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的山脉

2023-02-20 01:32高安侠
延安文学 2023年2期

高安侠

1 引 子

在毛乌素沙漠巡线的时候,我认识了老闫。

我们公司每年都要安排机关员工到基层锻炼,说是为了加强基层和机关人员之间的交流,尤其是让坐办公室的人了解基层的艰苦,不要动不动给人家摆架子、甩冷脸。也别说,这一招还真管用,大家作风明显好转,人嘛,都是感情动物,熟悉了自然就亲近。

我之所以选择去毛乌素沙漠巡线,主要是为了好玩,在我看来,下基层锻炼呀,和工人交朋友呀都不重要,最主要的是轻松一下。

毛乌素天大地大,人烟稀少,那些本地巡线工个个好嗓子,随时随地放开嗓门嘶吼一阵子信天游,累了就坐在沙漠里晒一阵子太阳,拉一阵闲话。相比而言,坐办公室里不便大声说话,连走路脚步也得轻轻的,见了上级还得主动笑脸相迎,时间长了腮帮子发酸,也真够累的。

都说巡线工辛苦,其实呢,说白了就是每天沿着石油管道线路走几趟,哪有那么多事故天天发生呢?在我,与其说是工作倒不如说是游玩更恰当。

不过,美中不足的是秋天的天气有点冷了,一到晚上,十月的风像一把铁扫帚,细细的铁丝扫过人的脸阵阵发痛。晚上上线巡查的时候,要裹一件大皮袄才能抵挡那来自西伯利亚的寒风,一直要到月亮山那里才能歇歇脚,烤烤火。

老闫是个巡线工,专门负责沙漠里这一段25公里的石油管道巡护。他是典型的陕北汉子,一头微微的卷发,一张长方脸,鼻直口方,一笑起来,眼角恰似一把打开的小扇子。他住在月亮山脚下的简易铁皮房里,这种房子是工人的临时歇脚处,因为离家远,老闫干脆长年累月住这里。

铁皮房里夏天热,冬天冷,里面只有一张窄窄的床,被子叠成了豆腐块,一只铁皮炉子烧得正旺,轰隆隆、轰隆隆的,好似开过来一列火车。我们便围在炉子跟前喝一会子物美价廉的茉莉花茶,说说笑笑一阵子再走。

时间长了跟他也就熟了。老闫话不多,笑起来有点腼腆,我们来了就只顾搬凳子,倒茶水,大家拉闲话的时候,他只在一旁听,大伙儿笑,他也跟上大伙儿笑,存在感并不强。有一次我偶然发现他的床头上放着一本书,便有些惊讶:“老闫,你还看书哪?”

“哦,解心焦嘛。”说着腼腆一笑。

“老闫不但看书,还写书哩。”司机刘涛笑着,口气里有点微微的揶揄。

“哦,叫我们看看,看看嘛!”大家起哄,老闫脸红了,慌忙说道:“没有,没有的,听他瞎说哩。”

“老闫,这一位是个作家,你的书让她看看好不好,说不定将来拍成电视剧哩。”刘涛指指我,一脸坏笑。显然,他并不认为老闫写的东西真能拍成电视剧。

老闫脸红了。看来,他不善于应对这类玩笑。要知道,玩笑话里面多多少少都有点微妙的东西,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你要听出来里面的尖刺了,较真起来,别人说你玩不起,不识耍。你要是当成真心夸奖了,别人又说你憨憨愣愣连个话也不会听。

我最看不惯欺负老实人,连忙替他解围:“毛主席说了,高手在民间。”老人家是不是说过这句话,我可不知道,但是如今都喜欢架着大人物说话,“齐白石以前是个木匠,朱元璋小时候还是个要饭的哩。不要拿出身论英雄嘛!”一席话大家都不言传了。刘涛忽然想起来似的:“对嘛,小时候听书说三国,刘备就是个卖草鞋的,张飞是个卖肉的。”他还没说完,大家七嘴八舌又开始了:

“我们村子里原来一个卖豆芽的,现在成了煤老板,在西安买了一栋楼……”

“是哩,我们二老舅的外孙女婿原前穷得光屁股溜炕,上个月行门户看见人家开一辆霸道车,一进村喇叭按得叭叭响……”

“行啦,行啦,不早了,咱们赶紧上路吧。”

大家呼呼啦啦起身,走进浓黑的夜色里,像丢进墨汁里,一霎全都看不见了。

半个月的巡线工作很快结束,我也离开了毛乌素,回到办公楼上,依旧是天天打卡坐班,日子不咸也不淡,每一天似乎都一样。

一天,正在办公室里写材料,忽然听到有人敲门,轻轻地,我以为是隔壁。过了一会,又听见敲门,这次确定无疑,“请进”。门缓缓地推开,露出一张脸,似曾相识却叫不上名字,愣了片刻,脑子里忽然一闪:老闫!

“你怎么进来的?”我赶忙起身,一边给他倒茶一边问。话一说出口又觉得不合适。

这几年,我们公司也和政府部门一样拉起了架势,设置了门卫24小时站岗放哨,生怕放进来一些“捣乱分子”。什么上访的,闹事的,找领导办事的……

每天大门口排着一长溜人,进门都要排队签字登记身份证,然后门卫一一打电话确认,门卫并没有打电话给我,怎么得进大楼呢?

“那个门卫跟我一个村的。”

谈话间,老闫才告诉我,他是主动申请到毛乌素巡线去的。原先也在机关当保安,后来觉得基层工资高一些,才下去了。可是,天天在沙窝子里吃沙子可就不那么好玩了。即便如我这般爱玩的人也不喜欢天天吃沙子。

“我嘛,这几年闲来没事,写了一本小说,我自己也不知道歪好,想请你看看。”说着从身后的旧帆布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子。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纸袋,我凑上去一看,好家伙!这年月了还有人手写!正反两面,黄豆大的铅笔字,密密麻麻如蚂蚁排兵。

“你先看看,给我指导指导。”他两眼看着我,那眼神就像病人看医生,透露着一股子虔诚。

我忙说相互切磋,共同提高!可是打心眼里觉得一个普通巡线工难道能写出个花儿来?

那个纸包就丢在抽屉里,再没有打开过。

半年以后,老闫打来电话问看完了没有。我不好说压根没看,我只好扯谎正在看,他在电话里很认真地说,等休假了,他要专门回城里一趟,讨论讨论,给他提意见。

我的天!真没想到这年头还有这种人!虽然不感兴趣那厚厚一沓,但是既然话已经说出口了,我也只能硬着头皮打开那牛皮纸包。

2 武汉来电

1938年7月,夏日午后,延安凤凰山脚下,老槐树的浓荫里,隐藏着几间窑洞。

蝉鸣嚯嚯,震耳欲聋,好像聚集在那棵大槐树上开会,一会儿轰然齐鸣,挣了命地嘶吼、争吵,突然,集体陷入沉默,一语不发。窑洞里午休的人正要朦胧睡去,忽然,蝉鸣开启了对歌模式,东边一组唱,西边一组和。你来我往好不热闹,最后干脆来个齐声大合唱:“嚯……嚯……嚯……”

警卫员卫七斤骑着一匹枣红马顺着凤凰山的小路哒哒哒地跑下来,三伏天的太阳毒,烤在脊背上火辣辣地痛,好像背着一只小火炉。可恨这只小火炉甩也甩不掉,就那么一直驮在背上,肉皮似乎烤焦了,吱吱吱冒油。

刚才出门太急,首长交代了一件重要的事,要他立刻去一趟油矿,把一封武汉来的密电送到那里。他连一口水也没顾上喝就出发了,这会子口渴得要命,心里盘算着先到哪里讨一口水喝。

可是,偏偏一路上没有遇见什么人家,嗓子冒烟了,唾沫也咽不下去。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可是越舔越干,嘴巴上糊了一层浆糊似的。身上的军装前心后背湿漉漉的,几乎能拧出水来。

唉,这天气!

忽然,远处似乎传来一阵歌声。哦,是不是鲁艺快到啦,到那里去喝水!那歌声说明鲁艺的学员们正在排练节目。想到何巧美唱歌的样子,耳边的短发轻轻地摆来摆去。七斤心里荡漾起一阵甜丝丝、痒酥酥的热潮,连焦渴也忘了,他双腿一夹,打马扬鞭,“驾!”那匹三岁的枣红走马一路颠跑,歌声也越来越近切:

“夕阳照耀着山头的塔影

月色映照着河边的流萤

春风吹遍了坦平的原野

群山结成了坚固的围屏……”

这是他们在排练《延安颂》,他正侧耳细听,分辨巧美的嗓音,没错,在一群人里就属她的歌声最甜美,最动听。每一次演出,只要有巧美,不论多么雄壮的大合唱里都会增添一点柔美的音韵,变得更动听,更醉人!七斤多么盼望有一天何巧美专门为他一个人唱歌,那该多好呀!

一会儿,桥沟那座罗马风式教堂里的歌声渐渐低下去,一阵子响动后,接着就有学员们三三两两出来,他们也许是中间休息呢。

一个小鼻子小眼睛的年轻人走过来,他就是朝鲜艺术家朴金成,几个月前,他刚到延安,首长还邀请他和几个艺术家到家里彻夜长谈,七斤认识他。

七斤跳下马,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摸一摸肩上斜挎着的牛皮公文包,这皮包金贵着哩,是黄泥岭缴获的日军战利品,还是上次一位从前线回来的首长送的,又结实又耐用,不怕水不怕潮,嘿,问问整个边区,谁有这么神气的牛皮包,只有警卫员卫七斤我才配有!

他跟朴金成打了一声招呼,忽然听见那边巧美的声音:“嗬,大热天的,你这是去哪里?”巧美眼尖,早早就看见了他,微笑着从那边跑过来,耳边的短发随着她轻盈的步伐一颤一颤,七斤觉得好看极了,但是说不出来,只嘿嘿嘿地一个劲儿地憨笑。

“执行任务。”

“这么热的天,口渴了吧,来,跟我去喝水。”说着,巧美伸出白皙的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胳膊上,七斤只觉得一阵子幸福的眩晕,好容易稳住了心神。

“那,那,好吧。”卫七斤想说什么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奇怪,平日里觉得肚子里藏了很多很多话要给她说,可是面对面却说不出个囫囵话。

巧美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歪着脑袋,俏皮地一笑,黑黑的头发跟着一甩,形成一个优美的弧线。

七斤看呆了。

何巧美是东北的流亡学生。九一八事变以后,东北大批的学生流亡关内,先是到了北平,不料七七事变以后,日本人又占领了北平,巧美跟着几个青年艺术家,徒步从北平来到延安。在一次联欢活动中认识了七斤,后来就熟了,平时没事了总爱跟七斤聊天,那口气就像姐姐对弟弟说话,透着一股子亲昵劲儿。七斤也喜欢巧美,可是延安男多女少,喜欢何巧美的人很多,排队都能从桥沟排到清凉山去……

“七斤,这么毒的大太阳,你也不歇一歇,要到哪里去?”巧美歪着头问他,胳膊又快要蹭到他的胳膊。细细长长的眼睛一眨一眨,黑黑密密的眼睫毛像两把扇子似的,一忽“闪”一忽“闪”,似乎有一股细细的小风吹在七斤的脸上。他的心里无数花朵绽放,一瞬间开得满满当当的,腔子里快要盛不下了,流出来,从眼睛里,从眉毛上,从嘴巴里流出来。憨笑着:“我去油矿一趟,送个信。”

“哦,那一定是急事喽。”

“可不,首长叫我快去快回,不敢耽搁了。”说着神气活现地拍拍斜挎的牛皮包。

“哦,你稍等等,我给你端碗水去。”巧美转身往后面的窑洞去倒水。

七斤拴好马,好奇地东看看西望望,说实话还没有来过鲁艺哩,只听见人说这里歌多戏多,常常有演出,附近的老百姓爱看热闹,稀罕得不得了,见了演员就给塞鸡蛋、红枣、花生。有人说只要听一听歌看一看戏,再乏也不乏了,再累也不累了。

忽然,一声尖叫刀片似的划破了宁静的空气,七斤感到耳朵里嗡一声。

巧美!

七斤循声跑去,巧美倒在地上。

她双手捂着左脚的脚踝,两条细长的眉毛痛苦地纠缠在一起,嘴里咝咝直吸气,看样子是痛极了。旁边是泼洒一地的水和碎瓷片。七斤顾不了许多,要扶她起来,巧美哎呦哎呦地喊痛,怎么也站不起来。

七斤赶紧拉马过来,要扶她上马,巧美娇嗔而痛苦地看了他一眼,说:“你别管我,你忙你的,我没事!”

“还没事,看你疼得脸色都变了!”

“你去帮我叫个人来。”

七斤答应着,说着转身就跑,跑了几步觉得身上太累赘,又急急返回来,三下五除二摘下皮包,递给巧美,拴好马,然后忙忙去找人。

大太阳被钉子钉在了当空中似的,死活也不肯挪动,还那么当头照着,晒得人头皮痛,脑发昏。树荫里的蝉鸣依旧。清澈的延河水哗哗地流着,远处的青山绿得发黑,正是庄稼最旺相的时候。

白白的官路上马蹄嘚嘚,枣红马碎步轻颠,七斤的心里喝了蜜一样甜,巧美那细长细长的眼睛还在眼前,一忽闪一忽闪的,细细的甜甜的小风仿佛在脸上轻轻拂过。刚才他抱着巧美放在了担架上,那女性的身体那么绵软,他几乎快要醉了。巧美的手扳着他的脖子,现在那一圈还温温柔柔的,似乎她的手还在那里,怀里还抱着那温柔的身体,周围还洋溢着她那特有的香气。

“白面馍馍炒白菜,

把咱的队伍招呼好。”

他信口唱了一句信天游,觉得哪里不对味,又来了一嗓子:

“白面馍馍炒白菜,

把你的白脸脸调过来。

走州过县十三省,

就爱妹妹的好人才。”

忽然,路边草窠子里“扑棱棱”飞出来一只斑鸠,枣红马“吁……”一声,扬起脖子前蹄腾空,把他一下子给惊醒了。时间不早了,晚上还要赶回来呢。

“驾!”七斤两腿一夹,枣红马撒开四蹄大颠起来。

3 风 波

“什么?把咱们的钻机送给蒋介石?”瘸子廖湘农扯着嗓子问,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来,条条分明,随着他说出来的每一个字一跳一跳的。他本来就是一副公鸭嗓子,嗓门一高,声音越加粗嘎难听。

清浅的延河绸带一般蜿蜒向东,宽宽的河滩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弧。傍晚时分,太阳已经沉入西山,可是天空还是格外明亮,一群石油工人刚刚从野外出钻回来,个个脸上油一块泥一块,上半身光着,裤子上沾满了斑斑点点的污泥,倒是一笑两排牙显得白生生。

河边不远处一排土坯房子,破破烂烂,歪歪斜斜。靠近山坡的地方,横卧着一个单釜式铁家伙。要是不知情,路过的老乡谁也不会想到这就是有名的陕北油矿,那个铁家伙就是炼油房!

延河一带自古就出油,一到夏天河流里夹杂着黑乎乎的油花花,东一团,西一团,飘得到处都是,老乡们拿马勺舀回来给牲口治病,据说灵得很,疥疮啦,牛皮癣啦一擦就好,也有的拿回去烧炕做饭,好东西,一点就着,可就是太脏,窑洞里熏得黑乎乎的,黑窗子黑墙,人的鼻子窟窿就是两个黑洞洞,十个指头伸出来真是黑漆钢叉手!后来,黄河那边来了一个蓝眼睛黄头发的洋人,说这东西金贵,贩运到西安可以卖大价钱,就准备和人合伙开油矿。

这可犯了众怒,自家的东西怎么能叫外国人拿走?县城里几个识文断字的秀才给官府写了呈文,要求官府开发油矿。可是官府没钱,陕西巡抚曹鸿勋深知利害关系,不敢专断,就上报了朝廷,一直到老佛爷慈禧太后那里。不知哪句话打动了她,大笔一挥拨下白花花的银两。于是,晚清年间,中国有了第一个油矿。

一晃三十年过去,油矿而今成了陕甘宁边区政府的军工厂,工人们起早贪黑打井挖油,那黑黑的油能变成白花花的银洋,对边区政府是个有力的支撑。

那些石油工人大都是“走南路”的受苦人,民国十八年,陕北大年馑,饿死不少人,从绥德、米脂南下逃荒要饭的成群结队,实在寻不下养家活口的办法,很多人就在油矿干起了这个黑水流汗的营生。

按照惯例,回家之前,他们先要在河边清洗满脸满身的油泥灰尘。要不然一进门婆姨们就要嘟囔,说那一股子油味儿直钻脑仁子,窑里炕上地下,锅碗瓢盆里都是那一股子掺了土的油味儿。

盛夏天气,河水清凉,工人们挽起裤腿,站在河心里,随手抓起一把泥沙使劲地搓洗身上的油泥,都是凭力气吃饭的受苦人,常年的劳动使他们个个精壮,肩宽腰细,胯部窄小,胳膊和腿部圆溜溜滚动的肌肉,肉皮搓洗过后,一疙瘩一疙瘩发红发亮,男人味直冲鼻子。

“是哩,你没听错。”另一个说,“昨夜个儿,高矿长亲口说的,我捎了一耳朵,说是毛主席安顿的,要立马起身,不敢耽搁了大事。”

“叫咱们撂下自己的婆姨娃娃,给蒋介石挖石油?”

“嗯,可不是的!”

“咦,荒了自己的地,倒给人家种地!”

“反正我不去!我还没寻下婆姨哩。”王买牛赤脚上了岸,打算回家了。他一贯不太关心这些事,下苦人凭苦水吃饭,将来寻个好婆姨生娃娃过光景,比什么都强。

“我也不去。”常有志的绵羊嗓子说起话来软软绵绵,含含糊糊,平时干啥都是河里尿尿——随大流。

“咦咦咦,看你那行囊,谁能看下你?”买牛嘲讽地看看他,先走了。

“蒋介石打咱们,死了多少人!直罗那一仗,我们和国民党109师打了一天一夜,血都把葫芦河染红了!这会子都忘了吗?”廖湘农哑着嗓子嚷嚷,他原来是老红军,在直罗战场上受了伤,瘸了一条腿,左胸挨了一枪,险乎要了命,不能打仗了才安排在油矿当工人。一提起蒋介石,牙齿咬得咯咯响。

“对呀,咱们可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

“谁要是把咱们吃饭的家伙搬走,我就和他拼命!”

大家七嘴八舌,大嗓门惊得河边树上的鸟儿不敢回鸟窝,在暮色降临的天空里盘旋飞翔,不时地叫着,好像在劝告:“别吵啦,回去吧!别吵啦,回去吧!”

其实呢,打心眼里说,高金山头一个不愿意。接到卫七斤的信,他像吃了一闷棍,怎么也不相信毛主席竟然会做出这个决定。那钻机比他儿子都亲,当年是他和一群受苦的兄弟把那些铁疙瘩从黄河岸边一步一步背回来的。

那时候,他还是个船工,在黄河里讨生活,有一天清水关渡口来了一个穿西装的人,自称姓陆,说是要寻脚夫寻骡马运送一批政府的重要物资。

大家一听默不作声,心里明白,又是拉壮丁,白下苦,这黄河岸边多少年来,凡是公家的事都是白干,还得自己赔上干粮!

那陆先生倒和气,不摆架子,等了三四天没人来,干脆走到县城大街上贴了一张告示:凡是来搬送这批石油物资的,先发光洋后干活。

那白花花的光洋谁不爱!

清水关码头挤满了下苦力的脚夫,牵来的骡马怕有百十头!

陆先生果然说话算数,还没干活,沉甸甸的光洋就散出去了,第二天码头上人挤人,马挤马,大家争着抢着往自己骡马驮子上装货,没有骡马的干脆就背!高金山跟着几个伙计也跟着背东西,一百多里地走了五十多天,磨烂了几层皮,硬是把那死沉死沉的铁疙瘩背到了一个叫做油矿的地方。

这一百多里的山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记忆,那脊背上磨破的肉皮,受伤的膝盖,留下了永久的病痛,每到阴雨天气,伤口里暗暗一股子疼就上来了,这里也疼,那里也疼,浑身上下疼,骨头缝缝里疼,指甲盖盖也疼。

陆先生说,这东西金贵着呢,叫做石油钻机,是费尽周折从外国购买回来的。本来需要的地方很多,四川、新疆都要,但是翁先生谁也没给,就给了陕北油矿。

翁先生是谁?

没人知道。

给油矿背回了钻机,高金山也就留了下来,从一个黄河里讨生活的艄公变成了石油工人。怎么好好的,那钻机说给人就给人?别说工人,就是他自己也想不通。

一天晚上,正趴在床上看手机,忽然来电话,一看是老闫,这么晚来电话,是有什么事吧!我一边暗自嘀咕,一边接通,他的口气里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犹犹豫豫地问我,看完了没有。我最近忙着搞活动“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工作都干不完,哪里还顾上看!不过,我没有这么说,只说正在看。

“你觉得怎么样?”他的语气小心翼翼的,含着一丝紧张和忐忑。好像我是法院的审判官,一旦宣布结果,被审判者要么无罪释放,要么当庭瘫倒。

我有点语塞,嘴边的词语都逃跑了似的,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我听见那边略显局促的呼吸,暗想,写作者真可怜,好不容易费劲八百地写完了,一句贬损的话可能会让他痛不欲生,一句鼓励的话或许能让他高兴地跳起来。

我想了想便说:“挺好!”

“真的?”他口气里满是惊喜。

“真的,真的。”我不由地微笑,想起自己当年开始写作时的艰难,那时候亏了一位老先生的鼓励,要不然我现在肯定在麻将摊上。

“谢谢你!老师!那我不耽搁你宝贵的时间了。”说完他挂了电话。我笑着叫那口子:“听见了吗?我现在也是人家的老师了。”他正喝水,“噗”一声,水喷了一地,笑个不住,茶杯都拿不住。

哼!不把我当回事!我瞪了他一眼,他马上改口:“老师久仰,久仰!”我又气又笑,朝他蹬一脚,他一边躲一边笑:“看看看,扎天舞地的,这样可就不像老师了!”

4 慕三娃

“面对面睡下还想你。”

“不早啦,快些走吧,操心一会儿我大回来了……”

“再等等,还没和你拉几句话哩……”

三娃搂着玉莲,鼻息吹着她耳边的鬓发,细小的头发随着鼻息轻轻颤动,他用力紧紧抱住日思夜想的女子,恨不得将她纳入自己的身体里,身子下的麦秸窸窸窣窣发出轻响。

平日里见不上,心里煎熬着好像一锅滚水,怎么这会子抱在怀里还是想,想得要命,恨不得变成玉莲家里那槽头上的牛,看门的狗,背柴火的绳,扫院子的烂扫帚,要是能天天和玉莲在一起该多好!哪怕是她脚上的那双纳鞋哩。

幽暗的偏窑里,一边是一爿炕,一边是一扇窄窄的门。后面一方窗子,地下搁着平时用不着的烂笸箩、破簸箕,一个摞一个歪歪斜斜直摞到窑顶,两只掉了底的筐子横放在当地,后窑里塞满了主人积年累月攒下的家当,破锅盖烂马勺折了把的耙子断了腿的凳子,虽然没啥用,三阎王也舍不得丢,就那么攒着,把偏窑堆得满满当当,一进门一股子积年累月的灰尘味儿。

可是,这破窑却是慕三娃和玉莲的天堂,他两条健壮的胳膊箍住玉莲,怎么也舍不得松开。每次幽会都让他难分难舍,那胳膊上生了胶,牢牢地粘住玉莲,整个人都化了,化在了她身上。玉莲更是离不开他,连出去送个尿,她也等不上,急得直跺脚。

“嘘,悄悄儿,有人!”薄薄的窑门漏出一缕一缕细细的光,外面有人在走动。

染坊掌柜的闫喜金咳嗽一声,扬着脖子呐喊道:“玉莲,玉莲!”

玉莲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他走过来推开门。

那脚步越走越近,透过窑门的宽缝缝看得见父亲的半只脚,东走走,西走走,在窑门前站了一站,脚离门只有一尺远,几乎要推门进来了。两人屏住了呼吸,生怕那脚上生出一只眼睛看见里面的动静。

三娃紧紧箍住玉莲,汗下来了,湿透了全身,脑子里一片嗡嗡嗡的轰响。玉莲吓得发抖,气憋得出不来,整个人像水里捞出来的。

忽然,门外的三阎王猛烈地咳嗽起来,快要把腔子咳嗽烂了。待那咳嗽停下来,骂了一句,不知是骂那恼人的咳嗽还是骂寻不见的女儿,转身走了。

玉莲万万料不到父亲会这个时候回来。不是说好了上甘谷驿镇子里买一只猪娃吗?按照她大那挑挑拣拣,掐掐算算的脾气,估计天黑下来他也不会回来的。她算好时间,今天三娃要来,他们这几天一直在闫家庄打油井。早早蒸好了几个白面馍馍,熬好了一锅米汤等着三娃。她大肯定是看见笼屉里的白面馍馍,心疼得要命,骂玉莲瞎糟蹋粮食,馍馍咋能蒸白面的?吃两面不就行了!不会过光景!那白面馍馍本来是给三娃吃的,谁料到两个话还没拉够,还没亲热够,他倒回来了!

闫家庄有名的啬皮,小气鬼,最会过光景的闫喜金外号“三阎王”,人厉害不说还是出了名的吝啬,过日子精打细算,一分一厘也休想从他手里抠出来。村里人编排他说,三阎王上辈子过奈何桥没有喝迷魂汤,趁孟婆打瞌睡,一股脑把迷魂汤倒在桥底下了,所以这辈子精得头上敲一敲,脚底下响当当。晚上睡觉还睁着一只眼,生怕别人拿了他窑里的一根草棍棍。还有人说,有一年他家里来了一个要紧亲戚,三阎王破天荒叫婆姨做了一碗烧肉片子。谁料想,香喷喷的肉刚出锅,一只绿头红眼苍蝇“嗡嗡嗡”飞来,趴在烧肉片子上大吃大嚼了一顿,吃饱了还打了一个嗝儿,这还不够,细细的腿子搓搓脑袋,歇一歇,还要吃!

三阎王又气又心疼:“老子还没舍得吃一口,你倒尝了个鲜!”顺手掂起门背后的一根长杆子打过去,苍蝇没打着,却把一碗红亮亮、油汪汪、香喷喷的烧肉片子打翻在地,三阎王登时大怒,举着长杆连追三里地,要夺回苍蝇口里叼走的肉!

这样的编排一提一箩筐,三阎王根本不在乎,眼睛一瞪:“咋啦,老子又没挖你家锅底稠的!”言语里满是自豪:“哼,买上四两棉花——访一访,延水川方圆几十里谁的光景胜过我!”说着摇摇他那光光的脑袋,村里人说,三阎王精明太过了,头发都不肯长,多余的么!

早年玉莲她妈就去世了,丢下了一儿一女。刚开始三阎王还谋算着再娶一房,可是打问来打问去,没有个合适的,黄花女子嫌趁不着,又矬又丑,啬皮一个!寡妇婆姨,他又嫌人家拖个油瓶子,来了吃他的,喝他的,大了还得给问一房媳妇,办一份嫁妆。皮不亲的肉不亲,倒是替人家养娃娃!世上哪有这号吃亏的事!因此,高不成低不就,他看上的,人家看不上他;看上他的,他又嫌人家吃他,喝他,谋算他。慢慢地,三阎王就成了一个老光棍。

三阎王的光景过到了人前,可是两个娃娃都不随他,儿子闫玉峰爱读书,对父亲受死受活,口里俭,肚里挪,挣下的那间染坊和几头骡马不感兴趣,他不想做一个土老财,眼里就认得钱,一辈子死死攥住几个铜钱不撒手,活得没意思!他爱读书,原本在西安念中学,上个月来信说要跟着同学出去考大学,考中国最好的大学。

三阎王一把撕碎了信,当院子一扬,跳天骂地,唾沫星子乱喷,骂儿子不听话,败家子,拿着老子不心疼!老子受死受活挣下的家当他倒散漫花!托人写信威胁说,再不回来就不给寄钱了,还说家里给寻下个媳妇,必须马上回家结婚,要是不回来,就抓个老公鸡代替他拜天地!

谁想到儿子倒干脆,连信也不打一封,干脆杳无音讯。听到西安贩煤油的人回来说,玉峰早就走了!跟着一伙同学到南方去了,那里招飞行员,人家玉峰将来要开飞机哩。

俗话说“好汉死在儿手里”,三阎王平时人跟前能得叽叽叫,走起路来脑袋撂到脊背心,轻易不把旁人夹到眼皮里,可是儿子的事叫他灰下来,败下来,整个人垮下来,脸上的肉掉了下来,快挂不住了,松松垮垮的,跟个破布袋似的。有儿子也顶没儿子,人没儿子活着有啥意思?挣下的银钱给谁?自己吃自己喝,那不等于屁股上擦粉,谁能看见?给女儿?不能!那是外人!每当别人给玉莲提亲,他总是挑三拣四,横不满意竖不满意,就怕人家谋算他那厚沉沉的家当,那油坊,那骡马,那几十亩地都是他的心尖尖上的油花花!决不能便宜了两旁外姓人!

谁想,女大不中留,玉莲倒悄悄儿给他找下个女婿!

油矿的钻井工到闫家庄一带打井,刚开始村里人当西洋景看稀罕,婆姨娃娃们围着那只高高的井架,看工人干活,觉得好奇新鲜,祖祖辈辈地里没见过这号的,寒冬腊月的,人家冷得发抖,他们个个黑水流汗,头上冒气。一天下来,浑身上下都是黄尘,简直就是地里刨出来的洋芋蛋,土不溜溜的,呲牙一笑只看见白厉厉的牙。老乡们时间长了也就不来看热闹了,没啥稀罕,那些钻工怪可怜的,受的牛马罪,还不如种地受苦呢。

一天,钻井工慕三娃口渴得要命,就到村子里讨水喝,半路上碰上玉莲担着水往坡上走,坡陡路滑只见她累得气喘吁吁,憋红了脸,三娃上前一把接过担子,三步并做两步走,一忽闪就奔到三阎王的院子里。

其实玉莲早就注意到三娃,一群钻井工里面数得上这小伙子出挑,浓眉大眼,厚道里透着精明,玉莲一见就喜欢上了。

烧水的当口,两人一言一语地拉话,玉莲告诉三娃,妈妈得了骨痨,早早就去世了。她大也老了,这几天到口外北草地买牲口去了,那里的牲口便宜,估计半月二十不得回来。弟弟远走他乡去念书,家里就丢下她一个人照门。

三娃不是笨人,头一回见面拉话,她就这么根根捎捎地告诉家里的情况,知道玉莲有意。

可是自己是个穷汉,实在没法子才到了油矿卖苦力,这活儿比庄稼地里受苦还重,勉强能哄饱肚子,娶媳妇成家那是做梦。因此心下乱乱纷纷,一团乱麻似的,没个好主意,就躲着几天没闪面。玉莲站在硷畔上一边做活一边朝井场瞭,伙计们天天下苦,就是凭着嘴头上谈论女人图个乐呵,看见那家硷畔上站个俊女子,七嘴八舌头说这个俊女子白格生生的脸,黑格油油的头发,一双毛眼眼一扑闪一扑闪的,能把男人的魂给勾跑,不知道将来哪个有福气的娶回家去。

三娃情知玉莲在等他,心一横,天上下刀子也不管了,天擦黑就寻了去。她好像算准了他会来,门栓也没上,推门而入的当口,就一口吹熄了灯,整个人软塌塌倒进了他的怀里……

“玉莲!玉莲!他个嫩妈妈,哪里散心去了!”随着三阎王脚步的离去,院门“哐嘡”一声关上了。大概三阎王出去找玉莲去了。

两人不约而同长出了一口气,互相看看,又都笑了起来,脸上汗涔涔地,三娃狠狠地扎了玉莲一口,玉莲推开他忙说:“你看这半天还没说一句正话呢?”

“什么正话?”

“我给你说,”玉莲怕人听见似的,趴在三娃耳边低语了一句,三娃一脸不解,“有啥了?”

“憨人,还能有啥?”说着玉莲指了指腹部。三娃又惊又喜,惊的是事情太突然,喜的是这么快就见成果了。

“咋办?”玉莲看见三娃那样子有些嗔意。

“那我寻个媒人到你家提亲。”三娃果决地说。

“要是我大不愿意咋办?”

“那我就说你怀了我的娃娃。”话还没说完,三娃先笑开了,玉莲就掐三娃的肉,三娃痛得叫又不敢叫,直龇牙。

“好人,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这辈子跟定你了!”玉莲说着忽然有些哽咽,眼圈儿红了,“要是我大不愿意,咱们就跑吧。”说着,胳膊箍住三娃的肩膀,头埋在他怀里。三娃感到她的脸火烫火烫的。

“跑?往哪里跑?”

“我盘算好了,咱们到北草地!那里人少地广,咱们就到那搭过活,哪里的黄土不埋人?”

忽然,坡底下远远传来三阎王的呐喊“玉莲——哦——玉莲——哪里死去了!看回来不扳折你的腿!”

“玉莲——哦——玉莲——你个死女子,哪里散心去了!”那声音越来越近,听得出三阎王是朝家走。

玉莲急得无法,给三娃指了指后窗子,示意他赶快从后窗子爬出去,要是叫发现了,天就塌下来啦!

5 出门人

那些话就是拿根棒子也打不到三娃的耳朵门子里去。

那是别人的事!玉莲才是他的命,心尖尖上的油珠珠,抱在怀里打颤颤。他盘算最好半夜跑,神不知鬼不觉。玉莲肚子里面的东西天天长,一天比一天大,可不敢拖下去!就是他三阎王知道了女儿偷偷寻下个男人跑了,干跳脚罢了,难道出去扬铃打鼓丧扬自家的名声?哼,少不得替她遮掩,说是出门看舅舅、妗子啦,或者看姑姑、姑父啦,反正一大堆谎话只要把脸面遮住就行啦。要是在北草地的光景过得下去,那就干脆不回来了。万一不行,躲个一二年再回来,怀里抱着娃娃,进了门叫外爷,生米做成了熟饭,三阎王再嫌他穷,干瞪眼也没办法了。

三娃心里鼓鼓囊囊装满了心事,按下葫芦起了瓢,他总觉得没想好,要寻思一个全乎办法。

这几天,油矿的工人见面扯不上三句话就聊起了这事,谁也不知道三娃肚子里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玉门在哪里?谁也不知道,蛤蟆开会一哇声说胡闹哩,油矿上下议论纷纷:“出门人难,脚踏生地,眼观生人,难哪!”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谁出门难道还背着锅?到时候谁给吃饭,谁管穿衣?”

“谁要是吃饱了不得饿,就把河沟的石头背到山顶上去,到石马科的炭窑子洗煤去!看谁有本事把黑煤块洗成白的?”

“谁爱去谁去,反正老子不去!”三娃听也懒得听,头也不回地走了。

高金山做梦也没想到事情变得这么复杂,工人们撂下手里的活儿,脑袋对脑袋凑在一起嘁嘁喳喳,骂骂咧咧,好像他是败家子,要把油矿的钻机拱手送给外人似的。

廖湘农那瘸子更是不讲理,用力咳嗽,恨不得腔子能咳烂,猛劲儿射出一口痰,啪!溅起一股子黄尘,那架势恨不得直接唾到他脸上!

郝来福说话最有分量:“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还是本乡田地好。反正我老了,腰也痛,腿也痛,手脚一满是不利索,去不成了!”他是油矿钻井技术最好的工人,手底下的徒弟一大批,他第一个不去,那谁还去?

老高到他家窑里给他做工作,大道理小道理,天下的理都讲完了,嘴皮子磨薄了,干得合不上,郝来福连一口开水也没倒,只圪蹴在地上闷头吸旱烟。高金山急了:“老哥,你倒是说句话嘛!”

“说甚?”

“去不去?”

“去不成嘛。”

“毛主席的话你都不听啦?”

“毛主席又没给我说么。”热脸蹭个冷屁股,老高灰头土脸地站起身走了。

正在他愁得睡不着,吃不下,一点办法也没有的时候,萧以群来了。

原来,军工局李强几天前去了山西前线,临走把这件事托付给了萧以群,好催促油矿尽早启程。八路军武汉办事处周副主席电报催问了好几次,不敢再拖下去了。

萧以群刚从苏联养病回来,还没有具体安排工作,听说了这件事就专门到油矿给工人们做动员。他的口才边区人所共知,据说当年在上海街头演讲,听众里三层外三层,硬是把马路都堵了,警察挥舞着警棍赶都赶不走。

只见他站在油矿门口的大石台子上,一不挪窝,二不喝水,滔滔不绝,那一大堆的新鲜事,工人们个个听得入了迷:

自从去年“七七事变”抗战爆发以来,一直图谋霸占中国的日本鬼子第二天就对我国进行了海上封锁,从秦皇岛到北海的出海口,三万两千公里的海岸线被日军封锁得死死的,简直铁桶一样,外国的石油运不进来,咱们国家自己又没有石油。要知道,一旦开仗,没有石油是不行的,汽车跑不动,大炮要趴窝,飞机飞不到天上。咱们的飞机没有油,升不了空,只好眼睁睁看着日寇的飞机往下丢炸弹!一句话,没有石油,这个仗是打不赢的!工人兄弟们,你们愿意眼睁睁看着日本鬼子就这么欺负咱们中国人吗?

“所以,咱们支援玉门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萧以群推一推眼镜,目光炯炯地看着工人们,“没有你们大家的支持,中国的石油就打不出来!”

“对着哩,要是打不出石油,日本人把咱们占领了,就没有中国啦。”老高站在一旁略略地发挥了一下。

“你说得倒好,别忘了蒋介石打过咱们的!”廖湘农气愤愤地扔出了一句:“当初他们是怎么打咱们的!你看看我的腿!”说着伸出左腿让大家瞧。

廖湘农总爱跟大伙讲直罗战役,一提起那场恶仗,牙齿咬得格格响。

“对呀,人家打咱们,咱们还把刀把子递到人家手里!”工人们吵嚷着,“反正打日本就叫他老蒋打去,跟咱们屁不相干!”

“对着哩,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哩。”

萧以群耐心地听着工人们发泄怒气和不满,等声音渐渐低下去了,才慢慢地说:“工人兄弟们,现在形势发生了变化,你们算算看,蒋介石和日本帝国主义相比,谁更坏?”

“当然是日本鬼子!”买牛扬着脖子不假思索地应声,当年红军过黄河打日本,本来他想跟上红军当兵去,奈何瞎眼老娘拖住他的腿死活不叫走,说你连个婆姨也没有,还没活一回人哩,那子弹可不长眼!哭天泪地,买牛没法子只好在矿上当了工人,眼看着同年等岁的后生都娶过婆姨,娃娃都能跑得呼噜噜地打酱油了,他还是光棍一个。

“这就对了,日本鬼子妄想一口吃掉中国,让我们当亡国奴!最大的敌人是日本鬼子!”萧以群有力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冲击着每个人的心。买牛不由自主地捏了捏拳头。

“想得倒美,决不当亡国奴!”廖湘农圆睁一双豹眼,浓眉紧皱,拳头狠狠地捶在那条好腿上。

“哦嘛,这么一说,我就一满是解开了,还是人家水平高!”郝来福直点头,竖起了大拇指。老高听到很高兴,心想这个老哥就是犟,其实心里清清亮亮,一拨就转。刚才萧以群讲话,他烟锅也顾不得抽,脖子伸得长长的,支着耳朵比谁都上心。

可是难题在后面。谁去?

这事挺费脑子的,到底派谁去呢?高矿长很是挠头皮,横也不是竖也不是。

把技术最好的工人派去?不行,不能种了人家的地,荒了自个儿的田。再说边区生产任务重,完不成任务不好交差呀。派技术一般的去?也不行,万一打不出来油,一打一个干窟窿,岂不叫人笑话!咱丢人不能丢在门外头。笑话咱们技术差不要紧,要是说边区不诚心抗战,岂不事大了?萧以群不是说了吗,要统一战线哩。说到底,政治错误不敢犯的。想来又想去,还是要派技术好的。

他首先想到了郝来福,这是技术最好的钻井工人,就是年龄偏大,嗯,慕三娃也是个好人手,也跟着去,设备呢最合适不过常有志,辣子一行,茄子一行,胆小的人常心细,有志管设备一颗螺丝也丢不了。买牛是个好后生,力气大能吃苦,不怕脏不怕累,扛钻杆,捞砂最合适。宜昆脑子活络,心灵手巧,万一出了事故,修修补补就靠他了。对了,起钻换钻谁合适呢?要不叫左全福去吧,咳,再没个合适的,就是他了!

无奈左全福怎么也不松口,说家里光头小子七八个,猪娃子似的一个比一个能吃,他走了谁养活?

矿长发了脾气:“谁家门口挂着无事牌牌?就你有娃娃?”

“反正我不去。”全福圪蹴下来两只胳膊一抱,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矿长犯了难,全福那一窝子小子养活起来也真是难肠事,一个赛一个能吃,一到饭时,你争我抢,一霎霎就把一锅饭倒腾完了,看得邻居直摇头,真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没个顶门立户的也真不行。实在想不出法子,他急得天天在矿区转圈圈。

湘农看见他那着急上火的样子,就说反正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左全福不去,老子算一个!

第二天,常有志那三昏六迷七十二糊涂的婆姨哭哭啼啼成个泪人人,又哭又骂,一会儿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堆人。只听那婆姨说:“高金山我又没挖你们家锅底的稠的,你咋就跟我老汉过不去?你是瘪嘴老婆儿吃柿子,专挑软的捏,就欺负我老汉这软柿子,死鬼这一走,我就要守活寡,还不如趁早些改嫁!”

老高说,一二年就回来了,你在家里等一等嘛!

那婆姨擤一把鼻子,甩在鞋帮子说:“一天也等不上!还一二年哩!”大家又要笑又不能笑,有志圪蹴着,抱着脑袋不吭气。

老高安抚他婆姨,矿上保证照顾他们娃娃大小,劈柴担水这些活计都有人帮忙。有志婆姨只顾上哭,不接茬,鼻子头捏得红红的,像一根红萝卜挂在眉眼上。两个娃娃拽着妈妈的衣襟不撒手,这个一声“妈妈”,那个一句“妈妈”。婆姨心软下来,拉着哭腔:“我咋这么命苦呀!”一屁股坐在地上,嘴一咧簸箕似的:“大大呀,妈妈呀!死鬼这一走,我可咋办呀!”

为了护送这一队人马,军工局派来一个排的战士,连人带箱子一共装满了十三辆车,钻机是当年美国进口的,又大又沉,要拆下来,高矿长指挥大家把零件拆了,再编上号,装在木箱里,这样将来再装的时候就一目了然了。这是他学陆一铭先生的办法。当年这些钻机运来的时候,陆一铭也是拆卸下来,编了号,装在箱子里,靠着骡马和脚夫从清水关运回来的。

临出发时,左全福气喘吁吁追上来,肩膀上扛着一挂钢丝绳,说这是咱私下里攒下来的家当,就拿上用吧,万一能顶个大用场哩。

左全福本来暗自庆幸廖湘农顶了他的缺,现在伙计们真的要走了,他心里又过意不去,一腔子愧疚,把藏了好几年一直舍不得用的那卷子美国钢丝绳送来,好叫心里好受一些。那卷美国钢丝绳还是早几年陆一铭托人漂洋过海买回来的呢。

买牛默默接过去,大家都明白,这些可都是家底子了,连锅底都刮干净了。现在油矿只剩下一部钻机,还是自制的木头井架,边区要油,任务年年加码,日子真不好过呀!

“走吧,走吧,家里的事别操心,有我们哩!”

老高一边说一边挥手告别,眼窝却红了。一边眼软得哭开了,眼泪噗噜噜地掉下来,好像这一去就是生离死别似的。有志婆姨哭哭啼啼,两个娃娃,大一声,妈一声。有志恨不得跳下车回去,无奈丢不起那个人,只好眼看着黄尘把婆姨娃娃都遮住了。才一回头,自个儿眼窝一软眼泪下来了。

6 翁文灏

几年前,孙愈来过一次陕北。那是翁文灏先生主持的一次全国性的地质考察,几乎把全国的石油矿藏摸了一遍,总体而言不容乐观,而陕北油矿几乎不具备商业开发价值。日本人、德国人、美国人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都是满怀发财希望而来,垂头丧气走人。

开采难度大,出油量低,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油矿,年产石油20多吨,和国外那些诸如巴库油田、宾夕法尼亚油田简直不能比。最挠头皮的是眼下在共产党手里。

咦?他居然提到了翁文灏,看样子,老闫这个人读书不少。我对翁这个人挺感兴趣,熟悉中国近代史的人都知道,他是科学家,中国工业的奠基人,也是国民党的高官,发行金圆券,导致1948年全国通货膨胀,物价飞涨的罪魁祸首,建国初始受到通缉的国民党方面头号战犯。此人不爱政治却一辈子搅进政治的浑水里,不爱做官,官却做到行政院院长。我一边想一边替老闫设想,这些复杂的政治人物,你干嘛写进小说,不是成心给自己增加写作难度吗?

给他发了一条微信,他回:有难度才有意思。呵呵,真应了一句话,无知者无畏。看样子老闫是第一次写小说。

半个月前,孙愈领着勘探队员还在四川做野外勘探,眼看抗战爆发,可是战争物资几乎没有一样能自给自足,国民政府急于在内地寻找矿藏。勘探队几乎三天两头接到上峰命令,要上报勘探成果,可是勘探这种事哪能立竿见影?无奈何只能胡乱搪塞。正为此烦心,忽然接到老师翁文灏的电报,要他立即到武汉。他还寻思,是不是对目前的石油勘探进展不满意,故此催促?可是,为什么偏要面谈呢?电报里不便多问,他便搭乘民生公司的轮船顺江而下到了武汉。

原来,前段时间,由于日寇轰炸,国内汽油立刻紧缺起来。为了节约汽油,政府严令,除过军务和公务用车,私人一律不许用车。坊间流传:万两黄金易得,一滴石油难求!事情火烧眉毛,石油的紧缺已经关系到抗战胜败。

虽说祁连山北麓有油早就有定论,可是政府高层一直对日本心存侥幸,认为日本不敢举兵破门,所以迟迟不愿意投资开发。

现在走投无路,翁文灏想到了得意门生孙愈。

“我只是一个书生,并不擅长事务。而你就不一样了,你有在工矿企业工作的经验,又有专业背景。这个事,非你莫属。国难当头,报效国家的时候到了。”

翁文灏先生力主开发国内石油,可是人力、物力、财力皆不允许,翁先生本是学人出身,不惯于官场应酬交接,可是,为了和共产党方面搭上线,想尽办法结交各界知名人士,最后终于和共产党方面的重要人物周恩来搭上了线,通过周恩来向陕甘宁边区借了钻机。自古英雄惜英雄,周恩来的眼界和肚量,令人着实佩服和赞赏。

为了财政支持,翁先生甚至不惜低下了科学家的头颅。在这之前,地质学家翁文灏从不开口求人。要不是蒋委员长对翁先生的知遇之恩,他是不屑于在官场上游走的。

在国民政府行政院的讨论会上,是否投资开发玉门油矿,大家争论很激烈,焦点有两个,第一,玉门到底能不能打出石油?第二,这笔钱从哪里出?

宋嘉炎的嗓门最大:“现在国家打仗,财政那么紧张,哪里有钱开发石油嘛!”

翁文灏说:“我们开发石油不就是为了抗战吗?”

宋嘉炎道:“翁先生,你说得有道理,可是,谁能保证一定就能打出来油?”他顿一顿:“你能保证吗?万一打不出来呢?钱不是白白扔了吗?连个响声都听不见,那可都是民脂民膏哇!再说,我们有美国的石油嘛。”说完,用一支派克自来水笔敲一敲茶杯口,仿佛给自己的话增加威力。这宋嘉炎是留美派,举动说话总是这么洋气。

“就是,就是!”

“宋部长说的有道理!”

“美孚石油物美价廉,比我们自己开发石油合算得多!”“中国是个贫油国,已经是定论,何必白花冤枉钱呢?”

一时间,会场上交头接耳,意见几乎一边倒。教育部长、交通部长等纷纷点头附和。

没有一个人站在翁文灏这边。

翁文灏盯着宋嘉炎那张戴眼镜的胖脸,炯炯目光里藏着一触即发的火星子。财政部长孔庸之看出了不妙,操着山西口音打了个圆场:“我说诸位,再议,再议吧,大家说得都有道理,咱们下去深入研究,进一步论证一下开发石油的可操作性。”

生气归生气,可是会后不久,翁文灏觉得还是要放下身段,亲自登门拜望一下财神爷孔庸之,否则,没钱一切免谈。

一向清高孤傲,在官场从不混圈子的翁先生,不得不和那些拉帮结派的官僚一样,趁着一个月黑的夜晚领着得意门生孙愈前往孔家府邸。

孙愈拿着资料,仔细讲解祁连山石油考察过程,从头至尾地给他讲石油的生成条件,石油河地带发现油苗露头的痕迹……孔庸之终于不耐烦了,打着呵欠连声说:“好好好,翁先生你们的一片诚心让我感动,这么吧,我尽力支持你,你看怎样?”说着就要起身送客。

两人出了孔家府邸,孙愈觉得心里不舒服,脸面作烧,感觉颜面扫地。他看看老师,老师脸上漠无表情,忍不住说:“我们低声下气求告他孔胖子,是不是有点跌身份了!”

夜气里,看不清翁文灏的表情,只听见他半天才慢悠悠地说:“为了国家,我们就算是跌了自家的身份又有什么关系呢?”

临行前,翁先生枯瘦的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一个国家没有石油,怎么能立于世界?你去找石油,这是一件绝难之事,可是关系到抗战胜败,你一定要完成!”说完那双枯瘦的手紧紧地握住他,那力量中有一种托付,有一种无以言表的悲怆。

言犹在耳,一想起来孙愈便觉得心内沉甸甸的。

7 孙 愈

“陕北是我见过的最贫困的地区之一,即使包括云南西部在内也是如此。那里并不缺少土地,而是在许多地方缺少真正的土地,至少缺少真正的耕地。在陕西,一个农民有地可以多达一百亩,可是仍然一贫如洗。在这一带,至少要有几百亩地才能称得上是一个真正的地主,甚至按照中国的标准来说,他也称不上富有,除非他的土地是在肥沃的河谷中,可以种水稻或者其他有价值的作物。

“这里很少有真正的山脉,只有无穷无尽的丘陵,连绵不绝,好像詹姆斯·乔伊斯的长句,甚至更加冗长乏味。然而视觉效果却常常像毕加索一样独特,随着阳光的转移,这些山丘的阴影和色彩发生奇异的变化,黄昏时分,紫色的山峦连成壮丽的海洋,深紫色天鹅绒的褶皱从上而下,好像少女的百褶裙,一直到看去深不可测的沟底。”

埃德加·斯诺的《西行漫记》里面关于陕北的描述显得稀奇古怪,这是一个外国记者眼里的黄土高原。

孙愈感到了眼睛疲倦,眺望着远方,试图从黄土地的丘陵沟壑中发现画家毕加索的格调,可是越发感觉这里是真正的中国。如果多年以后回忆起这片土地,他觉得这里似乎代表了最初的中国……胯下的马好像不知道疲倦似的,在陕北的山山峁峁,盘旋而上的官路细细窄窄的,像一条羊肠子盘旋在山坡上。孙愈长久地眺望着身外的世界,时间久了有点无聊,这黄土高原没什么好看的,虽然是夏季,可是草木并不旺盛,一大片一大片裸露的黄土,秃头癞子似的,这里一块,那里一块。稀稀疏疏的树木长得七扭八歪,叶片细碎只有铜钱那么大,跟南方的家乡完全两样,他记得江南绍兴老家的树跟张开的巨伞似的,罩在马路上,将南方的毒日头完完全全地挡住了。对于他这样一个搞地质的人来说,走遍中国方能切实感受到国家之大,各地自然、气候、物产、风俗的差异之大,而以往在书本上,报纸上看到的形容词“地大物博,物产丰富”,没有过切身经历是很难体会的。

孙愈扭过头,问跟在后面的张欣天:知道陕北吗?张欣天不好意思地笑笑,摇一摇头,作为一个大学生,不熟悉自己国家的地理情况,有点丢脸。去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大学还没有毕业就丢下书本,跟着大批难民逃难到南京,在地质调查所找了个临时差事,算是暂时立住了脚。时局不好,大学生找不着工作,吃不饱饭的多如牛毛,南京城里到处都是乞丐,里面不乏从学堂里逃难的学生。正好孙愈前往陕北办理钻机的事,缺个助手,翁文灏便让他跟着孙愈做事。

官路早已烂得不成样子,路面的大坑简直能卧进去一头牛,可见年久失修,地方官员无心政务,那些政府拨付的款项显然打了水漂不知去向。一路上人烟稀少,一片荒凉,黄土高原的贫穷和落后就让欣天感到震惊,所见尽是衣衫褴褛的饥民,个个面黄肌瘦,孩子个头矮小,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偶尔看到山脚下几处破破烂烂的窑洞,像大张着的口让人联想起难民的饥饿之口,几个老乡站在路边看着他们的汽车驶过,目光呆滞,表情漠然,脑勺后面还拖着一条细细黄黄的辫子。这都民国十七年了,居然还有这种打扮!欣天咕哝着,感到十分惊讶。

陕北政局动荡不宁,有个叫刘志丹的人率领一股反政府武装占领了油矿,油矿在他们手里。此行前来借钻机,是要完成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

“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可是,你要完成!”翁文灏先生那句话似乎还在耳边,虽然共产党方面的重要人物依允了此事,可是要把钻机运送到玉门,其中的困难不可想象,其他的事先放在不说,共产党方面真的就那么慷慨吗?他们的真实态度是怎样的?真的那么慷慨大方,还是做个姿态?会不会找个理由拒绝他,然后大肆鼓噪舆论,把责任都推倒这一边?一切都有可能,到时候该怎么对付他?

我实在不耐烦,直接微信:你这不是小说么,材料的堆砌!这么安排翁文灏太生硬了。

老闫的状态一直是正在输入……

关了手机早早入睡。上班开会期间,实在无聊,偷偷看微信,他的回复立刻跳出来了:

说起翁文灏,简直是个传奇,他原是一个书生,埋头学问,不喜交游,虽然考取过状元,不料时隔不久,皇帝退位,清朝灭亡了,他那个状元的名头也就没用了,但是翁家本是宁波富商,家境殷实,着意子弟念书考功名,翁文灏聪明好学,又考取了官费留洋,远赴欧洲专攻地质学,归国回来成了地质学家。

蒋介石担任南京国民政府行政院长后,急需文化人支撑门面。翁文灏学问好,成就大,一部《中国地质学》使他闻名科学界,蒋便派部下王光耀几番登门拜访请他做官。翁文灏只说自己是一介书生,不会做官还是另请高明吧。

谁料冥冥中自有天意,那一年翁文灏领着几个学生到浙东考察,在大山深处,汽车半路刹车失灵,连车带人摔下山崖,这荒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翁文灏受伤过重,昏死过去,孙愈急得没办法,忽然想起前不久王光耀登门拜访过,现在正是用得着的时候。

王光耀是孙愈的恋人沈梦辰的舅舅,在南京政府担任高官,孙愈连夜赶到附近县城的电报局里,通过沈梦辰向他报告了翁先生的险境。王光耀立即动用飞机把翁文灏从大山深处接到南京救治,又向蒋介石汇报了翁文灏考察遇险的情况。蒋介石正想找个机会来显示自己爱才惜才,礼贤下士的风范。于是,亲自来医院探视,指示医院组织最好的医生,不惜一切代价救治。于是,北京、上海、南京的名医云集一处,展开了对翁文灏的救治。

那一刻,躺在病床上的翁文灏感动了,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位真正的“明主”。不久,他答应了蒋介石,入仕为官,做了行政院秘书长。抗战爆发前夕,又担任资源委员会主任。

我立刻给老闫回复微信:这一段怎么不写入小说?

他回复道:没处放么。他倒老实,实话实说。第一次写小说,真难为了他。

除了陕北,在祁连山北麓倒是发现了一处石油矿藏,可是却被外交官顾维钧联手几个生意人拿到了探采权,说好要开发却因为投资风险巨大而迟迟未动手。

为了从顾维钧手里收回这块资源,翁文灏很是动了一番脑子,他发现顾维钧的合同是三年期,而民国法律明文规定“占有矿藏资源三年未开发者,一律由国家无条件收回。”指着这一条,就可以打官司。可是,事情比想象的顺利,正好顾维钧也因为风险太大迟疑不决,听说资源委员会决议收回,他也就顺水推舟,劝说其他几个合伙人放弃探采权,祁连山北麓这块资源也就顺利交回了资源委员会。

8 边 区

《中央日报》上的延安是人间地狱。共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老百姓命悬一线,民不聊生。可是眼前的延安却让孙愈感到意外。

窄窄的石板街上,商号林立,行人来来往往,一派繁荣景象,可眼下他没心思探究,只要能把钻机带走,一切都无关痛痒。

直到十三辆车缓慢地驶出延河边的小油矿,他还是有些怀疑是不是在做梦,暗自掐掐胳膊上的肉,钻心的痛,怎么会是梦!

官路顺着延河曲曲弯弯,一路九道连环大弯,又险又急,向下看是河谷,向上看是石崖。远看好像挂在石崖上的一条线,细细窄窄,刚能容下一辆车通行,抬头一望,石崖上乱石交叠,摇摇欲坠,随时都会有碎石头掉落下来。

这一队车是清一色的苏制卡车,老百姓叫做“羊毛车”。据说有一年,苏联奇寒,莫斯科的温度降到了零下70度,冻死了不少人,到处急需要保暖抗冻用品,苏联国内羊毛不够用,就拿着卡车和中国换羊毛,那些换来的车就叫“羊毛车”。羊毛车又大又坚固,只是吃油厉害,这十三辆车的后槽子上都放着大桶的汽油,那就是车的“干粮”。

头车司机张国忠原先在公路上跑运输,因为肇事翻车,把一整车军用物资给翻扣在深山峡谷里,人却奇迹般地从车底爬出来,身上没有一点伤。这是一件浑身张嘴都说不过去的事,没人会相信他,多半认为他连车带东西给卖了。这样的事不少见,公路运输线上有些人就靠倒卖物资发战争财的。司机们参与其中不在少数,后来,国民政府严惩发国难财的害群之马,许多人被关进号子里。老张害怕上军事法庭,这种事没有证人谁都说不清,何况老婆难产死了,他连个送牢饭的也没有,就连夜逃跑,一路北上逃到西安亲戚家里躲起来,等风声过去了,才出来重操旧业,在东北军109师当司机。

他一副时兴打扮,头发梳得油光光的,苍蝇也趴不住,一步一打滑,那浓浓的香油气把苍蝇也熏得不住打喷嚏。大热天手上还戴着白线手套,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一股凡人不理的傲气。老张原以为天下最难走的路就是滇缅公路,没想到陕北的路比滇缅公路还难走,几个急弯子已经让他出了一头大汗,他一边开车一边骂骂咧咧。忽然,一个滑坡,刹车不及,险些滑下河滩,后面跟的车又差点追尾。饶是老张这经验丰富的司机都吓掉了半个魂,脸比白手套都白。一路走走停停,半天下来走了十多里地。孙愈心里盘算要是按这速度,到了玉门恐怕仗都打完了。他刚说要加速跑起来,老张不高兴了,那瓦刀脸一吊,足足二尺长。一脚踩住刹车,说世上没见过这么难走的路!一把熄了火,跳下车来,掀起引擎盖子,一阵鼓捣,说油路出了问题。一边哗啦啦倒出来一堆钳子、扳手,一边修理一边高喉咙大嗓门地骂,把汽车的祖宗十八代一一问候个遍,骂它早不坏晚不坏,偏偏坏在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半路上,成心他妈的捣乱!他本来就很窝火,不愿意来陕北干这个苦差,觉得当官的成心是专捡软柿子捏。

骂完车还不解气,老张又开始骂天恨地,骂陕北这个鬼地方,骂他的车是狗娘养的,又骂不知道哪个瞎了眼的,捞钱的好事都是别人的,摸不上钱的苦差事都是他的。

大家不言传,任由他跳天骂地,实话说,平日里谁敢惹司机呢?司机薪水高、地位高,谁见了不是眉开眼笑,抬抬举举的?你看看吧,司机哪个不是光光堂堂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寸丝不乱,浑身上下一尘不染,跟那些土头土脑的钻井工人一比,简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可是王买牛不吃那一套,横竖看不惯他那股痞子气,憋不住火冲口而出:“哎,你骂谁了,口比茅房都臭!臭死人了!”

老张作为司机的优越感从来没有受过挑战,顿时变了脸,扯着嗓子嚷道:“老子是司机!你敢骂司机!”一边嚷一边举着拳头冲过来。

买牛来了牛脾气,吼道:“亏你先人了!你才是个司机,你要是日本鬼子还要给我们头上扔炸弹哩!”胆小的有志怕出乱子,死死抱住买牛的胳膊,不停地扭过脸给老张赔笑:“不要和憨娃娃一般见识!不要和憨娃娃一般见识!”

老张气得你你你,说不出来下一句,买牛还在叫嚣:“司机怎么啦?司机有什么了不起!不也跟我一样屙屎尿尿?”老张终于吼出来一句:“老子一枪毙了你!”可买牛偏偏不躲也不退,伸着脑袋叫他打,还说:“你这些东北兵痞子打日本不行,打老百姓倒厉害!”

一句话刀子一样戳中了老张的心,东北军可不就是见了日本兵就熊包了?20万人居然打不过日本关东军区区两万人,硬生生把东北给丢了!这件事普天下都知道,就连陕北这么偏僻的地方,一个吃苦力饭的石油工人也知道,实在丢尽了脸!一伙人拉拉扯扯了好一会子,老张只好借坡下驴,口里嘟嘟囔囔:哼,没见过这伙挖油的,简直是亡命徒!

晌午,伏天里的太阳当头照,晒得人头皮疼。车坏在了半路,连个人影子也没有,只有树上的蝉还是无止无休地“嚯——嚯——”。大伙儿肚子饿了,只好圪蹴在树荫下干熬,个个口渴得嗓子里冒烟。买牛吵了半天架口干舌燥,嚷嚷道:“哎哎哎,都甚时候了,咋没人管饭,连一口水也不给喝?”

没人接茬,大家都不说话,暗自期待着孙愈作出回应,不是他来领着这一群人要到那个什么叫做玉门的地方去吗?

孙愈方便去了,回来只看见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他皱皱眉毛,照这样下去,能把这群乌合之众带领到玉门吗?偏偏该死的汽车坏在了半路上,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怎么办?

欣天大声说:“大家忍一忍嘛!等到了延安……”

话还没说完,宜昆就干干地笑起来:“嘿嘿嘿,延安?可远哩。”

“咋?没人管?饿得前腔子贴着后背了。”工人们七嘴八舌表示不满。

来福拔下嘴里的烟锅子说:“车坏了不由人么,谁出门还背着锅不成?”他的声音不高,可是话里有一种权威感,年龄在那里摆着,他话音一落,谁也不吭气了。

张欣天暗暗感激这个头发已灰白的老人,正想着说点什么。却听宜昆忽然问道:“张大员,你说那个叫玉门的地方,倒究在哪里呢?”

欣天倏地脸红了,连忙说:“别叫我大员,我哪里是什么大员,只是奉上峰之命……”石油工人认为他们既然是政府派来的,那当然个个都是大官,老百姓叫大官就是大员。欣天话没说完,发现宜昆呆着脸,众人也呆着脸。他很快悟过来,跟工人说话可不能这么文绉绉的,什么上峰呀,奉命呀,都是很讨人嫌的,连忙转移话题:“哦,玉门呀,玉门很远的,大概有几千公里吧。”

“哦,这么说,在云南贵州呢?”

“什么云南贵州,简直南辕北辙嘛!玉门呀,在西北几千公里远的地方呢!”

这个话文气冲天,什么“南辕北辙”啦,什么“公里”啦,这些个词没有人懂。石油工人都是下苦人,凭力气吃饭,哪里懂得这些学堂里的东西?

还没等他解释那个叫做玉门的地方在哪里,孙愈看见宜昆和身旁的有志对了个眼神,这个眼神很有意思,都说女人的眼睛会说话,其实,男人的眼睛也会说话。那几句文绉绉的词儿,像一面看不见的墙,把这一群人隔开了,宜昆的眼神是递给自己人的,那里面的意思很明白:他们是外人!

一群人跟着一个不知底细的外人要到一个不知道的地方去,这叫什么事?

一时大家都不说话了。自己人和自己人之间到底是不一样的,来福的一个烟锅子大家轮着嘬几口,小动作里有小亲热,小亲热里有彼此的认可:我们这一伙的!

没有人将那个烟锅子递给孙愈和欣天,更不会给那一帮子司机们,这个动作预示着,他们不是我们一伙的!或者他们是他们,而我们是我们!

哼,天底下最远的就是云南贵州了,村子里的巫婆神汉给人看病,说是鬼附身了,手拿桃木剑要送鬼送到云南贵州,那鬼就再也寻不回来了。难道玉门比云南贵州更远吗?

欣天看了孙愈一眼,简直一头雾水,不知道究竟怎么了。不过只是两句很普通的话,怎么他们的眼神和表情就不一样了呢?

9 马金花

傍晚的时候,到了姚店,老张把车停在了官路边的骡马店里。门前一棵老槐树,好像张着一把巨大的绿伞,树底下一个石凳歪歪斜斜地倒在一旁,一带黄土墙破破烂烂,像老汉嘴里豁豁牙牙的。其实那墙也挡不住什么,一个成年人一跳就能翻过墙头,只是那么个意思,表示在这个围墙以内就是骡马店。

一个大豁口子就是门,里面最显眼的是一长排窑洞,一侧是厢房,对过是牲口棚,虽说简陋些,毕竟有一路风尘的人最向往的暖窑热炕。

一个矮个子男人正在牲口棚用铡刀铡饲料,一个体态圆润,满脸春风的女人迎出来,她就是女掌柜马金花。

马金花一双大花眼忽闪忽闪,打眼一看进来的客人,就知道来人大概是做什么营生的,是下苦力的还是做生意的,腰包里有钱没钱,有大钱还是有小钱,能在她的店里睡什么铺,吃什么饭,花多少钱。没钱的睡大通铺,吃酸菜糠窝窝,有钱的睡单间,吃羊肉饸饹。

她是本地人,男人早早死了,自己就撑门立户开了店过光景,姚店本来就是南来北往十字路口,来来往往各色人等,什么人都要应付,她对谁都像八辈子没见过面的亲哥哥热弟弟。尤其对俊男人,说起话来眉毛也动,眼睛也动,热热络络,时不时地拍拍肩膀,有意无意蹭蹭胳膊,跟谁都有说不完的话,唧唧哝哝,嘀嘀咕咕,好像只能是两个人知道的秘密。做起事来更不用说,光光滑滑,妥妥帖帖,真是滴水不漏。客人刚想洗脸,热气腾腾的水就端来了,刚想掸尘,她已经拿着小笤帚上上下下给你打扫开了,刚想喝水,那瓦壶就提过来了,都说这个女人细心得简直能照顾到人的毛孔,不,毛孔眼子里的旮旮旯旯,细小褶皱里都能一一照顾到。

在马金花的眼里,进门的客人都不是人,而是会走路的光洋、票子。只要能挣下银钱,谁都要殷勤照拂,共产党和她有交情,国民党和她有来往,土匪响马跟她打情骂俏猫儿递爪,甚至一个被筒里钻过。过黄河奔延安的那些读书青年她也招呼,南下重庆要返回花花世界的人她也照顾。总之,每天各式各样的人在一个锅里搅稠稀,一面大炕上扯呼噜。客居之人在这骡马大车店里,恰到好处地感受到了一种家的温暖。

据说国民党要人邓禹德每次去九原都要在这里歇店,每次光临,马金花都要下厨做她最拿手的手擀面,碗大汤宽,香菜翠绿,辣椒鲜红,面条筋道滑爽,喷香入脑。邓禹德很满意,吃得口角留香,赞不绝口,临走额外赏了三块光洋。这件事在方圆百里轰动一时,一碗面条就值三块光洋!乖乖呀,啧啧啧,稀罕!马金花的名气更大了,过路的人住不住店也要进门吃一顿饭,甚至不为吃一顿饭,只为一睹马金花的风采,其实她也谈不上什么风采,只不过就是一个能干的村妇罢了,但是,一旦名声出去了,众口添油加醋的,也能把一个丑八怪描画成天仙女,何况马金花平眉正眼的,还能看过眼。

昨天,她店子里接待了一位神秘人物,说是要到太原府办一件大事。那个中年男子人高马大,身胚粗壮,一张大白麻子脸上架一副眼镜,一进门要吃荞面饹饦滚羊肉,说她做的比延安城里有名的老白家还好吃。俗话说:想留住男人的的心,就要先留住男人的胃。也可以说,要想留住客人的心,就要先留住客人的胃。为了一口好吃的,男人翻一架山也愿意!所以,饭食上她是加心在意,格外细法。“荞面饹饦羊腥汤,死死活活相跟上。”当她把一大碗香喷喷的饭端上桌,大白脸胃口大开,一顿风卷残云。临走给她炕上放下叮当作响亮闪闪的一个光洋,说等革命成功了,还要重重谢她哩。马寡妇才不相信这骗子话,给她说这种话的人多了,比如那个老相好李青五在被筒子里跟她赌咒发誓,说以后要三媒六证娶她。什么以后不以后的,谁知道谁能活到哪一天哩,昨个夜里脱下的鞋明天还不知道能不能穿上哩!

到了晚上,走州过县的人们早早吹灯歇下了。有钱的吃肉喝酒,没钱的米汤窝头。这里能听到时政要闻,也能听见小道消息,黑夜晚上大炕上的人们七嘴八舌地交流信息:日本兵打到武汉了,眼看武汉不保,长江门户大开,重庆也保不住,国民政府恐怕还要迁都,往哪里迁?听说要迁到西安,嘿,保不住还要迁到兰州哩;前段时间,蒋委员长为了阻止日本兵过河南下,叫人炸开了黄河,河南老百姓可就遭殃了,四下里逃命,飞机在天上扔炸弹,地上到处都是洪水和追兵,听说陕西这边逃过来不少,把个潼关道都挤满了,个个饿得皮包骨头,眼睛发蓝,那真叫一个惨呐,卖儿卖女,骨肉相食……造孽啊!说完了大事就开始说小事,无非吃喝拉撒,饮食男女,什么好吃不过三边的羊肉,榆林城里的羊杂碎,安定街头的煎饼……好看不过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那三延的女子歪瓜裂枣没人要……小老百姓只图个嘴上过瘾,要有一口热汤面,一个大暖炕就满足了,要是晚夕再来一个说书匠,讲讲那王三姐寒窑十八载,薛刚反唐,沉香劈山救母就更过瘾啦!

眼见这会儿呼啦啦一下子来了一大队人马,这可是一笔大买卖!她喜上眉梢,大花眼一瞭,人群里头一个看见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那人身材中等,穿一件白衬衫子,一看就识文断字,处处透着一股子斯文气,是个上等人。嗯,那些个司机要好好招待,都是见多识广的主,嘴巴刁眼睛尖,茶饭要做好,隔夜的剩饭馊饭不敢往上端。那些个当兵的和下苦人都好对付,干的牛马活,吃的猪狗食,肚儿圆了就行啦!这么一算,不怕挣不下一大笔钱。咦,这车里拉的什么东西,该不会是金银财宝吧?

10 张欣天

半夜里,买牛起来上茅房,迷迷糊糊地听见“弄死你,弄死你!”好像是欣天发狠。他勉强睁开涩眼,看见欣天在油灯下拿着衬衫在寻摸什么。原来,欣天被跳蚤咬得睡不着,那些莫名其妙的小动物好像专程来他身上举行运动会,身上感到有东西在跳跃,一会儿跳在这里,一会儿跳在那里,身上一种奇异的瘙痒,这种瘙痒简直传染似的波及到了全身,从头到脚,到处都痒,痛可忍,痒不可忍。他拼命用手抓挠,抓破了皮肤,又痛又痒,他忍无可忍,一怒之下瞌睡也没了,起身点灯剿灭这些可恶的东西。

买牛起身下炕出去送罢尿,半开玩笑道:“咦,那些跳蚤也欺生哩,我浑身都是,没觉得痒痒。”

欣天没好气道:“都是你身上的跑我这里了,真恶心!”买牛说:“那是人虫虫么,是个人谁能没有?”

“脏死了,真不讲卫生!”欣天一脸厌恶。

头一日,孙愈专门给他说,以后吃住要和大伙一起,一个炕上睡,一个锅里吃,不要搞得三等两样。前些时候没注意这个事,司机们腰包里有钱,吃香喝辣,工人们没那个闲钱,只耳朵里听着那些司机油天肉地,还不忘吹嘘什么炖羊肉啦,小炒肉啦,好像故意似的,听得买牛三娃们腮巴子里发酸,心里更酸,个个没好气,骂这伙司机撑死算了。

工人和司机俨然两个圈子,谁也不搭理谁,孙愈一心想让大家和睦一些,就和欣天专门睡在了工人的大炕上,没想到跳蚤先给欣天一个下马威。

天一亮,欣天就叫老板娘,说昨晚叫虱子跳蚤欺负得一夜没睡,老板娘笑道:“你肉嫩么!”说完乜斜着眼睛就笑,那伙子工人也跟着笑。老板娘的这类玩笑刚从学堂里出来的欣天自然不会接茬,便硬倔倔地说:“你这个店子该不会专门养些吃人肉喝人血的东西吧!”

“咦,你这个年轻人咋不讲道理,我这个店走州的过县的,骑马的坐轿的,当官的贩盐的,南来北往十六方,难道人家一进我这门,还要脱下裤子看看谁身上有虱子跳蚤没有吗?”大家轰然大笑,买牛嘴张得最大,笑声最响亮,昨晚欣天骂他脏,老板娘倒替他报了仇。

“人家是大地方武汉来的么,受不下这号罪么!”

“偏偏跑到咱这里,该不是吃饱了撑的!”

“假干净,尿洗碗!”宜昆的俏皮话的话引来一阵哄笑。

三娃便揶揄道:“赶紧回去吧,给你的蒋委员长交差,就说你叫跳蚤欺负得弄不成,我们也好回家么!”

欣天气得转身就走,没防住门框子,“咚”一声,脑袋撞上去,震得窗户纸呼啦啦响。众人笑得弯腰的弯腰,捂肚的捂肚,那过分响亮的大笑里,嘲弄和欺辱的意思太明显了,欣天的眼里泪花花转动着,脸涨得通红。

粗鲁!野蛮!

11 乞讨者

第二天司机们嚷嚷着说要歇一歇,浑身酸疼。孙愈想一想不便催促,便依允了。

正是陕北八月好天气,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孙愈坐在门前老槐树那巨型大伞下,拿出画夹准备素描,地质学家几乎是半个画家,对地形地貌,山川河流都有一种职业的敏感。这么多年来,他几乎走遍了半个中国,也画了半个中国,从东北的穆棱煤矿到中原的东福煤矿,从新疆的黑油山到四川天然气矿,他走到哪里都画,画画似乎能安慰一路的风尘劳苦。

忽听有人在吵:“瓜钱你还没给呢!”

“吃你个烂瓜,还想要钱?”路口一个胖司机一边抹嘴,一边转回身。

“不成,不给钱你走不了!”卖瓜汉子脖子上的青筋一梗一梗的。

“咦,今个儿日头打从西边出来了!”

“不管哪里出来的,吃了我的东西要掏钱!”

一忽儿围了一群人,买牛和三娃也夹在里面伸长了脖子看热闹,一路上那几个司机着实傲气得很。这会子遇上个吃钢咬铁的,一丝儿也不松动,看着解气,巴望着最好干一仗,看一回热闹。

“嗬,告诉你说,四四方方的西安城里下馆子吃羊肉泡馍,咱都不掏钱,吃你个烂瓜是看得起你,你还敢要钱!”买牛和三娃对望一眼,一个撇了撇嘴,一个皱了皱眉。

“不行,把钱放下!”汉子手里紧紧攥一把刀,一时谁也不敢上前拦劝,“你们当官的白吃,当兵的白吃,司机也要白吃,还叫人活不?”

买牛在一旁低低地咕哝:“揍那个坏怂!”

“这个钱我掏了!”孙愈笑眯眯地把几张票子放在瓜摊,“算我请客。”一时卖瓜汉子愣住了,众人也愣住了,买牛眼看一场好戏泡汤了,心里不免失望,口半张着,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啧啧两声不言传了。那胖司机似乎有点儿不自在,低了头,径直走开了。

老张暗暗对孙愈伸出了大拇指,这年头谁不惜财如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这样的人,少见!

忽然骡马店门口一声呵斥:“快走!快走!”铡草的矬子老赵在轰赶叫花子。一个衣衫破烂蓬头垢面的女人站在门前,怀里抱着一个小娃娃。那女人苦苦哀求着:“打发一点吧,打发一点吧。”老赵拿一根棍子一边舞弄着一边叱骂:“快走,快走!再不走就打了!天天都有叫花子,怎么都跑到这里来了,这样下去,我这个店子可不就给叫花子都吃塌伙了!”他俨然一个主家的姿态,手持棍子挥舞着,落在那花子身上。

马寡妇闻声也出来了,老赵虽说是个打杂帮佣的,见了叫花子却比主家还凶,看见马寡妇脸色不好看,立刻得了命令似的,眉毛竖立着,眼睛睁得跟牛铃一般大,更卖力地喊叫道:“再不走就放狗咬呢!”说着那棍子又在叫花子的瘦腿上抽了一下,那叫花子虽然躲着,却不走,还是伸着空碗苦苦哀求:“给点吃的吧!娃娃饿坏啦!”

“快走!”

“你老行行好吧!我给你磕头啦!”

“快滚!要不放狗咬你!”

欣天闻声老赵赶着打骂叫花子,就走过来看个究竟。那叫花子一脸黢黑,头发跟玉米茬子似的,衣衫烂成了一条条一缕缕,身边的孩子几乎光腚。只听她垮声垮气的外路口音,哭着央告说:“求求大叔大婶好心人,孩子三天水米没沾牙啦……”

老赵还要喊叫,欣天连忙上前打劝道:“掌柜的,高抬贵手,出门人谁还没个难处哇!”听人家抬举他,叫他“掌柜的”,老赵一时有了体面,脸上放光,不觉气顺了不少,正有点发懵,忽然觉得还需要在主人面前表现表现他的忠勇,又举起棍子往那叫花子身上落。

欣天一把夺走了棍子说:“你等等,我给你弄些东西来。”回身就奔到厨房里,马金花刚刚蒸好了一大笼白面馒头,正晾在箅子上,欣天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了两个白面馒头,径直走到女人跟前面前塞给她,那女人“扑通”一声跪下了,女人给娃娃说:“快叫大爷,给大爷磕个头。”说着就要磕头,慌得欣天急忙扶起。

这时老赵又发话了,“快走,天天都有叫花子,哪有那么多吃的打发!”欣天没好气地对他说:“饭钱一分也少不了!”老赵挨了一巴掌似的,没法摆放眉眼,就躲过一旁走了。

那女人还要连连磕头,来福、有志几个人闻声也过来,看见这可怜的母子,心里很是不忍,便问打哪里来的。不问便罢,一问那女人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哽咽得说不成话。

原来,这女人是千里寻夫。

女人嫁的人家姓孔,山东有名的大户人家。去年卢沟桥事变爆发,日本占了北平之后一路南下打进山东省内,山东军阀韩复渠为自保竟然不战而弃,听凭日本人轻而易举占领齐鲁大地,一时山东民众陷于日寇的烧杀抢掠,惨如人间地狱。丈夫孔令琦不能忍受这种亡国奴生活,毅然参军,丢下身怀六甲的媳妇和婆婆过活。可是婆婆却和儿媳妇一直不和睦,孔家家大业大规矩大,婆婆横挑鼻子竖挑眼,说媳妇走也走的不对,站也站的不对,吃饭吃得多是败光家业,吃得少又是故意给她摆脸色,不打扮是故意置气,搽点粉又是有了外心。跟着婆婆过活别说吃饭,一天光气都气饱了。这媳妇有志气,不愿意天天看婆婆那张脸子,就领着孩子偷跑出来,去南京投奔丈夫。谁想到去了南京,丈夫和她刚见了一面,部队就开拔了,她带着孩子一路追随。后来听说部队北上山西,孔令琦不知怎么和共产党走到了一起,去了陕北。她就领着孩子过了黄河一路乞讨来到了这里。

听了她的哭诉,众人心软,感叹着乱世人不如狗,又可怜那个小男孩,瘦得肋条根根可数。大家七嘴八舌一番,叹息他爹不知道是死是活。老赵看看这个情形,也后悔自己光顾了讨好老板娘,刚才又打又骂的难免叫人说他狗仗人势。

马寡妇虽说早上把欣天排揎了一顿,可是欣天这番仗义的举动却叫她刮目相看:好后生!又看那女人家拖着孩子千里寻夫,真是太可怜了!人在比自己低的人面前更容易发善心,于是,转身到厨房里装了几个馒头,一股脑塞给女人,女子哽咽着又要磕头,大家忙拦住。

孙愈拿出一块光洋给她,大伙儿这个几毛,那个几分,就连那吃瓜不给钱的胖司机也发了善心,拿出了两张毛票。三娃想起玉莲给他的绣花荷包,也可以换东西吃,想摘下来给她,想一想又没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