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崖

2023-02-20 00:44阿尼苏
牡丹 2023年17期
关键词:查干乌苏断崖

阿尼苏

1

舍冷在这片草原上定居不到四年,却已是有名的泥瓦匠。他筑墙时从来不用水平仪,只是顺着绷紧的白线,歪头斜眼瞄上几下,便一砖一砖地砌起来。他膀大腰圆,动作看起来不紧不慢,给人漫不经心的错觉,可事实上,他的速度比谁都快,而且砌好的墙面像尺子一样直。有人说,凭这手艺,他应该到市里盖楼,挣大钱。他对此毫不上心。他似乎不想离开草原。他不爱说话,只有喝了酒,脸上才会浮出一丝笑意。我是他的学徒工,跟了他两年。另外两个徒弟查干和少布,跟了他十多年。我不知道他们以前在哪里闯荡。我们夏天干活,冬天各忙各的事。

我们每盖完一个砖房,舍冷便开着那辆白色旧捷达车,带着我们三人去西镇消费,就是洗浴、烧烤、舞厅那一套。到了舞厅,舍冷不知从哪里叫来三个女人,陪我们继续喝酒。最后,他们三人一人带着一个女人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过夜,也从来没有问过。我自己会找个旅店住下。第二天,我们一起返回草原。有时捷达车半路抛锚,一般的小毛病,舍冷自己就能解决,若遇到解决不了的情况,他会生气地放下引擎盖,还在上面重重地砸几拳。他的暴脾气一旦上来,就像一头发狂的猛兽。我们谁也不敢说话。

舍冷住在哈日乌苏村,听说有个漂亮的妻子和十岁的儿子,但他看起来像个无家可归的人。查干体格精瘦,话比舍冷还少,午休时经常发出难听的磨牙声。少布总留长发,他爱占小便宜,话也最多。查干和少布的老家在外地,但他们没说过具体在哪里。

哈日乌苏村离阿古拉村不远,但是我没有去过。小时候,伙伴们经常拉着我要去哈日乌苏村,爬村后那座有断崖的山。我不愿意去。伙伴们见我如此无趣,也就慢慢地不再理会我了。我独自在草原上游荡,时常望向哈日乌苏村。在我眼里,即使晴天,那里也笼罩着一层黑云。听村里人说,以前有小孩从那座山的断崖上掉下来,体内的器官震出来散了一地。这个想象中的画面,时不时浮现在我脑海。

两年前,我在西镇一家饭馆独自喝酒时,少布也一个人坐在邻桌的座位。那时我们还不相识。我举起酒杯,跟他遥控了几杯啤酒。后来,他端着菜盘和酒杯来跟我坐到一起。我们喝了一下午的酒,东拉西扯地聊了很多,最后我抢先结了账。从饭馆出来后,他将小臂搭在我肩头,再次强调:“老弟啊,你这么年轻就在草原上放牧,别说是女人了,就连喝酒的男人都见不到几个,多寂寞多无聊呀!今天你碰到我,算你运气好。我师傅是方圆百里内手艺最好的泥瓦工,我推荐你当学徒工,将来不仅挣钱多,出徒后,你还能走南闯北看世界,那才是生活,那才叫人生啊!”我说:“哥,这事如果办成,老弟再请你喝酒。”他连连拍着胸脯,说:“包在我身上。”他走时,顺了我两包香烟。

几天后,我有事去西镇,便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给少布打了个电话。没想到,他真就骑摩托车来了。我先请他吃了顿饭,算作感谢。然后他带我去见了舍冷。当时,舍冷和查干正在附近的一个村子里盖新房。少布拿出事先让我买的一条香烟,拆开,自己拿了一包,给查干两包,剩下的送到舍冷手里。舍冷向我点点头,没有表现出热情。当他抽出一根我买的香烟时,少布跟我说:“快给师傅点上。”我给舍冷点烟时莫名的紧张,手一直在抖。舍冷吐出一口烟,很平静地说:“学徒工为期两年,期间我教你盖房,你挣的钱一半归我。学成后去留你随意。”少布赶紧从一旁说:“只要学好舍冷哥的手艺,将来不愁挣大钱。”查干上下打量我几下,不冷不热地问:“我们干活很辛苦的,你到底行不行啊?”我说:“没问题。”他们可能对我老实本分的样子比较满意,没怎么为难就把我留下了。

就这样,我一干就是两年。这期间说不上好坏,我与他们,或者他们与我,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而学徒期快结束时,我有些茫然了,是走还是留下呢?

2

在西镇,舍冷没有固定的女人,他叫过来的女人有的愿意跟他走,有的不愿意。如果遇到不愿意的,他会着了魔似的继续寻找,仿佛没有女人,他就活不了一样。那样子既可怕又有点滑稽。

夏末的一晚,我们在舞厅包厢里唱歌时,舍冷跟坐在他大腿上的女人发生了口角,而且两人的声音越来越大。女人突然站起身要走,舍冷拉住女人,不想让她走。舍冷喊:“给你加钱还不行吗?”女人踢了他一脚。他抬手给女人一巴掌,并用手指着女人,说:“你装什么清纯。”女人边哭边踩着高跟鞋跑了。舍冷想追出去,被少布拦住了。这时,电视屏幕上出现了一首老歌。我拿起话筒就唱,舍冷突然大笑几声,走过来搂住我的脖子,跟我一起唱,身后传来查干的欢呼声和开酒瓶的声音。可不一会儿,一帮人冲进来,一句话没说,把我们打了一顿。没有人报警,受伤最重的是舍冷,他在医院躺了三天。但他根本不在乎,这样的事情对他来说似乎很平常。他只在嘴里念叨:“不该让那娘们儿走。”

舍冷出院后,身体有些虚弱。少布开车带上我,一起把舍冷送回家休养。查干说要回一趟老家,过几天回来,便一个人走了。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哈日乌苏村。哈日乌苏村与草原上的其它村庄没什么区别。可我跟童年时期一样,对哈日乌苏村依旧有着莫名的忌惮和畏惧。舍冷的妻子脸上始终挂着十分牵强的笑容,但从举手投足间能看出是个温柔的女人。她走到哪里,她的儿子就跟到哪里。我无法想象,也无法理解,像舍冷这样的人,怎么就娶到了这样的女人。

舍冷家空荡荡的,透过后窗的玻璃,能看见那座高山,高山一侧,有一面像是被巨斧劈开似的断崖。舍冷的妻子顺着我的目光看了一眼断崖。她说:“一到严冬,西伯利亚的风就会从断崖那边吹过来,像是要把哈日乌苏村整个儿地掀开。”舍冷往地上吐口痰,说:“女人懂个屁,再冷的风也吹不倒我砌的墙。”他的妻子不再说话,他的儿子躲着他的目光。房间里弥漫着冰冷的气氛。少布把我推出来,手搭在我的肩上,说:“我们走。”少布做事总给人左右摇摆的样子。有人曾经开玩笑说:“查干是舍冷的打手,少布是军士。”舍冷很享受这样的说法,但他多少有些看不上少布。

我和少布沿着土路走。少布说:“老弟,这两年你干得不错,明年跟着我们去城里挣大钱吧。”我说:“舍冷好像不愿意去市里。”他说:“早晚得去,附近村子的新房盖得也差不多了,而且在农村盖房,挣钱太少,还不够到西镇消费的。”我强挤出一个笑。他在我肩上用力拍了拍,说:“老弟,你好好考虑考虑。”说完,他眨巴着眼睛,用手比划了几下打牌的动作,朝着另一个村子走了。我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草原从先前的嫩绿、青绿转为浓绿,有些地方甚至开始发黄了。一种无可名状的悲伤冲击我的内心。我在空无一人的草原上呐喊起来,有几只受惊的鸟从草丛飞上了天空。

打架的事,拉近了我跟舍冷的关系。为了进一步取得舍冷的信任,在他痊愈后,我甚至没有拒绝他叫来的第四个女人。这是他向我发出的信号,试探我能不能融入他们。我模仿着他们三人的样子,也让女人坐在腿上喝酒。舍冷盯着我看,眼神里藏着一丝怀疑。我匆忙在女人脸上亲了一下。女人看我笨拙的动作和言语,先是哈哈大笑,接着在我耳边悄悄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她叫敖登。她的装扮虽然与另外三个女人相似,却不显妖艳。

敖登比我小三岁。后来有一次,她单独约我喝酒。我们都醉了。她突然说:“去我那里吧。”我莫名其妙地跟着她走进了一栋公寓楼,然后乘电梯上到了最高层。她的屋子非常整洁,这与她在外面表现出来的样子很不相符。沙发上孤零零地躺着一个毛绒大熊。我们坐在大熊两边。过了许久,她抓起茶几上的烟盒,起身站到阳台上,对着窗外空荡荡的天空点了一根香烟。阳光洒下来,烟雾在房间里缭绕。她问:“哥,你看到地平线的弧度了吗?”我也起身站到她身边。透过窗户的确能看到极远的地平线。不知是她的话起了作用,还是她说的是真的,地平线看起来真的有了弧度。我说:“看到了。”她猛咳几声,呛出眼泪,哽咽着自言自语:“不知道遥远的地方有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人。”她接着说:“哥,我要离开西镇。你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你。”她在我脸上吻了一下,然后继续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风景。我走出小区,离开了西镇。

盛夏过后我们没再盖房。从老家回来的查干,眼里闪着寒光。他越来越像舍冷了。少布开始躲避他们的眼神。我心里燃起一团烈火。我焦灼不安。我该怎么度过接下来的秋季、冬季和第二年的春季呢?

3

深秋的风吹来,大地一片萧条。一天,我独自走在西镇街头,心里空荡荡的。突然,有人从后面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转身看到了少布。他笑着问:“老弟来镇上买东西啊?”我点点头。其实我不是为了买东西才来西镇。我来西镇只是随意地走走,散散心,以此抵消内心的孤独。我偶尔会想起敖登,她站在有弧度的地平线上,冲我微笑,但她很快连同地平线一起消失不见。

我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少布、舍冷和查干了。少布向四周观察了一阵,把我拉到一个巷子里,说:“老弟啊,给哥借点儿钱,明年夏天盖房时还你。”我问:“明年你们不是打算去城里吗?”他说:“啊……对对对,明年去城里加倍还你,现在给哥借点儿,哥急用……”他的话还没说完,查干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他没跟我打招呼,故意抬高嗓门,说:“少布,你不是出来买香烟的吗?老半天不见人影,原来跟老弟在一起啊!走走走,快回去喝酒。”少布赶紧把手搭在我肩头,快速向我眨一下眼睛,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说:“哎呀,这不是遇到老弟了嘛!这就回去,这就回去……”

我们走进饭店雅间,舍冷正冷冷地坐在窗边。他们三人间的氛围与往日不同,就连空气里都流动着紧张的气息。舍冷把右手里的烟蒂摁灭在左手手掌,冷笑一声,说:“少布,你是不是想跑呢?我们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掉,谁也离不开谁。”查干给我也倒了一杯白酒,说:“来来来,大家干了。”我一头雾水地跟他们干了一杯酒。舍冷说:“我们搞点钱,然后去市里。老弟,少布说你一直想跟我们干大事,这次就一起干吧。”正当我不知所措时,查干说:“就这么定了。”我说:“不是……明年夏天再走吗?”舍冷说:“我们先去市里适应适应。”少布没再向我提及借钱的事。我们喝完酒,照例去洗澡、烧烤、唱歌。

那天晚上,我们唱歌的声音和跳舞的动作,比以前夸张。我不知道舍冷说的搞点钱,具体指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心里隐隐感到不安,与此同时,也异常地激动、兴奋。

这两年来,我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他们,他们也没有给过我接近的机会。现在终于接纳了我。也许这种接纳,于他们而言是不得已的选择。少布经常向我借钱,又让我请他吃饭。舍冷和查干可能误以为我跟少布有什么密谋,也可能认为少布已经把他们过去的事偷偷讲给了我。这样,他们之间隐形的矛盾凸显得就更加明显了。少布的话比往常少了很多,眼神里充满了焦虑。他可能嗅到了某种不祥的预感,想独自远走高飞。这种预感也时常在我心里激荡回旋。

半月后,初冬的雪就下来了。天气依旧不冷,我跟着阿爸加固了牛棚。牛棚本就很坚固了,但每年冬季一来,额吉用低沉的声音说:“孩子啊,跟着你阿爸修一下牛棚吧。”棚顶上缠满了一根根拧紧的粗铁丝。每一根缠绕的铁丝里,都有西伯利亚的风刮过的痕迹,还有我们一家人无声地悲叹。

初雪过后,我突然接到了敖登的电话。她说:“哥,我现在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我想重新开始我的人生。”我心里很愉悦,可是一想到眼下的事,最后一丝愉悦的心情也没有了。我沉默一阵,说:“祝福你。”电话那头传来敖登清爽的笑声。

此时此刻,我不知道妹妹乌云在哪里。她跟敖登同岁。十二年前,她消失在来自西伯利亚的凛冽的寒风中。

4

西伯利亚的风来了,在北方草原上怒吼着。少布给我来电话,让我快点去舍冷家,说有要事商量。那天,我顶着大风一步步艰难地跋涉,走了半天才到舍冷家。舍冷、查干和少布坐在炕上喝茶,舍冷的妻子和孩子不知去了哪里。舍冷把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的手机电池取走砸碎,然后一块块地扔进了铁炉。铁炉内噼啪作响。舍冷说:“北边的原野上,有户牧民家很有钱,我们今晚行动。”少布说:“我们可说好了,这是最后……就这一次。”舍冷说:“查干昨天亲眼看到,那户人家的主人从西镇银行取了一袋子钱。”少布说:“万一他们家里人多咋办?”查干说:“放心,我昨晚蹲到半夜,就看到三个人影。”舍冷猛喝一口茶问少布:“你还有啥不放心的?”少布不再说了。舍冷转向我,说:“老弟,别紧张,凡事都有第一次,以后跟哥混,吃香喝辣有女人。”少布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半天,终是没有说话。

他们要行动了。这是我一直期待的事情。我咬着嘴唇,尽量用极度沉默的表情,来掩盖内心的兴奋与慌乱。舍冷嘴上笑着,眼睛却像锥子般盯住了我。他问我:“老弟,我们现在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你懂这个道理吧?”我没有说话。少布说:“哥,你放心,老弟不止一次地说过想跟我们一起干大事。”说完,他提醒似地问我:“是吧?”舍冷的目光没有从我脸上移开。查干狞笑着问:“是吗?”我一口干掉杯里的酒说:“是!”

之前我就偷偷传达了自己的态度。当然,我不会明目张胆地表现出自己想要跟他们一起干坏事。而是用眼神、动作和极少的语言向舍冷传递自己内心的状态,那种特别微妙,能够得到他信任的状态。我在告诉他,我想成为你们的一员。也因如此,舍冷对我的戒备心越来越少,偶尔还会主动谈起他那些劣迹斑斑的往事。而我每次跟少布喝酒时,也会故意表现出对舍冷的崇拜和佩服。这些话肯定早已进了舍冷的耳朵。但少布变得越来越胆怯了。

晚上我们喝酒吃肉,快到凌晨时,舍冷说:“出发。”白色捷达车就停在院子中间,但舍冷没有开车。查干摸黑带我们走着走。当我们路过断崖时,风声更大了,像一个巨大的怪兽在耳边嚎叫。我们绕过山,在平原上走了一个多小时后,查干指着前方说:“就在那里。”眼前漆黑一片,再往前走一会儿,我摸到了木栅栏。舍冷让每人戴上准备好的头套、手套和脚套。查干一个人先过去,我们三人在栅栏下蹲着。过了好一阵,查干回来说:“办妥了。”原野上的风呼啸着吹过来,我的脸上针扎般地疼痛。“啪”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这个巨响与十二年前的巨响如出一辙,接着传来马蹄声。从声音就能听出来,被惊动的马群跑得极快。

很快,黑暗中亮起一盏灯,从前面的屋里走出了两个人。

马蹄声和两个人的喊声消失在黑夜,只有西伯利亚的风依旧怒吼着。少布留在院门口放哨,我们三人走进了牧民家。牧民家有个十几岁的女孩,正往铁炉里加煤。她猛然看到闯进来的四个男人,手里的炉钩掉在地上,差点瘫坐在地上。查干一把捂住女孩的嘴,在她耳边说:“别出声,明白吗?”女孩紧张得一阵哆嗦。舍冷很快从电视柜里找出了一袋钱。我的两只手攥出了汗。这时舍冷把女孩推到了炕上,查干摁住了女孩的上身。女孩大喊大叫,死命挣扎。

我一直苦苦等待的机会来了,只可惜手机没电池,又被舍冷一路死死盯着,没法事先报警。我所有的愤怒一下子涌上心头,随手抓起墙上挂着的布鲁,冲上去,用浑身的力量挥舞着布鲁,砸向他们的头部。他们正半跪在炕上,埋头压制女孩,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两人都被我打中,捂着头在炕上惨叫。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我想上前一步,继续殴打,但我咬紧牙关,停手了。我一把拽住女孩的手往外跑。我们从院门冲出来时,我还紧握着布鲁。少布从几米开外用手电照了一下我们,随即拔腿跑向另一个方向。

外面的风极大,我一边摘下头套和脚套,一边向女孩解释:“我不是坏人,我们一起去报警。”我们拼命地跑,像是飞了起来。西伯利亚的风从后面助推着我们。山的轮廓有时清晰,有时模糊,我们努力辨认着方向。

天渐渐亮了,我和女孩筋疲力尽。路上,我向女孩解释了过去发生的事。

5

初冬过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风力不大,但是里面藏着侵入骨髓的寒气。这与十二年前那个冬季何其相似。我曾经时常跑出村子,在旷野上呐喊。灰暗的天空上飞过黑鸟,发出尖利的鸣叫。

我的妹妹乌云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女孩。我读高三那年寒假,妹妹正读初三。窗外吹过一阵阵西伯利亚的寒风,声音巨大,像是要把阿古拉村整个儿地掀开。门前几棵白杨树在狂风中舞动着枝条。天地间黄沙弥漫,只能看到眼前几米远的地方。那天,阿爸和额吉因急事去了西镇,家里只有我和妹妹。我不断地给铁炉加煤,使屋子暖烘烘的。突然,“啪”一声巨响,外面的牛棚塌了,几十头受惊的牛顺风跑了出去。我裹紧大衣准备出去。妹妹转动着大眼睛说要跟我一起去。我说:“哥哥很快就回来。”说完,我赶紧跑出屋子去追牛群。

牛群躲在村南的一个大沟子里,我很是费了一番时间,才将牛群赶回来。

回家后,不见妹妹的身影,柜门被撬开,炕上的被褥乱作一团。我等了一阵,感觉有点不对劲,便出去寻找妹妹。可我跑遍了村子,依然没有看到妹妹的身影。我给阿爸和额吉打了电话,又给警察打了电话。风越来越大。家人、警察和村民顶着西伯利亚的寒风找了几天几夜,终是没有找到妹妹。她就这样凭空消失了,而且消失得无影无踪。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我们家搬到了另一个村子,我给自己起了另一个名字。没有人再提及妹妹的名字。我无心高考,回家帮着阿爸和额吉照料牛群。每到冬天,额吉就让我和阿爸一遍一遍地加固牛棚。我深深地自责。如果,当时我答应妹妹的要求,带她一起出去,一切就不是现在的样子了。

那段往事像一座山一样压在我心头,使我陷进痛苦的深渊。北方草原上的人们常常觉得一年只有冬夏两个季节,而我能捕捉到春秋季节微妙的变化。我越来越敏感了,脑子里充斥着乱糟的想法。当植物凋谢的季节到来时,我一次又一次地走出村庄,走进无人的荒野,或者像一棵树一样静默,或者像一头猛兽一样狂叫。我体内住着两个人,一个是旁人眼里的正常人,一个是无人时可怕的自己。这两个我,似乎哪个都不是我,又似乎哪个都是我。后来我才知道,我还有第三个我,那就是站在中间,平衡两个极端的另一个我。第三个我,让我度过了无数个难熬的黑夜和白天。可无论怎样,我觉得此生就要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去了。我无法给妹妹讨回一个公道。

直到两年前,夏季的某个晚上,我在西镇一家澡堂遇见了三个男人,情况发生了新的变化。当时,我正站在花洒下洗澡。我听到了浴池里泡澡的三个男人的对话。体格强壮的男人说:“这事都过去十年了,你们不用担心,也不用害怕。”长头发的男人说:“真没想到那个女孩性子那么烈,竟然跳崖了。”精瘦的男人向长头发的男人吼:“别他妈说了!”

我眼前浮动起十年前的往事,有人在哈日乌苏村那座高山的断崖下,发现了妹妹的一只鞋子,人们说她被狼叼走了。从此,我们家里再没人说起过她的名字。

澡堂里陆续走进来四五个男人,花洒发出“刺啦啦”的水声。体格健壮的男人跟两个同伴说:“走,潇洒去。”澡堂里升腾起的朦胧的雾,罩住了他们的背影。我拉开距离,悄悄地跟了出去。

第二天,我在一家旅店对面的理发店剪掉长发,刮净胡子,等待长头发男人的出现。他们三人原本一起进的旅店,但强壮的男人和精瘦的男人半夜开车走了。快到中午时,长头发男人独自出来,晃晃悠悠地进了一家饭馆。后来,他端着菜盘和酒杯来跟我坐到一起……

就这样,我和澡堂里的三个男人再次相遇。

6

我和女孩在西伯利亚的风中继续向前走,前面是若隐若现的村庄。在有弧度的地平线上晨曦微露。

猜你喜欢
查干乌苏断崖
断崖上的花
中国女摄影家聚焦一代天骄查干苏鲁克大典采风活动花絮及作品选登(下)
查干凹陷苏红图组火山岩储集特征及主控因素
查干凹陷火山岩裂缝发育特征及其影响因素
十八大后遭“断崖式降级”的官员
星星
尽快改变人口的“断崖式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