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海胜
1
从旅行图上看,西安城像一棵安静的树,奔向四面八方的路,如古城的根系。一脚踏入都市的繁华和昌盛,搞不清是从哪一座城门进入,也搞不清张骞在哪个路口出发。这位幽居在史册里的古人,我虔诚地奔赴长安旧址寻访他,仿佛这是一次很遥远的相约。来到西安,我已慌张,急切地想从现代繁荣的缝隙中找到丝绸之路的起点。
来到古老的十三朝帝都,我在时光的厚度里迷路。方言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悠扬、憨实、辽阔。掷地有声的语气,历经黄色土壤的沉淀和过滤。平生第一次为一种方言感动。像与心念已久的朋友不期而遇,触碰到心中隐藏的一个秘笈,豁然开朗或是瞬间痴迷。
燥热铺天盖地,分不清辽西和西安的热有什么不同。夏天是一个不安分的季节。陌生的楼宇,熟悉的聒噪,引擎的轰鸣。古城里,小巷最能认清走回往事的路径。厚得让人能够静下心来的青砖墙下,民生的时光里,一位秦俑一样敦实的老汉,穿着半旧的白色丝绸面料对襟无袖汉装,古铜肤色,短发与八字须皆白,面色红润平静。
老汉告诉我,这是娑罗巷。巷子里多娑罗树。
问:“是古巷吗?”
回:“当然是古巷!”
方言的磁场中,辨明自己异乡客的身份。老汉的微笑似曾相识,像兵俑的某一个微笑,散淡、飘逸,底蕴厚实。破空而来的表情,极易让人沉陷在时光的隧道里。
老汉说,娑罗巷是长安城里比较安静的一条巷子,也是有着历史背景的巷子。娑罗树就是一个奇迹。
巷子深处,清幽和凉爽迎面而来。暑热退隐,喧嚣匿迹。
太匆忙,没来得及探访到这棵树。《酉阳杂俎》说:“……奇绝不庇凡草,不止恶禽,耸干无愧于松括,成荫不愧于桃李……”李隆基甚是喜欢,建娑罗园。这便是娑罗巷的前身。
参观完碑林,已是腿脚酸软,饥肠辘辘。夕阳涂在一截青砖墙上,白垩色的墙体遍布时光的风痕,青砖墙在西安的古巷里随处可见。砖缝中的青草变成了金黄色。说是大汉或大唐的草都可以。大自然亘古以来,让天下的黄昏变成一个模样。
转到一条深巷,一家不起眼的面馆。夕阳中,三角形店旗上,一个蓝底月白色繁体的“面”字,汇集了世间万般滋味。
特大的敞口蓝花瓷碗,红灿灿的油泼辣子散发诱人的香气。味道才是真实的文物。这种醇厚的不加掩饰的味道,推开了多少扇光阴的门,来到面前。
张骞是不是也端过这样的海碗?酒后的李白向店家讨要大碗面时,是否也是操这种方言?刚进京的王维行色匆匆,是否也一步跨进这家面馆?我完全被味道俘获。感触历史不仅可以用手(刚摸过城墙上的青砖和碑文),也可以通过口齿之间。大快朵颐,段段旧事在味道里复活。饮食味道面前,时空如同虚设。汉武帝擦拭鬓角的汗水时,和邻座的大叔没有什么两样。味道比历史教科书更有说服力。
饮了汉武帝饯行的酒,一队人马从长安城出发。彼时的张骞,英姿勃发,使节上的红缨鲜艳夺目。这一刻,一个民族一起动身。向西,向西……马蹄叩响历史的长空。
避开车流,在指南针的协助下,我站在面向西方的一座城门下,想象张骞就是从这里出发,一走就是2158年。
2
是一次寻根之旅。
轩辕广场上,我变成了一粒黄土。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一次回归。
往昔时光在我的脑海里,高大和广阔的概念是抽象的,是云端上的存在。现在,我清晰地意识到:我在这类词汇意念的怀抱里,重新变回一个婴儿,有血有肉有灵魂的初体。
浮躁的生活中我生出太多的狂妄,需要一种雷霆万钧的吓阻,涤净心中一切杂念。
黄帝陵,有生以来最虔诚的拜谒,这一次,经历了五千年。
轩辕庙,对生命一知半解的问题,迎刃而解。在这里,知道了一生的厚度。知道所经历的过往琐碎,不过是一缕清风,一片落叶,一点微芒。知道中华民族文化,不像口齿间轻吐的一个读音那样轻松。岁月的夯层有我们意想不到的经纬。像很多人一样,双足落在这片神圣之地后顿悟。
庙前一棵有五千多年树龄的柏树,虬枝四射、苍劲雄浑。在它面前,人如微屑。传说是轩辕黄帝亲手所植。在想象力丰富的时代,每一个传说都可能是精致的谎言。但这一次,我深信不疑。我的手试图伸过栅栏,抚摸一下粗糙的树身,想象这只凡间的手能否穿越五千年,与一只巨手握在一起。
那是一只宽阔舒展的手掌。中华民族从这只手掌上出发。掌心的纹路里,寻找华夏大地上第一口水井,第一个汉字,第一枚货币,第一只木舟……神州生民,在这只手掌上,开始狩猎、图画、音乐、历法……文化萌芽的尖尖角破土而出。生民丢掉愚顽无知,兴礼制邦仪,完成一次质变。华夏文明的薪火,在掌纹里点燃。
我做了一个梦。在黄陵县桥山下沮水边一家客栈的木板床上。
还是那棵柏树,我盘膝坐在树下——请原谅我的无礼,面前是一位方方正正国字脸的老人,宽宽的前额,须发皆白,白眉尤为粗犷洒脱。他的眼睛明亮深邃。深不可测的深,人的心力无法达到的深。老者的手摊在膝盖上,手掌粗糙宽大,阳光里沟壑般的掌纹纵横。想到一个词:掌控天下。
适配器模式属于结构型模式,它将一个类的接口转换成用户需要的接口[2],并让原本接口不兼容的类协同工作[3]。适配器模式可以分为对象适配器和类适配器,由于类适配器需要适配器继承目标类与适配者类,而对象适配器对适配者类应用动态组合的方式使代码具备了更大的灵活性,因此在Java、C#等不能支持多重继承的静态语言中主要使用对象适配器。
问:“人类生活永无止境的发展,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回:“人类已经脱离最初的欲望,或是有了涉猎面更广阔的欲望。”
问:“欲壑难填?”
回:“对,超越了宇宙极限。最终会走上生命的极点。”
问:“需要多长时间?”
回:“时间是世上极虚无的东西。历法出现之前,世上本无时间,只有生存。”
问:“还有自救的办法吗?”
回:“节制。降低生存标准,减缓大工业,推动手工业,减少或拒绝透支……”
问:“很难做到?”
回:“很难做到。”
醒来。晨光水一样洒在窗帘上。窗外鸟鸣声声。好久没有这种清新舒爽的感觉了。
我想起来了,和老人的对话内容,正是几日前和朋友晓辉的对话。
梦中的老人是轩辕黄帝吗?老人的笑容那样宽广亲和,声音振聋发聩。
晓辉文静,阳光吻过的肤色总让人误以为是性格的一部分,他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忧虑。他本是一个幽默开朗善良的人,喜欢美女、读书和文字,痴迷人间的山水草木。他曾对我说过,有机会一定去黄帝陵,拜谒轩辕黄帝。那里是中华民族文化生身之地。
我决定重新购票,替晓辉祭拜先祖,并把他的想法告诉轩辕黄帝。包括他对生存生态的担忧。
3
阳关无风景可言。阳关蕴藏着大风景。
矛盾吗?在时间的节点,在历史的隘口,在文化寻源之途,无处不矛盾。
比如这次出行,本身就是一个矛盾:漫无目标却心有所属。丝绸之路是引线,把我的梦想连缀起来。
来到敦煌,怎能与阳关擦肩而过呢?一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已让人心有所牵。何况,从两千年前飘来的酒香中,回荡着金戈铁马、鼓角争鸣的悲壮。这是一股让人荡气回肠、顿足兴叹的气势,在心房里冲撞。
荒漠。一眼无痕的荒漠。逼真再现张骞孤途苦旅时的心境。也是一片历史断层交叠的荒凉。搁置的时光,像屏住呼吸。旷古的孤寂,破空而来。好在现代的公路穿越了坎坷时空,让我从遥远的辽西,辗转至此,完成一次邂逅。当大漠扭转着身躯,凸凹相继地铺展到面前,还是让我感觉到一种刻骨的震撼。大漠起伏间,像是寻找一种更舒适的姿势来静止。而我看到的是一种原始的挣脱和奔突。
黄色。最接近民族肌肤的颜色,隐喻一个民族的归去来兮,长途漫漫。
沙砾。连绵广阔,刺痛视觉。俯身捡起一块薄薄的石片,边沿锋利如刃。许是战马的践踏,许是时间的打磨,许是沙暴的蹂躏,许是历史的沉积。我把它小心地放进背包,让它伴我走更远的路程。
一截凸起的土堆,久经风沙的消磨,裸露的夯层垛满风尘。看出人工的痕迹。这是汉代烽燧旧址,成为一段历史的最后守候者。
烽燧台下,一条沙脊的痕迹隐隐凸显。当地人说,这里曾有一段汉长城,七十公里长。长城早已消失在时光的风痕里,遗留给后人十七座烽燧台的残骸。长城遗痕宛若一条伸向历史深谷的手臂。另一端,就是声名显赫的玉门关。两千多年前,两座关口臂挽着臂,守护身后的汉地。这段长城已归隐史册和传说,天下早成一统。沦落大漠的烽燧台,曾狼烟如柱,告警四方,史称“阳关之耳”。如今已成为旧时的路标。
关隘已不是当初的关隘,城门也已不是当初的城门。这种崭新的歇山式建筑群,掺杂太多的现代意识。当年王维把酒辞别友人元二的旧关隘,已被黄沙掩埋,只露一隅。像是穿越光阴汉唐略显颓唐的一记眼神,探视着熙熙攘攘的新时光。
阳关已成为一种文化记忆,旧址似有争议,时至今日,位置还重要吗?
阳关镇——广阔沙漠中猝然出现的一片绿洲,祁连山一脉雪水,与这里的地下泉水汇集成湖。小镇是不是被朝雨浥湿的渭城?镇虽小,却精致。被时代的内容塞满。再不见“客舍青青柳色新”的旧景。
我有些失落,却也在意料之中,尽量避开现代的建筑。我执拗地认为:这些建筑是历史和文化的伪品。像文化遗址中蜂拥而出的仿制品。它们没有原质的文化品位,只是出自现代人的想象。我只想寻找旧时光的遗痕,借以追寻历史的背影。哪怕是一块青砖,一片残瓦。
外围景区的沙地上,一对配着新鲜鞍鞯的骆驼,昂首而立,它们是供游人拍照、骑玩的。我清晰感觉到骆驼骨子里的傲气,眼神飘逸的不屑,是一种足以让人类深思的骄傲。上溯两千年,张骞组成驼队,踩出一条丝绸之路。
车载音响里传出《阳关三叠》,琴弦叮咚,像水滴一样落在心坎;飘忽而至的箫声像是在伏耳倾诉,余韵悠扬。乐曲是心中的另一个阳关。
“阳关三叠唱无休,一句离歌一度愁……”
4
半夜,我躺在宾馆奢侈的席梦思床铺上做梦,听到一串清脆的马蹄声,仿佛经历一次时空穿越。
酒泉。一个精致的城市。河西走廊干燥少雨,一个“泉”字让人心滋润。
称“泉”的地方必与水有缘,携手“酒”更趋于浪漫。像在中餐喝红酒的人。
酒泉——如古诗的起兴,寓意绵长。
每个城市,都衍生传说。酒泉旧称肃州。公元前121年,西汉骠骑将军霍去病征剿匈奴,取得胜利,酒泉得以划归汉地(酒泉曾是匈奴腹地),汉武帝赏赐美酒数十坛。可惜兵多酒少,不够分配。霍去病下令把美酒倾入城中泉水中,整条河水酒香四溢,将士们都喝上了美酒。酒泉因此成名。这个传说在酒泉民间传播。拧开宾馆的水龙头,掬水小啜一口,是普通水的滋味。大概历经两千年,酒香散尽。
阅览旅游手册,得知酒泉地域宽广,辖两市四县,其中有敦煌和玉门。没想到“河西四郡”(酒泉、张掖、敦煌、武威)还有这样的隶属关系。
酒泉有着丰富的化石资源,我顿时兴趣大增。家乡朝阳也是化石名城,出土化石林林总总,却在遥远西部遇到知音。化石乃地球先知,朝阳出土“孔子鸟化石”,证明鸟类起源于小型兽脚类恐龙,有了“世界上第一只鸟飞起的地方”说法;朝阳也出土了“辽宁古果”化石,是迄今为止,地球上发现最古老被子植物的地方,朝阳又被誉为“世界上第一朵花盛开的地方”。化石能提升地域文化品位呢。化石仿佛亿万年前发出的信笺,转世投递到我们手中。它把亿万年前的阳光、青草、树木、飞禽走兽,包括人类活动凝聚成石质的动态。化石是今人透过时光隧道,看到最真实立体的远古时空。
汉唐时期的酒泉,众多民族混居于斯,经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的碰撞和交融,形成风格粗犷豪放、雄浑强悍的边塞文化。仅一本《全唐诗》,竟有上千首具有边塞文化气息的诗歌作品。王翰的《凉州词》便是代表作之一:“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小他三十一岁的岑参诗云:“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边塞的苍凉,气候的恶劣跃然纸上。
唐诗产生的经济效益在现今已有体现。酒泉是丝绸之路重要枢纽,汉唐时期新疆和田美玉经玉门关流入中原。自古以来,酒泉玉器加工一枝独秀。王翰以诗为证,夜光杯已成当地品牌,有了“玉酒泉”美称。
时值八月,酒泉的早晨有些清冷。走进街面上一家面馆,敦厚笨拙的木桌木凳,上面有拇指状、云朵状的花纹,像是原木剖开后没经过任何加工,从实木的纹理里看出地域的性格。桌上的餐具也粗糙结实。老板是一位笑眯眯的胖阿姨。从阿姨眼角堆积的鱼尾纹看出,她的笑意真诚执着。问店里有什么特色,阿姨用浓重的方言说:“羊肉麻食子嘛!”
切碎的面丁,浇上羊肉汤,盛了海海满满一大碗,拌上油泼辣子,热气腾腾,浓香扑鼻。
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味道是记忆的密码。时光里偶尔的一个瞬间,相同的味道相逢,你会想起那个遥远的旅程。味道已在你的身体里打下伏笔。
人在旅途,换个口味实际就是换一个心情。酒泉羊汤的滋味比西安的略淡,辣子却比西安的浓烈。这就是异域的风味。像方言一样,存储到你的味蕾。
酒泉还有另一个骄傲的身份——中国航天城。我国的第一颗人造卫星“东方红一号”由此发射升空,至今在太空遨游。如今,酒泉航天发射已历经十数次,是国防和科技的功臣。航天事业让酒泉增加了神秘色彩。
泡在晨曦中的酒泉城,金灿灿的。我站在一个路口。也许是清晨,街上车不多,不知道这条街是不是丝路旧道。如果是,不知迈出的哪一步,真能和张骞的足迹相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