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二白
夜晚,灯火跃动在窗外,
一轮月光洒过的小路勾勒皎白,
顺白玉般的脖颈走下去,
泥土正隆起母性的侧面。
光线游移,照出夜晚的轮廓,
使世界变得柔滑的,不止露水,
那银耳环似的清泉在根茎流淌,
这些自制的首饰,也自制着宇宙,
突出天与地的并行是多么的光彩辉映。
世界的夜晚,我不止一次想到这个句子,
当我缓步在后官湖畔寂静的小路上。
一只流浪猫望向我,然后羞赧地走掉,
因为再窘迫的生命也保留着最低线的尊严。
我尊重它,就像尊重那些虫鸣,
它们喧嚣的鸣唱称不上动听,
但夜晚却慈悲地保留它们开口的权利,
似乎这样便成就了对自由、对生命的礼赞。
这样的夜晚不得不令人喜欢,
生命正假借夜的慈爱
颤动它的不灭华光。
这样的夜晚不得不令人喜欢……
我们走过的林荫道被冬天打着霜,
墓碑似的树干,幽深立着。
如果把风吹草动当作絮语,
墓碑的碑文最好从生卒年写起。
每段故事在放弃时已把价格标明,尽管
我们行走的双足仍试图,磨平每颗卵石。
五分钟或十分钟,时间让路程显形,
阴影在短小和遥远间航行。
这是时间的水,在磨平来时的途径,
当面包屑成为机器的食粮,
当传输带、齿轮严实少年鲜活的理想——
那不属于我们的事物就变得刺眼起来。
每逢此刻我就偏爱起夜晚,
因为那坟场般的黑夜,
总祭奠着令人艳羡的、已逝的面容,
似乎在这里,
一切才得到了安宁的永恒。
细沙似的霞光关了高窗,
我房间的窗,正成为高楼紧闭的一扇。
不一样的是,窗子里
我看到同出生的夜晚一并老去的自己。
很多年以后,我被出生的样子遗弃,
透过窗户,看到逐渐老去的夜晚,
在光线下越变越灰,像白头发。
我头上也长了许多,在镜面上,
冷光灯下,凸显和定型。
窗玻璃上的光线,像水银,
时间仍试图保存我们大部分的形貌,
我和夜晚,隔一扇窗,
看看对方,又看看玻璃里的自己,
尽管我们保持着熟悉,可仍有什么在消逝,
譬如纳凉的繁星,譬如仰面数星星的自己。
一想到记忆注定周而复始地消逝,
日子和白昼就不得不使我们
感到惊疑和恐惧。
死亡的阴影在街道漫游,
大把大把的叶子,叹息般舒张着形体。
冬天以肉眼可见的方式现形,
把璀璨向树的角落逼迫。
飘飞着,飘飞着,
曾盎然的枯叶托举自己,缓缓沉没,
眷恋它英勇的面容,曾在人世,
于高空中独立,憧憬着远方的奔涌。
生来就是航船,至死依然
打听大海的方向的,便是叶子。
谁又能料想,它们历史的面容里,
长着一张张英雄的脸。前仆后继,
从高空把自己的形体抛落,
宣告这一生肉体从世界的离席。
只是它们留下的尘土和哀叹,
未尝不在每一个寂静的夜晚,
默默消解着死亡。
请把死亡放进时间,
把今夜出让给雪。
那些睁大眼睛的精灵,
白昼一般滑脱,从人类的指尖。
又像夜间,浴室里的肥皂泡,
一个接一个鼓动着向前。
天与地的光彩越接近,
雪的死亡便厚重一层。
它们尸骨的垒高是否只为证明:
死亡能将生命的高度抬升多高?
哪里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永恒?
人类历史上那些浩如烟海的洁白,
不过耗费着事物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