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军
世道变了。当妈的心全是装着孩子。而孩子大了,却撒腿跑得人影都没了。但话又讲回来,你说当妈的,哪个不操心自己的孩子呢?吴桂香也操心她的俩姑娘。可这俩姑娘,都把自己嫁得远远的。大丫头嫁香港,二丫头嫁深圳。一晃好多年不回家。也怪不得人家张五魁背后说风凉话:“桂香那俩姑娘,就是泼出去的水。看看她现在,女儿们都是大城市的人了,回不来了。还是儿子靠得住……”
好话不出门,坏话就一下传到吴桂香耳朵里。这搁平时就算了,现在可就不行了。这等于让人指着脊梁骨骂呢。简直就是要人命了。说一千,道一万,还得怪俩女儿嫁得远。但凡遇到大小事,家里连个撑腰的人都没。你说俩女儿要是嫁得好,也就罢了。更何况,俩女儿都不是省油的灯,个个心眼重得很。每想到这些,吴桂香气不打一处来。
吴桂香老公死得早,在她五十五岁那年,是得胃癌去世的。时至今日,十年过去,吴桂香一直留守在湖南乡下老家。打从老公死后,吴桂香像变了个人。早先,俩女儿觉得让老娘一个人待老家,不是个事。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她能再找个伴。老娘有个伴了,她们在外也心安。先是大女儿劝,没用。二女儿再劝,也没辙。
吴桂香年龄吧,不算大。但就是格外显老。当然,她再找个老头,是很好找的。其实也根本不用她找,老公死后就有媒人三天两头上门前来提说,撮合她找。她心灰意冷了似的,任媒婆横说竖说,她都不松口。打了一辈子光棍的刘三说:“桂香是半个深圳人呢,她跟我们咋能尿一个壶里呢。”
风凉话听多了,吴桂香要反抗还击了。但她选择的方式不是跟别人,而是跟自己较上了劲,赌气似的,执拗得很。像一脚蹿进了死胡同,非要把一条道往黑了走。
吴桂香抑郁了。三甲医院的老医生诊断:重度抑郁症。吴桂香俩女儿是知道的,这种病,不亚于鬼找了个替身,难缠得很。而在乡下左邻右舍看来,吴桂香太清高了。女儿们嫁给大城市的老板了,她目中无人了。村子里都快容不下她了。吴桂香越不爱讲话,人们越觉得她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不想再嫁,又没人照顾,俩女儿惆怅了。走出医院时,大女儿跟吴桂香说:“妈,我在香港房子空间太小了,不然就让你去我家住。要不你就住深圳二妹家?生活费我全包了。”
吴桂香说:“我哪里也不去。”二女儿阿凤吞吞吐吐地说:“妈,你来我家住……当然是可以的。就是我……我这里吧,就怕你一时半会不习惯。但是呀妈,我给你说哦,只要你一习惯,这就好了。”
吴桂香像复读机一样重复着:“我哪里也不去。”看来是死心了。谁的话,吴桂香都不听了。不去俩女儿那里,那她只能一个人守在老家了。刚开始,俩女儿总觉得于心不忍的,但慢慢也能够接受。她们认为,老娘一个人喜欢在老家待着,那就暂时先待着吧。吴桂香也觉得自己没事,慢慢习惯了一个人在老家的生活。
在乡下老家,吴桂香无论多晚睡觉,第二天七点起床,雷打不动的,看着生活很是规律了。她每天早上起来,猫着腰,双手握紧一把扫帚,缓慢地迈着八字步,在房前屋后,刷、刷、刷,扫得极其认真。就算那一块看上去是干净的,吴桂香依然要给“梳妆打扮”一番。待房前屋后的角角落落打扫完毕,她放下扫帚,慢慢移步屋内。进屋后,她开始用温水洗漱,先是从盆里捧一捧水,往脸上一泼,双手扣在脸上,上上下下不停地搓着。她反反复复,不急不慢地往脸泼水,用手搓揉……待洗漱打理完毕,一个多小时过去了。
时间对她来说,现在就是用来慢慢消耗的。吴桂香感到有了点胃口,便下菜园摘菜。同样的菜品,她要站在跟前挑选半天。摘完菜就是冲洗了,吴桂香一遍又一遍洗着,手还不停地拽起菜叶,在手掌翻两遍,再用指头滑几下。接着洗。切菜时,她习惯性将刀刃在菜之间稍做停顿,然后脚后跟微微踮起,一刀下去。无论是什么菜,都切得精致极了。吴桂香不愧是当年村里大事小事的掌勺人。炒菜的火候,调味,没有恰到好处,也算拿捏得当。做饭的时间虽显得无比漫长,但慢工出细活了。荤一碟,素一盘,再来个汤。营养搭配看上去,很是讲究的。待饭菜放桌,吴桂香一副胃口大开的架势。她缓缓地坐下来,一只手搭在锈迹斑斑的八仙桌面,另一只手缓慢地夹菜。还没吃两三口,就停了下来。吴桂香手指紧紧地夹着两根筷子,悬半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瞅着桌上的饭菜,正冒着烟,她目不斜视地盯着。隔一会,她又伸手去夹,菜没有直接送进嘴里,而是放在手上的小碗里。她眼珠不动,盯着想吃,却又很难再打开自己的胃口。吴桂香眉头逐渐紧锁,眨了眨眼,湿漉漉的泪,在眼里含着。她微微动动身子,像是要把快滴落的泪给憋回去。她愈是想控制自己不让流泪,眼泪愈是如雨点似的往下滚。空荡的房屋内,她红肿的双眼四下打量着。这个熟悉的家,又好像是陌生的。这时,吴桂香索性筷子往桌面上一扔,屁股像黏结在木椅上,静静地坐着,不吭声。像个蜡像人了。
吴桂香是不跟邻里来往的,她独来独往惯了。邻里有时也似乎忘记了她的存在。吴桂香常一个人闷头在家,大门敞开着。有时邻里从家门路过,冲着她家门口大喊几声,半晌不见她人影。待对方正要移步离开时,吴桂香身子端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显得格外沉重了。她从屋里慢慢悠悠地出来,眼神冷冷地看着对方,又即刻收回,直愣愣停原地。吴桂香转了转头,环视四周,又镇静地仔细再打量对方一眼,半天从嘴缝里挤出:“进屋坐。”其实是自言自语了。待她招呼说完,对方已早早转身离开了。吴桂香看着对方渐渐模糊的背影,她嘴唇微微动了动,像要开口说话,却欲言又止。有时她在村子的路上,双目无神地看着前方,头好像被固定住了,宛如机器人。她僵硬地往前高一脚,低一脚走着。家门前方不远处,有一石桥,桥下有河,清水哗哗地流淌着。吴桂香放慢身子,脚步轻轻地走过桥的对面。再一抬头,二十米远处,有一石墩,石面光滑。她坐下来,目光平移。十米开外处,见一墓地。吴桂香的丈夫,就埋在这。
坟墓周围草木蔓延,像张网,密不透风地罩着。吴桂香坐在石墩上,双手拖着脸,一会低头若有所思,一会又嘴巴小声不停地嘀咕起来,像是在跟身边人说话。这一坐,大半天时间过去了。
夜里,村落变得异常安静。吴桂香门前的那盏灯,明晃晃的,始终在亮着。吴桂香隔一会,从屋内移步出来。她的身影,在灯光下,如年代久远的老照片交卷底片,模糊的,瘦小的。在漫无边际的深夜,在空荡幽静的老屋,窗外呼呼大风吹着。她没有睡意,仿佛这一个村落的夜,独属她的。
寡妇门前是非多,一点不假的。吴桂香虽不爱跟邻里搭腔说话,但邻里饭后谈资都绕不过她。大家闲着也是闲着,话越说越离谱。有人说她被鬼缠了身,中了邪;有人说她心里想找个老头的,一直未了却心愿,心给憋坏了;有人说自她俩女儿嫁给了有钱的大老板,她势利得不行了;有人说俩女儿已不管她了;有人说她得了精神病,养老院是去不了的,只能去精神病医院了。
事实上,吴桂香哪也不去的。她就喜欢在家闷着,大门一关。屋外,那是世界之外了。屋内,就剩下她自己。现在,能让她开口多说话的,也就她接到俩女儿的电话了。
这天早晨,一如往常。过了会,屋里的电话铃响起了。吴桂香麻利(只是比平时快一点)起身,猫着身子,轻微地甩着手,向屋内摆去。她伸手拿过手机,一看屏幕,是二女阿凤打来的。
阿凤性格刚烈,打小就不听吴桂香的,还爱顶嘴。虽手心手背都是肉,但相比起来,吴桂香还是喜欢大女儿多些。大女儿是孝顺点,自嫁香港后,就没回过几次家。难怪老话讲,远亲不如近邻,是有它的道理。吴桂香想见一面女儿。难。看到阿凤打来的电话,吴桂香一张僵硬的脸,还是逐渐松动了。吴桂香拇指用力在接听键上一摁,把嗓门自动提高了点,说道:“凤儿,我以为你大姐打来的呢。”
“你还是我妈不?心里就只操心着大姐。”
“都操心,都操心。”
“现在晚上,睡得好不好呀?”
“睡得好。”
“吃饭胃口呢?”
“也好。”
“药快吃完没?没了就告诉我,再买些。”
“吃着,药还有。”
“你就是瞎操心嘛,心里装那么多事干吗。”
“哦……”
“我现在也好着呢,一个人挺好的。”
“你是清闲了,我外孙子可就……”
“他呀,挺好的,跟着他爸,他也愿意。”
“他爸人蛮好……”
“妈,我们都离婚这么久了,还提他干吗。那就是个挨千刀的!”
“哎……”
“哎呀,你看你,让你别老操心我们,你又多想了。”
“好吧。”
“这才对嘛。”
“嗯。”
“今年你来深圳过年,我到时回来接你。”
“噢。”
“记得吃药呀。”
“嗯。”
“那我不说了哦。”
“好。”吴桂香挂完电话,眼睛瞅着手机屏幕,停了两秒。砖块似的老年机,在她手上颠了颠,轻轻放至桌面。吴桂香转过身,向大门外走去。此时阳光照在门前的珊瑚树叶上。这棵树,早年丈夫栽植,如今苍翠暗绿。片片绿油油的叶片心上,挂着晶莹剔透的小露珠,被太阳光照得一闪一闪的。她的心,也随之慢慢变得舒展开来。暖融融的太阳,照在她的脸颊。吴桂香扬起手,捋了捋头发,发缝稀疏,手掌像触摸到头皮。她坐到椅子上,盯着绿叶上的小露珠,脑里又不由自主地闪现刚才给女儿说的话。她方才脸上还挂着的一丝笑意,瞬间又变得阴沉起来。心像被刀锯拉了下,钻心痛。她双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肚子,弯着腰,头垂下。四周,静如止水。
转眼,又到了年底。如果俩女儿今年再不回来,这算是第四年头,吴桂香一个人待老家过年了。过年对她来说,和素日没有多大区别。她心里压根儿也不期待了。新年将至,二女阿凤回来了,接她去深圳过年。吴桂香嘴还是硬:“哪也不想去。”最后,还是随阿凤一起坐高铁,去往深圳。
高铁从湖南开往深圳的路上,大雨落下。吴桂香缩紧着瘦小的身子,把头伸向窗外,眼神停在被雾气铺满的窗玻璃上。坐在她身边的阿凤,一边低头刷着视频,一边提高嗓门说:“咱家好多年都没在一起过个团圆年了,今年你呀,想在深圳也好,去香港大姐那里也罢,都随你了。”吴桂香眼神仍定在黑蒙蒙的窗外,半晌不做回应。
到了深圳后,吴桂香整天待在阿凤家里,不下楼,更不用说去街道上转悠了。每天,阿凤问起她了,她便简单回复。阿凤不说,她就不做言语。多数时候,吴桂香一个人静坐在阳台,四处茫然地张望着。
阿凤忙于工作,常常会很晚回家。有次阿凤凌晨两点回来,推开门,吓一跳。只见吴桂香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呆呆的,电视也没打开。阿凤走近一看,发现老妈眼圈红红的,刚哭过似的。阿凤心一酸,说道:“我回来晚,你就早点睡嘛。”吴桂香慢吞吞回道:“睡不着。”阿凤又说:“那你哭啥?”吴桂香把手扬了起来,赶紧在眼睛上一抹,半天回道:“想你大姐了。”阿凤笑着说:“她在对岸呢,离我们很近的,过年时就来看你。”接着阿凤又说:“你这就是乱操心的病,赶紧睡觉去。”阿凤极不耐烦地说完,屁股一扭,蹿进了卫生间。
几天后,吴桂香又问阿凤:“你大姐啥时候来?”阿凤一脸无奈地答道:“过年来,过年来。我都说了八百遍了,又问?”吴桂香急躁地扯了扯衣角,反问道:“我啥时问过你?”
阿凤气势汹汹拿起手机,发视频发给了大姐。视频接通后,吴桂香凑到手机屏幕跟前,盯着视频里晃荡的大女儿,喜眉笑眼。
大女儿说:“你先在深圳好好待着,别急,你那病是不能着急的。我这地方太小了,挤不下。过年了,我过来看你,到时我们一起去海边,泡温泉,去东部华侨城……”
吴桂香嘴贴近屏幕,半晌从嘴里吐出一个字:“好。”大女儿脑袋在手机屏幕里又一闪一闪地说:“今年这个年,咱家算是团聚了。”吴桂香对着视频点了又点头,回应道:“嗯。”
新年将至,电视新闻上说,武汉暴发了疫情。很快,深圳各大小区严格防控,不准迈出小区半步。吴桂香和阿凤整天只能待在家里,大眼瞪小眼。在对岸香港的大女儿,现在更不便前来了。
阿凤穿着睡衣,在客厅走来走去,她对着吴桂香说:“好不容易来一趟,这都让你赶上了。”吴桂香坐在沙发上,眼神跟着阿凤的脚步,移来移去。吴桂香抽了抽嘴角,手掌在膝盖上缓慢地向前推着,轻声细语地回道:“也挺好的。”阿凤没料到老妈还挺乐观,停下脚步,感叹了起来:“那是,那是,总比你一个人窝在湖南老家好呀。”吴桂香将头渐渐地举起来,眼神从阿凤地脚逐步向上移动,像打量一个陌生的人,半天说道:“也早习惯了。”阿凤心一紧,想,这丧气的话,老妈在怨我呢?还是她真的一个人早习惯了?又想到老妈久病缠身的,瞬间火不打一处来。阿凤眼神像压在老妈身上,质问道:“习惯了?要是习惯了,你就不会得病。好好的人,得什么抑郁症。”说完,阿凤拧身向阳台走去。吴桂香默默地坐着,客厅里安静了。过了好一会,阿凤从阳台转身又走进客厅,边走边又愧疚地说道:“疫情过后,还是带你去深圳好的医院看看吧。以前每次电话问你,你都说挺好的。我看,你现在越来越严重了。你说你呀,咱都是好好的人,你有啥想不开的?”
吴桂香提了提声音,回道:“就不花那冤枉钱了。我现在,挺好的。”
阿凤沉默了会,说:“好好的,咱们都要好好的。”
三个月过去,吴桂香除了跟阿凤一起到楼下做核酸检测,素日就闭门不出。
不久,疫情好转了。这一天早上,吴桂香在家憋得慌,走出了小区,她神不守舍地站在街边,东望望,西看看。突然间,一辆轿车急速穿过,车轮碾过她的脚踝。骨瘦如柴的吴桂香,像被一刀砍倒的高粱秆,瞬间侧倒在地。几秒后,吴桂香感到脚像扭着了,微麻,有一丝痛感。很快,一个个戴着口罩的人围了上来。有提菜的老人、有拎包的妇女、有背着书包的小孩。人们身挨着身,将吴桂香围成一个圈。街边车辆的喇叭声,众人的喧闹声,在她的耳旁,嗡嗡响起。小区门口瞬间被堵得水泄不通。吴桂香被人扶起,屁股坐地。她两手在地上撑着,右脚上的鞋已脱落不见。裸露的脚,如肉块状,血肉模糊,骨骼肌肉已畸形。吴桂香低着头,一滴滴泪,滴打在她的大腿。渐渐脸色发白,大脑像挂在了脖子上,她感到天旋地转了。
交警和120 医护人员闻讯赶来。吴桂香被几个医护人员抬起,送往医院急诊科。骨科医生初步诊断:吴桂香右胫腓骨下段粉碎性骨折,右下肢神经血管肌腱损伤,多处皮肤软组织挫裂伤。
中午,阿凤两眼带刀,气呼呼来到了医院。阿凤看着脚板损伤严重的母亲,吓坏了。阿凤嘴直打哆嗦,跟医生讲话都很不利索了。医生给出了治疗方案:建议手术当日进行,并分期修复保足。
打了麻醉的吴桂香,在手术台上足足躺了五个小时。被碾碎的右胫骨,内已钢丝固定。断裂的动脉,已做修复吻合。晚上八点二十三分,吴桂香被推出了手术室。主治医生跟阿凤讲:“你母亲右下足现在血运良好了。好好休养一段时日,没啥大问题了。”
脚总算是保住了。吴桂香静静地躺在3号病室里。晚上九点过六分,吴桂香意识逐渐清醒。吴桂香试图想抬起头,瞅瞅被车碾坏了的脚。她身子刚轻轻一扭动,右腿脚瞬间刺骨的疼。吴桂香抽了抽嘴,咬了咬牙。忍着疼痛,她不甘心又试了下,身子稍微刚吃上力,简直疼得要她老命了。吴桂香想着,这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要是老老实实在家,咋会出现这事呢。不知道给女儿添多大麻烦?以后还能下地走路吗?大城市的医院,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吴桂香两眼呆滞地看着头顶灰白的墙面,大脑乱成了一锅粥,耳朵嗡嗡地响。头这时也疼得她难受极了。阿凤坐在床头,拉着她的手,拇指轻轻在她掌心抚摸着。吴桂香阴沉着脸,怯怯地看着阿凤,过了好半天,吴桂香弱弱地说:“哎……我就不该出去的。”
“不怪你,是对方开车,眼睛瞎了。”
“会花很多钱的,是不?”
“钱,你别操心。对方全责,他跟保险公司出的。”
“会给吗?”
“必须给呀,都是他们出。他们算是撞到我枪口上了。”
“给,给就好。”
“你就放心在医院治疗,很快就好的”
“好……不知道要住多久?”
“医生说,你这年龄大,可能要两三个月吧。你好好休养,听医生的。过段时间还要手术,到时打上石膏,脚内还要用钉子固定呢。”
“噢。”
“你现在什么也别想,慢慢康复了。少操心了,心放宽点。”
“哎……”
“别着急,安安心心地。稍微好了,咱们就出院。”
“嗯。”
听了阿凤的话,吴桂香松了口气。愁眉不展的脸,在明亮的灯光下渐渐缓和了。吴桂香用余光扫看室内。对面的病人歪着嘴,想说,嘴里吐不出一字;门口右边的病人唉声叹气:“我要死了,活不了了。”话刚落音,她床边的老头旁若无人地大声呵斥道:“你要是死,早死了,用你念叨这么久?”斜对面的中年妇女,坐在床边,眼泪水无声地流淌着。病床上躺着的人,双眼紧闭,面如灰土,胸口在微微起伏,四肢却一动不动。吴桂香心里想,这一对比,自己还算好了,心里总算踏实点了。过了会,病室灯关了,屋内黑黑的。吴桂香想着自己现在,身子动都不敢动,都像是困在牢笼里了。又想到往后,每天跟这些病人住一起。这简直是煎熬了,折人寿了。
住院的日子,说慢也慢,说快也很快。不久,吴桂香再次做了手术,修复了部分损伤部位。在阿凤陪伴看护下,吴桂香话变多了,精神头看上去也有所好转。三个多月后,吴桂香右脚各项功能恢复良好。她可以借助双拐支撑,漫步行走了。医生说,她很快可出院了。
这天,阿凤轻轻地拽着吴桂香的衣角,在医院走廊缓慢地走着。吴桂香胳肢窝夹着拐杖,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眼睛环视四周,说道:“这大城市医院就是好呀,一下就治好了。”阿凤并行跟着,不吭声。半晌后,吴桂香又说:“这么久了,终于可以快出院了。”阿凤喉咙里嗯了一声。吴桂香又说道:“出院了,就送我回湖南,在这里也影响你工作。”阿凤对着吴桂香说:“妈,我陪你,是有护理费的……”吴桂香脸上即刻挂着一丝微笑,问道:“还给你钱,给多少?”阿凤说:“司法鉴定,你这属于十级伤残,得有护理,每天给我算300元护理费呢。”
吴桂香惊讶地问道:“这么多?”
阿凤说:“治疗费、住院伙食费、交通费都是对方出的。没让他们赔偿咱精神损失费都是好的。”
吴桂香点点头,几乎是笑眯眯地说:“看来我这脚板,压得好,还帮你赚钱了呢。”
阿凤嘿嘿笑了。母女俩难得这样说笑了。
这一晚,吴桂香躺在床上,脑里先是胡思乱想了一阵,后来心里便盘算了起来:多住一天,女儿有300 元。多住十天,女儿就有3000元。住一百天……她心里默默计算着。哦,除了阿凤说的护理费,还有治疗费,住院伙食费……也亏得对方全出了。要是全码到女儿头上,那可给她闯天大的祸呀。可怜的阿凤,好不容易找了个好人家,可好日子不长。离了婚,人财一场空,啥都没捞着。吴桂香越想越清醒,她头微微抬起,左右打量一眼,病房里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浓浓的药味混合着各种怪味在房间弥漫,难闻极了。吴桂香焦灼不安,如掉进了漆黑的深渊里。她想着……想着,天快亮了。吴桂香最后心里还是觉得,早点出院了好。
三天后,吴桂香拍片检查,抽血化验。主治医师告诉阿凤结果,根据现在恢复情况,可办理出院手续,回家休养。吴桂香终于盼到了。可阿凤跟肇事者、保险公司谈判迟迟未定。一时半刻,吴桂香还出不了医院。
吴桂香也没想到,自己很多年的抑郁症,歪打正着的,好了。
现在,吴桂香成了3号病房里唯一一个生活自理的人。紧挨着吴桂香病床的一个人病人,年龄比吴桂香小,头发却全白了,她对着吴桂香说道:“真羡慕你呀,不需要人照顾了,多好呀。”吴桂香看着她,平静地问道:“你是什么病?”对方回道:“胃癌了。”吴桂香心里一咯噔,癌症就是给人判了死刑,丈夫早年就胃癌去世的。吴桂香脸上立刻紧张了起来,一副关切的样子,问道:“多久了?”对方回道:“晚期了,现在化疗,能活一天是一天。”吴桂香赶忙说道:“化疗好,慢慢就好了。”没等吴桂香说完,对方又说:“得了这病,没办法,慢慢熬了。”吴桂香此时沉默着,她心想再劝慰,却不知道如何再说下去。另一个看护的家属对着吴桂香说:“阿姨,你的脚现在好了。能走路,真好,你看看我妈她老人家,脑出血,每天说不上几句话,就又昏睡了。”吴桂香说:“年纪大了,身体好好的,一切都好。”又一个对着吴桂香说道:“我要是像你这样,能走来走去的,让我给多少钱,我都愿意的。”说完,几个人同时都咯咯笑了。吴桂香也跟着笑了。3号病房里,顿时一改往日的死气沉沉。
吴桂香的床位临窗。白天,她一伸头,可见青山,眼珠稍做往上一滚,望见白云在蓝天上时快时慢地移动,轻盈而自在。
夜晚,3 号病房熄了灯。大伙要休息了。其余几张病床,有的早已沉沉入睡;有的还在不停地咳嗽;有的冷不丁一声长叹……吴桂香悄悄起身,左腿一抬,蹬在地上。随后,她平缓地挪动受伤的右脚,脚后跟儿先挨地,继而前脚掌着地,五只脚指头往地上一抓,整个身子起来了。吴桂香迈开脚,稳稳地向窗边迈去,透过窗口看去,头顶的月亮,正在漫无边际的夜空游走。群星闪烁着,一颗颗,晶莹剔透。她眼睛轻轻一瞥,静静地站在窗边。仿佛这样的夜晚,让她感到安静、祥和、动人。她一口口呼吸着窗外如过滤了的洁净空气,仿佛很久很久未体验过的一丝清新,被她嗅到,从鼻孔逐步延伸体内,她整个身子都轻盈了起来。
凌晨后,吴桂香背向窗外,面向室内。病房内黑黑的,她开始想象着病床上躺着的人。吴桂香觉得,此时此刻,她是这个屋子里最幸福的人。她轻轻地抬起脚,慢慢地移动着身子,向自己的床位靠近。隔壁此起彼伏的鼾声,病室外偶尔有人急快的脚步声,躺在床上的她,听着听着,便睡着了。
一觉醒来,吴桂香从未像昨夜睡得踏实。她洗漱完毕,坐在床上,看着病床上睁眼醒来的病人,她与对方示意点头,嘴里轻声说着:“醒来了。”吴桂香开始主动跟病室里的人聊天了,拉起家常了。讲到病情,吴桂香不时安慰对方几句。吴桂香吃完女儿给点的外卖早餐,好端端地走出病房,她在走廊张望着,来回走着。都像是前来医院照顾病人的家属了。
几天后,紧挨着吴桂香病床的胃癌患者,被转进了ICU 病房。第二天,人已停止了呼吸。是夜,吴桂香站在窗边。夜幕下,芒果树阴影浓重,一棵紧挨着一棵,萧然默立着。一阵阵风呼呼吹过,树梢的黑影在风中摇曳。举目望去,透过灰暗的云层,一钩微黄的弯月,悬挂窗沿。稀疏的几颗星星,模糊而微小。3 号病房内,胃癌患者的病床,寂静地摆放着,如覆盖着一层空荡的悲怆。吴桂香此刻脑里突然翻滚着丈夫的模样。她觉得人活着,就有盼头。人走了,啥都没了。
阿凤这天一大早急促赶来医院。踏入病房,阿凤扯着吴桂香的衣角,示意出去说话。吴桂香漫步跟在她的后面,到了走廊角落,阿凤停了下来,取下口罩。阿凤说:“保险公司那边快谈好了,你再等等,很快就接你出院。”
吴桂香正了正身,轻声地说:“凤儿,妈现在睡眠也好了,胃口也好了。我觉得,心里就像卸掉了个大石头。你看,脚也灵便了。妈现在就惦着早出院呢。”吴桂香迈着步子,稳稳地走着说。
阿凤眼睛上下打量着老妈,笑着说道:“你看你,幸亏住这里吧。这就对了嘛。之前抑郁症也好了,脚也慢慢好了,钱到时候一分不少的给咱们。一举多得呢。你别着急,再等等。”
吴桂香赶紧回道:“我一天都不想等了。”
阿凤说:“马上跟保险公司那边谈好了,你不急这一下。”
吴桂香没想到,这一等,一个月又很快过去。吴桂香熬不住了,每天电话催促阿凤。阿凤嘴上一直说:“快了,快了,跟保险公司马上谈好了。再等等,再等等。”吴桂香没辙。继续等。
3 号病房里,吴桂香每天起来左看看,右看看。她进进出出,像个主治大夫一样。她不时走近每个病床跟前,眉开眼笑,轻着声对每个病床的家属和病人说着:“你没事的,会好起来的。”“你比前几天进来气色好了很多呢。”“你妈的病,多亏你呀姑娘。”“我们老了,我也不想给女儿添麻烦。可人得了病,没办法。你肯定也很快出院的,住医院里有医生呢,安心治疗。”“你也好好的,会和我一样,平平安安走出医院的。”
这天,阿凤劈头盖脸来到了医院,她冲进3 号病房。吴桂香正跟临床病人家属聊得欢。阿凤提高嗓门对着她问道:“你听医生的,还是听我的?”吴桂香愣住了,一脸无辜地看着阿凤,一头雾水。阿凤继续愤愤地说:“让你待医院,是养病,不是整天跟个好人似的,到处乱窜。”
吴桂香把头低了下,弱弱地说:“我好了,我要出去。”
阿凤把头使劲一甩,顺手撩动一下头发,气急败坏地看着老妈说:“咱又不是真的赖着不出院,还在继续跟对方谈着呢。现在好了,保险公司也认为你好利索了,该赔偿的,都不赔偿了。”吴桂香无助地看着阿凤。阿凤又大声说道:“脑子让浆给糊了。”吴桂香真有点犯糊涂了。愣住了。答不上阿凤的话了。吴桂香恍恍惚惚地上了床,瘫下身子。吴桂香的脸,实在红得不成样子了。都感到脸在发烫了,丢人都丢到深圳来了。吴桂香伸手扯着被褥,盖在自己的身上,露着头,眼睛用力紧闭着。涨红的脸上,几条皱纹格外明显了。吴桂香又随手猛地用力将被褥一扯,把整个头蒙在了被子里了。
是夜,吴桂香翻身起来,站在窗边。窗外的芒果树,像披着一层浓重的阴影覆盖在上面,黑漆漆一团。她脑里飞旋着陪丈夫当年在病室里的情景,恍如昨日。吴桂香静静地站在窗边,都感到像在梦里一样了。尽管屋内病人的鼾声、咳嗽声,不时传至她的耳边。吴桂香依旧深感自己,像穿行在黑暗幽长的隧道里,周围安静极了。待醒来,吴桂香发现自己,原来是坐在地上,靠着窗边的那面墙,让自己睡着了。吴桂香缓慢地移动起身子,小心翼翼地向自己床位走去。吴桂香坐在床上,睁着眼,等待天亮。但她又想着,夜就这么黑着,挺好的。这样,她什么都看不着。更没有人能看见她了。天还是亮了。病人的家属一个个陆续进来。吴桂香想着,谁都不招呼了,没脸说了。她感到病室里的人,一个个像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吴桂香头晕晕沉沉的,默默下床,一句话也不说地走出3 号病室。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从她身边走过。吴桂香低着头,偶尔用余光斜一眼对方的脚步。她仿佛感到有数不清的眼睛,盯向她,在议论她。吴桂香迈着碎步,几乎都想甩手跑起来了。到了走廊的最角落,吴桂香脚跟稳住了。她缩着身子,一屁股坐在长凳上,头触着地板。
又过了半个月,吴桂香这天晚上从病房起身,她感到自己的身子骨都快散架了,全身一丁点力气都没了。她双脚用力从病床挪到地面,屁股刚脱离床沿,右脚抬起迈开,脚掌还未落地。她感到眼前有一道黑影,毫无征兆的,如幽灵一样闪过。吴桂香心跳得厉害了,自己都能听见了。这根本都不像是在梦里了。明明自己在病房里,怎么这会像是身处在黑咕隆咚的深渊里,都看不见头了。太让人惧怕了。想着想着,吴桂香身不由己双腿一抖,整个人似拨浪鼓一样摇晃了两下。吴桂香瘦弱的身子,蛮不讲理地倒在地上。3号病房内,乌漆墨黑的。有病人呼呼大睡声,有被惊醒翻身床板发出的咯吱声,有急促的喊叫声……吴桂香四仰八叉地躺在水泥地面。这回,她真的像是睡着了,身子没有半点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