哪?

管家安顺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我说错了?”

老爷刁飞万说:“我看是里标弄的事,是里标!”

管家安顺说:“这不可能!”

老爷刁飞万说:“还能有谁?”

管家安顺说:“伍万晨自己呀,他自己在刁家风水宝地吞了药,他就是要坏刁家的风水。”

“我看是里标!我看是他!”老爷刁飞万说。

管家安顺不明白老爷刁飞万为什么咬定是里标,事情再清楚不过的嘛,里标一来一直信任伍万晨的口碑,不会想到伍万晨会下毒。再说就是真识破了,杀了也就杀了,那么老远把尸体弄到龙回?

“可怜伍万晨家那对母女。”老爷刁飞万嘴里又跳出这么一句。

管家安顺完全摸不着头脑了。

“走!去伍万晨家看看去!”老爷刁飞万说。

管家安顺云里雾里像做梦样跟了老爷刁飞万来到伍天抱家里,虽然人已入土为安,但悲戚气氛依然笼罩了整个屋子。伍天抱身着白色孝服,母子俩眼睛红肿了,像镶嵌脸额之间的一对烂桃。

“啧啧啧……,你看里标那恶匪造的孽哟!”老爷刁飞万夸张地啧了说,“人死灯灭,入土为安,活了的好好过。”

“天塌了哟,刁飞万老爷……”伍天抱娘哭了说。

老爷刁飞万说:“天没塌,天怎么会塌?天塌不了!”

“这让我们母子怎么活哟!”

老爷刁飞万说:“里标那恶匪造孽,可他不可能让天塌了。有我刁飞万在,你们母子依然能活得好好。”

管家安顺还有伍天抱娘和伍天抱都愣看着刁飞万。

老爷刁飞万没看他们,老爷刁飞万自顾自似的说:“天不会塌,天也不会变!”老爷刁飞万的语气很坚定。老爷刁飞万转过身对管家安顺说:“满了七,领他们到宅院里去。”

管家安顺一脸疑惑机械地点了点头。

十一

秋雨忽然就下了,没扯闪也没打雷。先是一滴两滴,从高处落下,打在干枯的落叶上,雨不大不小,但却密集。雨总是和风为伴,雨伴风行,雨仗风势。雨敲打着枯叶,发出噼啪声响。很快,就有雨水汇成细流,细流又合成小溪。那些树叶,又随了水走,漂移到某个洼地或者角落,有些就被流水带入了溪流和大河中,在浊水里浮着漂着去了很远的地方。

满了七,也就是伍万晨下葬后的第四十九天,管家把伍天抱娘俩按老爷刁飞万的吩咐,带进了刁家宅院。管家安顺也按老爷吩咐,给母子两个弄了间大点的屋子。

“也不知道你们伍家上辈子哪积的德,老爷对你们格外的照顾。”管家安顺说。

老爷刁飞万亲自来了屋子:“这里就是你们的家,天塌不下来哟,天也变不了!”

伍天抱的娘感激涕零,就急了要去灶间帮厨,但管家说:“老爷说家里遇到这种事,悲伤过度身体孱弱,不必你做什么事,你觉得闷得慌,你陪老太太说说话。”管家说的老太太是老爷刁飞万的娘,他们叫她太婆。老爷刁飞万的爷过世得早,太婆一个人很寂寞,得有人陪了她说话。

伍天抱娘说:“我闲着才会闷得慌,得弄点事我做。”

管家说:“那随你了,你觉得累就歇歇哈。”

伍天抱娘依然是感激涕零点着头。

伍天抱娘对伍天抱说:“伢哎!老爷对我们这么好,我们不能白住白吃!你也帮了老爷家做活。”

老爷刁飞万笑了说:“伍天抱这伢当然要做事,他做他爷的那份事。”他转向伍天抱说:“我听人说,你从你爷那学得很多本事,你自己也像你爷样,做个土神仙。”

那天,老爷刁飞万给伍天抱专门安排了一间屋子,那地方制药的家什一切齐全,也不准闲杂人等去那地方。

老爷刁飞万跟管家安顺说:“人家是祖传秘方,得不让外人知道。”

管家安顺跟伍天抱说:“老爷给你安排的,你尽管放心去做。”

那些天,伍天抱真的对自己的一切很满意。他想,他能继承伍家的一切,做这一带的好郎中,治病救人。

伍天抱和娘进了刁家宅院,老爷刁飞万对这对母子慈悲心肠,乡人都啧啧感叹也赞叹,那些日子的街谈巷议,大多都是这个话题。

“啧啧,这不都命吗?你说是命不?”

“那是,福祸难测。”

“就是呀!那句古话怎么说来着?”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就是,依南老倌常说这么一句。”

大家很长时间觉得伍天抱家的事让人难以理喻,关于伍万晨的死,龙回人都觉得蹊跷,满脑壳里塞满了乱麻。依南老倌是龙回的老秀才,被人看作龙回的孔明智多星,但说起这事,依南老倌少了眉飞色舞,眉头微皱了,只摇头。那些天,龙回的乡人多往老戏台那去,想听听依南老倌说些什么,想从依南老倌得到对这事的释疑。但每每有人说起,依南老倌就说:“诡异哟,这事很诡异!”依南老倌说这句话时,那张满是皱纹的长脸也充满了诡异,乡人大多弄不懂诡异两字的含意,但从依南老倌那表情和脸色上,看出了名堂,明白想从依南老倌那得到什么也不可能。

得不到确切解释,这份“诡异”也就不再为人关注,但是伍天抱家出了七,老爷刁飞万却把伍天抱和他娘接进了刁家宅院,这事也很那个,刁家宅院除了帮佣和长工,外人是不准住在里面的,帮佣和长工多是住的偏厝,没正经的屋子住的,但伍天抱娘俩是得了老爷刁飞万格外照顾的。甚至伍天抱娘俩再出来,衣服也上下一新,与前迥然不同。

又是件怪事,让龙回乡人百思不得其解。老爷刁飞万以往也常有善举,乐善好施,广结善缘,是龙回的慈善之人,谁家有个灾呀难的,都会有所接济援手,但从没把人当自己族人那么接进自家的宅院。何况伍天抱的爷伍万晨是死在鹰嘴石下刁家的风水宝地上,不管是何原因出自什么人的手,总归是件不吉利有损刁家风水的事,可老爷刁飞万竟然不顾忌这些,帮伍天抱家不说,还请进了刁家宅院。

又是一个谜团。

街子上那老戏台又聚集了很多人,那些人围了依南老倌。

“老爷刁飞万是怎么想的嘛,他那么做?”

依南老倌眉头跳了几跳,没说话。

有人在边上替依南老倌圆场:“你问依南老倌,他问谁去?他又不是老爷刁飞万肚里的蛔虫。”

“伍天抱他爷土神仙伍万晨死得蹊跷,可这事更是那个……”有人说。

另一个男人说:“那是呀,这事谁也解不透。”

“老爷刁飞万那脑壳怎么想的嘛?”有人说。

“谁做他肚里的蛔虫谁知道。”依南老倌说。

“太离奇嘛,做梦样。”有人说。

“就是嘛!怪!”有人说。

那些人七嘴八舌,那些人说了很多,到后来,大家觉得那些话几乎废话毫无意义,大家就都“啧啧”了,都摇着头。

后来,就都沉默了,只听得“噗嗤噗嗤”猛劲吸烟的声音此起彼伏。

有人咳了几下,这几声咳,让众人从烟雾缭绕中抬起脑壳。他们看着依南老倌,他们知道这咳声来自依南老倌,他们也知道,大凡这个老倌咳,那是他有话要说,不是一般的话,是重要的话。

屏息静气,齐齐凝神往依南老倌脸上望,目光像些绳,拴在那老倌两片薄薄嘴唇上。

“事出蹊跷必有妖。”依南老倌半天从齿缝里挣出这么一句。

男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后来,终有一个说话了:“妖?什么妖?”

“看就是,看就是!”依南老倌说。

男人们眨着眼:“看什么?”

“我看有什么事要发生,我看是。”依南老倌说,声不高不低不轻不重。

男人们看了依南老倌的脸,等他把话说下去,可依南老倌没说。他一直没抬头,男人们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人群又沉默下来,依南老倌没吸烟,众人中就没人抽烟,也许有人想吸,但没人带头。

“天要变了。我看天是要变了……回吧,回哟。”许久,还是依南老倌打破了沉默和尴尬,他说了那么句。

大家看看远天,那边似乎有一大团的黑,正淡墨一样往四下里渗来,看来还真是要变天的样子,天要落雨,山雨欲来。

“回哟!”有人也那么喊了一声。

戏台围着的人群四散而去。

十二

那场雨果然大,下了一整夜。昨天,大溪小流还在石缝和草木掩映间悄然流溢,潺潺清流,低吟浅唱,才过了一夜,就成了一条奔腾浊水,高歌猛进,呼啸而驰。石头不见了,岸畔的草木被摧枯拉朽,再后来就被漫了淹了不见了踪影。

万寿宫当然是镇上最好地方,各地的万寿宫都是选在风水风景俱佳之处。龙回当然也一样,好地方让给神呀,俗人占了,也德不配位,凶多吉少。

龙回的万寿宫跟别处不相上下,有门楼兼戏台、正殿、后殿。门楼戏台为穿斗抬梁混合式歇山顶建筑,前檐开山门,楼层作戏台,前檐三重,后檐五重,屋顶前后有三十二支翼角,有如仙鹤展翅凌空,翱游蓝天,十分别致。

戏台前有场坪,千多人聚集在那不是个事。那时候,万寿宫是乡人聚集的地方,伢们更是喜欢这地方,傍水依山,风景秀丽。

但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三年前的正月,一切都好好的,万寿宫正月初七却惹来火灾,一场大火夜里燃起,虽经乡人合力扑救,但无济于事,那夜偏偏风大,风仗火势,火助风威。那座龙回最好的去处就成了废墟。

那天是墟日,四乡八邻的人都往龙回来。逢集,是乡间的贸易日,也是大家见见面聊聊天放松消遣一下的日子。伢们更不用说,头天就亢奋得不行,夜里都难得入睡。墟集是他们的节日。

龙回的这帮伢,这一天都会先来万寿宫场坪坝上露脸。

一夜的雨,把天地都洗了个干净,风清云静,日头格外地灿灿,张扬了悬在头顶。伍天抱想起大家的约定。龙回的伢们,有个不成文规矩,逢墟日,他们早早就在万寿宫那场坪上有个先聚。

伍天抱心情不错,和柴旦好他们很久没疯张放肆了。爷过世,七七四十九天里按规矩伢们疯劲顽性绝对要有所收敛,不孝不敬,天劈雷轰。伍天抱当然知道这四十九天里该把自己好好管束了。乡人相信人有三魂七魄,死后七天去一魄,因此会有“烧七”规矩,死者从去世之后,在四十九天内,每隔七天阎王要审问亡魂一次,故“七期”又称“过七灾”。在“七”这些日子祭祀,烧纸钱。伍天抱当然安分了,伍天抱不敢轻举妄动。

伍天抱兴高采烈,出门时还特意从那堆衣服中选了一件衣衫。那天刁家太婆叫人抱来一堆旧衣服。其实那是少爷们弃穿的衣服,并不旧,有钱人家的少爷任性,说不穿就不穿。刁家宅院里女人旧衣服多用来糊鞋底做抹布。但少爷的这些旧衣服太婆不允,她收在箱里。

伍天抱娘和伍天抱来到宅院里,刁家太婆翻出那些旧衣服,说:“伢可怜哟,给伍天抱那伢送去。”

那身学生装,刁家少爷第一回穿了出现在龙回时,就吸引了龙回人的目光,没人见过这种“洋装”,洋布,铜扣,立领……反正看着新鲜亮眼显精神也显身材。那些日子,刁家少爷穿了这么一身衣服在龙回来来去去,就拽动镇街上所有人的目光,那些目光像一根根丝,拴在了刁家少爷的身上,许久都没挣脱。尤其伍天抱和柴旦好他们,眼睛看着看着就红了。

眼红哟。那个少爷多风光?风光无限哟!心里有小虫虫在蠕动,痒痒的,羡慕嫉妒哟,然后还漫生了一点恨。本来一些人家向来就和刁家有怨隙,这么一来更是横生了些咒言恶语。

“掉黑墨里了,有什么好看的,一身黑。”有伢说。

“哼!一身黑,像只乌鸦。”有伢说。

“哪哩!是穿了孝服哩,倒灶死人。”有伢说。

有人觉得这恶咒过了些,也觉得这话传到刁家人耳朵里要惹事生非,就说,“孝服就不是了,要叫刁家听到不好,反正穿一身黑不吉利是吧?”

伍天抱什么也没说,他想,要是自己有一身那样的衣服该多好。他没说什么,他不能把心里想的说出来。

伍天抱没想到有这么一天,自己会得到这么一身衣服,虽说是旧衣服,其实不旧,有钱人家少爷喜新厌旧,常常半新的衣服穿穿就不要了。

伍天抱穿了那身衣服,特意迟了些时候去。他知道柴旦好早就在那地方了,柴旦好自己做掌柜,棺材铺生意时好时坏。

伍天抱穿了那么一身衣服出现在万寿宫场坪上。他想,他的出现,会让大家怔住,那些小伙伴定会大了眼睛看他,一脸的诧异和惊奇。然后上下打量一番,啧啧了。很快他们就凑拢在自己身边,品头论足,争了抢了说我穿穿让我也穿着穿!

伍天抱没往街子上走,特意绕在河边的那片林子里,走弯路来到万寿宫场坪。他要给大家一个惊喜。

果然像伍天抱想的那样,他闪身出现在柴旦好等小伙伴面前时,众人真就怔住,愣神看了伍天抱,一脸的诧异和惊奇。但接下来却没像伍天抱想象的那样,他们没上下打量,他们也没啧啧,他们更没凑拢过来。伍天抱看见的是撇嘴,眼神里都是不屑,那些嘴里跳出的不是啧啧,是哼哼。

“你看你们?”伍天抱有好些日子没见他的小伙伴们了,他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样子。他心突然地那么一凉。

“我都好久没见你们了。”伍天抱说,他话里有些伤心。

柴旦好说:“这么久不见,你成刁家少爷了。”

“哪呢?我爷死了,是老爷刁飞万让我和娘进他们围里的。”伍天抱说。

“你看你穿了少爷那身黑衣,像身上泼了墨。”一个伢说。

“出了七,你该脱孝衣了,你还穿?”另一个伢故意那么说。

伍天抱觉得有些委屈:“我没做对不起大家的事,老爷刁飞万说我去他们那,我还做我爷那份事,我爷能做我也能做,我信老爷刁飞万的话,我能做。”

“噢!”柴旦好很响地噢了一声,伍天抱听出那一声“噢”的意味,紧接了几个伢都那么先后“噢”出声。

“你现在是少爷了哩。”有人说。

“是哟,鲤鱼跳龙门了,狸猫真的成了太子。”那年万寿宫请来戏班,演了一出《狸猫换太子》,伢们对那戏印象深刻。

“猪鼻子里插了两根葱嘛……”有人说。

“癞蛤蟆吃到了天鹅肉嘛……”有人说。

大家七嘴八舌,难听的话石头一样从那些里跳出来,砸向伍天抱,然后是笑,那些嘴都咧了,一阵阵地笑,笑声像一团团的火,朝伍天抱身上喷过来。伍天抱无地自容,伍天抱不堪忍受,伍天抱恨不得在地上找个缝钻进去。

十三

伍天抱想哭,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爷过世时乡人说事情蹊跷,说人敬菩萨偏偏伍家敬神农,你看,压不住邪的吧?

伍天抱很郁闷,他觉得一切都是命。这一年伍家行背时运,万事不顺。爷莫名蹊跷就没了命。人说爷死了怎么也不放过刁家?死在那么个去处?娘七七四十九天里因爷突然地离世悲痛欲绝,死的心都有了,身体是有了病,不是一般的病。伍天抱是个伢,心急如焚。但老爷刁飞万又出现了,把母子接进了刁家宅院,不管怎么样,从此不愁吃穿的了。管家安顺他们说,福祸难测,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伍天抱听不懂,只知道伍家风水转回来了。转好运了。他穿那身衣服,也想向人展示这一点。

但没想到会遭白眼和撇嘴。

伍天抱想,也许还是管家安顺他们说的那句话,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有失便有得,有得便有失。

我不想这些了。伍天抱想,我想不清。我去山里,老爷刁飞万说得不错,我是伍家的传人,我跟爷学过很多手段,识百草,懂药理,我做土神仙治病救人。

伍天抱真的就埋头大山里了,那些地方,伍天抱自小跟爷走过无数遍了,那些根根蔸蔸茎茎叶叶藤藤蔓蔓伍天抱早就谙熟于心。

老爷刁飞万专门给了伍天抱一间屋子,伍天抱把从家里弄来的那些器物搬进了那间屋。那些是制药的工具。老爷刁飞万安排的是间偏厝,他交代宅院里男女,没事别往那屋子去。那是伍家的“秘方”,传男不传女,外人去了让伍天抱那伢怎么想?还有,万一真有心怀鬼胎的人呢?

老爷刁飞万想得周到,伍天抱很感激他。

在外人都看得有些那个了,有了些闲言碎语。

管家安顺说:“有闲言碎语了喔。”

“哦!什么闲言碎语?”老爷刁飞万说。

“说老爷收伍天抱做干儿子……”

“说就让他们说去。”

管安顺凑近老爷刁飞万:“老爷,我有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你说你说!”

“别人不知道,我是知道的,伍家救活了刁家的仇人,伍家坏了刁家的事。伍家把刁家的死敌救了,伍家就是刁家的仇人和死敌……”

“那是!”老爷刁飞万说。

“你仇将恩报?”

“你看你?”

“里标是老爷刁飞万家的眼中钉肉中刺,老爷你好不容易把眼中钉肉中刺要弄去了,可他伍万晨又硬给弄了回去。”

“哦,是这么,没错,是这么!”老爷刁飞万没看管家安顺,老爷刁飞万那么说。

“你看老爷你?既然明摆了,你对他家女人伢崽这么?”

老爷刁飞万咧了咧嘴,那是一丝漫不经心的笑。

管家云里雾里,他没再吭声。

老爷刁飞万说:“不就是个女人和伢吗?你把他们杀了?斩尽杀绝?”

“不能的吧?坏我刁飞万的名声的吧?”他说。

“作梗使绊逼他们到绝境?人家会说我刁飞万歹毒不是?而且一个女人一个伢,那么做没好处不是?”他说。

“那伢也不错,还有那祖传秘方……”老爷刁飞万这么说。

管家安顺茅塞顿开恍然大悟,他眼睛一亮,猛拍了下膝盖。他想说好呀妙呀高明呀神算呀!可管家安顺没出声,他只拍了下膝盖。

十四

伍天抱和他的那些跟班伢们很少再去万寿宫那坪呀田头地角河里潭里等地方和柴旦好的拥趸相持和较量了,上一回的“致命一击”,让伍天抱他们无言以对也无地自容。伍天抱只能打理他那些根根蔸蔸茎茎叶叶藤藤蔓蔓。他想,我不跟你柴旦好比那些了,我们比手艺,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

要是红军不来,日子也就那么过下来。伍天抱真就和他爷一样,一心敬奉神农,对那些根根蔸蔸茎茎叶叶藤藤蔓蔓痴迷有加。先前都是爷给人治病,现在换了伍天抱自己。人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但伍天抱不是那样,他记得那天的事。宅院里佣人钱婆子病了,老爷刁飞万说不必找别的郎中了,让伍天抱伢来。

伍天抱说:“这……”

“你看你这?”管家安顺说,“老爷看得起你,老爷说让你来!”

“我没下过药……”

老爷刁飞万说:“你行的,你爷行你就行,你不是从你爷那得的祖传秘方吗?”

伍天抱小心翼翼,惊惊颤颤,心被一只大手揪得紧。他试了给人治病,还真感谢祖上传下来的那些“秘方”,竟然还真把病人的病治好了,他觉得自己很神奇,那些药,爷在世时伍天抱常看着爷给病人服用,也知道神奇药效,但经自己的手把那些根根蔸蔸茎茎叶叶藤藤蔓蔓制成的汤汁药丸经病人口喝下吞下然后药到病除,他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后来,伍天抱一个人到后山的潭那坐了很久,他想他爷伍万晨了。自小爷就常带他来这里玩耍摸鱼游水戏水……他治好了第一个病人,勾起他很多往事,不由自主就来了这地方。伍天抱坐在水潭边,脸上水渍渍湿漉漉。他弄不清是自己泪流满面还是那瀑流飞泄而下溅起的水雾所至。天黑里,他抹了一把脸,然后一身湿渍着回了刁家宅院。

要是红军不来,一切就照了老爷刁飞万的算计发展下去。伍天抱家的祖传秘方子承父业传到了伍天抱的手上,伍天抱呢,一心扑在那些根根蔸蔸茎茎叶叶藤藤蔓蔓上,心无旁鹜,他有了自己的乐趣,万寿宫那边的欢笑还有柴旦好他们,伍天抱已经无动于衷毫不在乎。他想,他能像他爷一样,做个土神仙。

要是红军不来,老爷刁飞万的算计就成板上的钉子了。对于老爷刁飞万,伍天抱认定一切都是老爷刁飞万给自己带来的,伍家母子俩感恩戴德。他们觉得,没老爷刁飞万就没伍天抱的今天。里标那股匪,再也没在龙回出现过,老爷刁飞万他弟刁飞千告诉他,里标去了个远地方,是被另一股匪收编了。眼中钉肉中刺没了,一切都灰飞烟灭,时过境迁。没了匪患祸祟,刁家宅院太平了,

那些日子,老爷刁飞万很得意也很开心,红润伴了轻松重又攀上他的那张脸,心宽体胖。

“一石双鸟,一箭双雕的哟!”那天,老爷刁飞万管家安顺看着伍天抱出围去山里采药远去的背影,管家安顺说了一句。

但红军来了。天还是变了,老爷刁飞万和那些有钱人没想到会变天。

龙回人都记得那些天的事,那些天有些怪异。老爷刁飞万和管家安顺脸一直灰了,绷得像块石头。宅院里有些乱,听得见刁家太婆喝三吆四的说话声。帮佣和长工都在忙了收拾东西,那些细软都被放置到一些木箱里。几顶轿子早早备在那了,是给刁家太婆和几个族里老者备的。

伍天抱大早的去了山里,他正好要去弄些草药。回来时天黑了。走进刁家宅院,发现那么大座宅院,突然空荡荡的。伍天抱问灶间的厨子刘上群,那个厨子真摇头。伍天抱赶紧回住的屋子,娘在那抹着眼泪。

伍天抱说:“娘,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娘说:“老爷他们走了!”

伍天抱说“老爷去了哪里?”

娘说:“谁知道?都走了,连太婆他们也都轿子抬了走了。我问他们去哪,没人说,他们脸阴着,不说话。”

伍天抱懵了傻了,好好的一个老爷,他一个大人物,怎么突然就带了一家的老少走了呢走得无影无踪?

“谁晓得呢?”娘说。

“怪了。”伍天抱说。他去了镇街上。'

街子上人很多,都传言了件事。说有股劫匪要过来,老爷刁飞万是得到消息才仓皇而逃的。大多人也是脸上也挂了疑问。街子上满是惊惶,街谈巷议多是那个话题。

“哎呀哎呀!看来不妙的喔,财主都跑路了。”

“有匪嘛,听说有匪。”

“以前不是也有匪?里标那股匪不是常常从这里过身?什么时候见老爷刁飞万这么惊惶过?”

“这回不一样。”有人说。

“有什么不一样?”

“叫赤匪,一身红,红胡子红毛血盆大口……”

听得人都半张了嘴,半天那两片唇归不了位。

半天,有人颤颤了小声地接了一句,“那哪是匪嘛,那是妖是魔的哟。”

“是吧?”

“他们吃人吧?”

“当然!噬肉饮血,敲骨吸髓……”

“我看是!不然像老爷刁飞万这样有钱有势的财主怎么望风而逃?”

人们想想,内心透过一阵冷意。他们说着话,越说越觉得惊惶恐惧,就觉得指尖地方漫起什么,然后是手臂,然后渐漫了全身。是鸡皮粒粒。

十五

龙回的那些伢们,这一天都特别亢奋,也有期待。

日头西方下了,在树梢头挣扎了一会,似乎撩拨了那些鸟们。看去,那些归巢的鸟确实被什么弄得有些兴奋,在枝叶间蹿跳,偶尔就有几只在梢头腾跃,发出欢快的叫声。树下,河里流水发出一成不变的响声。落日悬到了河的那一头,沿河的两排黛绿,就镶了一团通红。落日的残红红得更加灿烂,河面上就被映出一抹的红来。水淌漾了,像只什么手抖了一块红红布帛。水波粼粼,又像些燃了的火在水面上跳。

后来渐就黄黄的了,淡下去,消失殆尽,夜像水样的四处溢漫,河道里什么也看不到了,只听得“哗哗”流水的声音。鸟的啼叫偃旗息鼓,蛙虫的噪喋却甚嚣尘上。

那边,伢们都陆续往河堤这边走来,没人知道今天两拨“人马”要弄个什么事,至少,他们要说理,各自要划出个地盘来。

有人点起火堆,火光映着那块地方,映着一些稚气的却莫名的有几分说不上是激愤还是骄傲的脸。他们肚里的虫虫都变成方才在树梢处归窠的鸟雀,在胸脯什么地方腾跳欢跃了。

可他们听到一声爆响,在那个寂静的黄昏,远处的那声响声很清脆。

伢们都踮了脚伸长脖颈往那方向看,没什么。

有人说:“有人放炮仗?”

“是铳吧!放铳打野物?”有人说。

他们眉头都皱了。

那时,老戏台那的龙回的男人们也听到那声响。男人们没踮脚,他们都蹲了坐了,才吃了饭,他们聚在那抽烟想弄出点街谈巷议打发时间。就听到那声脆响。

但镇子上的狗却叫了,那些狗就异样地叫了起来。后来,人们往那边看,似乎东面山顶地方有微弱的光亮。

人们惊惶起来,从没这么个异常,从没这种事。狗那么狂吠,更让人惶惶然。就都回了屋,那些河边的伢们,被惊惶失措的大人们扯回了家。

后来,外面的响动更是杂乱。

有胆大的开了半边门,看见一队的火把盘龙一样从远处往镇子上走来。

“过兵哩,来队伍了。”有人说,那句话在暗夜里从街这头传到街那头。

“啊呀啊哈!”

人们那么感叹了几声,惊恐万状。都紧闭了门和窗,吹熄了灯。

他们想,狗叫声停息下来就好了。可狗叫声却此起彼伏狂吠了有一夜。乡人无法入眠,细伢妹子家早早就困了,按说平常这个时候,头落枕就入梦。但那一夜大大小小的伢儿妹子,都在黑暗中大睁了眼。满街巷蹿走的那传闻,早传到他们耳中。他们也早道听途说了那些让人惊恐的描述,听到那些不翼而行的夸张说法。

“一身红,红胡子红毛血盆大口……”他们听得大人们那么说。

噬肉饮血,敲骨吸髓……他们还听到大人们说这句。

人是躺在了板床上,一动不动,耳支起,听狗叫声浪一样地卷过来。细伢家就极尽想象,不敢闭眼,一闭眼,那群叫“赤匪”的妖魔就跳入他们的眼里。不闭眼好一点,但睁了眼却看见瓦顶,头顶那瓦缝里渗出微弱的光来,让周边更显得暗无天日。狗叫声伴随了自己的想象,一齐从那些瓦缝挤进来。

后来,就看见有红红光亮从瓦缝门缝甚至墙缝里挤进来。没听到爷娘起床的声音,其实爷娘早就起身不在床上了,他们在窗边,睁大眼往外面睃望。狗叫声还没断,但参杂了鸡的啼鸣。不知道狗们为什么那么亢奋激动,不知疲倦地那么叫。鸡叫声一同以往,抑扬顿挫,显出平和。但镇街上往常清晨的声音销声匿迹。往常,这种时候,镇街上各家门窗开启时的声音此起彼伏,“吱呀”声不绝。然后是木桶的碰撞声,早起的乡人忙于的两事都与木桶相关。一是水桶,清早开门第一件事,挑水。井边是乡人清晨陆续聚集的地方。另一是尿桶马桶,龙回家家都有菜园,清早,尿桶马桶里都是上好的菜肥。还有就是那种“吱呀”声,是人推了鸡公车在镇街的古板路上启程。龙回镇街那些铺子,都有这种鸡公车用以运送货物。但往日独轮车从石板路上碾压的噪响,今天却悄然无声。

大人伢们,男女老少都眼睛红红,红红眼睛里还漾了惊恐和不知所措,从门缝间往外望,并没有看见什么,街子上空空荡荡。没人,更没红毛“赤匪”。但依然没第一个开门的,谁心里都有只大手揪着,不敢嘛。

十六

只有伍天抱知道情况不是那样。

伍天抱和娘也蜷缩在屋子里,也一样被狗叫声和恐惧笼罩。

后来,就听得有人敲打着门,但没人理会,是不敢。再接着就是撞门,撞宅院的大门,那门很厚,是重东西砸出的响声。要搁先前,四角的碉楼上有枪,人近不了大门。但现在有人在那撞门砸门,看样子门不开非要彻底撞开砸开。实在是没办法了。宣老倌去开的门。宣老倌是个更夫,后来不敲更了,就给老爷刁飞万家守门,早起开,晚上关,都有固定时间。宣老倌听得人撞门了,再不开,那门就是铁打的也会被撞开的。就开了,火把水一样拥进刁家宅院。围里的人从暗处望去,火把光亮如白昼。伍天抱也从窗缝间往外看,看见一些男人在那架起了锅,烧了火煮米做饭,嘈杂声一阵阵地涌来。

没什么红胡子红毛血盆大口,就一些普通男人,更没什么噬肉饮血,敲骨吸髓。他们和普通人一样,根本不像传闻说的那样。他们生火架锅,煮米熬汤……

但刁家宅院墙厚围高,围外的人看不到更听不到,只有那些机灵的狗,感觉到那座大屋子里的异常,不住地叫着。

有人哦起来,那队人走到了巷口。有人认出一张脸来。

是里标!呀!怎么会是里标!

里标不是率众远走高飞了吗?怎么这种时候来?里标从来不夜里来,他们从来大大方方威威武武地来,没趁夜来的呀?再说了,刁家老爷一族人是因了里标的到来望风而逃?也是不可能的事,里标在龙回来来去去无数回,刁家老爷从来也没怕过他呀,至少没畏惧成那么种样子。

很快,里标那些人就到了戏台那,乡人都围了过来。

有人跟里标打招呼:“都说你早去阎王那了哩,你是人是鬼?”

里标笑着,从那男人烟袋里撮了一小撮烟丝,往自己竹兜烟斗里塞了,拈起那男人手里火媒,“噗”吹了一口,那火燃了起来。凑近,把烟点了,吸进去,长长吐出一口。里标甚至用手撩了下那股烟。

“是烟不?”他说。

大家都点头。

“是活人的,说我见阎王,还不知谁先见阎王。”

“都那么说,三人成虎,就由不得信了。”

里标笑了:“这回眼见为实了吧?”

“那是!”

“他们还说红胡子来了。”里标说。

男人们点着头:“就是呀!都这么说,说是赤匪,说红祸,没想到来的是你里标的人马。”

里标说:“怎么是我的人?不是我的人马哩,是大家的人马,穷人的队伍,我只是队伍里的一个。”

乡人都眨巴着眼,盯盯地看着里标。

“是红军!”里标说。

“噢!”

里标说:“我也说不清,很快你就明白了,很快。”他往那边指了指,有人在那刷标语,贴告示。

果然,很快龙回男女老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依南老倌读那标语上和告示上文字。

有人冲了依南老倌喊:“上面写的什么?说说,说说!”

依南老倌贴近了瞅了半天,说:“他们要把财主的浮财分给穷人……”

“有这事?”

“上面的字是这么写的。”

“可浮财老爷刁飞万不是都弄走了吗?”

有人说:“那是细软,屋子和田还有那些家什什么的,能带了走的吗?”

还是一脸的疑惑,财主家数代人的积攒哟,还有祖上的阴德。

戏台上那天也有个白脸在宣讲,细心解读。龙回的男女老少就隐约有了些许明白。

是来了支队伍,叫红军。财主劣绅叫他们为匪,红嘛,是赤色。赤匪之名原来出于此,哪有红毛?哪有血盆大口?

那些天,龙回老少都目睹了那些现实,他们有些诧异,甚至目瞪口呆。

他们抬头看天,天没变。看地,地上一切也没变。只看刁家宅院,觉得那高高大大雄伟的一座宅院,看去矮小灰黑了许多。以往汹汹的狗叫销声匿迹,狗仗人势,刁家宅院里的那几只大狗以往的叫声也不同一般。可那晚,刁家宅院的狗们都随了主人去了远处不知道什么地方,那些日子,除了高墙内的鸡依旧引颈高歌外,没别的动静声响。

一切让他们难以相信,龙回什么时候有过这种事情?

可这一晚,偏偏龙回有了大动静,不只是鸡飞狗跳的哟,那个夜晚,是让人心惊肉跳。

刁家宅院那天充了公,大门口挂了一块大牌子。

乡人又问依南老倌:“那上头写的什么?”

依南老倌念:“龙回乡苏维埃。”

“什么?”

依南老倌又念了一遍。

有人说:“谁是苏维埃?”

依南老倌眨巴了眼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他们去问里标,里标说:“就是政府,过去叫乡公所,现在叫乡苏维埃。”

“那县衙门县政府呢?”

“叫县苏维埃呀!”

“哦!那省府就叫省苏维埃。”

“对呀!就这么叫的,国家就叫苏维埃共和国。”里标说。

“噢噢!哪谁做皇上呀?”

“共产党!”

“哦!这姓共的能量大呀,能把天下打下来坐江山,当皇上喔。”

里标就“噗嗤”下笑出声。

“共产党不是人的名字。”里标说。

“噢?那是什么?”

“是一群人。”

“一群人就叫帮呀,叫会呀,或者叫众呀,叫共产党?”

“也就一个名嘛。”

“真就共产了吗?财主家的产业拿出来大家平摊了,就共产了?”

里标支吾起来,他说不清。他想,要是首长在就好了,那个白脸首长,他是听过首长演讲的。那个男人在外国留过学,不只是喝过墨水,还喝过洋墨水,像白脸那样的男人,共产党里还很多。

里标很那个,他没喝过墨水,他大字不识几个。

有人往刁家宅院里去,看见那里变化真大,他们还发现那祠堂里神龛什么的不见了,墙上贴了张洋人的头像,秃顶,山羊胡子。乡人就起了疑惑觉得怪,这一带人家敬神仙,敬菩萨,敬关公,伍天抱家敬神农,但从没见过敬个洋人。

怪,真怪!心里有虫虫在爬吧,痒得厉害。

“苏维埃敬洋神仙?”有人忍不住了,问里标。

里标笑了,说:“那是……”他记牢了首长说过的话,依样说了,“那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领袖,叫列宁。”

“哦,还有姓列的?”有人问。

里标说:“那是他的化名,要真名真姓,好长,叫服了鸡米什么的……”其实是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首长也念过这名字,但里标记不住,外国人那么老长,哪记得住,还是列宁两字好记。

依南老倌说:“国父孙中山先生也是领袖,就是众人的头嘛。”

里标说:“差不多。”

“我说过的嘛!”说话的是依南老倌。

“说过什么?”

“天要变了。我看天是要变了……记得不?那天我是这么说的吧?”依南老倌说。

乡人都点着头。

“可天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乡人又都摇着头。

那些天,龙回大多人跟依南老倌一样,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兴奋还是疑惑,抑或是种隐隐的担忧。

十七

伍天抱那几天像完全变过了一个人,龙回“变了天”,乡人觉得那些日子里的龙回确实与往常格外地不一样了。没有老爷刁飞万的身影在镇街等周边晃悠,乡人觉得莫名地轻松许多。老爷刁飞万也成天笑着的呀,一脸的慈云善雾,先前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是老爷刁飞万没再在龙回现身了,怎么就觉得身心不一样了?

乡人脸都笑笑的。只伍天抱绷了脸,像人借了他的米还他的是糠,对谁都没个好脸色,沉默寡言。但他跟了里标身后颠,形影不离。乡人都觉得事情蹊跷,传言不是说伍天抱爷伍万晨是里标给害死的吗?那些日子,管家安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仅伍天抱和他娘,就是龙回所有人都信了。

怎么伍天抱和仇人在一起?

那天大早,有人去了伍天抱和他娘住的屋子,一个高个一个矮个。伍天抱和娘都不认识这两个人。

“你们找我?”被夜里那些狗叫和撞门声弄得彻夜未眠的伍天抱母子,大了眼睛看着来人

两个男人说:“找土神仙家里人,她婆娘他崽。”

“哦哦!”

“有事,你们有什么事?”

高个男人拿出一袋子,看去那袋子有些坠。晃了,叮铛地响。“里标大哥——哦,现在叫里标队长,叫我们把这交给你们。”

“什么?”

“银洋哟。”伍天抱娘有些惊惶,他没看到过那么多的钱。她嘴张了几下,没把肚里的话说出来。伍天抱那时更是脑壳懵懵。

“里标队长让我们交给你们,土神仙救了他的命,他说他得感谢救命之恩。”矮个那个说。

妇人还是不敢收。门“嘣”地响了一声,有人推门进来。进来的是里标,其实他一直在门外等了。他说:“他们没说错,是你家男人伍天抱他爷救了我,没他,我命早没了。”里标把那袋银洋“哐”一下扔在那张小桌上。

后来,高个和矮个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说给伍天抱和他娘听了。

“里标是财主刁飞万的仇人,财主刁飞万想害死他。他那回下黑手,没把里标打死,却把人伤了,是土神仙把他救了。”

伍天抱说:“我爷救了里标,里标怎么会给我爷下毒手?”

“那就是呀!怎么会?”

“可我爷死了。”

“你爷死了,不是里标害的,是财主刁飞万,你爷救了里标,他怎么会害你爷?”高个说。

“是财主刁飞万,财主刁飞万逼你爷给里标下毒。你爷没把那毒丸给里标吃,他自己吃了……”矮个说。

“那天是我们两个送他到前岭的。他还好好的。”高个说。

“后来他没回龙回,听说在鹰嘴石下死了,我们推断,你爷在那吞了那丸子。”矮个说。

“我们都觉得怪,怎么可能?”高个说。

“后来我们随队伍打进县城,找到那家药铺掌柜,他说确实刁飞万家的兄弟刁飞千去他那配过那种毒丸子。”他们说。

“你看!财主刁飞万那家伙狠毒哟!”他们说。

真相大白。

十八

伍天抱成了个沉默寡言的后生,那天,他听了高个矮个的一通话他就像变过了个人。他觉得身边的一些事真像个谜,有时想着想着你就想错了。他知道,自己该想许多的事了,脑壳里想事这就跟先前不一样,先前家里大事小事有爷有娘想了,爷死了后,他以为有老爷刁飞万给他想事,但万万没想到老爷刁飞万是个笑里藏刀阴险狠毒的恶人,要是里标他们不来,他真的就被那个恶人给蒙骗了。从依南老倌嘴里的话是这么说的,哎呀,险险些你叫他骗了喔,险险些你就成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的逆子不孝之子了喔。

这让伍天抱有些沮丧,内心感觉羞愧。就是里标他们到来的前夜,他还想和柴旦好比拼,他的底气来自于老爷刁飞万,他以为自己遇到恩人,有了靠山。可是却差点认贼为父仇将恩报。以为背靠大树好乘凉,却是差点成了狗仗人势狐假虎威的小人。

伍天抱很快就知道了柴旦好的事。世旺几个伢跟了大人走出门,看见柴旦好威武地站在戏台上,昂首挺胸不可一世。那时候柴旦好出尽了风头,柴旦好第一个走出屋门让一镇子上人刮目相看。他的那些拥趸都围了在柴旦好的周边,拍手跳脚地欢呼雀跃。世旺几个就环顾四周,没看见他们的头儿伍天抱。他们想,伍天抱一定有办法的,找伍天抱去。就颠颠地跑到宅院来,他们看见正好出门的那队陌生人,他们犹疑地在那站了一会。但很快进了宅院大门,到了伍天抱的那间屋子。

“你看柴旦好那副模样……”世旺说。

“噢。”

“你看把他能得?人不敢出门,他第一个走上街他就能了?他就了不起了?”

“噢。”

“我也想出门的嘛,那时候我也想第一个出门,我爷不让嘛,我爷扯住了我。”世旺说。

“噢。”

世旺和那些伢觉得不对劲,伍天抱老噢,噢得很随意噢得蔫不啦叽噢得匪夷所思,伍天抱似乎一点也不上心,一点也不在乎。

“你看你噢你只噢?”世旺说。

“你说句话呀,看他们那样子,龙回的天就是他们的了,龙回的地也全是他们的了。”

伍天抱又蔫软地“噢”了一声,让世旺他们彻底地失望了。

“不去了,你伍天抱不去街子上了?”

伍天抱摇了摇头。

世旺等一帮伢也都蔫了萎了。

里标带了伍天抱,把伍天抱爷的坟修葺了,在那烧了堆纸钱。

“你爷没了,以后有我们!你不必担心,一切有我们。”

伍天抱没吭声。

“恶有恶报,他财主刁飞万逃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

“我要入队伍。”伍天抱突然跟里标说。

“我正要跟你说这事,你爷不在了,有我里标。”

伍天抱很快入了队伍。但他没在里标身边,那天来了个白脸男人。里标他们管他叫首长,伍天抱没明白为什么他们都恭恭敬敬叫那白脸男人手掌,在伍天抱看去,那男人两只手没问题,但脚却有些拐。

里标说:“首长,才几天不到,你脚怎么了?”

白脸男人说:“生了个疮哩,鬼晓得怎么弄的。“

里标叫男人揭开裤腿看了看:“无名肿毒嘛。”里标说:“要土神仙在就好了。”

“土神仙是谁?”

里标像恍然大悟那么拍了下膝盖。

“土神仙不在他儿子在呀!我咋把这忘了!”

就把伍天抱找了来。

“伍天抱吔!你看你能给点药不?”

伍天抱看了看,就弄了些根根蔸蔸茎茎叶叶藤藤蔓蔓,忙乎了一下午,弄出些黑乎乎浆浆给那男人红肿地方敷了。第二天一早,高个子就来找伍天抱。

“里标喊你去哩!”高个子敲着窗对伍天抱说。

“这大早的,什么急事?”伍天抱说。

他们在出镇子的大路口见到里标,里标正要送那白脸男人赶路,看得出他们在等伍天抱哩。

那白脸男人和里标都朝伍天抱笑着,诡诡地那么笑。

伍天抱疑惑地看着两位,有些纳闷,想笑没笑。他不知道该不该笑。

白脸男人在那走了几步,伍天抱看出,他脚不拐了,那步子迈得很坚定。

“你看,首长脚好了哩,伍天抱你真了不得!”里标说。

伍天抱这回笑了,有些腼腆。这算个什么?就这事大早地把我喊到这地方来?要谢我也该到我住那地方去的呀?

“这不算什么的嘛!”伍天抱说,说着,他转身要走,被里标喊住了。

“哎哎!伍天抱,你别走!”

伍天抱站住,看着里标。

里标说:“你别走,你跟首长走!”

白脸男人说,你是我们急需人才哩!你愿跟我走吗?

伍天抱觉得那男人有什么吸引了自己,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那好吧!我们走!”那白脸男人说。

伍天抱就这么稀里糊涂跟了那白脸男人走了。他去的是大山深处,那是红军医院。红白间战事不绝,拉锯样,队伍能机动了进或退,红白对峙,真刀真枪,胜或负,每场战斗下来,伤员少不了。得有医院疗伤,得有郎中。红军叫医师或者大夫,都一样,反正就是治病救人的人。

十九

伍天抱去的地方叫樟山头。伍天抱不知道那地名的由来,那片山是大山,山高林密,草木都长得茂盛。树木很多,多松树杉树枫枫树栎树,还有各种杂木。樟树当然有,但并不多见,夹杂其间,不显山也不露水,却叫樟山头?

但也许人家早些年有樟树哩,这难说,也许这地方古时樟树很多,后来被砍了伐了渐稀疏稀少了的嘛。

但村子也并不在山头上。

南方的山村,多在谷底,沿水而设。一是交通便利,二是有水便有冲击平地,那种地方便于开垦。除非万不得已,才偶尔在山腰什么地方住宅下来,人说,那多是逃犯或者麻风病人。

樟山头在半山腰上,不在山头,也不在谷底,算上是半山腰吧。这里有梯田,重要的是这里也算古代驿道重要的驿站。也算是大山之中四通八达之地,进则可攻,退则可守。且四面都是溪流,植被苍翠,林深草密。

听说那边的什么地方,红的白的双方在交火,红的打了几场胜仗。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伤亡自然不能避免,伤的人很多,都抬了到医院救治。

医院被安置在大山里,因为红白交火,医院不能离战场太远,重伤员得及时救治。但也不能离后方太远,得有补给什么的保障。所以,医院一般选址很有讲究。红白一直拉锯,离前线不远,一会红一会白,那得注意保护伤员和医护。还有,红区常有敌人的暗探潜入,选址在不引人注意的深山较为安全。

樟山头被选定为最合适地方,就做了红军医院。

他们终于到了那个叫樟山头的村子。

他们往村子里走去,不断有人跟首长打招呼。有人过来围住首长,不是一个两个,是好几个。像看什么样盯伍天抱几个看。人群中竟然还有个戴着眼镜的城里人。那男人斯斯文文的,走过来,看看首长又看看伍天抱几个,似乎一脸的失望。

后来伍天抱才知道,这个叫樟山头的村子早不似从前了,是所红军医院。

红军医院当然不像街头药铺什么的,有各种人各种分工。有医生和看护,分内科、外科、药房什么的。还有各种分工。有担架队有洗衣队采药队伙食队勤杂队什么的。担架负责运送伤员。洗衣队洗衣洗绷带。药品紧缺,只能用中草药,所以得有专门采药的,就地取材进山采药。伙食队不用说是管伤员和医护及大家的吃喝。勤杂队有个杂字,活确实杂,打制担架,还有给伤员剃头什么的。这地方的活全是脏活累活,少有笑声歌声,最不愿意干的活是埋人,重伤治不好,人死了,得埋了。坟场就在后山。

有人过来,拍拍伍天抱的肩膀。

“带个伢来?抬得动担架不?”

首长说:“老憨子,人不是给你们的。”

那叫老憨子的男人说:“给我也不会要,给厨房老千吧,那要个守灶口烧火的。”

首长没再接老憨子的话,转身对那戴眼镜的男人说:“邢医官,我给你找了个人来。”

“哪呢?哪呢?”邢医官四下里看。

首长指了指伍天抱。

邢医官镜片后面两只眼就大了,一副震惊表情。

伍天抱知道是怎么回事,没往心里去,他有办法让那个戴眼镜看去一肚子学问的男人镜后面的那眼睛小下来。伍天抱跟了邢医官去了那间祠堂。

二十

祠堂厅堂厢房,都成了医院的病房。那里,横七竖八地支了一些床。床都很简单,两根条凳,架上几块板,板上铺了些稻草。十几个伤兵躺在上面,是前些天才从前线抬了来的。伍天抱从来没见过那情形,屋子里漫了淡淡的烟,有种怪怪的味。伍天抱知道这烟是干蓼草和臭椿混在热灰中捂出的烟。是乡间土法用来驱蚊的。现在那烟用来驱赶苍蝇。这里充斥了血腥味,那些血腥,招惹了大群的苍蝇,只有用这土办法驱蝇。

那烟和血腥味混杂了,还伴有那些伤兵嘴里发出的大小不一的呻吟,这情形绝无仅有有些怪怪。

邢医官领着伍天抱一直走到那间小屋子里,几个男人都在忙碌着,对两人的到来不太在意。

“你看……我以为首长会带几个郎中来。”邢医官对屋里的几个男人说。

几个男人看了一眼伍天抱,很快就专注他们自己的事了。他们都是从各地找来的郎中,他们给红军伤兵疗伤。他们忙得不亦乐乎。他们觉得邢医官的话确实重要,但现在去哪找能好的郎中?首长既然带了人来,就按首长的安排。

“他叫伍天抱,他是首长带来的。”邢医官对那几个男人说。

几个男人朝伍天抱点了点头,伍天抱也笑笑地朝他们点了点头。后来,谁也没把这次见面当回事。首长带来的人,总归有其道理。手头正忙了,分秒必争。僧多粥少,这是邢医官最最揪心的事了。人要到这么个地方,就会变成一副陀螺,有一根无形的鞭子一直在挥舞。没人逼他们,人进入那种情境里,一切不由自主。那种怪异的气味和疼痛到极致发出的呻吟搅和着,让走进这地方的每个人心被一只巨手捏了。

何况救死扶伤的医生和郎中?

大家忙乱了,没人跟着伍天抱说什么,伍天抱也不想说话。他知道首长叫他来樟山头的目的。

伍天抱那天很从容也很淡定,他看了看那些人,微微笑了一下。他说:“我去山里走走!”没人在意这小小个儿新来乍到的伢,你走你走就是,去哪都行。

伍天抱去了山里,弄来那些根根蔸蔸茎茎叶叶藤藤蔓蔓,起初没人注意到那些根根蔸蔸茎茎叶叶藤藤蔓蔓。那边有间屋子,里面制药的家什齐全。伍天抱埋头在那间黑屋子里,专心致志。伍天抱捣成浆浆,有的弄成了黑糊糊的一团,有些就做成了药丸。黑糊的浆浆,多是外敷,但药丸是内服。

后来,伍天抱把这些东西弄到那间屋子里,邢医官和那几个男人看了伍天抱好一会。

邢医官说:“你弄的?你弄的药?”

伍天抱点了点头。

“首长说你家有祖传秘方,就这?”邢医官说。

“那年水右和前埠两村人争山地,打了起来,都动刀动火铳,伤了的人跟这些伤兵一样,我爷带了我去给人治伤,我爷弄的就是这药……”

“管用?”

“我爷就是这么弄的,我跟我爷学的。”

有人捏了一团放鼻子前闻了下,就又有几个跟了学样,捏了放鼻子上闻了闻,他们都看着邢医官。

“试试?”有人提议。

“试试!”邢医官说。

“是真是假,一试就都知道了嘛。”有人说。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有人说。

“死马当作活马医哟。”有人说。

大家都所扭头看着那人,那男人也苦笑着摇了摇头,他觉得那话不合适毕竟这里躺着的都是伤兵。他只是作个比喻,事情既然快山穷水尽,不妨做最后的尝试。

邢医官有些犹疑,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邢医官是从苏联回来的,他随了首长从上海辗转到了江西南部的这片地方,他在苏联学的是西医,校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他是个热血青年,一直想为他和他同志们追求的革命事业贡献自己的一切。红白交火,他被派往苏区,在这么一个奇特的医院工作。但很快,邢医官和他的手下就纠结起来。几场战役下来,白的都吃了败仗,这么打下去,肯定胜算也不多,有人就给最高统帅献良策,“三分军事,七分政治”。这一招很毒,围而不剿,铁桶一样把苏区东南西北全围了,禁止食盐等重要物资进入“匪区”,药品更是在严禁之列。

医院的药,坐吃山空。邢医官空有一身的本事,但苦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西药告罄,几支盘尼西林也备给危重伤员。

只有中医了,就四处找郎中,乡间的郎中都被征集了来。邢医官也知道中医也确实有其神奇的地方,但中药药效慢,伤口难愈合。

几个小有名气的当地土郎中都被请到樟山头来了,但依然不乐观,虽说这些天大的战役没有发生,但那些重伤员治疗的周期长了许多,医院依然人手不够。

问首长要人要药,首长好几次摊开巴掌面露难色。

这回,人是给了一个,却带来了个小鬼。

大家说试试,邢医官就找了个伤得较轻的一个,那伤兵已无大碍,只是伤口还没完全愈合,有些感染,脓肿难消。邢医官想,试得好也好,坏也好,没什么严重后果。

伍天抱很认真地往那人红肿处敷药,他做得很认真,可那几个男人却觉得像是伢儿在过家家。

他们谁也没把伍天抱放眼里,也没把那些黑糊当回事。

二十一

第二天一早,那伤兵叫唤了起来:“哎哟哎哟!”

人以为他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说:“怎么了怎么了?哪疼哪疼?”

“没疼。”伤兵说。

“没疼你那么叫唤?”

“痒,我伤口地方痒得难受。”

“你看,你就个痒弄得像遭多大的罪。”那年轻看护说。

邢医官说:“那是好事呀,千万不要抓抠。”

那伤员忍了忍了,常常那张脸憋得通红:“痒哟,我快忍不住了。”

“你要真忍不住我叫人把你手绑了。”

邢医官没叫人绑他,那伤员也安分了忍着没抓抠。熬到天快断黑。伍天抱说可以了,就把伤口上那干硬了的黑糊扒拉了下来。

邢医官和众人都愣住了。脓血没了,红肿也消退,粉红的一团嫩肉显现了出来。

还真的有了疗效哩,且不是一般的疗效。

那个脸上有麻子的男人凑近那伤兵的伤口看了一会,又凑近伍天抱的脸看了看,还是一脸的不相信,说:“瞎猫碰到死老鼠了吧?”

伍天抱笑了一下,他指了指那边的另一个伤员,那意思说不然再试试。

邢医官点了点头,他当然经常听到有关“祖传秘方”的事,但没想到真有秘方的药效这么神奇?那个个伤兵,伤比先前那个重。

伍天抱为那伤兵解开绷带,那人伤得不轻,一颗子弹打穿了肩胛,竟然卡在骨头缝里,邢医官给做了手术,可子弹取出了,但伤口却感染了。邢医官正犹豫要不要动用那仅有的几支盘尼西林,想想,不如让伍天抱试试。

伍天抱看了那人的伤口,就往外走,他去的是那间屋子。那里有他弄来的那些根根蔸蔸茎茎叶叶藤藤蔓蔓。那个简六指男人跟了伍天抱走出祠堂,伍天抱说:“没说要帮手的呀。”

那男人咧着嘴笑着。

伍天抱说:“我自己能做,就我一个人……”

“哦哦。”

“你该懂的,你懂规矩。我爷有交代,伍家先人有交代,传里不传外,传男不传女,你晓得的。”

那男人对邢医官说:“那个伢,还真有板有眼。”

另一个男人说:“人家家里的祖传秘方。”

“这伢鬼,看不出。”

邢医官没说话,他心里有些激动,如果伍天抱的药真的是那么回事,心里那些纠结,至少消减了大半。

伍天抱把药弄好,给那伤兵敷了,还弄了两颗丸子,叫他吞了下去。

第二天一早,大家都聚拢到了那伤兵床边,大了眼睛看着那人。

“你看你们这么看我?”伤兵觉得怪怪的。

“痒没?”简六指男人问。

伤兵摇了摇头。

“一点也不痒?”

伤兵说:“你看你,你就想我痒?痒了憋不住难受怎么办?”

简六指男人说:“痒了就是伤口长新肉了,伤要好了。”

伤兵说:“不痒。一点也不痒。还痛了哩,隐隐的痛,哪来的痒?”

男人都往邢医官脸上看,邢医官没理会他们,邢医官正和伍天抱说着话。他们说着换药的事。

“两天要换一次药。”伍天抱说。

第二天,那伤兵说:“不痛了哩,但没痒。”

到第五天,终于听得那伤兵说:“痒了痒了!”

大家拢了过去,他们看伍天抱小心地揭开那黑黑的干枯了的药,果然也漫了粉红。

“哎呀哎呀!”那些男人眼又大了。

“神了神了!”那些男人说。

他们不说瞎猫碰到死老鼠了,这伤不算轻呀,那药不是“秘方”那能这么神奇?这可不是死老鼠,想碰你也瞎碰碰一万次也碰不上。

伍天抱很快也沉浸在忙碌中了,像只被鞭抽的陀螺。

二十二

那些天,虽说战事少了,“三分军事,七分政治”嘛,白军一时半会没大的围剿行动。他们想铁桶似地围了,让红军弹尽粮绝,意图一举而破。但医院伤员却因缺医少药,许多人一直不能痊愈,不能痊愈,樟山头依然住满了伤病。

需要大量的药。

那些天,伍天抱带了医院里中药房的几个人进山,弄那些根根蔸蔸茎茎叶叶藤藤蔓蔓。常常让人惊惊诧诧。

“啊啊!这也能做药,这草到处都是。”有人说。

伍天抱说:“听我的就是听我的!”

弄一种藤蔓,有人也嚷嚷起来:“呀呀!没弄错的吧?这平常当捆柴的绳用,能做药?”

伍天抱说:“听我的就是听我的!”

后来就是一般的蔸茎什么的,也有人觉得那是平常司空见惯的东西了,怎么就成了祖传秘方的神药了呢?难免就大睁眼睛一副惊讶模样。

伍天抱说:“听我的就是听我的!”

没人再说什么了,就是路边普通的一根草,也许是伍天抱家祖传秘方里的一个人样重要的东西,这谁说得清,所以他们不再说什么,伍天抱说要什么就弄什么,那天,弄回来一大堆的青绿。

到那屋子时,伍天抱对大家说你们出去,我一个人来。

有人说:“那么大堆的料,你一个人忙不过来的,我们来帮你。“

伍天抱拉着脸,把门“嘭”一下关上。

“哎哎!你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我们帮你。”门外几个男人说。

伍天抱没理会,伍天抱把那门拴了,是不想让人看见他的配方,祖传秘方,一切秘密都在配方上。几种或十几种几十种。那些根根蔸蔸茎茎叶叶藤藤蔓蔓,大山里到处都有随处可见,这都没秘密,秘密在于每种东西各取多少,然后那种搭配就成了疗效神奇的药。伍天抱当然不会让外人知道。

伍天抱在那屋子里忙了一上午,打开了门,人们看见一个光了上身大汗淋漓的伍天抱站在众人面前,身后,是那些根根蔸蔸茎茎叶叶藤藤蔓蔓被伍天抱弄成几堆细碎的东西。伍天抱走近门外不远的那口井边,从井里拎起一桶冷水,趴在桶边“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水,然后举起那桶,兜头就淋了下去,他们抹了一下脸,一身的湿渍渍水淋淋,说,“现在你们可以帮忙了。”

简六指和那几个乡下郎中背后嘀咕。

“你看,伍天抱那伢神气得跟什么似的。”那叫简六指的男人说。

“人家有本事,一招鲜吃遍天。”有人说。

“哪的本事?祖宗留的。”简六指说。

“就是,祖传秘方嘛,祖上传下来的,你家祖上没秘方嘛,有啥说的?没啥好说的嘛。”

简六指男人就沉默了。

那男人说:“伍天抱伢人家多卖力呀,累成那样。”

简六指说:“就是嘛,我不就是想帮他一把吗?他累成那样还小事,耽误时间呀,救人如救火,他伍家那祖传秘方灵,早点给药伤员就早些好嘛。”

简六指是下田镇那地方人,小时在药铺里做学徒,手脚有些不干净,偷药铺里麝香什么的换钱,一次叫掌柜的给抓了个现行,被赶出了药铺,但六指懂一点草药,加上左手有六根指头,让人觉得带点仙气,也常被人请去诊个小病小痛的。

那天首长把简六指请了来,医院里都以为叫来一伙房里一帮工。是简六指说他能识些草药,有人就跟首长推荐了他。

简六指说:“得要工钱。”

首长说:“这不是事。”

简六指兴高采烈,他进山也弄了些根根蔸蔸茎茎叶叶藤藤蔓蔓来。他确实也像当初伍天抱在刁家宅院那间屋子里那样,关门闭户,不让任何人进屋,在屋子里神神秘秘地配药,熬药制丸。

有人说:“你就不能弄了大家一起?”

他说:“我祖传秘方,也就指望这赚钱,大家一起,祖传的就让你们知道了。”

人就没话说了。首长也去做过简六指的工作,但他固守己见冥顽不化。

有人就说:“这六指,什么觉悟?”

首长说:“别这么说,人家说不上觉悟的嘛,人家是当生意的嘛。人家没有入队伍,是我们请来帮忙的,不能那么要求别人。”

六指到底只是土郎中,他的祖传秘方对于乡间小恙小疫有些效果,但若是稍重些的伤,却疗效不佳。

首长还是物色到了伍天抱,伍天抱却不是来帮忙的,伍天抱和龙回的那些伢们都想入队伍。

伍天抱来樟山头后,医院跟简六指把工钱结了。简六指说:“怎么?”

司务长说:“你可以走了。”

“你们请来更好师傅?”

司务长说:“你那么说也对!”

简六指收好那几块银洋,说:“我还能留两天不?”

司务长说:“为啥?”

简六指说:“不为啥,这几天不宜远行的嘛。”他其实并不是什么不宜远行,是想留下来看是个怎么样的人替代了自己。后来他看见了,竟然是个十五六岁的青皮后生,还听说那个伢手里有祖传秘方。开始简六指和大家一样,并不相信伍天抱的能耐本事,可这些日子,是骡子是马牵了出来,不仅牵了出来,而且给大家看了。

伍天抱家那祖传秘方确实灵。

那天简六指几个找到邢医官,也把那些话给邢医官说了。

“他人都是苏维埃和队伍上的了,还把那些药方藏了掖了,你看你看……”简六指说。

有人笑了说:“六指你弄药不是也关门闭户的吗?”

简六指说:“那时伤病没现在多嘛,再说,我怕风,我才关门闭户,我可以打开门打开窗的呀。”

“现在正缺医少药关键时候分秒必争,伍天抱伢那么耽误事嘛,是大事。”简六指说。

“他一个人,大家急成热锅上蚂蚁,他关了门慢慢吞吞慢工出细活样子真把人都急死……”他就么说,

简六指似乎把邢医官说动了,邢医官觉得这事是应该跟伍天抱谈谈。他说:“我试试吧!”

邢医官没成功。

二十三

首长又来了医院一回,他惦记这里的伤员救治。

邢医官说:“首长,你给我们作个报告,提高大家的思想觉悟。”

首长说:“我跟大家说什么呢?”

“你就说共产主义吧!”邢医官那是有目的的,他想首长的话,伍天抱一定能听,再说首长讲那些,大家的觉悟都能有所提高。

邢医官把大家召集到了一起,听首长讲话。首长说了很多,首长说苏维埃是工农劳苦大众自己的政权,工农大众当家作主。我们无产阶级革命的最终目标是实现共产主义,我们的战士在前线流血,我们在后方流汗,一切的奋斗都是为了那个新社会的到来。

有人说,那就是共产主义吧?

首长说,是哟,共产主义是一种先进的社会制度,是我们要争取的目标,在那个社会里,人人平等,大家共同劳动创造社会财富又共同享受社会财富,各尽所能,按需分配……

首长说,共产主义的实现,要消灭阶级,但剥削阶级不甘心灭亡,统治者要维持他们旧有的一切,所以,要消灭阶级就必须先推翻统治,而统治阶级拥有镇压人民的暴力机器。他们有军队有枪炮,因此,我们也必须通过武装斗争来瓦解统治阶级的暴力机器,要这么,就要动员更多的穷苦大众一起参与到推翻统治阶级的暴力革命中来……

有人说,那共产主义就没有自己的私人东西了?

首长说,共产主义要消灭私有制……

首长说了许多,话像河溪里的水,滔滔不绝。但除了邢医官,大家还是听得云里雾里,不过明白一个道理,今天他们跟着首长他们一起弄的这件大事,是为了穷人的,以后就是人人平等,没有财主土豪,没有官府没有兵祸的日子,那日子赛过神仙。

听了首长的讲话,他们很亢奋。脑壳塞满了那种叫欢乐的东西。

伍天抱和大家一样,也很高兴。他埋头屋子里配药。听到有人敲门,开门,邢医官又来到那间屋子,身后还跟了那个简六指几个。他们笑笑地,阳光很灿烂,山谷那边吹来的风也很清凉。邢医官敲开了那竖的门。但邢医官没说话,说话的是简六指几个。

“你看你还关了门一个人在弄?”

伍天抱说:“说了祖传秘方,不能让别人知道。”

“首长的话你听了。”简六指男人说。

“听了!”

“听了你还这么?”

伍天抱大了眼睛看着简六指。

简六指男人说:“一切为共产主义,共产主义要消灭私有制,首长是这么说的吧?”

“嗯。首长是说了呀!”伍天抱说。

“那你还不叫我们跟你一起弄,还把门关个死死?”

“啊!我明白了,你们这是要我的秘方?”他变了脸,他高声喊了起来。

“你看你!”简六指男人说。

“你没听首长说吗?要消灭私有制,以后一切都不是你的我的,是大家的了。”另一个男人说。

“共产主义了嘛!”又一个男人说。

伍天抱狠狠地看了几个男人,朝地上啐了一口:“休想!我不会让外人知道我伍家秘方的!”

“你看你!”

“看就看!”伍天抱说。

“你说过的……”

伍天抱说:“我说过什么?”

“说话不能不算数喔!”

“你说你没家了,是苏维埃让你有了新家,你说里标和首长是你恩人,带你到这个新家,你说过没?你敢说你没说过?”

伍天抱说:“我说过,是我说的!”

“那就是了,你家祖传秘方,现在你家是苏维埃了,那祖传秘方归你新家了。”简六指男人说。

伍天抱愣了下,他没想到简六指会这么绕,把他给绕了进去。他想说什么半天没迸出一个字,脸憋得通红憋成了猪肝颜色。伍天抱终于憋不住了,他迸出的是一声凄惨的嚎哭。那声哭,把几个男人吓了一跳。

简六指男人一脸的尴尬:“你看你,你哭什么嘛,哭成那样。”

“你把我们吓到了喔。”另一个男人说。

邢医官一直没说话,他过去拍着伍天抱的肩。

伍天抱说:“我发过誓的,我跟我家先人列祖列宗当了我爷的面发过毒誓的!”

邢医官说:“就这么吧,伍天抱没做错什么,伍天抱是好伢!”

后来首长知道了这事,没批评黑脸男人和那几个乡下郎中,把邢医官狠狠地撸了一顿。

“他们没读过马克思列宁,你是读过的呀,共产主义能那么整的吗?是有阶段的呀,饭要一口口吃,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老乡们办任何事都知道这个道理,何况是共产主义?”

邢医官说:“我也知道那不合适,一切要伍天抱自愿。我没说一句话。我只是想,如真的他把祖传秘方交出来,事半功倍。”

伍天抱一直那样,在樟山头没日没夜地埋头专注着他手里的事,他觉得一切都很好。

他也想过首长说的苏维埃和共产主义什么的,但觉得那离他有些远,他只是觉得这种忙,能让那些一直躺在板床上的伤兵一个个站了起来,又成了好手好脚活跳跳的正常人了。一切证实了自己存在的价值,他比他爷要能。

他当时就是想的这些,他想不了那么多,他觉得首长需要他,樟山头需要他,那些伤兵需要他,这就够了。

二十四

到这年的四月,陆续就有伤员从前线抬回来。医院里医官看护忙成陀螺,连轴转。柴旦好当然不知道前线的具体情况。就是邢医官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伤员激增,一切就不言自明。

后来知道,广昌失守了。广昌一失守,苏区大门洞开,围兵随时长驱直入。敌人百万重兵,铁桶样包围了中央苏区,发动了残酷的“围剿”。

伤员不断地被担架送到樟山头,那几天,整个村子都是那种血腥搅和着药汁的气息。

首长和邢医官们都铁青着脸。

事情颠倒了过来,谁也不愿意看到的事发生了。樟山头,站着走出去的伤员少了,但担了上山的人多了。

那天,樟山头是个黑暗的日子,伤员那一天牺牲了十六个。

是个阴天,十六口没上过漆的白皮棺材,拥护地摆放在樟山头唯一平坦的一处地方,有些瘆人。首长脸阴沉着,每个人的脸都阴沉了。天偏偏也阴沉了,不黑不白的灰灰的云,挂在山顶那些树梢上。连鸟都停息了喋噪,风不再语,万籁俱静。

这大概是樟山头最最悲哀的一天,这一天牺牲了这么多的同志。

首长要给那些死去的官兵举办个追悼仪式,他站在那说着话,是悼词。大家眼都瞟着地上某处,没看首长。首长的话,蹿入他们的耳里,让眼睛红了起来。所以他们不看别处,看地上,他们担心自己眼里的红让人看见。

然后是送烈士上山。

以往,是担架队的人负责红军医院的殡葬,但这一回牺牲的人多,红军医院全员出动。连首长都加入了抬棺的队伍。

红军群墓其实就在樟山头村的后山上,但伍天抱和柴旦好从未到过那里,就是偶尔从旁边经过,也没留意那些坟包,埋着的都是自己的同志,有的生前还说过话,音容笑貌依然在眼前,可是却生死离别阴阳两隔。不忍睹目的哟。

可这一回不一样,这一回他们抬棺上山,往群墓纵深处走,眼睛就看到那一切了,看得清清楚楚的。那些坟包,鳞次栉比,密密麻麻,遍布了几座山包。

他们把那些棺木放入十六个坑里,掩上土。那上千座坟茔堆里,又多了十六座新坟。

有人在坟前竖了一块砖,半截在土里,半截露地面。

“就竖块砖头?”柴旦好说。

首长说:“只能一块砖头。”

伍天抱和柴旦好往四下里看,那时才发现,所有的坟堆上,只有砖头,没有墓碑。

“为什么?”柴旦好问。

首长说:“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哦。”

首长说:“是清人龚自珍写的一首诗哟。”

伍天抱和柴旦好他们不知道什么龚自珍,但首长念诵这诗句总归有道理的。是处处埋忠骨,他们脚下的青山就是这样,埋了成百上千的忠骨。可为什么不给他们立碑?为什么只是块砖头?

“为什么?”柴旦好固执地问。

“就是,为什么嘛?”伍天抱也那么问。

首长没应答,首长低了头,他给那座新坟上了最后一捧土,拍了拍手上的泥尘,默不作声地往山下走去。大家跟在首长的身后,也默不作声。伍天抱和柴旦好还有大家,都看见首长眼里强忍着的泪,在红红的眼里闪烁。

下了山,邢医官把伍天抱和柴旦好拉到一边:“你看你们问那事……”

伍天抱说:“问的没毛病的呀,青山处处埋忠骨,碑总得有一块的吧?”

柴旦好说:“就一块砖头?首长常说的嘛,他们不怕流血牺牲,为革命抛头……,抛……”

伍天抱说:“是抛头颅洒热血……”

“对!为了工农,为了苏维埃,为了红色根据地,他们是抛头颅洒热血,碑都没一块,就一块砖头?”柴旦好说,语气很那个。

邢医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你们错怪首长了。”

“怎么?”

“红白一直在进行拉锯战,白军围剿从未停止过。”

“那是!”

“而且一次比一次更残酷,一次比一次更疯狂你们知道,红军与敌周旋,常常以退为进,常常转移……”

“那是!”

邢医官说:“这地方虽说偏僻,可一旦红军离开,敌人很快会发现这块红军墓地。”

“怎么?”伍天抱和柴旦好依然不明白,又问了一声“怎么”。

邢医官说:“每一回卷土重来,敌人都会变本加厉进行血腥地镇压,墓碑上有名字,敌人会根据名字,对烈士的亲属进行血腥报复……”

“哦!”伍天抱和柴旦好同时很响地“哦”出声,他们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哎呀,错怪了首长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邢医官进了那间屋子,出来时两只手握了东西,一只手上是锤子,另一只手上是凿子。

伍天抱和柴旦好看见那两样石匠家什,又云里雾里的了。

“你们跟我来!”邢医官说。

伍天抱和柴旦好跟着邢医官走出樟山头,沿了送葬的那路,往红军坟场那走去。

伍天抱和柴旦好就那么跟着那个男人往山上走,一直走到一处地方,那里,已经被人砍伐清理出来,一块大石头出现在显眼的地方。

“是首长精心挑选了的。”邢医官说。

伍天抱和柴旦好看了看那石头,没说话。

“首长说你们说得对,不能一块砖头,得有碑!”

伍天抱和柴旦好疑惑地看着邢医官。

“是首长说的!首长和我就找到这地方,也找到这块石头……”邢医官说。

“这地方背山面涧,涧里有水就是面水嘛,背山面水,风水好呀……”他说。

“还面东对不?天天看日头升起,阳光灿烂……”他这么说。

伍天抱和柴旦好当然明白邢医官的话里意思,乡间人帮死者挑地方,甚至请人看风水。他们看见邢医官指着那块大石头,两个人这才发现那石头上用墨写的三个大字。

邢医官说:“首长亲笔写的。”

三个字写得遒劲有力气概凛然非常醒目。

伍天抱和柴旦好当然也知道邢医官带锤子和凿子的目的。他们没再说什么,三个人轮流比照了首长的字迹,小心地在那块大石头上凿刻着……

大石上刻下了那三个字:红军墓。

后 记

1934年7月,伍天抱和柴旦好随着红军医院撤离樟山头。

后来,他们知道,红军的主力,已经在赣南一个叫于都的地方集结,开始了大转移。历史上把那次军事行动叫长征。

是年11月,伍天抱他们所在的红7军团与红10军合编为红10军团。他们奉中央军委命令,作为北上抗日的先遣队,离开赣北向皖南进军抗日。在安徽黄山市谭家桥镇的乌泥关一带,遭到国民党军的攻击,此战寡不敌众,红10军团被分割包围,万余人的部队,只有抗日先遣队参谋长粟裕率领的四百多人侥幸突围。

首长在那次突围中不幸牺牲。那天,柴旦好哭得很伤心,他说没来得及给首长打一口棺木,伍天抱却一脸的泪,念出首长念诵过的那两句诗: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伍天抱和柴旦好却随着大家突出重围,继而,新组建的红军挺进师在粟裕带领下在浙西南继续与敌周旋,开始了艰苦卓绝的三年游击战争。

西安事变,国共第二次合作。1938年3月,红军挺进师奉命加入新四军,开赴抗日前线……

2000年,新世纪的第一个秋天,武夷山大山深处一个叫樟山头的地方,来了两位八十岁的老人。没人认出他们,他们说从京城来,可对这里的一切似乎十分熟悉。那时已经黄昏,他们说得去爬后山,省里来的陪同人员说老领导,天快要黑了。可两位老人执意要去。

他们走到那块大石头前,天完全黑了,他们站在那,放眼望去。他们说:“满山红星哩。”

陪同的人说:“二老,你们……”

“看见没?满山的红星在闪烁。”他们说。

黑暗中没人看清他们的脸,他们脸上,老泪纵横。

后来,他们在那块大石头前蹲了一下,久久地抚摸着那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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