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全友
那会儿土坎村的天色莫名暗了下,白鹭的心境随之也暗了下。
她走过院里的篱笆,拉开猪圈门。蹲下来的那一瞬,一截圈墙的阴影给她背上涂了大片浅灰色。迟疑一会,起身往前再挪,去看那个她给起名大头的猪。白鹭心疼地把它抱在怀里。
她还轻摸了下大头钢针似的毛身:你这小东西,可得给我挺过来……
想到这时,白鹭难受起来,一股心酸感觉,涌上眼窝。她舌尖轻抵着门牙,不想让那滋味蔓延下去。这会儿,白鹭好想把一股心劲儿传递给大头,就探去它的头顶亲吻一下,随后,还是把它轻轻放到圈地上了。
说来真怪,大头竟然踉跄地站立起来。虽说它只是头猪,可在白鹭的心里,已经像自己的孩子了。她甚至觉得,大头这会儿似乎在对她宣誓着什么呢:别担心,我不会死,我要好好地活着,等我把膘长够,也就对得起你了。
白鹭眼前一亮,笑了。她到底没挡住那股酸涩的泪,眼角哗地泛滥出许多。那个墙上的剪影,跟着抖动起来。
你没事了,大头你没事了!
白鹭看到大头奇迹似地摆动两步,随后,就在水泥地上虚脱地四腿立着。它浑身打着摆子,还回头神情忧郁地看她。接着,它努力走到另外四头小猪前,俯下去,抱成了一个肉团儿。她急忙掸去两颊的泪,心里乐不可支地嘀咕:没事就好!这两天,你们可是把我给伤透了,这下好了,你们早该饿坏了吧?我去给你们掏吃的去。
白鹭又各拍了下五个小猪的脑袋,急忙起身回屋,提出个鲜红的塑料盆子,放在屋前的晾台上。她再用一只铝瓢,去缸里舀下一盆清凉水,提过竹篓,把里边鲜嫩的猪草抓进盆里,就踞下来,给大头它们细心洗猪草。
白鹭淘得很细,她用双手将一些草根上的朽败叶片扯下,枯了的草枝儿,也撕掉。做好了这些,白鹭再去灶屋点火。青蓝的柴烟,在一口大铁锅的底边儿转圈,完毕,才钻出烟囱,漂浮在村庄上空。锅内,舀上大半锅清水,她就蹲到灶口,小心翼翼地双手折柴,一把一把往灶口传。虽说已是下午,屋里却幽暗了许多。她的脸上,晃着灶口投出的一束光,头发,也仿佛被那火光染成了金红色。
白鹭对自己有点不满意起来。她想,土坎村的人,谁不知道你养猪是一把好手,其实是有诀窍的,在娘家的时候,人们就公认你会养猪。可现在,轮到给自己养了,怎么没辙了?怂包了?想着想着,白鹭竟然抽泣起来,说不出是因为什么。
在娘家那时,白鹭唯一的弟弟,天生学习好,她的学习却不好,爹娘就叫弟弟去读书了,让她养猪。那年,她才十四岁,瘦得像根细麻秆儿,裤腿被风摆动着,背着个草篓子,远远看去,根本看不着她的人身子。前边再瞧,才见她人,可实在有点寒碜,因为太瘦小,两个小毛爪子辫儿耷拉前胸,眼睛是那种遇到了陌生人,就怯弱地从眼皮子上方瞭,吧嗒吧嗒直眨眼皮,露出黑幽幽的眼珠儿。娘家人都知道,白鹭这娃儿,命苦。每天,除了给谷地薅秧苗,还要往回掏两大篓的猪草。路过一条清澈的小河,她就踞在河畔,挽起袖子,一双赤红的小手,真像白鹭的爪,把那些草抓出来,去一个水坑开始淘洗,洗好,再背回家,放到一个放草的小圐圙。
白鹭喜欢养猪,给它们抓草,喂食,很亲切地喊它们:啰啰啰啰……她还一下一下摸它们的头。看着猪一天天大起来,像一个个小丘梁,她的心里真是高兴。收猪的来了,是些浑身油渍的收猪人,他们总能看上她养的猪,个儿大,膘也好。把猪称过了,钱点过了,随后,去白鹭的头上摸一下。小姑娘,真是能耐,给你爹养了这么肥的猪。爹立在旁边傻笑,说,没出息,就会养头猪。后来,弟弟考上大学,穿着新衣,背个旅行包,一脸荣光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读书了,家里没收入,他去上学的大半开销,还是要靠白鹭养猪的钱来供。再后来,白鹭也长高了,苗条个儿,已是个大姑娘坯子。买猪的人又来,看对了她,和爹背地里鼓捣,几个来去,就把她给鼓捣到了土坎上做媳妇。
白鹭做了土坎村的媳妇后,开始相信命这个东西了。不是吗?自己姓刘,嫁个村也尽是姓刘的。她慢慢知道,找下的这个男人,原来是个有毛病的,医生说,是淋巴神经什么症?她搞不懂。反正是,男人不顶用,干活没力气,养家就靠她养的猪。
那年,白鹭喂了十头猪。猪很好,几个月后,个个膘肥体胖。她想用卖猪的钱,给自己的男人去治病。不管怎么说,既然你遇到了,就得承担起来。
那一阵机会很好,猪的行情不坏,总共卖下一万多块钱呢。
白鹭想:医院说,他这个病,是要做一次手术的,做成了是个人,做不成,那就不好说,反正是,如果不做,肯定不好了。做,当然要做。白鹭拿定主意去给男人做手术。那时候,男人已经不能自己去走动。白鹭背着他走几里崎岖小路去找公交车站。大风天,白鹭背着枯瘦的像一捆柴的男人,走一会,歇一下,满头大汗。男人说:不去了。白鹭说:为什么不去?去。男人说:我不想去了,去也是白搭,人财两空。白鹭说:钱是人挣的,没了能再挣,人没了,再挣不回来了。男人不再说,伏在白鹭背上落泪,良久,又说:你是上辈子欠下我了,要不,咋会找下我这样一个没用的人?白鹭不出声,只记得颈项上一注注汗珠下来,她哪里知道那些汗早与男人的泪合到一起。
白鹭心想,她没有余地回头。他们已经有了个儿子,那年六岁。为了这个小人儿,她也要救活丈夫。白鹭给医生下跪,去佛殿敬香。可是,不管怎么着,后来,这个男人还是走了。白鹭哭过无数个白天黑夜,嫁了这个男人才几年,就成了寡妇?这是什么命呢?……
白鹭不怨别人咋地咋地,她怪自个命太差。这样一想真管用,不再哭也不再多想,她觉得既然这样命不好,那就也不再找了,更不能这样下去。自己有儿子志强,他还小,就没了爸,再不能有个不爱护他的妈。
她开始送志强去读书。
依旧是背着男人的那路,草长高了不少,暗藏的坑会害她失足打个踉跄,小儿子抢去扶住她。
白鹭幸福地笑着。吩咐儿子:你甭像娘这样笨,你要学你舅,像他那样聪明灵巧,将来离开土坎上的山洼,去城里读大学。
志强说:大学有啥好?我要陪妈妈。
白鹭就变脸:不许你这样想,没出息!
好呀好呀,我听你的还不行吗?
白鹭转悲为喜,俩母子紧搂着走向前方的学校。
有天傍晚,白鹭给儿子洗澡。盛夏天热,正午就晒好的水伸手去试,不凉不热正好洗。
白鹭帮儿子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抱他进一盆水里。
瞧你这一身臭汗,让娘给你洗洗吧,将来,像你舅去城里读书,可要和人家城里孩子一样爱干净,知道吗?
志强不住地点头,还“咯咯”笑着说:“痒痒。”
白鹭给志强脱衣服时,她还去志强的小鸡儿上摸一把。这让志强很不好意思,急忙夹了腿,看看她。白鹭心想:你个小东西,才六七岁的人儿,就懂得害羞了。
白鹭扑哧笑了,心想,也快成个男子汉啦。
不知怎么,她又想到了男人。这个该天杀的!白鹭心里悲怆片刻,骂了他一下。
她忽然觉得自己白活一世,当年,在娘家的时候,白鹭也偷偷惦记过一个,是个黑乎乎的后生,劁猪匠手下的学徒。她养的那些猪,都是那个师傅给把公猪的蛋儿割下来。师傅蹲下,摁着吱吱叫的小公猪,猪蛋儿白生生劁出,空中飘一下,就远远甩出去了。这时候,跟着学徒的后生跑过去,弯腰捡起来猪蛋。
师傅喜欢吃这个,做下酒菜哩。
他还冲看傻的白鹭扮鬼脸。
白鹭却嘟囔着说:脏的!
嫁到土坎上后,白鹭就再没见过那个学徒的小劁猪匠。白鹭觉得自己命不好,假如能嫁那样一个黑后生,像铁块似的结实的男人,该多么幸福啊。可惜自己的男人,像纸糊的,一捅就破,见风就化了。
小志强上学了,白鹭更有了信心喂猪。白鹭觉得自己就能喂个猪,还有其他啥本事呢?回娘家时,一次弟弟放假在家,手里端着本书,嘟嘟囔囔个不停,白鹭仰望的眼神看着弟弟,心想,这是在读天书吗?好难啊!
弟弟见她这样,就喊她过来。
姐,我也来教你读一首,好吗?
白鹭说:我可读不来啊读不来。
挺好读的,你看: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姐,我教你,一句一句地教,你也应该学点字,这个词,就是一个古代的女的写的呀。
白鹭手推着脸红着。
嗨,你呀,就是不敢来,啥事情都要有点勇气才行。
弟弟不再理她了,自己去读他的书。白鹭心想:读书好是好,可也就是难,也难怪人家吃香喝辣,那都是付出辛苦才行的。咱还是好好喂猪,猪喂得好,不也一样能挣钱?过好日子不就是个钱多,吃香喝辣吗?
想到喂猪,白鹭耳边又传来小猪吱吱叫的声音。邻居家的母猪最近下一窝小猪,肉墩墩的,十几个呢。白鹭过去借东西,赶巧了,看到了那些小猪,欢蹦乱跳的,正围着大肚皮母猪找乳头。白鹭试着和人家说,家里也没个啥收入,想再养几个猪,一年要吃要穿,还有孩子读书,需要不小开销哩。
白鹭看着那些猪仔出神。她没去直说,因为她没有现钱。给男人看病几乎花光了家里的钱,现在,即便捉了人家的猪,也要等到猪养大卖了,才能还上捉猪仔的本钱。
那人实诚,见白鹭这样,笑笑说:你要是想养几个,就进圈里捉吧,这群猪,还是很发膘的。
我连猪仔的钱,也没。白鹭不好意思地看着邻居。
看你说的,五六个月猪不就卖了吗?那时候再还也不迟,谁叫咱是邻居。邻居说。
白鹭高兴坏了,急忙回家找一条口袋,一下就把五个小猪灌回了自己家。
这一年钱不好赚,村里去外面做工的人,都一个个尽往回家跑,自己只种那几块沙圪梁地,不养几个猪,还咋供志强读书?白鹭想。
白鹭先把它们放到家里的地上,接着去洗圈。每一茬猪出了圈,捉新猪,都要好好地洗一下才好。她戴好手套,拿出一块火碱来,去一个铁盆子化开,再用扫帚一帚一帚地排着刷,刷过来,刷过去,刷得很细心。脑门出汗了,她不敢摸,手上有火碱呢。这家伙可厉害了,一碰到皮肤就会烧个疤。白鹭虽然不是很美,但她还是不想自己脸上有块疤。
猪圈干了水,白鹭就把它们一个个放进去了。做完这些,再给它们熬粥喝。接着,是给它们去山上掏猪草。
土坎村南,有个山坡儿土质很肥,地上长着一片一片的黑根子,落蓠子,水糜子草。白鹭娘家时候就有了这个经验,这几种草,喂刚出窝的小猪仔,是最好不过的了。她就每天挖这种草回来。猪还小,吃不多,剩下的,把它们晒干,等到猪长到三四个月了,再用水泡着,掺和上其他饲料给猪喂,猪喜欢吃,又长膘儿,既能省钱,又见功儿……白鹭蒙头只顾掏草,想着这些都甜蜜。
她挖着草,忽而想到了儿子志强,忽而想到了读大学的弟弟。草一把把飞进草篓,那些心事,一闪念一闪念飞进她的过去和未来。
弟弟叫她学的那些诗词,白鹭看来是无缘去读懂,但她却只是想知道那些诗词,是哪个女人写下的?白鹭纳闷,女的?是女的吗?
当然是,她叫“李清照”。
弟弟告诉她这个女人可厉害了,写了不少诗词,流传千古呢。
白鹭问:那,她姓李,是咱们这儿李家洼的人吗?
弟弟笑了下,还拍拍她的背,那意思是她也太不明世事了。
没文化是吃亏的,虽然弟弟不是有意小看自己,但她白鹭还是能感觉得到。弟弟就认为自己什么都不懂,实际也是这样。他给她读的那些诗词,是一个女人写的,但她就是记不下。白鹭去想一下,她想,如能想到弟弟念的几句诗词,这也算是一个大进步了。为了这个,她还停下了掏猪草的手,去挠挠头皮使劲想,诗词未必想起来,终于想到一个题目,弟弟说,那首念给她的诗词,是叫《如梦令》。白鹭高兴地笑了起来。
野外就她自己,不远处只有几只鸟儿嬉戏,白鹭念叨着:如梦令,如梦令……
志强已经读了一年级,他的手,也已经能写“鹅鹅鹅,曲项向天歌”了。这样的手,是那些会用文化说话人的手。孩子聪明,将来肯定会像他舅舅一样,读“如梦令”给她听。
养儿像舅。白鹭相信孩子身上有他舅舅的遗传基因。等到儿子将来考上了大学,她要排场地请上几桌人,给土坎上全村人放一场电影,家家送去喜糖,再买几挂鞭炮……对了,最好留下一头自己喂大的猪,把它杀了,做席上的红烧肉,回锅肉,肉丸子……
白鹭想啊想,想远了。想到那么多美好的情景时,没留神一下铲了自己的大拇指。鲜红的血洇出一大片,染红了草的几个叶片……
白鹭这回捉的小猪们挺争气,一天天在长大,毛又光又亮,好看呢。白鹭还给它们一个个起了好听的名字,一二三四五,大头,二花,三黑,四白,五黑。这个也简单,就根据身上的毛色叫它们吧:大头,二花,三黑,四白,五黑,给你们吃食来了。白鹭就把一大桶玉米面和草渣渣汤,热气腾腾地倒下去。霎时间,传来了五个小猪哒哒的吃食声。那声音蛮好听,酷似莲花落,猪的脑袋伸在食盔子里,耳朵像扇子似的,呼嗒呼嗒上下扇。
白鹭看了一会,就拍手去洗猪草了。掏回的猪草,要认真洗过,等水干了,再铡刀铡碎。
洗完猪草,还有几畴玉米,要去耧一耧。白鹭利用这会时间,抽一柄锄去地里。
玉米是猪不能缺少的饲料,几亩旱坡地,不精细照料它们,秋后就不会打下多少玉米。
兽医李甫平来了。他肩膀斜挎个医用包,一脸嬉皮相。
白鹭啊,都快大暑了,怎么还去锄地呢?
是啊,几畴玉米,再去耧一下。
还是有个男人好,那几亩地,早该锄过了。
白鹭不想搭理他,可兽医又不能惹,猪有了病,还得去找他。
就那点事做,只不过多些日子。
白鹭刚要走开,被李甫平叫住了。
你别忙走,有个事,必须跟你说。
白鹭一愣:啥事,你说吧。
她把锄头立在一截院墙旁,看着李甫平等他说什么。
李甫平问:你昨晚没看电视新闻?
白鹭说:没呀?我一般只看电视剧。
李甫平说:不好,有个坏消息。
白鹭说:什么坏消息?与我有啥关系吗?
白鹭心说:这个烦人的李甫平,大惊小怪,耽误人家下地时间。
李甫平说:墨西哥暴发了猪流感,你知道吗?
白鹭说:我不知道,什么猪流感?我也不懂得。
李甫平说:哦,你是不懂得,村里人谁也不懂得,连我也才刚刚知道这个新名词。跟你也说不清。
李甫平接着问:你家里养了几头猪?
李甫平大概有四十好几,他头顶的头发早谢了。这回没等白鹭答他话,就进了院儿,去猪窝的小门边儿探头探脑地眄。
咦,不少呀,一二三四五。你可真会养猪,把猪的毛都给养花了。
李甫平的玩笑,让白鹭乐了。可孤儿寡母的她,即便开心想笑,也要收敛些的。她就按捺着,严肃地说:李兽医,我的猪没有毛病,你还是去别处忙吧。
李甫平没有要走的意思。白鹭就回屋取出一包烟,递给他:吃五谷的人,都会生病,猪也一样,啥时候它们不好,自然要去麻烦你的。
李甫平将烟点燃一支,深深吸了一口,鼻子孔就冒出两股白烟柱子来。
我早晨接到了上边的电话,猪流感来了,要死人的啊。
白鹭说:不会这么严重吧?
严不严重是一回事,上边要求,就得做好防疫工作。
李甫平一边说,一边把背着的药箱子放到了圈墙上,慢慢打开箱子。
这是三联苗,预防好几种猪病。
李甫平拿出几支小瓶针剂,在白鹭面前闪了一下。
做兽医多年的李甫平,村里人都知道,这人的医术还是很不错的。
既然上边要求,咱也没办法阻挡,那就预防呗。白鹭想。
她便跳进了猪圈里,用一方木门板,把五个小猪挤到了猪圈角儿。白鹭心砰砰一直跳个不停。看这些小猪吱吱地叫着,叫得她心疼。可转念又想,李甫平是兽医,来做预防工作,就得依人家。万一那可怕的猪流感来了,可就麻烦大了。白鹭安慰她的小猪们说:你们莫再叫莫再吵,都是为你们好。
她这样念叨着,小猪懂什么?她倒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李甫平用针管抽了长长一管子白糊糊,也进了猪圈。他一个一个给小猪注射着药。猪的哭声响亮,仿佛要穿破土坎上上空云霄似的。
白鹭终于按捺不住,她的手抖了起来。
李甫平说:你怎么了?还是个会喂猪的呢,难道没见过给猪打针?
李甫平的意思大约是,你们这些女人,这么娇贵,不就是个猪?来来来,站开站开。
李甫平就用手扒拉白鹭的胳膊,把白鹭扒拉的有些不好意思。
三联苗注射完毕,李甫平说:十五块。
白鹭给了他十五块钱,他就走了。
李甫平走后,白鹭好大一阵想不明白:这算什么事?平白无故,去了十五块。再看那些猪,个个惊慌失措,依然满圈里乱钻。
她觉得自己真是笨,几句话,就被人家唬住,又递烟,又给钱,还把好端端的猪折腾了一顿。
白鹭心里狠狠骂了自己几句。没文化的蠢猪!这样的事情,如果弟弟遇到,也许就不会像我这样没谱吧?志强啊,你可要好好读书,不能再像妈了。
白鹭目送李甫平走远,回头再看她的猪。小猪鼻子还喘着粗气,她想,现在一定不能喂食给它们。
上午时分,细风舞着院里的几株小杨树。杨树枝的叶子折射出晃眼的阳光。
白鹭想着许多事,怎么都想不明白。她看着这些光,光太刺眼,晃得流出酸困的泪。后来,她还是挎起了锄,耧那几畴玉米地去了。
自从注射了三联苗,猪就不怎么吃食了。白鹭急坏了。她去小卖部买了鸡蛋,苹果,香蕉,给最厉害的大头吃,大头不理不睬,头耷拉着眼闭起来,连站的力气也似乎没有了。
白鹭把大头抱在怀里:你怎么了?如果你们都死了,我们娘儿还咋活呀!
白鹭头扭到一侧,眼里含着泪水。她把大头轻轻放下了。
白鹭去找兽医李甫平。
李兽医,这几天猪不怎么好好地吃食。
是吗?不会是真的染上了猪流感吧?
不会吧?
要是的话,就坏了,得深坑活埋,全村都要戒严。我一会去看看。
李甫平回屋找个大口罩戴在了嘴上,路上也不和人打招呼。
李甫平的动作更吓坏了白鹭。她跟在李甫平的身子后边,一路都为自己的五个小猪祈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来到猪窝前,李甫平用一根长长的棍子捅那些猪。猪个个都软塌塌的,没精打采。
李甫平说:坏了,怕真是猪流感!
李兽医,你甭吓我!
白鹭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不是吓唬你,现在全世界都预防这个,这种疫情厉害啊,要死人的,一死一大片。
李甫平从药箱子找出一本书,翻动着书页,给白鹭读了几句。
白鹭说:李兽医,我不懂得这些道理,我只求你给看好这些猪吧,志强读书和我们的日子,就指望它们了。
李甫平看一眼白鹭,看着看着,就把手伸了过来,为白鹭拍拍肩膀上的土:我知道,你们,确实不容易啊。
白鹭头低下来,没有说什么。
李甫平捏住了她的胳膊,顺着又拉拉她的手。
白鹭当然知道李甫平是什么用意。
白鹭说:大白天的,叫人看见了笑话。
李甫平一听白鹭这么说,就来劲了:什么大白天,你家里孩子又不在。
李甫平乘机把她抱起来,几步就进了屋里。
白鹭想挣脱,可是她没有力气阻挡。那时候,她的脑袋好像进了水,一片惘然。
白鹭的目光落在了一个光秃秃的头顶上。李甫平头发少得可怜,近距离看,不管怎么摇来摆去,都摇不出几根猪草的样子来。白鹭又想起去掏猪草的情景了。她还想起来小时候,到了夏天,家乡的山坡,到处都是猪喜欢吃的草:连珠儿、麻婆子、灯碗碗花,还有,还有最爱吃的黑根子,落蓠子,水糜子草。白鹭不喜欢光秃秃的荒丘,她爱长满猪草的山坡。
李甫平很满意白鹭的顺从,一边套衣服,一边说:你放心,你的猪我一定会治好,别说是猪流感,就是牛流感,马流感,人流感,也一样治好。
李甫平跳下地,又来到猪窝里。他很认真地给这些猪又注射了药。猪的哭声,高悬土坎村的上空,叫得白鹭心隐隐锥疼,手又开始抖起来。
李甫平看着白鹭,说:你别怕,有我呢。
白鹭羞涩地杵着头,没出声。
李甫平还吩咐:你晚上多给它们准备些食。两天了,想必它们一定饿坏了。
晚上,白鹭果真多给它们准备了些食。白鹭叫它们:大头,二花,三黑,四白,五黑,来,给你们吃食啦。
白鹭把一大桶玉米糊糊和草末汤,热腾腾倒下去。霎时间,传来了猪们哒哒的吃食声。白鹭喜坏了。一盏白白的灯子下,她不住用围裙擦着手。吃饱了圆溜溜肚子的五个猪,懒洋洋躺在了一起。
白鹭想:这个李甫平的医术,还真是高明,一下就治好了我的这些猪。白鹭想起了下午的事,脸上又发烧起来。
那天晚上,白鹭做了个梦:志强也和他舅舅一样考到大学去了。白鹭真的把全村人请来,热闹了整整一天,还演了电影……最让她高兴的是,志强长大了,也和他舅舅一样,给他读一首诗词: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妈,我来教你,一句一句教你,你会学吗?这个词叫“如梦令”,人家就是个女人写的。妈,你看看,你也是个女人,你咋那样笨啊。白鹭说:妈是笨,可不是妈喂的这些猪,你咋去上大学呢?想起了猪,白鹭忽然想起猪还没喂呢。她来到猪窝,一看,却少了大头。这时才回想起来,请全村的人吃的红烧肉,回锅肉……大头已经被杀了,叫人们一口一口吃掉了。白鹭难过地哭起来,她拼命大喊:大头——
娘,你怎么了?
白鹭被志强摇醒来,环顾一下四周:没什么,娘做了个梦。
又是黎明,屋里,浸满淡紫色的晨光。那一会天色开始舒朗起来,白鹭的心也明朗了不少。
圈里的猪又开始叽叽咕咕闹食。白鹭看它们一下。大头还在,梦却走远了。
白鹭安顿好家里的一切,挎起那个竹篮,又要去掏猪草了。
她今天猛然觉得自己不对劲。这种不对劲,也许是曾经的一个念想,还是什么,她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村里有些闲人,长着嘴,专挑她这种没男人的女人来说事儿。不过,今天她忽然好像不怎么怕了,权当都是些耳旁风算了,随你怎么刮。
这样想过后,奇怪了,连那些风,也仿佛跟着和煦起来。
田野上的风轻轻吹过,裹着些禾香,夹着泥味儿,一并扑到她的脸上。白鹭卖劲地挖着,淘洗着,那些猪草正在变成一个个小猪,花达达走过她的心里。那些小猪,用壮实的鼻子,啪嗒啪嗒撞击猪圈的门。又是想吃了吗?白鹭想着它们,心里就一股股地暖起来了。
远处,白鹭看到几个在土坎南河湾嬉水的孩子。
现在是下半晌了,阳光刺眼。那些孩子们溅起了一朵朵水花儿,赤条条的,像一群鱼儿。
是些逃学的孩子吗?里边可不会有志强吧?白鹭想。
她搭手瞭了好久,胳膊都困了,也没有看出那些孩子到底是谁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