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就在眼前

秋 人

一

老贾是在那个女人跳河之前报警的。

那天正是千家县一年一度的端午节，城关附近十几个村子的人聚集在千家河观看龙舟竞赛，河两岸和千家风雨桥上全是黑压压的人头，变成了黑蚂蚁世界。

龙舟赛热闹得快煮成粥了，一辆警车忽然沿滨江路旱船似的分开人浪滑过来，停在风雨桥头。两警察跳下车，直奔桥上。开始，人们以为警察是来维持秩序的，没在意，后来听到警察煞有介事问：“是哪个人跳河了？”

警察是来救人的？没有人跳河啊，几万只眼睛都聚焦在镜子一样亮的河面上，哪怕是掉一根头发落一颗灰尘下去，也会被看得清清楚楚。

“没有。没人跳河啊。”

“是哪个乱报警？看见鬼了吧。”

凡被警察问到的人，都摇头摆手否认，往后退，生怕触霉头招惹麻烦。

“是屈原跳河了啊。”有人调侃，“你看那么多船赶着去救他呢。”

警察怀疑他们被人耍了，顿时火冒三丈：“报警的人站出来？”

老贾这时露面了：“是我。”

警察立即将目光锁定他：五十左右，秃头，戴一副窄边眼镜，干干瘦瘦无精打采。但那对鱼泡眼特别亮，像两个小灯泡，时不时眨一下。

“贾神仙，你又开啥玩笑？”一警察认识他，放缓了口气说。

“原来是贾神仙，真人呀。”

“他又发现新大陆了？”

既然有人出来担责，其他人也就不怕了。大概看龙舟看腻了，有部分人就被吸引过来看这新发生的热闹。看样子很多人都熟悉老贾的名字，有人还对他透着崇拜。

“我……我没开玩笑。”老贾用手推了一下滑到鼻梁的眼镜，使劲眨了一下眼睛，有几分紧张。

“那跳河的人在哪里？”警察的神情倒是放松下来，甚至还笑了一下。

“我真的……看……看到有……有……有人要跳河。”老贾说，他除了紧张之外，还有口吃，“所以我……我就报警了。”

“那你……你也得等到……那人真……真的跳河了再报警呀。”警察摊了一下手，学着老贾的语气说，“你这不是害……害我们白跑一趟吗？”

人们炸了锅似的哄笑。

“我……我……这是预……预……预报嘛。”老贾越发紧张，“要……要……要是等到她跳……跳河时才报警，你们还来救……救……救个鸟。”

哗哗哗——笑声比敲龙舟鼓还响：“呵呵，只知道有天气预报，还从没听说过有跳河预报呢。”

“我见过六月天下冰雹，李子树开桃花，今天又见一怪事：跳河预报。”

“现如今世道变了，什么事都没常规了，天气预报讲明天有雨，明天却晒死了老王八；讲后天出太阳，后天却下雨发大水冲了龙王庙。”有人讥笑，“跳河预报？你脑袋进水了吧？”

“那跳河的人呢？”警察身子晃了一下倾向观众这边，“跳河人在哪里？是不是已经跳下去了？”

“对呀，她……她……她到哪里去了？”老贾好像才想起有这个人，抠着头皮眨着鱼泡眼东张西望，“我……我……我刚才还看到她呢。”

“哈哈哈。”有人幸灾乐祸，“还神仙呢，尽鬼话连篇。”

“别看我，我是不会跳河的。”

“你看到哪个人跳河了？你莫是看到鬼了吧？”

人们纷纷躲开老贾的目光，避瘟疫一样后退。

这时，忽听有人惊叫：“有人跳河啦！”

桥上大乱，怕事的人往桥头跑，胆大好事的却往有人跳河的地方围过去：“乱了，乱了，真他妈乱了。预报跳河时没人跳，不预报时却有人跳了。”

两个警察丢下老贾，分开人群冲到桥围栏旁，果真看到一个女人已经从桥上跳下河里。湍急的河水已经把女人大半个身子吞噬，只剩下在浪花中乱舞的两只手臂和漂浮在水面上的乌黑乱发。那个和老贾说话的警察快速脱掉警鞋，来不及脱衣，只把警帽摘下来往另一个警察手里一塞，飞身跃过桥栏，像只黑色老鸟扑向河面，溅起的河水开成一朵喇叭花迎接了他。

人们像炸窝的马蜂嗡嗡飞下风雨桥，沿着滨江路往下游奔跑，老贾也夹在人群中。

河中的警察飞快游向那个女人。恰好，一只救生艇开了过来，艇上人在接近那个女人时飞快抛出一个连心结形状系着绳子的救生圈，大叫：“抓住！快抓住——”

一个浪花恰好把女人托出水面，求生欲望促使她死死抓住“连心结”。警察飞快游到她身边，又推又拽把她弄上了救生艇。

二

次日，《千家日报》在头版头条位置刊登了一则新闻：《洪水无情人有情，警民合救落水者》，还配了图片，却只字未提老贾。

“你这是何苦来着？”老婆把报纸丢在老贾面前，“羊肉没吃到惹身臊，还被人笑话神经病，活该。”

老贾说：“吃吃啥羊肉？我压根就没想出风头。”

“那你报啥警？”

“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浮屠嘛。”

“猴头？还猴脚呢。”老婆撇了一下嘴，“你怎么就晓得那个女人要跳河？”

“感觉。”老贾普通话讲不标准，把jué念成了jiào。

“赶觉？你不会早就认识和她睡觉了吧？”老婆瞪大眼睛，“现在好，差点惹出人命。”

“你乱呱个啥？”老贾急了，“我怎么认识她？我就是预感她要跳河才报警嘛。”

老贾老婆知道自己听别了音误会了，咬住嘴皮才没有笑出来。老夫老妻几十年了，她知道男人除了平时爱呱那些她听不懂的预感之外，并没有其它不良爱好，所以她相信老贾不认识那个女人，但她不相信老贾预先知道她要跳河：“她要是不跳呢？你就等着受报假警的处罚吧。”

“这……”老贾顿了一下，瞪了老婆一眼，“这……这是观察，预……预……测，你……你不懂的。”老贾做好了准备，要是老婆死揪住这事不放，他就拉她去找那个跳河的女人对证。

“好个观察预测。”老婆嘎嘎大笑，“你怎么不去预测佩洛西访台？怎么不去预测乌俄战争？怎么不去预测水灾大旱？”

“那……那我怎么管得了？”老贾说，“我……我只是观察预测……我身边即将发生的事……事情。去年环城路山……山体滑坡，要不是我……我及时发出预警，那……那将会造成多大损失啊。”

“好，你能。你是诸葛亮，你是贾神仙，你是千家县大功臣。”老婆竖了一下大拇指，挂上围裙进厨房去了。

好险，老贾抹了一把额上冷汗，要是那个跳河女人死了，老婆为这事发飙，岂不要掀起一场比划龙舟的水浪还要大的桃色事件？那跳河的人就要多他老贾一个了。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他狠狠告诫自己，以后这样的闲事还是少管为好。

话说回来，老贾说的预报环城路山体滑坡事件，还真为他争了一回脸。

那是去年秋天的一个早晨，老贾早跑经过环城路一处名叫落石坡的路段，听到山上草树突然发出细微的唰唰响声，并有泥土和石头滚下来，树上鸟雀被惊起吱吱嚓嚓噪叫着往天空乱飞。老贾停止了跑步，站在原地瞪起眼睛张开耳朵仔细观察和倾听。每天早上来环城路锻炼的人很多，男女老少都有。有跑步的，有竞走的，有拄拐杖的，有徐行的，有骑自行车的，有坐轮椅的。这些人锻炼的姿势也五花八门：有张开双臂像鸟一样作飞行状的；有倒退着走的；有边跑边呵呵喊叫的。老贾每天早跑都要经过这里，而且保持他观察的习惯：这是一段几年前截去半边山体劈出来的环城路。为防止山体滑坡，有关部门对山体进行了加固，在山脚砌了石头护坡，在山坡上移植了草树，后来就成了植被茂盛的自然山体。再后来，老贾发现了异常现象，有人在石头护坡下开地种菜。石头护坡墙被他们穷挖乱拆，已经连同山体下沉。老贾大惊，问一个种菜的人：“你你没有看到这是一段容易滑坡的山……山体吗？”

那人说：“看到了，怎么啦？”

“看到了你还在这里挖地种菜？”

“我乐意。”那人手指千家河两岸说，“为啥别人能种我不能种？”

老贾哑言。确实，开地种菜在千家河两岸已成乱象。老贾往江面看去，宽阔的河面上有五六个划竹排的人在收放捕鱼地笼，他们身后河堤上写着猩红大字：“禁止电鱼毒鱼炸鱼和地笼捕鱼。”字体被雨水冲刷，往下流出一条条红色痕迹。老贾想，那到底是泪还是血呢？再看滨江路护坡下面，到处都是牛皮癣一样的菜地。河两岸，只要有一点带泥土的空地就被人开出来种了青菜。有人甚至还把护坡上的草皮和桂花树挖掉开成菜地。几场大水过去，种下的菜和泥土一起被洗走，只剩下千疮百孔龇牙咧嘴的防洪堤护坡。种菜人不死心，又收集泥沙整出新菜地，如此反复。开始，老贾以为是郊区农民或进城务工人员所为。后来一调查，郊区农民都有自己的菜地，不会舍近求远跑到城区开地种菜；进城务工人员一天到晚累个半死，哪有时间开地种菜？这都是那些退休人员干的。这些人为了锻炼身体打发无聊时间，整天遛鸟钓鱼找树根玩石头，在江边开地种菜。老贾很纳闷，政府部门为啥不干涉制止？后来，终于出现险象。春天阴雨连绵，山体受潮剥离，已经往下坠落，只是由于泥土黏性和草树根茎牵制才没有塌下来。种菜人被吓跑了，有关部门赶快在危险路段两端竖了“山体滑坡，注意安全”的牌子，锻炼的人也好长时间不敢从这里经过，可是山体一直没有塌下来。雨季过后，长时间干旱，总算是过了山体滑坡危险期，人们又开始从这里经过。现在，老贾站在原地，感觉到山体下面的地层也出现了震动。他意识到危险即将发生，马上把手圈成喇叭状大喊：“要崩山了，快快快跑啊——啊——”

很多人不相信，大眼瞪小眼看老贾。老贾还在喊，声嘶力竭，跳脚，挥手，表演街舞一样。他眼镜掉在地上了，弯腰乱摸。一个人跑来帮他捡起。老贾把眼镜胡乱套在脸上，使劲推那人：“快跑快跑！要……要……要……崩山了！”说着他自己也跟在那人后面鬼追似的跑出危险区。

看到老贾这模样，锻炼的人半信半疑。跑过去的远远站着往回看，刚刚跑到这里的急忙掉头往回跑。恰巧，一辆载重货车呼啸而过。轰隆隆，山崩地裂，泥尘腾空而起，一大段山坡崩天倒地塌下来，泥石流夹杂着断树乱草把一段环城路堵死了。事后，有人问老贾，为啥别人看不出险情你能看出？老贾说，这是由于雨后高温干旱，山体冷缩热胀，剥离层剧烈膨胀，已经挣脱开草树根系的牵扯，再加上大货车引起震荡，铁定要崩下来。

事后有人议论，按常规崩山现象应该是在雨季山洪爆发时才会发生的，天干物燥季节也会？要是那山不崩，老贾自己可就要崩了。

三

跳水事件发生后第二天，老贾到单位上班，同事们都比往日热情，拍他肩膀，朝他竖大拇哥：“老贾，行啊，又出彩了。”

“那帮报社记者太不是东西了。”有人替老贾抱不平，“我们贾神仙这么大个幕后功臣他们都不宣传，真是睁眼瞎。”

老贾推了推眼镜吭哧：“人……人家宣传的是救……救……救人英雄，又不是报……报……报警的群众。”

同事被他逗笑了。老贾的单位属于科协，平时上班也没有啥要事，同事们都很清闲，爱听老贾摆龙门阵扯他那些预测板路，顺便拿老贾开心，所以他在单位人缘很好，个个喜欢他。

“我们老贾才不会小肚鸡肠呢。”同事老刘拍着老贾肩膀说，“老贾属于科学天才，预测家，应该受到重视才对。”

同事老马递给老贾一根烟：“老贾，给我们讲讲你是怎样成为预测家的吧。”

老贾不好意思笑道：“我哪是预……预测家？我只不过从小就……就爱好天文地理，喜欢观……观……观察自然现象。再说，我……我……预……预测也不一定准的，只是给……给人们提个醒罢……罢了。”老贾说他小时就喜欢听老人讲民间谚语“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东绛呼噜西绛雨”“树穿罗裙山戴帽，蚂蚁搬家蛇挡道”“月亮生毛，大雨飘飘”。他经过观察发现，如果自然界出现这些现象，还十有八九真会应验。上学之后，他阅读了很多有关预测自然灾害的书籍，并结合自然现象做笔记。老贾后来考上大学，专门学习地理与环境科学，更是把笔记本随身带着，一发现啥就记下来。说着他在办公桌抽屉里拿出几本厚厚的笔记，并翻到一首预言地震的民谣念给大家听：

牛羊骡马不进厩，猪不吃食狗乱咬。

鸭不下水岸上闹，鸡飞上树高声叫。

冰天雪地蛇出洞，大鼠叼着小鼠跑。

兔子竖耳蹦又撞，鱼跃水面惶惶跳。

蜜蜂群迁闹轰轰，鸽子惊飞不回巢。

同事们惊讶不已。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原来这个“贾神仙”不是浪得虚名。也有人不以为然：“现在有些灾难是毫无预兆突然降临，即使有预兆也很诡异，往往给人们造成声东击西扑朔迷离的假象，就好像拳击手嘴上说要打你胸口，却一记勾拳揍在了你脸上，让人措手不及。”

老贾对这个“不以为然”很感兴趣，连说：“请举例，请举例。”

那人说：“例子多得很，比如热带雨林的猪笼花，花枝招展引诱昆虫去投怀送抱；坦桑尼亚的钙化湖，波清水亮引诱动物进去变成化石。都是灾难的假象之源啊。”

啊哟，科协这个平时水波不惊的小池子，原来藏龙卧虎啊。老贾竖起大拇指连说佩服佩服。

“你怎么就晓得那个女人要跳河？”有人又绕回到端午节跳河事件上，好奇问老贾。

老贾笑笑，心说别以为我就只观察天文地理，我还研究周易和僧道儒文化，研究风水学，研究面相学和唇语学。预测是一门综合性学问，天文地理人鬼草木飞禽走兽都要涉猎，复杂得很呢。他推推眼镜，眨巴着眼睛回忆那天的情景：“我……我也是无意中看……看……看到那个女……女人的。我……我第一眼看……看……看到她面带愁容眼角含泪，心……心里就……就……就吃了一惊，预感到有不幸要发生。再看她神……神情沮丧，一直站……站在桥栏边不看龙舟，抬头看天，嘴里喃喃自语，一副沮丧悲凄样。我心里一急，就拨电话报了警。可警察来了，她却不见了，那时我真恨不得自己跳下河去算了。”

老贾的叙述里一点也没悲伤气氛，同事们哈哈大笑：“肯定是那个女人很性感吧，要不你为啥专看她不看别的女人呢？”

“幸亏她跳河了，要不然就是你跳呢。”

头从局长室过来，阴着脸说：“开茶馆啊？还想不想在这混了？”

大家吐吐舌头，赶快噤声。

头走到老贾身边。老贾以为头要拿他开刀，赶快低下脑袋等着。头说：“老贾，你跟我去县政府开会。”

老贾颇感意外。他是退居二线科员，平时也只参加局里的会议，从没参加过县政府级别会议。他抬头推了推下滑的眼镜问：“啥会啊，我能参加？”

头说：“别问那么多，叫你去就去呗。”

四

老贾参加的是一个部局以上级别的干部会议，县委书记坐镇，县长主持。参加会议的有宣传部、科委、科技局、广电局、司法局、气象局、应急局、地震局、环保局、自然资源局、水电局、电信局、民政局、农业局、教育局、交通局等单位主要领导。老贾一走进会议室，就有好些陌生眼光看他，看得他脸上蚂蚁咬一样痒。他低声嘀咕：“都……都是领……领导，我来干……干啥？”

头说：“等会你就知道了，这个会缺你不可。”

会议开始了，主题是“千家县预防自然灾害工作会议”。县委书记讲话：“为啥要召开这个会议？”他自问自答，“原因是由于近年来受温室效应和生态环境恶化的影响，世界各地特别是我国地震、干旱、洪涝、冰冻灾害频发，损失惨重。而且，人们在自然灾害到来之前不能进行有效预防，总是处于手忙脚乱的被动状态。为此，国务院办公厅下发了关于《国家自然灾害预防救助应急预案的通知》，省市两级政府也相继下发了关于自然灾害的预防和应对紧急通知。为了响应中央和省市指示精神，本县也出台了《关于认真做好自然灾害防范应对工作的通知》。希望大家用心学习，认真贯彻落实，把我县自然灾害防范应对工作做实做好。”

书记说完，县长接着宣读了通知内容，特别强调，县气象、水务和自然资源等部门要密切监视天气、雨情、汛情、地质灾害险情、震情和森林火险的变化，做好预测预报预防工作，着力提高短时强降雨、局地山洪、突发地质灾害、地震灾害的预测预报准确性和时效性。对重点区域、重点时段、重点工程、重点部位、重大隐患要加密监测，落实群专结合的监测措施。要加强分析会商，全面准确掌握各类险情、灾情的发生发展趋势。一旦出现异常天气、汛情、地质灾害险情和震情，要及时发布预警信息。

会议另一项内容是成立千家县自然灾害防范应对工作组，由自然资源局和应急局联合牵头，对各地防灾救灾工作及安全隐患进行排查整治，也就是要集中力量对各类危险建（构）筑物、地质灾害隐患点、在建工程、工矿企业进行一次拉网式检查。对检查中发现的问题，要立即出台整治措施，落实整治责任，迅速消除安全隐患。

县长最后说，本次会议专门邀请了本县科协在预测自然灾害方面有丰富经验的专家贾先才同志参加。县长这一说，那些头头脑脑的目光再一次聚焦到老贾身上，会场响起叽叽喳喳的议论。

“那不是科协的贾神仙吗？听说那天那个女人跳河就是他报的警。”

“他平时好搞个预测啥的，成专家了？”

“现在教授满街走，专家多如狗，有啥奇怪的？”

老贾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那天，他被任命为千家县预防自然灾害工作组技术顾问，随工作组下基层调研。工作组成员由应急、自然资源、民政、环保、科技、司法、气象、地震、移民、土管、水务、农业、教育、交通等部门各派一名技术骨干组成，应急局一名分管减灾救灾的副局长带队，负责协调具体工作，宣传部派了一名宣传干事跟踪宣传报道。

五

工作组第一站来到野梅岭乡。

野梅岭是千家县西部高寒山区，乡政府建在山外镇上。那天，书记和乡长早就在乡政府等着了。工作组一到，瘦成猴子样的乡长紧握应急局张副局长的胖手感激涕零：“这个……这个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您们这个……这个盼来了。”

张副局长一头雾水：“侯乡长此话怎讲？”

真逗，猴子乡长姓侯。老贾想笑。这个乡属瑶族乡，按照惯例历届乡长都是本乡瑶族人，俗称瑶王，威望要比书记大。侯乡长和张副局长寒喧，书记在一旁微笑。

“这个……这个你们不是来防灾抗灾的吗？”侯乡长摊了一下手，“我这里早已是这个……这个千疮百孔灾连着灾，就等着这个……这个挖土填坑舀水灭火了。”

张副局长明白了侯乡长意思，正色说：“老侯你别误会，我们不是来给你送钱送米的。等检查完了，整改方案出来，你自己到县里跑去吧。”

侯乡长还想说啥，书记插嘴了：“时候不早了，还是先填肚子吧。”

“吃饭？”张副局长警惕起来，“去啥地方吃饭？”

书记苦笑一下：“还能去啥地方？食堂，吃工作餐。”

张副局长释怀一笑：“也是，人是铁饭是钢，吃饱喝足才有力气干活呢。”

一行人进了乡政府食堂。老贾眼前一亮，大餐厅里摆着两个火锅盆，煮了满满两大锅鸡鸭鱼肉，香气扑鼻。好家伙，侯乡长刚才不还哭穷吗？这像穷的样子？老贾正在疑惑，张副局长代他说了出来：“老侯啊，你这都肥得流油了还哭穷呢？”

“这个再穷也要吃饭啊。”侯乡长讪笑,“这只是工作餐，大家这个请不要多心。”

书记在一旁补充道：“中午随便填一下肚子，晚上到野梅岭去吃野猪肉。”

大家会心笑了。所有人都依次入席，侯乡长和书记陪领导们坐上席，司机和工作人员坐下席。老贾刚在下席坐定，张副局长就把他拉了起来：“老贾，你可不能坐这里。”

老贾惶然：“我坐哪里？”

张副局长把老贾拉到上席介绍给侯乡长：“这是我们贾科长，预测专家贾神仙。”

侯乡长和书记都瞪大眼睛看外星人一样，看得老贾脸冷心跳头皮发麻。侯乡长比书记动作快，一把握住老贾的手：“哎呀，久仰大名，这个……这个欢迎……欢迎贾专家贾神仙到鄙乡检查指导工作。”

书记赶快把手叠在他们二人手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老贾被闹了个大红脸：“乡长好，书记好，谢谢。”暗暗使劲，才把手抽出来。

寒喧毕，侯乡长说：“这个……这个因为众所周知原因，我们就这个……这个以茶代酒感谢各位了。”说着端起玻璃杯向大家示意。

老贾瞧了一眼玻璃杯，里面果然是琥珀色茶液。他平时不擅饮酒，喜欢喝茶，正合他意。再加上一路走来，早已口干舌燥。看到大家都端起了杯子，他也不客气喝了一大口。啊呸！老贾差点把喝进嘴里的茶吐出来。这哪里是茶？分明是酒，劲酒。老贾把酒含在嘴里，吐不出，咽不下，脸憋成了猪肝色，赶快装着方便跑到洗手间吐了出来。他心里感慨万千，这些基层干部啊，真是用心良苦。

回到餐厅，老贾再也不敢碰那玻璃杯。看其他人，都谈笑风生若无其事，好像真在喝茶一样。侯乡长见老贾气色不佳，明白他不擅饮酒，灵机一动：“这个……这个贾科长是喝不惯我们山里这个……这个野山茶吧？那就委屈你喝白开水算了。”说着替老贾换了一只装白开水的玻璃杯。

“谢谢。”老贾不好意思说，“今天身体有点不适，抱歉了。”

书记善解人意夹了一块鸡肉放到老贾碗里：“可能是饿了，先吃东西吧。”说着举起筷子对大家示意：“都随便吃，别客气，先把肚子填饱再说。”

六

吃完饭，老贾他们开始向真正的野梅岭进发。

车队像蛇一样在盘山公路上爬行。说是公路，其实就是一条泥巴山路。山路一边是劈去了半边山体的山坡，一边是悬崖峭壁。峭壁上到处都是砍伐后留下的断树残竹，被火烧过一遍，泥土和石头都是黑黢黢的。老贾几年前到野梅岭来过。那时这一路悬崖峭壁旁都是密密麻麻的松树和竹子，看不到悬崖下面的深谷。现在变成了光秃秃万丈深渊，人都不敢睁眼往下看，看了头晕目眩心惊胆战。这些都是山民的劳动成果。近年林权下放到户，山民都把乱树杂草砍了，刀耕火种经济价值高的杉松木。据说杉松木要十五年以后才能成材，那么这些山坡就还要受许多年风雨剥蚀，谁敢说在这段时间内不会有灾难降临？放眼看去，深谷两面的山都是同样状况。没有了植被保护的山体，到处都有泥石流下滑。深谷里有溪水，时断时续，好像是被两面山挤出的泪水。“泪水”被红色泥石流一染，就成了血浆。老贾闭上眼睛暗暗喟叹。

再往山里走，就看到了村寨，零零散散土豆样散在溪谷两边山窝里。老贾心里又多了一层担忧，这些“土豆”说不定在某时某刻就会被突然崩下来的泥石流埋了。真的土豆埋在地里会发芽，这些村寨和人被埋了，他们会发芽吗？

车队到了一处山间盆地停下。这个山间盆地有十几个篮球场那么宽，被山团团围住。与一路上所见的馒头山不同，这些山上松竹茂盛，绿树成荫。老贾想，这倒是一处难得的风水宝地。盆地靠山地方，起了一栋两层小楼房。门口挂着一块牌子：“野梅岭乡野梅岭村民委员会”，原来是村委办公楼。

楼里走出几个男人，看样子是村委班子成员。其中一个扎黑头巾的黑脸矮壮汉扎煞着两手跑过来，嘴里一叠声嚷嚷：“哎呀呀俺的大领导们呀，盼星星盼月亮，可把您们给盼来啦。”

两帮人握手、寒喧，像电影里两路人马会师。侯乡长拍着那个矮壮汉介绍：“这是我们野梅岭村海主任，外号黑老鸦。”

大家都笑了。老贾瞄一眼海主任，这个外号倒和他挺般配，不知道工作干得怎么样。

海主任不满地嘟哝：“俺的个大乡长，哪有您这样介绍同志的？”

书记在一旁帮侯乡长说话：“哪个让你管不住自个老鸦嘴，整天呱呱呱的？”

另一个村干部在一旁打圆场：“大家别打嘴仗了。都跑了半天山路，肚子也快饿瘪了，先吃饭吧，野猪肉都煮成烂南瓜了。”

侯乡长瞪了他一眼：“吃啥吃？先汇报工作。”

海主任苦着脸说：“工作俺已经向你们汇报得比树叶都要多了，俺现在是和尚脑袋——没发（法）。”

侯乡长给他使了个眼色：“工作组这次是来解决实际问题的，你把困难向他们反映一下嘛。”

老贾皱了一下眉，这两人在唱双簧，把皮球踢向工作组。他已听侯乡长介绍过野梅岭村情况，这个村有六十多户人家，散住在各处山旮旯，随时都有遭受泥石流侵袭的危险，是千家县面临自然灾害情况最严重的村，也是千家县有名的深度贫困村。为此，野梅岭乡党委政府拟定了一个易地扶贫搬迁安置计划上报给县委县政府审核。计划内容是建设移民搬迁安置新村，将各地村民集体迁居，选址在村委会所在地。工作组这次到野梅岭村来就是实地调查了解这个移民搬迁安置计划的可行性。

听侯乡长和海主任这样说，张副局长就代表工作组说话了：“我们这次来是调查了解具体情况的，我们会把你们的困难向上面汇报，相信上面一定会有解决困难的方案。”

海主任说：“要讲困难还真不比树叶少。有村民给我提了一个要求，非要我把一个啥贾神仙请来。他们不信天不信地，就信那个贾神仙，说如果贾神仙叫他们迁他们就迁。您们讲这是啥狗屁要求？我是孙悟空啊？我到哪里去请啥真神仙贾神仙？”

张副局长绷着脸忍住笑：“他们真要你请贾神仙？”

“千真万确。”

侯乡长插了一句：“那你就去给他们请啊。”

海主任顶了一句：“那您给我架天梯，我上玉皇大帝那里请去啰。”

“我有办法给你请来。”张副局长说。

海主任半信半疑：“真的假的？”

张副局长说：“不过你得给我一个保证。”

“啥保证？”

“我给你请来贾神仙，你得保证村民同意搬迁。”

“没问题。”

张副局长把老贾往海主任面前一推：“你看好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他。”

海主任瞪大眼睛看老贾：“这……您就是贾神仙？”

老贾红着脸说：“我……我……我不是神仙，我是……是凡人。”

张副局长哈哈大笑：“哪里有啥神仙？村民找的就是老贾，是人。”

看海主任一脸困惑，侯乡长介绍说：“这是我们县科协贾科长，环保预测专家，人称‘贾神仙’，好多老百姓都把他当神仙拜呢。”

老贾连连摇手：“不敢不敢，乡长谬赞了。”

海主任恍然大悟，抓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握着老贾的手说：“哎哟，真是有眼无珠呢。神仙到此，请恕俺不敬之罪。这样吧，马上召开村民大会，动员大家搬家，移民。”

七

千家县自然灾害防范应对工作组通过对全县各地地质环境情况检查，结合本地气候和其它自然环境情况，由老贾执笔起草了一份《千家县近期自然灾害预测和防范措施汇报》，上报县委县政府。真是奇怪，文件一落地，国家权威环保和气象部门同时发布灾情和汛情预报，称一段时间内北方将发生大面积干旱，南方将发生大范围降雨。一时间，千家县马上启动应急防范措施，调动人力物力投入到第一线，等着抗洪救灾。

一天晚上，老贾身体不适，刚要休息，老婆突然在客厅叫：“老贾，快看。”

老贾不知老婆叫啥，披衣出来。老婆指着电视说：“快看，北方发生雨灾了。”

老贾一看，电视里正在播报北方多省突降暴雨引发水灾和泥石流现场实况；镜头一转：南部地区发生旱灾，大面积农作物因干旱歉收，高山地区发生大面积山火……

老贾脑袋嗡嗡响，腿一软，跌坐在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