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业成
1
老镢棒还赖在家里?这是村里人见面必问的一句话。什么叫赖在家里,原来是城里的儿子几次回来搬他,他死活不去,一屁股坐在地上耍赖,拖不动,拽不起。老镢棒快七十的人了,恋窝,像留守在村庄里的一只老麻雀。女儿长翅膀飞了,儿子进城了,只剩下他一个孤老头子。他这一生的精力都耗在这个家上,耗在房子上,他这房子盖了拆,拆了盖,经历不一般。老镢棒年轻时头胎生的是个闺女,正是计划生育死紧的年头,不论生男生女,全部一胎化,口号是:闺女也能养老!一搞计划生育检查或运动,满大街都是标语:只生一个好,男女都一样!其实不一样,三中全会后土地分到了个人,没有男劳力的户立刻显出劣势,打麦子抢机器抬机器没有“父子兵”根本不行。老镢棒那时不叫老镢棒,只叫镢棒,不到三十岁,最大的理想就是生儿子。媳妇东躲西藏,一阵子躲到这个亲戚家,一阵子藏到那个亲戚家,十月怀胎,生下来又是个闺女。镢棒泄气了,人能争过命吗,命里没儿,下辈子再生吧,撅起屁股挨罚。土地承包到户,农民虽然粮食上翻身了,但经济上没翻身,二百元罚款镢棒交不上,交不上就要拆房子,计划生育干部个个都是虎吏,“口号”是:上吊不夺绳,喝药不夺瓶,逼死人不偿命。
就凭这个不成文的口号,计生干部拆超生户的房子实在是小菜一碟,说拆就拆。带头的是镢棒本家,这个本家六亲不认,第一个爬到房顶上,抻着房顶上的脊瓦嗖地从空中抛下,可怜脊瓦落地粉碎。一所民房值钱的就是那几页脊瓦,其余的土墙土坯和房顶上的草都是就地取材不用花钱,檩棒用的是自己院子里的树木,也不用花钱。房顶上的瓦被摔在地上碎成八瓣,镢棒躲在远处的一处墙角观望,心都碎了。好在计生干部带人拆完房子,发泄完了,扬长而去。总归是乡里乡亲,并没有把房子扒到底,过个一年半载,风头过去了,镢棒找人再给房顶搭上把草,又可以住人了。没钱买脊瓦就先用绳索瓦片把房顶压住。虽然没有交上罚款,但房子扒过一次就算处罚了,这一关算是过了。镢棒一家四口可过安稳日子了。再过一年两年,买了脊瓦,房子又和从前一样了。这时候计划生育政策放宽了,头胎是女孩的可以生二胎,可镢棒二胎生过了。
土地承包到个人,镢棒家的日子越过越好,不仅有粮,也有了钱。镢棒又动了心思,想再一次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他老是放不下一个问题,庄稼地里怎么可以没男人呢,怎么可以没有儿子?一闭眼就是麦收打场,机声隆隆,男人争机器抢机器抬机器,男人在机器上忙活,女人们只能打下手,没男人就顶不起家来,没男人的家庭就被人小看一眼,就没人愿意搭伙,就要低声下气地求人家。自己不会永远年轻,家里将来不能没有男劳力。他决定再生,一定要生个儿子,如果生了闺女就送人,继续怀孕继续生,直到生出儿子来。村里的计生干部对他已经绝对放心,因为镢棒的媳妇桂芝已结了扎,让她生也生不出来了。没想到的是,镢棒被扒了房子仍不思悔改,结扎时做了手脚,他表姑的亲戚是临时抽调做结扎手术的医生,桂芝没上手术台,在一个白帘子后面扒下裤子在肚皮上贴了一块胶布,然后被人架着啊啊哟哟地出来了,村里的计生干部放心了。谁也没想到,五年后她居然生出个大胖小子来。
这次不但罚款而且要扒房子,一扒到底。农民越来越富了,从前超生一个孩子罚二百,现在罚两千!从前镢棒二百元罚款拿不出,现在两千元罚款痛痛快快拿上了。扒了房再盖新的,这次房子被扒到底正合镢棒心意,镢棒重新下地基,盖起了五间大瓦房,全村数得着的好房子。这五间大瓦房一直住到现在,住到两个闺女上了大学,住到儿子长到胡子拉茬的年龄,住到老伴去世,住到镢棒变成老镢棒。现在他和谁住这个大房子?没人和他住,两个闺女三年才回来一次,一个在深圳,一个在国外,儿子在城里开厂子,难有工夫回来,回来连杯水都顾不得喝,放下东西便走,准确地说吧,这个家现在是老镢棒和一群麻雀居住。
2
为什么和麻雀住呢?家里连个牲畜都没有了,先前有猪有鸡有鹅有鸭有羊,后来都被儿子一样一样地给裁员了,只剩下麻雀了。麻雀不是家养的,裁不掉。
老镢棒对他这一生非常满意,老觉得骨子里还有一股劲没使完。从前在人民公社时代,他担任生产队的副队长,副队长是个什么职?就是个领着干活的把头,他有的是劲,身体硬实得像镢棒,既能吃苦又能干。带领全生产队的劳力干活是一种荣誉和责任,他把集体的活当作自己的活,生产队没有像他这么傻卖力的。土地承包到个人后,他的热情和劲头更高涨,恋坡胜于恋家,人和心思全在责任田里。过去生产队里粮食打少了,社员分不足口粮吃不饱,打多了又不准多分,而责任田里打的粮食,一颗一粒都归到自家囤里,多收了都是自己的,种地种到地边地坎,连田埂都要撒上把芝麻,原先地头长草的地方开垦出来秧上墩地瓜,一墩地瓜秋天能刨一筐头,日子过得像皮笊篱滴水不漏。从前在生产队里出憨力,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土地竟然包到自己手里,怎么能不泼出命干。后来又一个连做梦都想不到的是,种地不缴税不纳粮了,再后来种地国家还倒补钱,他有镢棒一样硬实的体格,也是镢棒一样的心眼,不怎么开窍,他觉得农民的这些好处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最遗憾的是媳妇桂芝去得早,不能和他一起活到现在。
自从生产队解散土地包到个人以后,镢棒的好运一步接着一步,后步跟着前步,一步也没有落下。先是两个闺女接连考上了大学,村里没人不羡慕,镢棒虽然把土地看得比命贵,但他知道庄稼地里的苦,他希望三个孩子都有出息,都能成为读书识字的公家人。当初超生儿子是想让他在村里顶门立户,自从两个闺女上了大学后,他尝到了在村里被人羡慕被人尊敬的滋味,觉悟发生了变化,希望儿子也能像两个闺女一样上大学。可儿子偏偏不爱学习,十三岁那年,刚刚上了半年初中就不想上了,成天逃学,镢棒对儿子不放松,马要骑,人要逼,让你小子试试当农民的滋味!下田把儿子带上,三伏天,钻进一人深的玉米地里锄草,玉米地里热得像蒸笼,人一钻进去,全身立刻就被汗水湿透了,衣衫贴在肉上,粘在身上,像糊在心口上。镢棒带着十三岁的儿子不歇息,也不喝水,他是成年人,干活快,他一个人锄完一垅先到地头坐下来喝茶,暖瓶茶壶从家里捎到地头,而儿子不准休息,什么时候锄到地头什么时候休息。他本以为这样儿子就能望而生畏乖乖地回学校读书,但没有想到,儿子累死热死被日头晒死也不回学校读书。镢棒无法,自己屈服了,给儿子想门路,先是给儿子买了一个电棒让他到河里汪里去电鱼,电了鱼自己到集上卖。河与汪都被人填平种地了,没鱼可打了,又让儿子学手艺,学木匠不成学瓦匠。儿子开始还听话,长到十七岁就不听话了,放下电鱼的电棒和木匠家什瓦匠家什到城里打工去了。后来成了老板,厂子里有一百多号人。儿子在城里安了家,一儿一女都在城里念书,现在都读大学了。老镢棒在土地上摸爬滚打一辈子,挣的那点家业,在儿子眼里不值一提,那也叫财产?我一套房就值一千万。
村里人都说老镢棒有福,有远见,两次超生两次受罚,结果儿女双全,闺女儿子都有出息。当年儿子逃学被人笑话,现在人们的观念变了,没上大学照样有出息,他们这村八辈子没出过这样的能人,何为能?有本事赚大钱就叫能。
老镢棒已经六十七岁了,身体本来还不错,可近年来一天不如一天,或许是年轻时力费过头了,报应找来了,所以儿子不放心,回来的次数勤了。回家就动员老镢棒跟他到城里住,啊呀呀城里那个好啊,老镢棒不以为然,总是摇头,他哪里都不去,就是上海深圳也不羡慕。老镢棒不会用手机,老是按不对那些键,两个闺女三天两头打电话问弟弟老爹的身体怎么样,弟弟有时没顾得回家,只好在电话里嗯嗯啊啊好好好,如果老爹住在身边,便可把手机触到老爹耳朵上,或让两个姐姐直接与老爹视频。
儿子一进门冲着老镢棒喊:“我都快没脸进村啦。”儿子没大没小,通常不叫爹,进门就喊“老镢棒”,叫爹的诨名。“把你一个人扔在家里,人民群众说我不孝。”
老镢棒不搭腔。
“想通了及早吱一声。”
老镢棒还是不搭腔。
儿子说了三句了,老镢棒一句话也没有。
3
家有什么可恋的呢?在老镢棒的心目中,他只有这一个家没有第二个家,城里的家不是他的家,是儿子的家。在这个家里睁眼闭眼都是老伴的影子,老伴虽然不在了,可影子在,就在这个家里。儿子的家他样样不习惯,拉泡屎尿都被马桶冲走了,屎尿是长庄稼的,坐在马桶上他不习惯,蹲在茅坑里才习惯。再说,住在儿子的家里没有老伴的影子。天黑不堵鸡窝不习惯,不给羊添草不习惯,镢头、锄头、镰刀不放对地方不习惯……在儿子家里他一样都摸不到,一切都失去了感觉和方位。老镢棒两年前就不种地了,但每天还要摸摸那些农具,一天不摸都手痒,不是他舍得撇下地,是由不得他。他最初种了十亩地,不断地减,从十亩减到五亩,从五亩减到三亩,最后减到二亩,都是儿子做的手脚,变着法子减,想把土地全部处理掉,让老爹没恋头,最后剩下二亩地无计可施,好了,有人帮忙,邻墒的人家都不种了,种地赔本,进城打两个月的工钱比种一年地收入还多,谁还种地,但地不能闲着,于是便砸上了树。这个“砸”字有狠和果断的意思,还有一层意思是夸大植树的密度。别人的田里都种树,四面树荫,老镢棒的地自然就没法种了,只好跟随别人也栽上树了。
老镢棒的那些相伴了大半辈子的农具,镢头、锄头、镰刀还有簸箕、筛子、耙子等等都没用了,可这些伴随了他大半辈子的老伙计一样也不能扔,老镢棒老觉得它们还有用,还用得着,说不准哪天还有地种。可所有的农具一样一样地减少,儿子就是要把这些农具从老镢棒的心目中一样样抽掉。先是那把镢头,相伴了老镢棒半辈子,他从十八岁在生产队里挣10个工分起(一个整工力一天的工分),就有了一把属于自己的镢头,那是一把整劳力用的最大号镢头,那时候犁具不够用,种地刨地离不开镢头。镢棒是柞木的,无论镢头还是锄头用柞作柄最好,柞木木质坚硬,一杆柞木镢棒一辈子都用不坏,镢棒就是镢柄,叫镢棒更庄户化。一副柞木镢棒做好之后,还嫌不够光滑,用瓷碗碎片一遍遍地刮,走着刮,坐着刮,干活休息的时候也刮,像儿童修理一件心爱的木头枪。还要用烧开的豆腐汁烫泡,这样镢棒不裂纹不起刺,手感好,成栗子色。这个镢棒用久了,表面如同烤漆打蜡一般光滑,鹅卵石的光滑是多年的水流磨出来的,镢棒的光滑是人的双手几十年磨出来的,可见一个农人对自己的那把镢是多么亲。一张镢可以用一辈子,镢头不用换新,磨损了,到铁匠铺再挂上一块钢,又是一张新镢,比买新的节省不少成本。一张镢可以用到老。后来耕地播种都用上机械了,镢就没有多大用处了。再后来,不种地了,镢就闲起来了。锄头呢,锄头和镢头一样,也可以用一辈子,锄棒也是柞木的,最后也被手磨得像镢棒一样光滑,一张锄磨损后也可以到铁匠铺里挂上一块钢。自从有了灭草剂以后,锄头几乎成了一块废铁。老镢棒对锄头的感情最深,农地的功夫一半在锄头上,锄是刮金板,人勤地不懒,锄地不仅可以灭荒,还可以保墒,干天刮破地面一层土可保下面的水分,涝地刮破地面可以通风干燥。锄头退役了,可老镢棒舍不得扔,总想找出来摸摸,但最后找不到了,家里好像从来就没有一把锄头。还有镰刀,镰刀是最能显示一个庄稼人本领的,金黄的无边无际的麦田,生产队里男男女女一字儿排开,快镰最骄傲,像赛马一样角逐金色的夏天。可当大型收割机轰隆隆开进麦田的时候,镰刀也成了废铁,镰刀手彻底失落了。
老镢棒不知道是被时代还是被他儿子剥夺了劳动资格,农民本想是没有退休那一天的,直至老得爬不动、拿不动农具的那一天才算终结。老镢棒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他的双手不再沾土,摸不到农具,他像丢了马驹的母马。
4
从前村子里长不起树来,是人们太急功近利了,没等长大就砍了。这几年村子里长树了,不但村里村外长树,连田里都长满了树。老镢棒家住在村头,屋后有条大沟,原先沟里没树,几年工夫,沟底的杨树窜出来了,有碗口粗。房前屋后左邻右舍院子外面都是树,都是杨树,杨树长得快,三五年便成材,成材也没人砍,任其继续长着。树荫把院子遮蔽了,把房子遮蔽了,树根从院子里的水泥地上扎出来,水泥地被树根给拱爆了。树长得一户户人家阴森森的。树遮在房子上就会烂房顶,房顶下面的秫秸一烂,就会塌瓦,几户人家的屋上瓦塌陷了,也没有人管。有一户人家,老高家,前年新翻盖的房子,连院墙都贴了瓷瓦,大门修得又高又大,能开进轿车,可修起来之后,没住几天,全家搬进城里住楼了,门上一把大锁常年把门。老镢棒住的这半拉,基本没人了,一户一户空房,许多旧房子塌陷了没人住,新房子也没人住。老镢棒的儿子回家的时候从轿车里拱出来,一边走一边抱怨,说路都没法走了,被树上掉落的枯枝堵死了。路没人走就不成路了,几个老头老太太守着半边空村子,夕阳一般暗淡,白天没人走,晚上连个灯影都稀罕。村子没人,连鸡狗鹅鸭也没了,鸡狗鹅鸭代表人气,人在这些家畜在,人不在这些家畜便不在。只剩下家雀了。
麻雀也叫家雀,还叫家贼。这么一点鸟儿被称作贼,有点小题大做。这是因为麻雀这种看似不起眼的小鸟特贼,它是你不隔墙的邻居,不,就是一家子,在你家安营扎寨,吃在你院子里,住在你房檐瓦缝里,每天比人醒得早,在房檐或屋顶上呼朋引伴唧唧喳喳,从瓦檐这头雀跃到那头,头像点麦种一样不停地叫,叫声像撒麦种一样不断垅,又如鸭子点头。表现一户人家的人气旺是“鸡刨狗叫娃娃闹”,实际还有麻雀这张嘴。麻雀的嘴几乎一刻都不停,吃饱了没事干,就在房顶上拌嘴。麻雀虽然不是家禽,可它和家禽一样,不离家,住在人家的房檐里,瓦缝里,落在房顶上,树枝上,院墙上,在猪圈里的猪食槽上与猪争食,猪吃粗的,它吃细的,落在院子里与鸡抢食,与鸡同槽,地上掉粒米,它比鸡抢得快。女人们端起瓢在院子里撒把米喂鸡,空中一群麻雀轰地落下来了,在鸡空子里抢食吃。屋内墙上挂穗高粱种,它也能从门缝里窗缝里钻进去偷。水缸上晒笸箩米糕,墙头上晒点熟食,也要防着麻雀。麻雀和人分不开,它就是依靠人生活。再也没有这么亲密的赶都赶不走的邻居。
俗话说禽鸟往旺处飞。这话一点都不假,无论燕子还是麻雀,都是冲着人气进门的。一户孤寡老人家里是从来不会住燕子的,人进人出娃娃闹,这样的家庭燕子才进门,然后在檩上垒窝。有人气它们才觉得这个家庭是安全的,不会塌房漏雨,不会有毒蛇虫害。麻雀也一样,不住人的院子是没有麻雀的,没有人住的院子没人气,不养鸡不养鸭麻雀分不到一粒米,不养猪麻雀就无法在猪食槽里找吃的,不养羊麻雀就无法在草渣下面刨食吃。如今大半个村子不住人,从前村子里尚有妇女儿童,现在连妇女儿童都搬走了,有点钱先想到孩子,把孩子送到城里的好学校念书。就连老头也越来越少了,上半年,后沟里接连死了两个老头,又有两处院子空了。没人住的门户麻雀不进,这半拉村的麻雀都飞进老镢棒家里来了,因为老镢棒的院子里还住人。不住人的空家麻雀找不到吃的,再者,不住人的空家麻雀噪给谁听?
5
自从不种地了老镢棒就再也没见过一粒麦,都是儿子送回家装在袋子里的面粉。雪白的面,白花花的大米,都是从袋子里直接倒出来的。从前可不是这样,麦子收进家,屋内盛不下,满院子都是盛麦子的水泥缸,水泥缸盛满麦子,上面用薄膜封好,还要苫上苫子,伏天扒出来晒,把院子扫干净,直接倒在地上,满院的麦子,火爆的毒日头,晒得麦子烫脚,老镢棒赤着脚在麦子上趟来趟去翻晒,脚被麦子烫得脚趾都要蜷起来了,弯腰抄一把麦子,捏几粒放在嘴里,一咬咯嘣响,趁热往水泥缸里装。稻子收回家也一样,稻子收到场里,脱粒后装在麻袋里,用车接到家,搬进院子,一袋袋往囤子里倒,满院子的粮,撒的抛的在所难免,院子里的鸡鸭鹅忙得不亦乐乎,麻雀也忙,掺和在家禽中间大摇大摆吃得心安理得。
老镢棒想到了粮食,想到了孩子,想到了满院的鸡,想到了桂芝,想到当年的那个家。桂芝不死该多好啊,孩子永远长不大该多好啊。儿子不在身边他不遗憾,遗憾的是两个闺女不在身边,他甚至抱怨两个闺女都考上大学飞远了,老王家的闺女不识字,嫁在当庄多好,像麻雀不离窝。他甚至想,要是当年再生一个女儿留在身边就好了。他近来特别想孩子,想孩子是因为想桂芝,桂芝是当庄的,当年村里有八个叫桂芝的都在一般大的年纪,有王桂芝,李桂芝,张桂芝,刘桂芝……镢棒偏偏看上了高桂芝。高桂芝人长得并不俊,就是屁股大,镢棒就看中了这一点,屁股大能生孩子,屁股大能干活,高桂芝的屁股大得像箩筐,走在村子里,男人们背后瞅着,惊得目瞪口呆。不图脸蛋,图屁股蛋,镢棒是个最实在的庄户汉。他想起土地刚承包到个人的时候,两口子干劲多大啊,桂芝什么活都能干,像男人一样推大车挑大筐,好像劲头全在大屁股上。白天在田里干一天,晚上也不嫌累,月亮地里和镢棒一起往田里运肥……他想来想去,还是桂芝,还是土地,还是孩子,还是满院子的粮食。老镢棒想得泪汪汪的。人老了,泪腺控制不住了。
老镢棒老了,老得无所事事,老得身边什么都没有了,土地没有了,镢头锄头没有了,连个家畜都没有了,只剩下麻雀。麻雀是不离家的,麻雀是家园的信徒,人往高处飞,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以飞得越高越远作为成功,沾沾自喜。而麻雀不这样,麻雀永远不离家园,麻雀世界里没有乡愁,在人们找不到家园的归途和感觉的时候,会想到麻雀,对麻雀而言,除了家园以外,再无第二天堂。老镢棒就像坐在门槛上的一只麻雀誓死不离。
大半个村子空了,大半个村子里的麻雀都跑到老镢棒家里来了。老镢棒家里没有一粒粮了,没有一颗草渣,可老镢棒家里有人,只要有老镢棒吃的,就会有麻雀吃的。老镢棒做饭喂麻雀,他每天把吃剩的饭,撒在院子里,撒到墙头上,招呼麻雀。麻雀天晚宿进他的院子,宿进房檐和瓦缝里,天一亮就在房顶上瓦檐上噪,噪得像当年一样起劲,当年镢棒在麻雀的噪声里起床下地,桂芝在麻雀的噪声里揉着眼起床做饭,娃娃在麻雀的噪声里又哭又闹。多好的一大家,多旺的一个家啊!
麻雀和从前一样,和从前的麻雀老祖宗一样,麻雀世界里没有时代变化,没有时代变迁,没有收割机灭草剂,没有择校生,没有高房价,没有大迁徙。麻雀是家园动物,两千年三千年祖祖辈辈只有一个家园。
老镢棒把吃不完的米粒在院子里撒,无事便拿个马扎坐在院子里,看麻雀在地上觅食,就像从前看着院子里的鸡在地上觅食一样。麻雀也叫家雀,相当于半个家禽,从前的麻雀好像还有点怕人,现在的麻雀跟人更亲近了,因为人在村子里越来越稀少了。老镢棒坐在马扎子上,麻雀在他的身前身后觅食,一只麻雀就在老镢棒的脚底,它心无旁骛,一心一意地觅食,弹跳的节拍像一只上了发条的机械玩具,周围的安全感全部体现在这只麻雀身上。从前或许会有母鸡拧它一口,猫起歹念,小儿瞄弹弓,现在猫狗全无踪影,连跟它争食的鸡也绝踪了。麻雀在老镢棒的身前身后,有时聚成一簇,有时散开,它们的放松和安全感不是因为无人,而是因为有人,有老镢棒在,有人在麻雀才有安全感。那么近,老镢棒一伸手便可以抻到麻雀身上的毛,他真想伸手去摸一摸。麻雀身上的羽毛紧束光滑,像褐色花瓷一样精致柔润。在鸟儿当中,乌鸦喜鹊走路像大脚女人迈大步,其它的鸟大多都是双脚跳跃,即所谓的“雀跃”,麻雀就是雀跃式,属短尾鸟,只会进不会退,要想退,只能掉过头来,实际还是进,老镢棒忽然发现了这个奥秘,他眯起眼睛,乐了,他想起他以前养的那头牛,上来牛脾气,你越牵着它往前走它越往后退。麻雀羽毛褐色,是和家园最相配的一种颜色,在庄稼地里几乎和土地一个颜色,落在庄稼上就是庄稼的颜色,落在地上与地一个颜色,落在土墙上是土墙的颜色。它们和老镢棒熟得不能再熟了,没有任何戒备,就像老镢棒饲养的一般,老镢棒起身走动,麻雀们安然觅食,在老镢棒的脚底跳来跳去。如果没有麻雀,这院子里老镢棒就连个喘气的都见不到了,如果没有老镢棒,麻雀似乎也就像无主的家禽无以为家啦。
6
麻雀是一种善吃的动物,它的春天、夏天、冬天都住在村子里,夏天忙着繁育后代,麻雀繁育后代的任务非常重,夏天是个口粮紧缺的季节,麻雀需要到田野里捕捉青虫喂育后代,一个夏天要繁育好几窝幼雏,一窝多达四五只,经过一个夏天的繁育,麻雀的队伍倍增,秋天拉出去便是一个大部队。麻雀完成了夏天的繁育任务,秋天便离开村子,进驻田野,一个秋天都吃住在田野里。各种各样的庄稼接连成熟,麻雀的粮食接连不断,新粮人还没吃上,麻雀就先吃了上了。麻雀的阵容像蝗虫,成群结队,轰地飞起,轰地落下,像是朝天空抛撒的一簸箕麦糠。金色的稻田无边无际,火红的高粱如云霞蔽天,还有谷子,谷子向大地垂下弯弯的穗。
麻雀落在稻穗上,落在谷穗上,落在高粱穗上,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想从哪个角度下嘴就从哪个角度下嘴,吃得心安理得,农民的家园也是它们的家园。
它们的祖祖辈辈就是跟着农民从田里吃到村里,从村里吃到田里,吃饱了就在田野里追逐游戏,夜间栖息在庄稼棵里,栖息在高粱穗子上,田野就是它们的家。它们尽意地享受着农人的劳动果实。田野里的稻草人,实际是农人与麻雀的游戏,那个稻草人是个草靶子,装模作样,头上戴一顶破草帽,两臂挥着旗子,身上挂满布条,很快被麻雀识破,麻雀吃饱了便落在稻草人的头上休息,显得更加淘气。倒不如老镢棒来得真,稻田下突然跃起,一声嗷嚎,手里扬着从身上脱下的小褂,麻雀轰地惊起,像麦糠一样抛满天空。老镢棒在田里割稻子,在田里杀高粱,麻雀在头顶乱飞,在头顶上一个劲地唧喳。桂芝在收谷子,桂芝在砍高粱穗子,满坡的人,满坡的收庄稼的农人,田野多么有人气啊,老镢棒的一个个秋天,在脑子里一页页阅读一页页翻过。
秋天庄稼一收完,粮食搬进了村子,麻雀立刻跟着粮食进村。它们的田野生活结束了,进驻村庄。麻雀进家,说明秋收结束了。
麻雀的大军一进村,村庄一下子像节日一样喧闹,出门进门全是麻雀的吱喳声。
粮囤在院子里树立起来了,挨挨挤挤的粮囤,挤到墙角,吃饱的母鸡在囤下瞌睡,一身花翎的公鸡在墙头上巡视。草垛、柴垛、高粱秸、玉米秸,豆秸一下子拥进村里来了,拥进了大街小巷里,拥到了院墙上,雨点一般的麻雀声落进这些高粱秸玉米秸里。麻雀就是村庄的人气。麻雀放飞了一个秋天之后,像家禽一样归圈了,再不离开村子半步,饿了就落到院子里找吃的,落在囤下,落在鸡群里,落在鸡食槽边,落在猪圈里,吃饱了就飞到墙头上,落在房檐上,落在脊瓦上,脑袋像点麦种一样不停地叫唤。老镢棒把全年的粮食收进家,抽着旱烟,是天底下最安逸的人。
老镢棒从家里走出来,门外就是从前的大片农田,稻子熟了的季节,一片金黄的稻田拥到门前的篱笆上,满村都是稻谷熟透的气味。而现在见不到一棵庄稼了,全部种了树,树一直长到老镢棒家的屋根。在这片树林之外,过去同样是大片的农田,一直到东山根,而现在被分割得七零八落,有养殖场、茶场、育苗场,横七竖八的砖墙,把整个田野割成了碎块。
7
老镢棒在院子里喂麻雀,麻雀成了他长翅膀的家禽。但麻雀永远不会变成家禽,它是有野性的,因为这个野性的基因使它永远不会变成家禽。但它就是喜欢人气,喜欢与人在一起,贪恋人类的粮食。现在老镢棒不再种粮,开始吃商品粮了,麻雀也只能跟着老镢棒吃商品粮。
老镢棒有一个更可怕的预感,这个预感的可怕性超过了对土地的失去——那就是他的这个家,这个家是他最后的精神家园,是他最后的寄托。他的一切都一样样从身边减掉了,先是土地,一点点往下减,从十亩、五亩、三亩、二亩,最后变成了树林。他手里的农具也一样样地减,镢头、锄头、镰刀,最后一样也不剩。按儿子的话说,老头子看着这些破家什容易犯病。还有什么要减?就是这房子里的一切,十几口盛麦子的水泥缸从院子里往外骨碌,骨碌到房后的沟里去了,有几只碎了,有几只没碎,躺在沟里没人捡。接着是几个老囤底,囤底是腊条编的敞口大篓,是用来囤地瓜干或玉米棒等粮食的,在囤口之上围上箔子,往里装粮食,箔子之上再用苫子苫蔽,立在院子里,院子里有好几个这样的大粮囤。好多年就不种粗粮了,再没有那么多粮食储存了,囤底骨碌到门外不用了,后来烂掉烧火了。还有屋里的盆盆罐罐,都是盛小杂粮的,豌豆、绿豆、黄豆、芝麻等等,一样样从屋里清理出来,往房后的沟里扔。有几样被老镢棒又捡了回来,其中有个盒罐,盛白面的,是桂芝娘家陪送的,也是桂芝生前最喜爱的,它不只是一件器物,它还有老镢棒的念想。
儿子这次是来者不善,带了十几个工人,除了他自己开自己坐的宝马,还有一辆货车。这个家在儿子眼里已经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即使这墙砖和房顶上的瓦,还有檩,一顿推土机推倒,没有一样可捡的,只是院子里还有些木材,还有用,要用货车拉到厂棚里去。从车上跳下来的工人,不讲二话,只顾搬木头,冲劲像虎狼一样。一群麻雀轰地从地上飞起来,落在了墙外的树上,哑然无声。
老镢棒本来在院子里喂麻雀,他看到进来这么一群人,先是惊慌,发现人群中的儿子,心稍安定了些。没等他开口,儿子先说话了。“爹,我回来搬您。”
“我哪也不去。”
“我们这片村,全被征用了,马上要拆,连地下的都得搬!”儿子的话没再往下说,这次是不走也得走了。老镢棒像一只失去家园的麻雀一样惊慌失措。他一头撞在当院的一棵老槐树上,只听咕咚一声,撞毙了气,人像面布袋一样从树干滑落在地,他心里一下安定了,想这下走不成啦。他伸手摸了摸前额,没流血,也没碰出包,原来是大白天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