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师

2023-02-20 00:44
牡丹 2023年17期
关键词:画师电话妻子

麾 少

1

吴浩坐在他面前,眼睛的余光落在距他站立点四十五度之处,但吴浩仍能捕捉到他的踪迹。吴浩的身形一动不动,他的手动了起来,吴浩的坐姿懒散疏狂,表情始终如一,吴浩知道,当对方的行动结束,自己就成为了对方的玩具。

他会把自己挂在墙上,成为时间的玩具。

吴浩打算给自己画一幅遗像,他三十岁,生无可恋。

他却突然停下忙碌,对吴浩说,你的状态不对。

吴浩盯着他,等待他的答案。

他说,画不下去了。

吴浩继续盯着他,仍没有说话。

他说,听闻你是文字工作者,大概会了解那种感觉吧,人在阅读的过程中,如果对文字产生了轻视,难免会对接下来的内容排斥。看到吴浩点头,他继续说,现在,你这张脸上的表情,给我带来的,就是那种感觉。

他继续说着,语速不快,却不止不休,后来他说了些什么,吴浩已经听不进去,索性把它们忘记。

吴浩有些坐不住了,在生活中,他从不接受别人跟他谈及文字,无论批评还是赞美,他都羞于谈说,这是他多年的坚持。说实话,作为写作者,吴浩从文字中获得的实际利益并不多,他写过不少,在小范围被称为天才,但也只是互捧罢了。他的东西很难发表,归其原因是他从不主动投稿,虽然勉强算是个作家,却鲜有作品流通于市面。造成这种结果的,一方面归咎于他的创作理念,语言大过故事,他坚持每一个落下的文字都要立体、好看,像艺术品,要有生命,因此无法接受一个人为了现实利益去写讨好别人的东西;另一方面则归咎于他的自尊心,一旦有人对他指指点点,他就会无比敏感,在文字上,他从不委曲求全,苟且偷安。相反,他又通过文字获得过一些什么,他的工作,看起来相当体面,那是文字换来的。这让他多少有了点虚荣心,而虚荣心背后,是对自己无比的轻视。

他知道,让他矛盾不安的正是那些声音,它们无法消除,因此让他对自我产生怀疑。

后来,他干脆一直写,在真空世界,他忘记了写作的初衷,只是写,用文字来逃离,或者抗争,冥冥中的神秘力量越是打压他,不让他发出来一个字,他越是要写下去。

三十岁前,吴浩内向,保守,善良,温和。

他在深夜帮助邻居找到过丢在花园里的小狗,顺手帮人助推过无法轻易挪到楼梯上的摩托车,当小男孩囿于身高无法按下电梯按钮,他会抱着对方让他完成。在工作中,吴浩同样受到好评,他在冬天多准备几个热水瓶,早早把开水打进去,并把茶叶放在随手可及的公共区,有时,他还会冷不丁蹦出一个冷笑话,为那些疲于久坐的人分散压力。

这是吴浩打开世界的方式,在这个世界,他成为他们的一员,从不被排斥。但吴浩知道,他离他们越近,就离另一个世界越远。

一直如此,三十年来,人畜无害。而这一天,是吴浩三十岁后的第三个月,他接到一个久违的电话。寥寥几句后,他转身,跟自己相伴多年的妻子走进民政局,去办理离婚手续。一切显然那么自然,仿佛水流淌在水中。

2

回过头来,在吴浩长度仅三十个单位的生命线上,对吴浩产生巨大内心动荡的事情一共有三件。

第一件,发生在7 岁。当时吴浩读小学,二年级,那是个傍晚。在一个丁字路口,他的父亲将自行车反复砸在他的身上,引来路人层层围观。吴浩的幼小身躯像断线风筝一样被逼到角落,在人群中变成一个笑话。吴浩记得很清楚,他的父亲需要他承认一句谎话,但两人各有道理,互不退让,这件事成为二十年来父子间无数次摩擦的导火索。因为那天,最后在武力下,他选择了屈服。常常,站在镜子前,他会对过去有种突如其来的恨,甚至鄙夷。

第二件,发生在12岁。吴浩已茁壮成长,在初中,他品学兼优,是被人羡慕的对象。出于班长身份,吴浩常站在门口,用中指和食指夹一支粉笔,像个忧郁寂寞的诗人,尽管那时他尚不知诗人的含义,只是觉得动作很酷。一次自习,隔壁班跑出个女孩,发丝卷起,回眸一笑,那一刻,他决定,要用生命去守护那一双眼睛。他想起曾经的约定,基于一部小说,一个杨姓少年和一个龙姓姑娘十六年的守候,结出相遇的果实,而现实的十六年后,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吴浩跟一个陌生的女人举办了婚礼。

第三件,发生在昨天,距现在还不到24个小时。昨天是周六,吴浩从来没有午睡的习惯,但是昨天中午,一阵微风吹来,他开始感到困乏,然后窝在沙发上睡着了,再然后,他做了个梦,在梦中杀了一个人,醒来后,他满身大汗,梦里的那张脸却已化作云烟,于是他来到浴室,把冷水打开,冲刷着肉体,但没多久,电话响了起来,妻子大声喊他,并把电话拿了过来,接通电话的一瞬间,他有点恨妻子,她为什么要把这个陌生的电话拿给自己。

吴浩全神贯注听电话里的声音,他说,喂!电话那端也说,喂!然后,他保持了沉默。

他听到电话那端说,你还爱我吗?在沉默中,问题像个钩子,一下子勾起了所有往事。他知道,这个陌生号码的另一端,是一双清澈的眼睛。她仍在问,你还爱我吗?吴浩走出分离区,对着镜子,说,爱。她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要结婚了,但是我不爱他。

吴浩继续沉默,不知如何回答。于是她又说,我想说的是,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私奔?声音似乎有点喘,在他听来,那是足以让人心碎的语言。她说,下周一是我的结婚日,我害怕,但是我想,我们有48 小时的准备时间,你现在去离婚,然后,我们在一起,好吗?这一句,吴浩愣愣地对着电话,回答,好。

如果说这十几年来吴浩一直在写作,倒不如说他一直在通过写作逃避现实,他要求自己笔下的人物达到完美,但他却知道完美是不存在的,一个渴求完美的人无非是在制造不可抵达的借口。

这个电话,他一共只说了三个字。喂、爱、好。这三个字,却改变了他的一生。

或者说,他这一生都没有真正改变过,命运的导航让他曾经产生了偏离,让他误以为抓住了什么,此刻,他又一次回到了自己,他的面前,再一次空空荡荡。

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组合成了他三十年来的美好与梦魇,无数个夜晚醒来,他用冷水冲刷肉体,在镜子中看着那个冰冷可怜的自己,然后悄悄走上阳台,想从天空中找到北极星。

此刻,吴浩又一次站在阳台。星星越来越少,因为污染,即使凌晨,天空也常是一片朦胧,吴浩感到孤单,他觉得自己从来都不是这个城市的一员。

所有人正在被所有人遗忘,而孤单会让一个人消失。不知何时,他心里冒出了这句话,就像一个符号,一句咒语,台词一样的句子,反复悬挂在脑海,让他在很多个寂静的时刻坐立不安。

吴浩有时极狭隘,他能意识到这点,这种任性,在一个人的身上不可复制。吴浩没有信仰,也不相信那些怪诞离奇的传说,只是他觉得,尽管神话总在人的口中制造,但它们历经千年而不衰,便有其可贵之处。那些神秘的力量,像深藏在铁盒子里的秘密,人类失去钥匙而无法打开,答案永远不可捉摸。

3

妻子一言不发,听完吴浩的话,陪同他走进民政局。

在柜台前,妻子看着吴浩,问他,不爱了吗?吴浩摇了摇头。妻子又问,爱过吗?吴浩依然摇了摇头。妻子笑了笑,有点凄楚,说,那好吧,孩子归我,剩下的你先选。吴浩说,我只有这身衣服。妻子说,不打算一块吃个饭,跟孩子告个别?吴浩沉默了一下,说,不了,孩子的事,我一直知道……这个时候,妻子的身体开始抖动,眼里闪出泪光,她说,为,为什么?吴浩叹了口气,说,对不起。

他没有解释下去,只是换了个认真的表情,像一株宁静的植物,他说,人总会带着秘密老去。

吴浩没有成功办理手续,进了民政局,才知道“离婚冷静期”这个词语,就是说,在盖章生效之前,彼此要经历一个月的情绪缓冲。走出门,他给妻子叫了一辆车,目送她离开,然后给自己也叫了一辆。

接下来的路宛如盘蛇,多次峰回路转后,出租车停在一个逼仄的巷子,吴浩下车,扫了眼周围,指挥出租车平安倒出。

他走进一个陈旧的小区,在一栋矮楼前停了下来,掏出手机,拨打电话,盯着三楼的某个位置。

吴浩等过她十六年,在此期间,他请她的家人吃饭,那时的吴浩相当内向,几乎使用了全世界最大的勇气完成那件事,但换来的,是她母亲的阻挡。

那个中年女人微仰着头,说,我女儿要嫁给高干的子弟,尖锐的声音扎进耳朵,让吴浩终生难忘。没多久,他们就分开了。又过了几年,吴浩买了套并不算大的房子,结婚时,她参加了婚礼,台上台下,两人目光犹如短兵相接,交织的刹那,吴浩故意露出笑容,让自己显得幸福。

他记不得那一刻她的表情,也就是那一刻开始,他让自己学会了忘记,后来,他沉浸在写作中,在小说世界无坚不摧,而在现实世界,他常常忘记很多事,记忆也变得越来越差。

到底是何时起,开始被处处压制呢。

电话一直没有人接,吴浩等待着,话筒传来留言提示。

吴浩挂断电话,点了支烟,端详着打火机,青铜外表已经显得斑驳。这么多年,他一直带着她,仿佛怀揣秘密。她不喜欢他抽烟,却送了他一个昂贵的四叶草Zippo。

半盒烟殆尽,电话还有半格电,这是个不好的预兆,好在此时电话回了过来。吴浩按下接听键,电话那头传来了她的声音。

是她。吴浩心想,你知道我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吗?十六年后,你的一个电话,我抛妻弃子,成为众矢之的。你可知道,这十六年来,我储存了多少故事,多少情诗,想要把它们揉进时间,一字一句讲给你听。

但电话那头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连贯的话。准确地讲,那头先是沉默,然后是哭泣,再然后,是一个个断裂的句子。吴浩紧张地听,生怕错过每一个重要的词语。电话里抽泣着,说,我、我妈,知道了我们的事,说绝不会,再让我见到你。吴浩像挨了一棍,问,不是要私奔吗,怎么会这样?电话那头说,她就是已经知道了。吴浩木讷地说,那你怎么想?对话那头说,我想我们在一起,可我妈只有一个,我爸走了,我不能再让她伤心。吴浩用力握了握手机,说,我明白了。电话那头说,对不起。然后是一阵沉默。吴浩说,没关系,一个人两次跌进了同一条河流而已。

然后,电话那头像断了线一样沉默起来。

吴浩说,没有其他要说的吗?电话那头说,没,没了。吴浩说,那就挂了吧。就在电光火花的一刹那,吴浩突然喊道,等一下。

他几乎能顺着电线感到她的紧张。

他说,我问你个问题。电话那头说,什么?吴浩说,我要听到真话,你爱我吗。电话那头犹豫了一下,说,可能爱过吧,我也不知道。吴浩笑了,说,我明白了,祝你幸福。然后,惜字如金的吴浩突然多了句嘴,他问,那个人,他有奔驰吗,有别墅吗?

说完这句,吴浩笑了,他感到电话那头变了语气,带着憎恨,电话那头说,有,他有,他什么都有!吴浩又笑了,说,那祝你幸福,祝你妈也幸福啊。

吴浩立刻挂断电话,没有给对方任何反驳的空当,他彻彻底底满足了。

他看了看脚下,满地的泥土,二十年前,他常常经过这里,曾经他每天都在渴望夜的降临,在这条路上,穿着干净的鞋子踩在松软的泥土上,陪伴着另一个人,直到黑暗巷子的尽头。

4

吴浩整个人变成一片空白。唯一的思想是,他对自己的单纯感到羞耻。

在现实中,他常常想办法去保护一种天真,作为写作者的自恋让他对那些天真充满了爱护,这种行为看起来有些荒唐,但却乐此不疲。

一阵风吹来,他想到了妻子,想到了她这些年每天准备的早餐,想到了那些挂在阳台的内衣裤。突然,一切似乎重又变得明朗。

吴浩深深呼吸,刚刚,他还对“婚姻冷静期”这种举措嗤之以鼻,现在却不禁有些宽慰。

他拿起手机,拨了出去,带着某种期许。也许只用打一个电话,一切就能失而复得。而这一天,很快就将过去,一切只不过是冥冥中那股神秘力量对他的考验罢了。

妻子的电话让吴浩等待了更长的时间,而这种等待却显得踏实,他甘愿在忙音里沉睡。

但这一切,只不过印证了吴浩的可怜幻想,甚至是他身上某些文人粗鄙特征的写照。

吴浩盯着屏幕,眼皮跳了一下,说,你在哪里?妻子说,家。吴浩说,有件事,我想解释一下。妻子,说,什么事?吴浩说,今天的事,就当成一场玩笑,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我们依然像往常那样,从同一个位置出发,又回到同一个位置,好吗?妻子说,你在开玩笑?吴浩说,并没有开玩笑,虽然很荒诞,但事实是我想回到现实。妻子说,可以送你一个字吗?吴浩愣住,他不知道怎么接下去。妻子叹口气,说,如果你要回来,我就走。

然后,妻子果断挂掉电话。

手机变成了无穷无尽的忙音,音符围绕着吴浩,让他无家可归。

他感到彻底空了。

在这个容纳了70 亿人的星球,他找不到一个可去之处,兴许只是,这里早已失去了念想之人。这一次,他彻底孤独了。于是他开始了漫无边际的行程,一步一步,没心没肺地走,从城市的一个边缘游荡到另一个边缘。

5

吴浩走在护城河畔,找寻童年的记忆,又把它们屏蔽。

在一家肖像馆前,他驻足,观望着挂在墙上的一幅幅照片。他突然觉得,如果一个人的肉身离开了这个星球,精神却依附在艺术品上,那么,这算不算是一种不朽呢?

他突然想,对于那些现实中郁郁不得志的艺术家来说,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尽管他还没有留下旷世之作,但谁能保证他曾写过的那些压在箱子里的东西,不会因为一场死亡破土而出,惊动世人呢?

他认为自己的作品有这个力量。

渐渐地,吴浩恢复了力气,平静地走进手绘店,对里面的人说,我要画一幅画,我的遗像。

6

吴浩是一个写作者,与其他同行的区别是,他从不配合别人。他早已适应了任性这个词语。他只做自己喜欢的事,对于其他人提出的看法,常让他们滚得远远的。他不愿把耐心用在写作之外的地方,为此甘饮寂寞。

而现在,在画室,他沉寂下来,把自己交给对面的那个人,一个看上去比自己小几岁,却十分颓废的长发青年。

画师摆弄了一会儿,开始显得烦躁。

他挥舞着仅存的手臂,说,不画了,不画了,画不进去了。

吴浩指了指付款码,我们提前谈好了价钱。

画师说,什么狗屁价钱,千金难买我愿意,再说,你看你的五官,每个部位上都挂着一百个不情愿,眉、眼、鼻、口、耳,加起来都快一千个了,你无所谓,但我每一笔都要面对一千个别扭!

吴浩愣了愣,问,有什么不同吗,比起那些人?他指了指照片墙,继续说,那些,你是怎么画出来的?

画师撇了撇嘴,说,他们可没你这么把自己当回事,一个人坐在这个位置,早做好了准备,随时接受被这个世界遗忘,或者说,他们到了这儿,就已看到自己的那一天,而你坐在这里,眉目之间,全都是不甘心。

短信弹出来,吴浩循音,看了看手机,钱退了。

画师扬了扬头,送客。

吴浩被迫出门,内心不忿,他从未见过如此待客之道。走了几步,他回头,打算理论一下,或者只是想告个别,却发现手绘店已经关上了门。他揉了揉眼睛,那些挂在墙上的画,不知何时也被拆除了,空荡的墙壁,只剩下钉子的挂痕,散落着,一片苍茫,像星星被钉在了天空,整个手绘店突然化为乌有。

吴浩把脸移向天空,此刻天还未黑,他却看到了满天星斗。

小时候,他喜欢在夏天的平房顶上躺下,顺着大勺子寻找北极星,每次仰望群星,他都感觉有一颗星星正被绳子拉扯着,正在朝他走来。这也因此成为他心里的秘密,迟早有一天,那颗星星会来到他跟前,跟他迎面相撞,那些电光火石的灰烬,正是他失去的一切。

此刻,这种感觉越来越烈。

往事早就结束了,现在,青春也要彻底沉没,未来,又是什么形状呢……思想的锚尚未来得及抛远,此刻,他突然看到大勺子口再往北方的那颗星星越来越亮,越来越大,像一个膨胀的火球,直挺挺地对着他砸了下来。

所以我是谁呢?

这一瞬间,吴浩忘乎所以地想到了这个问题,他既肯定自己存在过,又对自己的存在感到费解。

7

吴浩想过,他三十年来经历过的一切人生磨难,都是冥冥中那一股神秘力量对他的考验,所谓触底反弹,灾难越极致,对他忠诚度和耐心的等级测试也就越高。

吴浩想过,假如活着是一场赌博,那么就对自己信任一些,持久一些。

尽管现实是,他的一生一直在触底,在降落,从未止息过。

吴浩买彩票中过6个数字,但他只领到了三千零五元,唯一丢失的数字,在第二注彩票的同一个位置。吴浩知道,那一定是考验,为了不让他在十八岁前,因为天降财富而失去自我。

吴浩北漂过,他第一次投简历就获得了不错的职务,集团老板面试了他四个半小时后,把运营总监的位置交给他,但入职前一天,一个朋友因失恋而跟他彻夜痛饮,让他完美错过。

吴浩工作后,有了稳定的收入,他跟初恋女友感情上升,女友的父亲却因为跟女儿吵架,引发脑溢血骤然辞世,让女友因自责而陷入冷窟,开始对他拒之千里。

吴浩写小说,诗歌,很快在圈子里获得关注,并被推送到顶级刊物,而终审总是被各种奇怪的理由卡掉。

所以,吴浩常常想,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这两个问题像他一个人的普鲁斯特问卷,常常裹挟着他。让他痛苦不堪。

以至于,他不得不换一个方向。这一切,难道都是考验?并非我无法获得安稳,只因我承受的苦难还不够,还没有通过测试?

吴浩想,也许,正因为我是天选之子,一旦过了这关,命运便会触发翻覆键。

当然,吴浩的问题始终埋在心里,他从未向人谈及,自然也不会有人探索,因为找不到可挖的点。

此时此刻,吴浩面前的火球越来越大,他意识到,这不是在幻想,他真的遇到了灾难,在城市的边缘,他一个人,轻松地被拆分,妻离子散,在劫难逃……

那么接下来,他将通向何方呢?他不知道,也无法知道,他整张脸被映得通红,于是,突然对着火球大声喊,是我的考验还不够吗?

然后,他听到了低沉而清晰地回答:是的。

8

火球在吴浩的瞳孔里燃烧,焚尽了一切,吴浩昨日的生命跟着它一起荣辱,最终化为乌有。

画师看着他,最后几笔,不紧不慢,全部落在画中人的眼睛里。

画师的脸,孤寂而专注,他跟吴浩相互凝视,彼此描摹,仿佛画尽了一生。

最终,画师把笔摔在地上,打了个哈欠,好了,画完了。

吴浩望去,120mm 的亚麻画布,装点着自己的一切。画笔落下的,不是一个简单的人,而是他的一生的生活。沿着深浅的色彩,过往像虫子一样在上面攀爬,童年的自由畅想,青春的精神环绕,成年的贴地飞行……星星点点宛若宇宙。他感受到了这幅画的魅力。

吴浩想感谢画师,却被画继续吸引。大背景是一片星空,颜色像海洋般深邃,即使渺茫如吴浩的眼睛,也如天空之镜般倒映如新,几只蝴蝶抖动着翅膀落在画中吴浩的肩膀上,动静之间,仿佛无限延伸。

吴浩感受到一种暗藏与汹涌的生命力。

觉得怎样?画师问。

吴浩没有回答,他继续寻思,这幅画,也许只有一点缺失,就是他的初恋,未能从上面找到相称的符号。

吴浩想,这幅画如果作为遗像来说,也未尝不可,但似乎也不必这么做,做成装点似乎更好。这种感觉,就像是距离死亡又远了一些的感觉。

吴浩问,装裱需要多久。画师扬了扬眉毛,加急的话三五个小时,不加急三天,价格差一倍。

吴浩将一笔钱转到对方账户,准备离去。

画师问他,何时来取?吴浩扬了扬手,下次路过的时候吧。

下次?画师问,完成后就先挂在墙上?

可以。

吴浩打算离开,兴许是坐得久了,脚步有些麻木,只好继续保持观看的姿态。

此刻暮色已临,吴浩缓了缓情绪,最后把目光移向画廊深处,像一个缓缓移动的镜头,在墙上踱步。眼睛走着走着,就到了另一端,那里不再是单纯的人像,而是婚纱照,机械和人工的对照,粗浅与深沉的搭接。

最显眼之处,莫过于画师和他的爱人,照片中的主体彼此凝视,眼睛如星辰,眉宇之间皆是欢喜,似在交流,孤单会让人从这个星球消失,好在我们遇到了彼此。

吴浩进入画境,一时忘乎所以。

要打烊了,倘若无事,何不一块吃个饭?画师突然表示。

吃饭?吴浩问。

吃饭,顺便聊一聊。画师捶了捶肩膀,说,实不相瞒,我也曾是个混蛋。

画师掏出两支烟,吴浩摆手拒绝,他也不恼怒。继续说,就是一念之间,一切了无意义,我太了解这种感觉,除了怨天尤人,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他看着吴浩,像看另一个自己。不瞒你说,我的父亲,曾是个酒鬼,除了酗酒和家暴,没给我留下过什么,当然,除了这门手艺——画画的天赋,他擅长画遗像,而我喜欢天马行空,于是他一直试图主宰我,让我按他的意愿存活。为了摆脱困惑,我折断了画笔,开始漫长流浪,先是国内,东莞、深圳、武汉、郑州,然后远了点,云南、四川、哈尔滨、新疆,接着,整个东南亚和欧洲……人呐,一旦游走,心就野了,就不再受控制,那时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或者说,那时的我,是所有人。对,所有人,我喜欢这个比喻。我做过邮差、快递、洗碗工、厨师,打过世界上的一切短工,可就是不敢再提起画笔,怕想起伤心往事。说着,画师指着画室的另一端——直到遇见她,他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女人,她识破了我所有的秘密,接纳了我所有的不堪,她的到来,就像漆黑的天空出现了星辰点点。

你们怎么认识的?吴浩问。

别着急,画师说,在给你画像的时候,你起码出现过两次想要离开的迹象,我从你的眼神里捕捉到了委屈和厌恶,还有不甘。

我心想,这个人曾经吃过多少别人不懂的苦啊。

在片刻的回忆中,画师说,但就是那一两下走神,才让这幅画显得有了生命,才更加动人。所有的艺术,真正牛逼的时候,就是那一两下走神的地方,神来之笔,你认同吗?

看到吴浩点头,画师满意地说,我知道你能,因为我从你的眼睛里找到了熟悉的气息,这感觉就像我们了解过同一个人,用过同一个杯子和餐具,所以,你相信我是一个好的画师,而我确定你是个很好的速写对象,通过这幅画,我看到了你的过去,你隐藏的秘密——多像那年我遇见她时的感觉。

吴浩突然打了个喷嚏,画师继续说。

通过她的眼神,我看出她是多么伤心,这就是我再度提起画笔的原因,我想记录下那一刻。当我心里还有念想,就不再孤独,你也一样,终究会找到真正在意的人,所以你不会死,这张画不会是你的遗像。

当然,请客吃饭兴许只是一时兴起的念头吧。画师说完,又蔫蔫的。

他狂热的眼神恢复平静,像在叙述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一切悉听尊便。

9

吴浩还没有走。

恰在此时,画师的未婚妻到了,香味和笑容扑面而来。

吴浩愣了愣,从画师转移到了她这儿,似有些不知所措。吴浩看到她的装束,和那一整排画中一致。她看着吴浩,也愣了愣,脸上失去了表情,像水纹消失在河面。

画师介绍,这是我未婚妻,下周我们就要结婚了。然后转向未婚妻,说,难得遇到表情这么丰富的顾客,像遇到了知音,一块吃个饭不介意吧。

画师同时问两个人,两个人谁也没有应声。

画师看着她,她却看着吴浩。

一块吃个饭不介意吧?画师又重复了一遍。

她的目光落在吴浩脸上,像在等待答案。

潮水涌起,卷着昨日的一切,浪花把抚平的沙子打散,许多从心里涌出的往事再度倒流回去,吴浩不知道是否该拒绝,这场突如其来的夜宴。

他静默着。光一点点落在黑夜的呼吸里,万物感受着它的流动,误以为星星在眨眼。

像有一个声音在说,孤单会让你从这个星球消失,而孤独的人,最终将溶解于一场浪漫而未知的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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