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地平线

2023-02-20 01:17郭保林
延安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玄奘

郭保林

天和地是一部书,地平线把它们装订在一起,上部写满日月星云雨,下部写满山水草木兽。我是一只书蠹,咀嚼着天地间古奥艰涩的文字。

——题记

开 篇

走出嘉峪关,我眼前顿时变得恢弘、辽阔、深旷,那天地间凝结着一条线。它稍稍弯曲,泛着亮光,是那样清晰、柔和、平静,又是那样朦胧、缥缈、空灵,像宇宙之神的足迹。我屏声敛气,目不斜视地静观着,唯恐一阵风把那线吹断,也唯恐弄出一点声音,破坏了这聆听宇宙之神秘启示的机缘。我真想拥抱它,追逐它,接近它,与它在一起。那是多么遥远、广阔的境界啊!我静观着,仿佛穿过宇宙,穿过漫长的历史,与我生命的本源相遇。我依稀看到历史的画面一幅幅从重重叠叠的时间里孵化出来,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凸现出来:

——残阳。落晖。西风。古道。荒旷的戈壁,肃穆的群山。浩浩瀚海,瀚瀚天光。天地间一片洪荒初始的静寂。蓦然间传来一串孱弱的音符,叮当叮当,仿佛来自神秘的天国,来自梦幻般的大地深处。一队骆驼剪影似地出现在平平仄仄的地平线上,又渐渐融进愈来愈浓的暮色里。

——冷月如水,寒星如萤。霜敷大野,朔风厉厉。野云如魂,孤雁横空。冥冥夜色里,篝火三五堆,火堆旁依偎着商贾、征人、僧侣、使臣。饥饿、劳顿、疲惫、憔悴。远处闪烁着几粒绿色的眼睛,野狼站在山崖上。

——烽火羽檄仓惶,刁斗角策急迫。战马萧萧悲鸣,矢雨倾盆,剑戈铿锵。地迸天坼的呐喊,血流如注的喷涌。陇头吟的悲婉,关山月的凄清。醉卧沙场的旷达,马革裹尸的悲壮。战争的浩幅铺满贺兰山阙,戈壁滩头。

这就是古丝绸之路的昨天么?

“边城暮雨雁飞低,芦笋初生渐欲齐。无数铃声摇过碛,应驮白练到安西。”夕阳,古道,缺了瘦马,少了昏鸦,乘着丰田车怎能体验古丝绸路的历史内涵?但山还是玄奘时代的山,砂碛还是张籍诗里的砂碛,只是岁月更苍老了,时间的老年斑长满大漠戈壁,“风尘天外飞沙”成了一道永恒的风景,昭示着历史沧桑的悲凉。

我沿着古丝绸之路奔波,追逐,不知道要寻求什么,会摭拾到什么?风从苍茫深处吹来,依然带着远古的气息;云从天边飘来,无声驮来历史的神秘。那古老的太阳曾吮吸过张骞的汗滴,而月亮可曾洗印过岑参瘦削的身影?漠野的凹痕可是班超战马的遗著?荒沙里可发掘马通的箭镞?长春真人的故事栖息在哪墩骆驼刺下?法显和尚的传说可润湿过这片干枯的河床?

我追逐着昨天的地平线,来到西部,想在荒草萋疏里抓到一个落日,在戈壁旷野里捕捉到一段历史的残章。

这条充满苦难、艰辛和诱惑的七千公里的人类文化文明的通道,我不可能沿着古人的足迹一步步去丈量,但从咸阳去塔克拉玛干大漠边缘的新疆区域的古丝绸之路一分为三的支线,我却穿越了三次。我曾站在咸阳城外的灞桥,遥望西天,感悟古人折柳伤别的痛苦;我曾站在天山铁门关上,领略岑参“试登西楼望,一望头欲白”那种悲怆韵味;我曾徘徊开都河畔,寻觅当年班超辚辚战车迷乱的辙印;我曾站在塔克拉玛干巍巍沙山上,环顾四野,阅读天地的壮阔,岁月的苍凉;我曾闯进罗布荒漠,摭拾玄奘大师因饥渴而昏倒沙滩的留影;我也曾站在昆仑山下,仰望群峰纠缠、伟岸蜿蟠的大山,孤独地遐想:穆天子究竟驻跸何处?他与西王母幽会之地呢?神话的黄金时代过去,就是人类活动的白银时代、青铜时代、黑铁时代。踏着穆天子玉辇金舆的辙迹,一代代伟大的文化使者究意怎样步履艰辛地跋涉了两千多年?古城墙的雉堞,那忧郁的带有古典味的烽燧遗墩,湮灭的废墟,戈壁荒原凄清的冷月,漠野瀚海酷烈的阳光,在这片躁动的土地上,我步履匆匆,我遐思幽幽,触摸残垣,寻问历史;仰视长天流云,抒发怀古幽情。我曾为那一片腐朽的木简,喟叹人类创造文明的艰辛;也曾为一枚锈渍斑斑的箭镞,感慨黑铁时代人类的野蛮;我独步荒原夜色里,感到一阵阵恐怖。残酷的时间掠夺了一切,而且不动声色。时间是沉默的,沉默属于永恒。

我走进坚韧如羊肠的古丝绸之路西域地区每一个驿站:车师(今吐鲁番)、龟兹(今库车)、焉耆、疏勒(今喀什)、莎车、和田、且末、于阗、蔚犁、尼雅、楼兰……这些富有悲怆意蕴的名字几千年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虽然有的被风沙湮没了身躯,有的衰老了,有的残废了,我一走近,它们便从历史深处挣扎出来,昏眼矇矇地凝望着我;当我告别之时,这些名字又缩进历史的幽暗里。但是它们已化为人类精神的元素,闪烁着文化的熠熠之光,照耀着后来者的步伐。

这些伟大的文化传播者,一代代,他们艰难跋涉,餐风饮沙,卧冰眠雪,九死而不悔,满面悲怆,只有双目斟满信念,那是灵魂之光的辐射。他们像一支古老的牧歌,在这条古琴弦的伴奏中,吟唱了两千多年。许多人的尸骨都抛洒在荒原黄沙中,只有少数的几个人物走进历史的教科书里,走进山谷洞窟的佛教壁画上,走进民间传说和故事中。

我跋涉在遥远的历史地平线上,拍摄下一组远去的背影,那是昭示后代探索者的路标。

满眼是荒旷的戈壁,弥漫的风沙,裸体的山岩,木然地忍受太阳的酷虐。太阳,这个宇宙的骄子,风采和威严依然不减当年,辉辉煌煌在天地间狂歌疯舞,发出无声的狂嚎。

我来到天山东部。这从帕米尔高原蜿蜒东来的巨大山脉,走到这里已精疲力竭,犹如一曲雄沉旋律的袅袅余音,时断时续,孱弱缥缈。当年这里是绿草如茵,牛羊如云,天苍苍,野茫茫,敕勒歌第一行乐谱大概就是这里写就的。剽悍的匈奴人纵马天地间,在这广阔的舞台演绎着一部马背民族的史诗。而现在最后一个匈奴也被班超驱赶到漠北。这里留下一片荒凉。岁月和风沙吞噬了绿草,湮灭了溪泉,排泄出来的是荒凉、荒凉,无边无际的荒凉。

我手中的一册《丝绸之路史话》告诉我:这里是二千二百多年前张骞被匈奴捉住拘留之地。匈奴首领诱降他,强迫他娶妻成家,然而张骞矢志不移,心怀汉家使命,虽身陷囹圄,却伺机脱逃。他在这里被幽禁十一年。十一度雁阵横空,十一度草荣草枯,十一度严寒酷暑,一介汉使在穹庐中,在帐篷里是怎样苦度日月?是何等的焦虑、惆怅、愤懑?白天,看流云飘弋,雁阵南飞;夜晚,望寒星满天,孤月一轮。月光啊,可托你一缕载回我的乡愁?长风流云可寄我一腔情思?

这里没有宫商角徵羽,这里没有汉宫秋,没有咸阳城的车马喧阗。帐篷里只有胡笳声声,羌笛悠悠;帐篷外只有胡马嘶鸣,碧草连天。张骞登上山头,西望漠野茫茫,征程遥岑;回首来路,飞沙迷蒙,故国何在?身负使命,有愧于汉家天子。十一年,足使一个人由青年走向中年,由中年走向老年啊!

张骞这个小小郎官出使西域,目的是联络大月氏,共同夹击匈奴,翦除障碍,疏通丝绸之路——早在秦王朝时已有一条通商道路,冒顿单于的干戈切断了东西的航线。大汉王朝欲启开古阳关的铁锁,让汉帝国的雄风吹遍天山,吹遍帕米尔高原。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并未完成汉王朝与大月氏联合夹击匈奴的使命,大月氏老王已死,新王不愿回到被驱逐而离去的故土。古丝绸之路上依然有匈奴人横马立刀,阻拦东西的交通。但是张骞却发现、了解和掌握了亚细亚一些民族、部落和王国,于是才有了《史记》中的《大宛列传》和《汉书》中的《西域传》章节。由于张骞的凿空,东方通商之路更加明晰地出现这片荒旷的版图上。

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随从有百余人,归来时,只剩下他和甘父,那百余人的白骨就撒在这漫漫征途上。两千二百多年过去了,岁月把他们的尸骨风化了,他们只化作历史的背景和对西域的注释。今天我站在天山和阿尔泰山这片首尾相衔的空旷的谷地上,只觉得天空还游荡着他们的灵魂,风声里还夹杂着他们的叹息和呻吟……

大片的阳光丰隆地铺满荒原,那阳光仿佛是从每一颗砾石,每簇草丛,每片山石上辐射出来,辉辉煌煌,令人晕眩,又让人感到一种阔朗。我呼吸着阳光干燥的芬芳,目光睃巡着苍老而悲壮的大地,这土地上曾生长出二十四史中的一页辉煌。开拓者的双足毕竟留下了脚印,留给后人一种难以泯灭的昭示。

历史不是史学家用笔墨写成,是刀与剑蘸着将士血、闺妇泪写成的,字里行间都散发着浓烈的血腥气,回响着干戈的铿锵,氤氲着刀光剑影的凛凛寒气,还有凄婉的啜泣声。

随着张骞对古丝绸之路的凿空,为了开拓和捍卫这条负载文明和文化的欧亚大陆桥,汉王朝不得不诉诸武力,于是战争的阴云时聚时散,不断地出现在这片广袤土地的上空。

那是在天山北麓的荒原上,我看到了古代的烽燧,它突兀在阳光下的旷野上,高高的,像历史的坐标。这巨大的烽燧是用黄土、鹅卵石、柽柳、芦苇一层层夯实修筑起来,那柳条和芦秆犹如今日的钢筋,把泥土凝聚在一起,构成巍峨和雄壮。虽罹患两千多年的风剥雪蚀,依然威风凛凛,展示着古战场的雄风浩气。我手中的《丝绸之路史话》告诉我:早在汉武帝太初四年(公元前101年)破大宛后,“自敦煌西至盐泽往往起亭”。汉武帝派遣强弩将军路博德率将士修建“居延塞”,实际上是从居延海溯额尔斯纳河南下直达酒泉的长城。后来又把这段长城延伸到盐泽(即罗布泊),每年要征集23至56岁的男子即壮丁赴边塞戍守一年。

每座烽燧驻扎几十个人到百余人不等,他们报警的信号:一是烽表,即用红布和白布缝成帆状物,匈奴入侵时,则悬挂在亭壁的高竿上,按入侵者多少、远近而增减数量,一燧挂烽,他燧照传,戍卒们即可作好自卫准备;二是烽烟,即焚薪取烟,亭壁上有烟囱,易于使远处望见,这是比较紧张的信号,夜间用烽火代替烽表,是将点燃的柴束,悬上高竿,也按照入侵者的多少、远近而增减数量;三是积薪,无论昼夜,最严重的报警就是焚烧柴堆,称之为“积薪”。

于是中国古典诗词里才出现“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诗句。

狼烟滚滚,战马萧萧,鼓笳悲鸣。刀光剑影的恐怖惨烈,血泪交加的生死歌哭,将军白发征夫泪,长烟落日孤城闭。这广阔天地才真正是古代军事家施展战略战术才华的舞台。这里没有苟且偷生,没有遮藏和躲避,一切都暴露在阳光下,视野中,没有木马计,没有八卦阵,是地地道道的生命与生命的直接撞击,是生命力的张扬和展示。即使战死,也死在阳光下,死得亮亮堂堂,“醉卧沙场君莫笑”,那才是真战士、真英雄的本色,即使头颅落地,血雨喷溅,也是阳光下一道绚丽的生命彩虹!

在阳光覆盖的西域这片广袤的土地上,西汉末期曾分裂为五十余国,其中大部分都为匈奴控制,由于匈奴“敛税重刻,诸国不堪命”,上书东汉朝廷“要东内属”,“愿请都护”。当时,匈奴也分裂为南北两部,南匈奴归属东汉,入居塞内;北匈奴的政治中心仍在漠北,并继续控制西域诸国:车师国、鄯善国、莎车国、龟兹国、于阗国、焉耆国……这些小国之间时常烽火不熄,羽檄飞驰,弄得丝路阻塞,“绝通汉道”。北匈奴单于乘机发兵两万,袭击车师,杀车师王后使汉军陷入孤立无援。匈奴势盛,无法抵抗,汉兵只好退至玉门关内,丝路一度中断。

疏通丝路之重任,再现大汉帝国之雄威,当属班超。其实班超只带领36名壮士,纵横捭阖在这广阔的舞台上。他来到鄯善国,先受到国王的热情款待后又遭冷遇,得知匈奴使者到来,国王畏惧匈奴。班超便带领壮士夜袭匈奴使者,使鄯善国王一心向汉。接着又率众征战,平息疏勒骚乱,继之派人出使大月氏,说服康居,结好于丝路要冲诸国。疏通丝路种种障碍,班超依靠的是当地人民,“以一身转侧绝域,晓谕诸国”,西域诸国“莫不宾从”。

班超40岁出使西域,在西域29年。期间章帝曾诏令班超回朝。这个命令却违背西域诸国民意,当班超准备返回洛阳时,沿途各地都要求东汉政府收回成命极力挽留。疏勒有一都尉看劝阻无效,竟然自刎于班超面前。班超行至于阗时,于阗王侯以下都啼泣号哭,挡住班超的坐骑。此时此景,使班超热泪潸然,决计违抗君命,毅然返回疏勒等地。经过班超在西域29年惨淡经营,文攻武伐,终于使匈奴的势力大大削弱,“平通汉道”,东西交往的大干线又一次畅通无阻,历史上称之为东汉时期丝路“二通”。

激起历史长河涟漪的不仅仅是文治武功,铁戈金马,更撼人心魄的是那些艰难跋涉,忍辱负重,为传播文化和文明的使者,他们的脚步惊醒了沉默的历史,也惊醒了凝固的世界。

文化对政治的超越,宗教对人生的规范,艺术对人类苍白精神的充盈,原不是金戈铁马所能征服或替代的。

人类的精神史是横贯历史的血脉,没有它,历史将是干枯的、僵涩的。在这条丝路上,永远不灭的是那些穿越时空的精神的光芒。

佛教早在公元前三世纪中叶便传入西域,至公元初年方传入中原。据说,东汉明帝曾做一梦,梦见一个很高大的金人,“飞空而至”,醒来后,他请朝臣替他圆梦。博古通今的大臣传毅说:“西方有一种神,您梦见的可能是‘佛’。”于是汉明帝便派人四处寻找佛法。后来得悉天竺国有两个很有名望的游方僧,一个叫摄摩腾,一个叫竺法兰。这两个印度和尚以游化四方、弘扬佛法为己任,受到邀请,欣然从命。他们沿着丝路,过雪山,涉流沙,一路风尘仆仆,来到洛阳。明帝热情款待他们,并专门为他们修建寺院,供他们译经。这个寺院就是著名的白马寺。于是洛阳城里便出现了佛号声声、佛烟袅袅、祈祷诵经声如涛浪的景观。

我走进西部,在柏孜克里克千佛洞,在库木吐拉千佛洞,在克孜尔千佛洞,在敦煌艺术宝窟,那一尊尊佛像雕塑,乐伎图,舞伎图,弹琵琶图,记载着他们的故事。他们的肉体已消弥在黄沙漫漫的旷野,他们的精神已升腾为不朽。我曾想,这一代代的宗教传播者,带着对宗教的虔诚,肩负着传播文明的使命,跋涉雪山、戈壁、荒原、大漠,顶烈日,冒风沙,面对重重苦难,矢志不移,有多少人暴骨沙野,化为泥尘。而后继者,依然风尘仆仆,继续开拓他们的事业。

他们是人类精神的使者。

我的目光凝视着洞窟的壁画,仿佛是抚摸历史额角的皱纹。在这里仍活跃着没有被风沙湮灭的细节和故事,还跃动着苦行僧不灭的思想和情感,仍爝爝不息地燃烧着中世纪僧侣精神之火。

而行走在这历史地平线上,有一个巨大的身影永远不会消逝,那就是法显和尚。

法显和尚是东晋人,他3岁为沙弥,20岁受大戒,自幼受佛法教育,“志诚行笃”,仪轨整肃,常以律藏残缺为憾,矢志前往天竺求经律。东晋安帝隆安三年(公元399年),法显与同学慧景、道整、慧应、慧崽等11人从长安出发,西行求经。当时法显已是60多岁的老人了,要度流沙、穿戈壁、越葱岭,其艰难险阻难以想象。但花甲老人依然情致昂扬,虽死无怨,同去印度11人,归来时,仅剩他一人。

《法显传》中记载他从敦煌向鄯善国出发途经沙河的情景:“沙河中多恶鬼热风,遇则皆死,无一全者。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望极目,欲求度外,则莫所拟,唯以死人枯骨为标识耳。”法显在沙海跋涉17天方到鄯善国。他在此停留一个月,又踏上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征途。在浩瀚大漠中艰难挣扎30余日,方到于阗。塔克拉玛干被后来的瑞典探险家赫文斯定称之为“死亡之海”。漫漫黄沙,垒垒沙山,酷阳烈日,沙暴肆虐,这花甲老人该是经历了怎样惊心动魄的苦难?九死一生,闯过这生命禁区,法显只用寥寥十几个字记录了这一段旅程:“路中无居民,沙行艰难,所经之苦,人理莫此。”可谓,艰辛困苦不可言状。他在于阗停留三个月,又开始翻越海拔平均五千米的帕米尔高原。这里雪峰林立,直插云霄,巉岩嶙峋,怪石丛耸,巨壑深涧,风寒刺骨,鸟无影,兽无迹,更无道以假。法显一行凭着一种怎样超人的意志和信念,在这崇山峻岭上攀登,这是通向精神高峰的攀越,宗教的力量已远远超过了生命肉体自身的力量。经过一个月的艰难跋涉,他们来到北天竺——即曼陀罗地区,这是北印度的门户。当时,曼陀罗已被波斯人、希腊人、斯基泰人、大月氏人所占领,佛教已遭到毁灭。法显大失所望,虽从残垣断壁间看到佛教的遗迹和丰富的地下文物,却已是残红飘零,落叶缤纷了。

法显离开曼陀罗,要去中印度。当时这里是芨多王朝帝国的鼎盛时期,经济发达,文化繁荣,佛教盛行,经号响彻山谷,佛烟氤氲云空。法显遍游佛迹,拜访寺院。法显看到博大精深的佛教经典,回想一路艰辛,许多同伴都死于途中,不禁感慨唏嘘,怆然泪下。

他青筋嶙峋的手指握着笔管,颤栗地写道:“……今日乃见佛空处,怆然生悲。彼众僧出,问显等曰:汝从何国来?答云:从汉地。彼众僧叹曰:奇哉!边地之人乃能求法至此,自相谓言:我等诸师和尚相承已来,未见汉道人来到此也。”

法显在芨多王朝的首都摩揭陀国的巴弗邑住了三年,学习梵文,记录律藏,写经画像。又南下到多摩梨帝,又二年。此时同去的伙伴皆已死去,只剩下他一人了。五年后,这位年高七旬的老僧独自一人乘商船踏上归途。途中船遇大风,船在暴风和海浪中迷航,最后漂流到山东崂山之南岸——即今山东即墨县。

那是九月的一天,我乘塔里木石油天然气勘探指挥部的“巡洋舰”,驰行一天一夜,来到塔克拉玛干东部边缘的古城和田——即当年的于阗。我遍历小城,寻访当年文化使者的遗迹。千年风沙已毁灭了历史,但从零星的佛塔和残存的寺院中,我依稀看到这里曾飘拂过多少僧侣的袈裟,商人的衣袂,征旅的长发……这些古丝路的开拓者,曾在这里抖落一路风尘,行囊里补充上食物,羊皮袋里装满水,又精神抖擞地迎着浩浩风沙,踏上更艰险的征程。

法显是中国第一批到达中印度的僧人,比玄奘早了二百多年。他跋涉到佛教文化的源头,用那双苍老的瘦骨嶙峋的双手启开了释迦文化的闸门。随之,释家思想的流水便潺潺汩汩沿着漫长的丝路流淌而来,漫洇了西域广袤的土地,浸淫了中原干渴的精神原野。

法显的身后,有一个身影是模糊的,常常被历史所遗忘,这便是宋云。那是北魏时代。这个时代很奇怪,虽然九州狼烟弥漫,王朝更迭如舞台的折子戏,幕起幕落频繁得令人眼花缭乱,而文化却取得了令人惊叹的辉煌。且不说魏晋南北朝时期出现了陶渊明、谢灵运等一大批光彩夺目的诗人,而在干戈如林的缝隙中,释家文化也汹涌澎湃在中原奔腾,而推波助澜者,宋云算是一位。

宋云是敦煌人,他西行取经,据《洛阳伽蓝记》中所记:应为神龟元年即公元518年。

宋云为何到天竺?这和北魏当时的社会情况有关。北魏经营西域,提倡佛教活动。十六国时,佛教已盛行大江南北。北魏文成帝开始在当时的京城山西大同开山凿窟,历经36年,营造了著名的云冈石窟;宣武帝又建成了著名的龙门石窟,时当公元500年。我国著名的麦积山石窟也是开凿于北魏景明年间。我国四大著名佛教石窟中的三座,均开凿于北魏。这种文化背景,宋云西行取经,当属自然之事了。

北魏明帝时总揽朝政大权的是胡太后,她的姑母就是一个尼姑。胡太后自幼深受佛家文化影响,执政后更大力推行佛教。由于她的倡导,到了神龟元年(公元518年),仅洛阳的寺院就达五百余所了。

宋云是官派的文化教育使者,他身负胡太后赋予的使命:一是取经,二是宣扬国威,三是结交邦邻,扩大北魏的影响。宋云西行时,胡太后亲自送行:“敕付五色百尺幡千口,锦绣袋五百枚”,向沿途各地赠送,并且还带有胡太后给各国的公文,其中就有丝路沿途的哒哒王、乌苌国王、乾陀罗国王的“诏书”。这与法显和尚西行就迥然不同了。法显是民间文化交流,而宋云则是国家间的文化交流了。

宋云的马帮驮队没有走传统的道路——河西走廊,彼时因战乱无法通行,只好从青海西平(今西宁)、临羌(今湟源),又经日月山口进入沙漠地带,然后到达鄯善国。在鄯善国小住几日,又经过且末到达精绝之地,即今日的民丰县。这些地区地广人稀,但信仰佛教,城内佛塔上挂满彩制幡盖。这些佛盖中,宋云还见到距他一百多年前——后秦时的僧人所挂的幡盖。宋云继续西行,进入了著名的于阗国。其实,于阗王并不信佛,有一位胡商领一位叫毗卢旃的和尚来到于阗,坐于城南杏树下,施展法术,使于阗王听到他的声音,于阗王便亲自来到杏树下。和尚说:佛让我来找你,令你造佛塔一座,如遵令而行,保你社稷永存。于阗王不信,便说:你让我看见佛,我便从命。和尚随鸣钟向佛报告,空中便顿时出佛像。于阗王大惊,忙五体投地,当即命人造塔建寺。随之,在塔克拉玛干大漠边缘出现佛风荡漾的局面。

宋云身为北魏使臣,当然受到于阗王盛情厚待。

宋云离开于阗,便南下进入朱驹波国,即今新疆叶城。然后西北而行,经喀什噶尔,又由此向西南,攀越帕米尔高原,经过艰难的跋涉,越过兴都库开山,进入今阿富汗境内。当时,阿富汗为顺厌哒所统治,因此宋云称其地为厌哒国。厌哒是大月氏的种族,也有人认为是高车人种,亦称白匈奴。宋云路经此国时厌哒势力很强,东至于阗,西及波斯,四十余国皆臣服于它。宋云说是“四夷之中,最为强大”。但厌哒人不信佛教,以游牧为生。宋云到达此国后,向厌哒王递交了北魏明帝给厌哒王的诏书,厌哒王“再拜跪受诏书”。宋云在此逗留一个月,便起程去波斯,而后经赊弥国(今巴基斯坦奇拉尔一带),钵卢勒国,直到北魏正光元年(公元520年)四月中旬,宋云等进入著名的乾陀罗国,在这里参拜了各种佛迹,第二年二月返回洛阳,所得佛经170部。

这一时期,厌哒不仅打通了中国与中亚各国、波斯及拜占庭之间的交通,相当大的程度上掌握着从塔里木盆地通往里海各贸易港口的丝路商业,而且与吐谷浑相互协作,操纵着从印度到中国的中西交通。宋云庞大的外交使团的西行,无疑沟通了中原与西域诸国的关系。

胡太后本人是不值得赞扬的人物,她独揽朝政,弄得北魏江山一片混乱、腐败不堪。而胡太后作风更不怎么样,每晚都要四个男人侍寝。当尔朱荣大军兵临洛阳城下,守城的将士自动打开城门迎接,她的近侍也纷纷逃走。胡太后吓得哭哭涕涕,知道性命难保,后来,急中生智,拿起剪刀,削发为尼,结果被尔朱荣认出,把她和幼主一起抓住。

尔朱荣见胡太后剪光了头发,脱掉了绣花鞋,泪流满面,用手捏着额说:“听说你一刻也离不开男人,我成全你,死后嫁给河伯行欢做乐吧!”说罢一挥手,令部下把她和幼主扔到黄河里。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淫皇后死后嫁河泊”的故事。但胡太后派宋云出使西域,在客观上还是促进了中西文化交流,繁荣了中西经济贸易。

躁动的风沙,疾旋的苍鹰,飞驰的野云,荒旷的戈壁大漠,仍然向我展示着西部不灭的激情和无所顾及的野性。大西北,每一页都有着《创世纪》的荒凉,每一页都蕴含着《出师表》的悲壮,每一页都藏匿着《蜀道难》的险恶,每一页都炫耀着《天方夜谭》的传奇!这里每座山的筋骨,每条河的水脉,每片土地的肌肉,都贮存着远古的气息,中世纪的忧郁,征旅的泪水,僧侣的艰辛,戍卒的喟叹,商贾的忧怨,还有长安怨闺的惆怅,慈母的牵念……

我追逐着昨天的地平线,沿着逶迤的古道,踏着披离的衰草,去寻找天荒地老的传奇和神话。

这条古道上长满荒凉和寂寞,也诞生了祅教、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东风西雨曾飘洒在这片土地上。在这条古道上,塞人、羌人、丁重人、月氏人、匈奴人、突厥人、回回人、蒙古人自东向西迁徙;希腊人、阿拉伯人、雅利安人、粟特人自西向东迁移……这是人类的大循环,是古代文明的辐射,高山雪原难以阻挡,大漠戈壁难以隔绝。他们用生命点亮了人类精神浑蒙的苍穹。

两千年来,在古老的地平线上留下的背影和深沉足迹的,莫过于玄奘了。

大唐帝国以高屋建瓴的视角,以囊括六合八荒的襟怀,纳八面来风,迎九天流云,把中国文化推向一个辉煌的顶峰。而玄奘矢志西去印度取经时,当时的唐帝国立足未稳,西北边陲依然躁动不安,并非盛唐时期磅礴的气象,阳关、玉门关的铁门还落着沉重的古锁。

26岁的玄奘决心继承先贤遗志,继续开拓这条文化长河,使其浪涌潮急。他孤身一人离开长安,开始了悲壮的文化苦旅。他昼伏夜行,风餐露宿,经过张掖、酒泉,到了瓜州。刺史孤独达是虔诚的佛教徒,他对玄奘的到来非常高兴,热情接待,并为他准备食品、马料,指点西出玉门关的路线。正在这时,从凉州发来追捕玄奘的公文,独孤达当着玄奘的面撕毁捕文,让玄奘赶快整装西行。孤独达这个小小州吏在历史上并没有留下什么辉煌的政绩,但是他敢于蔑视皇威、撕毁捕文、放行玄奘,这一举动,石破天惊,为中国文化史掀开佛教东渐的辉煌篇章。

这时,有一胡僧,名叫石磐陀,愿拜玄奘为师,并送玄奘出玉门关。临行前,石磐陀又领来一个胡人老翁,自称往返伊吾十三次,认识路途。《西游记》的孙悟空和白龙马就是根据这青年胡僧和老翁为模特而创造的。据说,榆林窟千佛洞里有三幅壁画,就绘有唐僧、孙悟空和白马。孙悟空就是那位胡僧的化身:身着襦裤、麻鞋、头戴金环,额低嘴长,露齿披发,双眼圆睁,似人又似猴,形象逼真而带野性。

一日,玄奘和石磐陀渡过葫芦河后,在草地上休息。月光下,石磐陀在玄奘背后突然拔刀而起,后又徘徊犹豫,玄奘在月影下知道他起了异心,但仍然端坐不动,且问他为何拔刀。石磐陀于是把刀放下,说:“弟子想,走这条路实在艰难,虽然这座烽火台附近有些水草,但只要有一处发现了我们的行踪,我们的性命就完了,还是回去吧!”玄奘的回答是,他宁可西进而死,决不东退一步。玄奘让石磐陀回去,独自踏上艰难险阻的征途。

瀚海茫茫,风吼沙啸,天地浑蒙,哪有道路可循?他只能辨认着一堆堆骨骸和骆驼与鸟类的粪便痕迹踯躇行进。白天太阳如火,夜晚风寒如割。“晚则妖魅举火,灿若繁星;宜则惊风拥沙,散如时雨。”在过莫贺延碛大戈壁时,玄奘迷了路,又找不到泉水,谁知祸不单行,随身携带的水囊又失手落地,倾洒一空。没有水,就意味着死亡。玄奘依然策马前进,五天五夜,竟滴水未进,口干舌焦,几乎葬身大漠。幸亏老马识途,并闻到远处有水腥味,在最危急的时刻,驮着他找到一处水源,这才幸免一死。又经过两天艰难跋涉,方穿过莫贺延碛,到达伊吾。

玄奘是孤独的跋涉者,是真正的“文化苦旅”。易卜生说:“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人是孤独的人。”

玄奘继续西行,过沙漠,越戈壁,攀越帕米尔高原,历经千难万险,九死不悔,终于走进佛教文化的源头。玄奘在印度学习、游历、参观、讲学,进行十多年的活动,足迹遍及印度的东西南北。曾参加“规模宏大的经典教义答辩大会,其中与会的有18个国家的国王,六千多博蕴经义、造诣宏深、能言善辩的僧侣,玄奘作为主讲人,大会连续举行18天,大家聚精会神地倾听玄奘的精辟议论,始终没有一个敢上台反驳他的意见。”后又参加50万人佛教盛会。玄奘的大名声震遐迩,受到印度佛教界的尊重。他决计回国时,又受到当地僧侣千般挽留。鸠摩罗王甚至表示“只要他留在印度,愿为他造一百所寺院”。但玄奘一颗拳拳爱国之心,坚如磐石,于公元645年回到长安。

我曾路过甘肃天水县,这里有条“通天河”,传说玄奘路阻天水,白鼋托佛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

有个千年老鼋愿驮玄奘过河。老鼋不过提了个条件:求玄奘在西天佛祖面前询何时脱壳成人形,玄奘满口答应。其老鼋的要求并不高,谁知玄奘意念只在取经,竟然忘了老鼋的嘱咐。取经归来,又过通天河,老鼋将他同白马驮在背上,将至对岸之际,忽然问当年相托之事,玄奘无言以对。老鼋顿生怒气,一翻身,玄奘连人带马掉进河里,经包、衣服均被打湿。玄奘爬上岸来,又忽然狂风大作,天昏地暗,雷电交加,沙飞石走。玄奘按住经包,直到天明,风平雾散。玄奘便解开经包,晾晒于崖上。至今这里还有玄奘的晾经台。

——这不过是吴承恩老先生撰写的《西游记》的情节。

玄奘回到长安,得到官方的热情欢迎。唐太宗对其跋涉五万余里,历经千难万险,“访道殊域,今得归还,欢喜无量”。且不说传手谕于阗等沿途各国派衙役护送法师,并命沿途官员接待。如果说,玄奘出国是私费,是出逃,归来时却已是公费。一代佛教大师回到长安,被安置在太子李治修建的慈恩寺译经,又专门在寺内修佛塔一座,收藏他带回的经卷。这便是至今巍然于西安的大雁塔。

一代佛宗历经坎坷和惊心动魄的千万磨难,终于完成了一项振撼中国文化史的伟业。

大唐帝国纳佛、儒、道不同宗教流派,相辅相成,各行其业,这在中国历史上是不多见的王朝,比之西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襟怀和气度是何等宽阔、博大!这就造就了大唐文化教育的辉煌!

高天上悬着一轮炽热的太阳,阳光如瀑,波波溅溅地倾泻在这片荒旷的土地上,远处的地平线被阳光烤干了,像一条晒干了的羊肠子,横亘在天地间。我孤独地走进苍茫,走进空旷,走进原始的鸿蒙。天山在远处蹲踞,大漠在远方休憩,脚下的戈壁滩是岑参的“一川碎石大如斗”,静寂得能听到石子被阳光晒裂的哔剥声。天空干净得连一片云朵也找不到。车子翻过一座山丘,越过一片高地,除了白花花的阳光和我,还有我乘的丰田,什么都没有。在一片沙丘前,我们停下车子,我真想掬起一捧沙土,亲吻历史,摭拾驼铃的残韵。那飞扬的马蹄,那野营的篝火,那天涯孤旅的喟叹,断落的诗行,那苍凉暮色中的疲惫,还有羌笛的哀怨,烽火狼烟的惊惶……这古丝绸之路从关中平原的长安奏响第一个音符,穿越河西走廊这辉煌的中音部,走向古西域高音部……

在落日残照里,我依稀看到一个背影,那是仗剑去国的诗人岑参。尽管诗化的大唐帝国,留下王昌龄的“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王翰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王之焕的“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李白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等等千古绝唱,但没有岑参,汉唐的边塞诗就顿然黯淡失色。翻开那些诗人的履历,只有高适西出过阳关,而大多数诗人只凭浪漫主义想象,根本未涉足西域。李白算是个游吟诗人,放浪山水,啸傲江湖,诗侣酒酬,他根本没去过天山,一生只不过东游齐鲁,北游幽燕,东游江东吴越,更多的是缠绵于巴山蜀水。而岑参却在西域生活了6年:暮投交河城,晨登火焰山,啸傲戈壁风,策马天山路。逸兴遄飞,豪气干云,那是一种生命和精神的张扬与驰骋。

岑参出身于世代为相的官宦之家。曾祖父、祖父、伯父都官至宰相,但均无善终。岑参出生时,伯父——作为宰相的岑羲因太平公主事发而受牵连,籍没家产,放逐家族,身首异处已有两载。曾经是青石丹墀、飞檐翘瓴、庭深如海的相府早已荒草没阶了,昔日翠华摇摇的威仪已化为一页冷梦。

岑参青年时代命运多舛,仕途蹇涩坎坷,出入长安,奔波多年,却未应举登进士及第,一事无成。30岁当了一名“参军”,大概相当于现在的师团参谋,或秘书角色,八九品的芥豆小官。岑参郁郁不得其志,难展雄才大略,不得已投笔从戎,西出阳关,踏上漫漫军旅生涯。

岑参生活的开元、天宝年间,从军出塞是士人进身的主要途径之一。《唐音癸签》卷27载“盖唐制,新及第人,例就辟外幕,而布衣疏落才士,更多因缘幕府,蹑级进身”。高适20岁时在长安求仕不遇,然后北上蓟门,以期获得从军立功的机会,这是士人晋升的捷径。到了李林甫、杨国忠为宰相的玄宗时代,朝政腐败,官场黑暗,文恬武嬉,醉生梦死,莘莘学子想跻身仕林更是难于上青天。但他们又不甘于寂寞,忧国忧民之心如焚,便只好奔波在从军出塞的小径上。我想唐帝国制定这一政策,很像我们今天干部下放挂职,或援藏支边一样,镀金几年,回来加官晋爵。岑参也未能免俗,热衷功名,羡慕富贵。当然,不能否定,岑参也怀有以身许国、志在四方、为国安边的抱负。

岑参两次沿着丝路到达西域,先后任高仙芝幕府书记,安西、北庭节度使封常清的判官,在西域服役六年。六年间诗人一身戎装,仗剑纵马,踏遍天山南北。在火焰山下,诗人骑一匹瘦马,仰望赤土如火、热浪炙人的火焰山,吟哦道:“赤焰烧虏云,炎气蒸塞空。”面对着砾石遍野,碎石如斗的荒旷的大戈壁,叹道:“黄沙碛里客行迷,四望云天直下低。为言地尽天还尽,行到安西更向西。”而对西域的厉厉长风,更有深切的体验:“十月天山风似刀,城南猎马缩寒骨”,“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我依稀看到诗人满面风尘,饮马伊克塞湖畔——古称热海:“蒸沙砾石然虏云,沸浪炎波煎汉月”——长吟短叹;我看见诗人策马天山脚下,急骤的马蹄激溅出火星;在高昌故城,交河故城的驿馆里,在瀚海阑干百丈冰的隆冬,愁云万里,北风卷地,暮雪飘飘,那种使人感到天高地远,浩乎千里,一片旷远浑茫的北国气派。

大西北啊,这里有天的深邃,地的旷达,云的高远;这里有沙的浩瀚,风的狂妄,山的峥嵘;这里有太阳的肆虐,月亮的冰冷,星辰的缥缈;这里能使人目光舒展,胸意豁然,呼吸畅达;这里能使人情感升华,灵魂飞腾,浮想联翩;风起风落时,那燥烈中的宏伟;日出日沉时,那静默中的庄严,任凭你胸中块垒犹如冰山,也会化为一池静波;任你有一腔忧怨,也被高天长风吹得无影无踪……在这里,你能寻到生命的高度;在这里,你能志存高远;在这里,你会感到生活的旷博,创造的浪漫。玄玄宇宙,地老天荒。在这里,你会感到人生该有一个多么广阔的空间。中国历代文人都有强烈的功名欲,都想跻身仕途,展示经天纬地的雄才大略。当他们受到挫折,郁郁不得其志,在谲波诡浪的宦海中沉沦后,有的就胸藏丘壑、遁隐山林、寄兴烟霞、诗酒风流,以示对世俗的超脱;面对斜阳暮树,孤村荒水,松窗竹户,芳径平芜,淡烟疏柳,抒发心中块垒,营造那种诗情画意的氛围。那种诗是一种病态的分泌。而岑参恰恰相反,他是伴着风沙,就着飞雪写下的诗篇,字里行间有着诗人发烫的情感,有着热血的燃烧,生命的腾腾烈焰。

披襟当风,长歌当吟,壮年的岑参为古西域这部古老的巨著圈圈点点,写下无数注释,留给后人一把解谜的钥匙。

文学的最高境界是诗。诗是自然的灵悟,是一种天籁。岑参破空而来,绝尘而去。西域六年的军旅生涯,可谓他一生的华采乐章。

诗人的边塞诗决非“酒侣诗俦,潦倒风流”之作,而是忠烈之心的骚动,忧国忧民的感怀。他曾“不为妻子谋”,“不愁前路修”,关楼城堞,大漠旷野,冰雪浃骨,战马长萧,甲戈碰撞,枪剑拨击,劲风狂雪,都有一种很强的历史穿透力,片纸尺牍背后凸现出强烈的民族意识,忧患意识。诗是西部苦难的河流。苦难造就了诗人,也使西部充满了诗意的芬芳。

结 语

我在大西北奔波,我循着昨天的地平线,行走在河西走廊,盘桓在天山脚下,饮大漠长风,踏戈壁砾石,亚细亚的阳光照耀过古人的身影,也照耀着今人的身影。踏上西部这漫漫征途,无疑走进一部令人回肠荡气无言的史诗,悲壮的史诗。

这是一个黄昏,我孤独地徘徊在戈壁滩上,望着沉沉落日,那巨大的圆,红得像血,天空霞光飞腾,暮野一片静寂。天与地相连处是一条缥缈的线,像一根弦,落日就是在那根弦上跳荡的音符,我仿佛听到相撞时发出巨大的轰鸣。

在这天地间,历史上有许多人物就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他们没有留下姓名,没有留下墓碑。然而,他们的背影,长长地铺在这广袤的充满苦难的土地上,他们的足迹已被大地收留珍藏。历史演绎,岁月递嬗,天地浩茫,雪泥鸿爪,要寻访到中国文人的足迹,也实在难。然而,他们传播的文化的火种,以及他们本身丰富光扬的人文精神,却依然爝爝不熄地燃烧着,光照千秋,光照人类精神的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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