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灵
黄老汉儿年轻时在汤溪河驾鹅船,有一年缺粮,从上河的山里运苞谷,麻袋装起的,二百斤一袋。途中,他拿一小截细竹管儿,削尖一头,“欻”地一下插进麻袋,管儿中马上滚出一颗颗苞谷籽。用碗接着,一会儿就满了,再顺手扯出竹管儿,麻袋上不留一点痕迹。干净、利落,那动作恰像乡下人劁猪。桡胡子之间的“黑话”就叫“劁猪”。
一大麻袋苞谷少这么一点,看不出动了手脚。每袋“劁”一碗,一船几十袋,便有了一二十斤。苞谷不能带拢码头,怕被发现。半道上有一片卵石滩,滩名闲窝凼,水平缓。鹅船靠头,岸边有一个穿蓝布衣服的女人等在那里,接过黄老汉儿提过去的一袋苞谷,转身就走了。这一提一接之间,连一句话都没有,配合默契。然后,黄老汉儿用籇竿往岸上一点,鹅船离了岸。
运完苞谷,歇船一天,黄老汉儿去了趟闲窝凼。蓝衣女人早用石磨把苞谷推成了面,这天,做了一甑子苞谷面饭,热冒冒、香喷喷的。黄老汉儿就着菜油炒过的陈年盐菜,吃了三大碗。临走,提上一袋苞谷面,算是回报。几十年后,黄老汉儿回忆说:山里的女人真能干,苞谷饭做得好香哟!
黄老汉儿怎么认识山里女人的,不好问得,我是晚辈,他女婿又在旁边,是他带我来听黄老汉儿摆龙门阵的。
黄老汉儿驾的鹅船是一种平底小木船,腹宽头窄似鹅身。鹅船专走下水给盐厂运煤,夏天水大装五吨,冬天水小装二三吨。上水多数时间返空,偶尔装盐,看路程远近,装一吨或半吨,一路全靠桡胡子拉船、推船。那时候盐用竹篾包装,每包一百斤。篾包为方形,软细篾条扎口,黄老汉儿解开四只角,用木饭勺从每只角里舀一勺盐。运盐交货时须过秤,少了斤两要赔偿。黄老汉儿就往四只角里灌米汤,稠酽,不稀释盐,交货时看不出,斤量又足够。黄老汉儿说:“这叫割耳。”
桡胡子动手脚的花样多。装桐油的篾篓子用油纸封口,便烧滚烫的开水,热气润湿后揭开,赶紧舀几瓢,再趁热敷上,干后看不出一点痕迹。装散煤,面上撒了石灰做记号,就从下面撮,不撮太多,然后脚往煤堆一蹬,上面石灰和煤一起下滑,看起来很自然。多撮几个地方,弄一两百斤没问题。偷撮的煤不一定卖钱,那时人穷,没钱买,一般和沿岸的人户儿换米换洋芋换腊肉,反正是能吃的东西。也有白送人的,是亲戚朋友熟人。
黄老汉儿直言不讳:“我们沟沟河头的船,都是装么子,吃么子。”
川江拖轮上的退休老船员郑老头说,他们私下有一句自嘲自讽的顺口溜:“十船九强盗,一船不偷不公道。”那些木船挨着我们靠起,晚上悄悄用绳子拴住他们船上的货,天亮船开头,东西一下子拖下了水,然后再拉起来。拖轮开头阵仗大,机器轰轰响,木船上的人一点也察觉不到。
过去民间讨生活的人,大多有这种好占便宜的习惯。
桡胡子冉白毛摆龙门阵:过去我在嘉陵江的沟沟河驾木船,经常装猪,一般都由猪贩子包伙食。有一个猪贩子很啬巴,我们有时连饭都吃不饱,更不用说有烟酒招呼了。连手们(伙计们)暗地里整他,大热天,给猪喝水,放了很多盐。那些猪渴得在舱里乱拱、乱窜,像疯了一样,有的蹦出亮子(船舷),掉到河里。连手们儿边看边笑,猪贩子急得双脚跳,只能好言好语请我们帮忙捞猪。下一次再装猪的时候,这个猪贩子学乖了,一上船,买了猪蹄膀炖起,还放了很多白糖。说大家辛苦了,白糖炖蹄膀补身子。哪晓得蹄膀油水大,又腻又甜,吃了败口味,我们几天都不想吃饭。
乌江运盐都是上水,全靠扯船子拉纤。最远从涪陵到龚滩码头,要走一个月左右。途中,有的船主偷偷把盐卖掉,篾包里装上沙石,这叫“腾空”。然后,船主自己掌舵,过滩时,看准时机,尽往江中的石头上撞,直到船烂“货”沉,此为“放炮”。事后,船主假装哭诉着向盐商报损。整个手段称“腾空放炮”。事前,船主怕走漏风声,绝不让扯船子有丝毫察觉。因此,“放炮”的瞬间,扯船子来不及松开拉纤时挎肩的褡裢,被纤藤拉入江中淹死,或撞石而伤亡。1939 年5 月的一天,侯老伯拉船到了羊角滩,天黑了,本来夜晚过滩不安全,伙计们拉了一天的船,也想睡觉了。但船上的管事从后面一只船上跑来说,船主非要把船扯上滩去。果不其然,船出事了,撞石而翻,十三个伙计被纤藤拖下水,恶浪把他们一个个吞掉。幸好,侯老伯一跟斗栽在江边一块大石头上,只是双脚受伤,保住了性命。第二天,他脚伤剧烈疼痛,躺在船舱中,隐约听到管事在发牢骚:昨晚分到的钱少了。原来头晚翻船是船主搞的“腾空放炮”,可怜十三个扯船子白白送了命。
有一次,一个姓王的船主盗卖了装运到彭水的盐,被头籇(船工工种之一)暗中发现。只要王船主扳舵往石头上撞,他就在船头迅速用籇竿撑开。王船主心中鬼火直冒,也只能忍着。晚上,王船主想了个鬼点子,在放籇竿的架子上淋了一些桐油,想让头籇撑船时打滑。第二天,头籇没中招,用围腰包裹住籇竿照样撑船。船拢彭水后,王船主交不出盐,盐商报官,被盐警抓了起来。
川江瞿塘峡里有一处地名叫石板夹,由“赤板岬”谐音而来。岬,指水中突出的石嘴。过去有船主搞“腾空放炮”时,专门选在这里,撞船的瞬间,自己正好可以跳上石嘴获生。船主搞“腾空放炮”,一般都和“地头蛇”合作,才能迅速销赃,他们大多在江边码头的茶馆里商量细节。
重庆府巴县衙门档案里记载着一桩官司。清道光十一年(1831)八月,归州船主范开科,承运湖北商人李本忠的粮食四百石,从重庆至汉口,商定水脚钱(运费)四百四十串,一次领清。然后,范开科将货船交其胞弟押运,自己用水脚钱订了一条新船,又运李本忠的大米三百八十石去汉口。船已受载,正等时日开头。这时,李本忠得到消息,范开科胞弟押运的货船在西陵峡水平滩翻沉,人获生,船与货均损。李本忠觉得蹊跷,出事险滩已得到整治,范开科的货船又属归州帮,对这一带水域十分熟悉,按说不应该出事。于是,他把范开科告到巴县衙门。巴县知事发令,查封范开科尚未开头的货船。经查验,船上所载粮食少了五石一斗,合一千六百多斤,折银二十余两。范开科盗卖粮食,也预备“腾空放炮”,不料被抓了现行。
滇铜为贡品,走川江水运,由朝廷派员押运进京,沿途地方官员必须护送船只安全过境。清史资料记载,途中,有船主趁夜晚停船时,偷偷把铜块丢进江中。私下里早和“地头蛇”商量好了,第二天等运铜官船走后,他们划小船去打捞,事后平分所得。有时偷盗的铜块多了,担心事情败露,船主故意凿破船底,漏水而沉。沉铜由船主出面雇请“水摸”打捞,除赚得一笔打捞费外,又故意留一些铜块在江底,等官方处理完事故离去后,便打捞自得。
民国后期,云阳县城有一家油脂商号“兴泰祥”,资本雄厚,直接和美商美孚石油公司做生意,在万县、武汉、上海都设有分号。商号经理姓傅,是最大的股东。傅老板小时候死了老汉儿,随母改嫁,继父是个桡胡子,他便跟着跑船。后来赚到钱,自己打造了一只木帆船,独当一面。有一年,傅船主在宜昌装一批棉纱入川,货主随船押运,途中不慎,掉进江里淹死了。因行规不便随意打听,货主与货的情况均一无所知,一船的棉纱成了无主货,归了傅船主。当时棉纱在川内属贵重物资,变卖后,傅船主用钱开了“兴泰祥”油商号。这是《云阳县商业志》记载的真人真事。其性质不算腾空放炮,读来却像民间文学故事。不过类似的传说在云阳还真有一个。
清末,万县四角里耀灵场有个油商号掌柜叫张世烈,有一天在七曜山的盐道上赶路,没留神,一下子滑下道,幸好抓住路旁树枝,才没摔下崖。他爬上来,惊魂未定,瘫坐在路边,心里暗自道:“好险呀!看来是老天爷不想我死,等二天有钱了,我一定好好修一下盐道,挑二哥好走路。”当天夜里,一个白胡子老汉儿托梦给他:“老天爷要给你一些银两,你不要推脱,记住自己说的话。”张世烈猛然惊醒,再也无法入睡,本来准备第二天要去万县城里打听油价,这时干脆起身上路。
在万县水井湾码头,遇到楚帮一船主,上下打量他一番后问:你是不是张世烈?张世烈回答:是呀。对方又说:你的一船棉纱到了,快点提驳,我们好又装载了回去。张世烈心想,我哪有什么棉纱,可能是把同名同姓的人搞混了。正要解释,突然想到头晚做的梦,便没推脱,跟着去接了货。然后将棉纱卖掉,所获银两全部用来整修了盐道。
挑二们给张世烈立了块功德碑,至今还在川鄂古盐道边。
三峡地区喀斯特地貌多洞穴,里面冬暖夏凉,又有水源,远古时代,我们祖先必然选定这些天然山洞遮风避雨。某天,一位祖先兴许空闲无事,似乎有一种激情需要绽放,于是,敲取洞中一小块钟乳石,打磨了一番……
沧海桑田。大约14 万年后的2001 年一天,一个名叫黄万波的后人在三峡南岸大山里的兴隆村火炮洞里找到了这块钟乳石。他对口吹奏,竟能从缺口一侧发出一个清晰而稳定的音频,便命名这小块钟乳石为“石哨”——黄万波是一位出生在三峡地区的考古学家。也许还是这位祖先,也可能是另一位,又把一小块钟乳石打制成猫头鹰的模样。考古学家说它是“石鸮”,最古老的石雕。而前面那个“石哨”,则被认为是人类最早的乐器。
在火炮洞里,黄万波还挖出两根剑齿象象牙化石,一根长1.89 米,一根2.08米。拥有这两根象牙的祖先,用锋利的石器在上面刻下了几条直而深的划纹,线条粗犷有力,构成简单的三叉形、十字形、羽冠形等,图形抽象,不明具体的含义。无疑,这是世界上最早的刻划艺术品,将人类艺术萌芽期向前推进了约六万年——之前已知的南非布卢姆伯斯洞穴遗址出土的赭石刻划距今约七万年,此为人类艺术发展时期;距今两万多年前的西伯利亚马利吉太遗址的猛犸雕像,则为成熟时期的作品。
兴隆村的火炮洞因洞内泥土含硝,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有人在此提炼黑色炸药得名。黄万波发现这些人类最早的艺术品后,改名兴隆洞,从此名扬考古界。
“构木为巢,以避群害。”祖先慢慢离开山洞。
旧时,三峡地区时有战乱出现,或遇土匪袭扰,偏远山村的大多数乡民都选择山洞藏身。城口自古交通不畅,人烟稀少,匪盗甚多,清代时,全县有二十多处天然山洞供乡民躲避。洞内一般有浸水,提供了生存的必要条件。县城往南一百公里的红岩洞,在一座大山背后的悬崖间,先爬几十步的木梯子,上到一块凸起的岩石,再横过二十米左右的木桥至洞口。洞下是望不到底的深谷,地势极其险峻;洞内非常宽阔,泉水丰盈。清嘉庆初年,当地百姓遇战乱,曾有五百多家人在洞中避难,悉获保全。类似极险的天然山洞,城口县内有多处,如城东、西、南及西南的老君洞、四方洞、黄泥洞、神仙洞、大洞子等。然而,既不隐秘也不险要的山洞照样可以躲避土匪。县东六十多公里的红花梁山下有一观音洞,洞口在一条大路边,两米见方。而洞里宽十多米,长竟然达一二十公里,能容纳几千人。临大路的石壁上有缝隙,从洞内可察看到路上的情形。清末时,乡民避难于洞中,从石缝中放冷枪,击毙多名追赶的土匪。因不知洞内情况,土匪不敢轻举妄动,后来害怕得连这条大路都不敢走了。
城口南面毗邻开县,百姓遇乱同样躲进天然山洞,并且多处为山洞群。县城东约四十公里的东坝溪晓洞沟,半崖上横列十多个山洞,每个洞之间相距不过几百步,均可容纳一百多人。凡入洞避难者,都是爬木梯子上去。嘉庆年初遇乱,当地人进洞后抽回木梯,匪贼不敢靠近。三汇口乡有个闪峰洞,左右皆峰峦,中间山沟如巫峡,崖间多石洞。当地人以宗族为团,分别入洞避难,现留下按姓氏为名的山洞:白家洞、谭家洞、涂家洞、潘家洞、张家洞。城西搭沟崖也如此,有余、涂、谭、漆、易等姓山洞多个。
据《巫山龙骨坡片区风土志》和《万州文史资料》记载,民国时期,奉节、巫山县江南深处的界山九台山有一猎人,名黄光兴,外号黄老腊。这外号的乡土意味是做事有分寸,遇事有主见。黄老腊母亲早亡,父亲也是个老猎人,自制火药时炸瞎了双眼。他排行老大,有兄弟姊妹五人,一家十二口,一起做活路,一口锅里吃饭,和和睦睦。一天,弟弟黄老四被镇公所抓丁服役,黄老腊请当地保长吴邦元帮忙搭救。吴保长说,你拿出两百块大洋来,我出面买一个壮丁顶替黄老四。当时因家里贫穷或急需用钱的人,愿意顶替别人服兵役,这叫“卖丁”。黄老腊二话不说,如数给付大洋。但几天过去,不见黄老四放回来。黄老腊急着找吴保长打听消息,又送上一个“麝包子”。这是一种难得的名贵中药,学名麝香,是公獐子腹中香腺囊里的分泌物,只有老猎人才有机会获取。吴保长说,莫着急,正在想办法。黄老腊担心关在卡子里的黄老四恐慌,又托人带信,说家里正设法救他。黄老四煎熬了几天,没见放他回去的动静,倒是听说很快要押送去县城。于是,趁机破门逃跑,不料被抓回去,活活打死了。消息传到黄家,黄老腊气愤不已,到县署控诉保长吴邦元。县长判定:按兵役法规定,黄老四应当服役,而黄老腊以钱物贿赂保长已属违法。姑念黄老四已死,免于追究。
人财两空,黄老腊心中怨气难忍,趁一个黑夜,持刀闯入吴邦元家。行刺保长未果,便杀死他大儿子,打伤他大儿媳妇儿,走时又放火点了房子。黄老腊自知犯法,吴保长也不会放过他,连夜带着全家人逃到巫山庙宇镇的谭门岩洞里躲起来。此山洞四周绝壁,洞口小,离地五六十米,进出只能用一根粗绳从洞顶吊下,从洞口滑下。但洞内宽敞,大洞套小洞,有一股不断的流水,适合居住。黄老腊一家住进山洞后,悄悄开凿了一条入洞密道,十分险要不说,中间还要搭一块两米多长的木板才能通过。平时黄家人都是出洞时搭,回洞时马上收。打猎之余,黄老腊领着家人,把谭门岩洞下河沟滩涂开垦成田地,耕猎为生。黄老腊与附近乡民相处得好,乡民帮他卖兽皮、买油盐,一有动静就通风报信。春来秋往,几易寒暑,黄老腊一家在这如世外桃源之地,自给自足。
话说吴保长,一心想报复黄老腊。终于打听到他的落脚点,通过庙宇镇公所上报,请巫山县府、万县专署剿匪,并获准成立了剿匪指挥所。然后,他与镇长唐厚斋几次带乡丁、保丁攻打谭门岩洞,不成,反倒被黄老腊缴去步枪两支、手榴弹四颗。1946 年7 月,吴保长、唐镇长以剿匪的名义,请驻扎庙宇镇休整的国军五十五师帮忙攻打黄老腊。师长指派三营执行。三营官兵选择夜里进入谭门岩洞一带,士兵们分散布守在洞附近,洞口对面远处的山包树林里安置平射炮和重机枪。天快亮时,黄老腊一家还在睡梦中,“轰轰轰”一阵炮响,山崩地裂,山洞门被炸开。随后,吴保长的保丁在十多挺重机枪的掩护下,点燃事先准备好的柴草,里面放有硫磺、干辣椒等物,以泥土掩盖其上,压住明火,全是呛人的浓烟,拿簸箕往洞里搧。熏了一整天,黄老腊一家十二口惨死洞中。当地乡亲在谭门岩洞下挖了个大坑把他们埋了。
如果居住地附近没有可供躲藏的天然山洞,乡民们则在岩崖的半腰凿石开洞。这些人工石洞大的上百平方米,小的只几十平方米,共同特点是隐秘,不易被外人觉察。选点时,充分考虑附近一定有水源,或洞内岩土层有渗水能蓄积。平时,洞中要藏放一些粮食、稻草和简单的生活用品,以及备有长矛、刀棍等工具。凿洞人家里还预备了长木梯,可搭设至洞口。一旦得到战乱或土匪的风声,主人扛起梯子,领着一家老小迅速转移到石洞里躲藏。为不暴露目标,躲藏期间一律吃干粮、喝生水。不到紧要关头或黑夜,不生火煮饭、取暖。少则几天,多则十来天,估计事态平息或土匪走了,先派一灵醒的人摸回去查探,确定安全了才全部回家。
人工开凿一个石洞的时间要几个月,或者一两年,甚至几年,这得看洞的大小和岩土坚硬程度。云阳县水磨乡田湾大岩洞由龚姓家族开凿,前后请几十个石匠,用五年时间才完成,花费银子上千两。这洞四周是松树林,顺着崖边的羊肠小道才可到达洞口下方。没熟悉的人指引,外人根本不知。洞口在巨崖中间,高宽一米多,躲藏人从木梯爬进洞后,再把梯子收上去。万一洞口被土匪发现,可用准备的长矛、石块作抵抗。洞外地势险窄,洞口又小,易守难攻。据《云阳县军事志》载,全县有人工防御山洞四十二个,多为民国初年开凿。
1971 年6 月的一个夜晚,瞿塘峡白鸽背信号台的小吴正在值班,发现上游风箱峡崖壁下有几团火光闪烁。也许是露宿的采药人,峡里悬崖上有一种罕见的中草药“岩白菜”,常引来人采挖。第二天晚上,那火光又出现了。一般采药人是不会停留这么久的,小吴觉得奇怪,决定白天去看一看。
小吴还没来得及去峡里,上午,信号台却来了两个农民模样的人。一个四十多岁,瘦高个,稀疏的头发下有几个癞疤。另一个五十多岁,背驼,走路还有点瘸,手杵两根木棍。他们讨水喝,说是要去对岸峡口外的大溪公社。小吴弄清楚了,风箱峡晚上的火是他们点的。两人见信号员友善,其中的驼背老头把手中一根木棍递给小吴,说:“送你一件宝物!”小吴瞟了木棍一眼回答:“你这棍子打狗都轻了,还是什么宝?”驼背老头见小吴轻视这棍子,有点不服气:“这是从风箱峡的棺材里弄出来的,说不定是皇帝老儿的随身物,里面还有宝剑……”这时,瘦高个癞疤子用手臂碰了他一下,暗示说漏了口。两人赶紧喝完水道谢离开。
小吴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于是,给同事打招呼说:“我去看看。”沿着崖壁的古栈道来到风箱峡,小吴顿时惊呆了。栈道上满是白骨和棺木碎块,两个放牛娃拿起尸骨挥舞着玩耍;一个干瘦男人在刮碎块上面的黑色沉积物,说是“尸片”,是味好药引子;栈道临江边,一老一少抬着一口比较完好的棺材往船上走。
小吴问:“你们这是往哪里抬?”
“我是大溪的,弄回去当猪槽。那个采药的说,猪吃了不发猪瘟。”老者边回答,边用下巴往小吴身后翘了翘。
小吴回过身,看见崖壁裂缝形成的山洞里,一个戴破草帽的老头在石头垒的灶前烧火。“你是采药的?”小吴问。老头抬起头,两眼无光地望着小吴答话:“我给他们做饭的,说分我两个钱。”原来老头是个半盲人。仔细一看,洞里还有人,正是去信号台讨水喝的那两个。瘦高个癞子看到小吴,笑脸相迎:“哦,兄弟!你也来了?”说着,将手中的麻布包递过来。“你看得起的,尽管拿!”这两人没去大溪,折返风箱峡了。
小吴没再理会他们,立即回信号台。回到台里,拿起电话,向单位领导报告了这事。很快,奉节县文化和公安部门的人员赶来,制止了这些人的行为。
经调查取证,他们损毁的棺材是悬棺,也称岩棺。后来,考古人员将这些棺材残片送检,进行断代测定,产生年代为春秋战国时期,距今二千多年。
三峡地区一些古人去世后,后人选择江河沿岸悬崖峭壁的半腰位置,一般离地面和崖顶几十至一百米左右,利用本身的天然洞穴、崖隙,或凿打崖洞,将棺材置放于内。瞿塘峡之风箱峡、巫峡的铁棺峡、西陵峡里兵书宝剑峡,以及川江支流奉节草堂河、巫溪大宁河、巴东龙船河(神农溪)、秭归九畹溪、宜昌黄柏河等,都有大量悬棺。唐代著名诗人孟郊《峡哀》中有句“树根锁枯棺,孤骨袅袅悬”,说的就是三峡悬棺,也是最早记录三峡悬棺的诗歌。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四川大学崖葬考古科研组采取钉桩架梯的办法,对大宁河荆竹坝离地面最近、约九十米高的一具悬棺进行清理,发现棺材用整段树木挖凿而成,内有两具尸骨,分别为十四岁男性和十岁女性。女性头骨上有一个破洞,系生前被钝器所致。几年后,四川省万县地区(现重庆市万州区)博物馆又对巫溪南门湾一具悬棺进行清理,情形与荆竹坝悬棺基本相同,区别是尸骨主人年龄为三十岁左右男性和四十岁左右女性。
古代棺材木质坚硬而笨重,加上陪葬品、尸体,重量几百斤,是怎样放置上去的呢?有考古人员推测,应是在悬崖上凿打一条小路,将棺材搬上去后再把路毁掉。古代凿路手段非常原始,耗时耗资巨大,至今也没发现凿路、毁路遗迹。这种推测可能性难成立。又有考古人士假设,许是趁江河涨水时安置棺材。川江历史上即使有如此高位的洪水,也得恰好遇到有人死去(特大洪水间隔几十年才出现一次),但古人根本不具备如此高位洪水的驾舟技能。何况,支流溪河的洪水更是来去凶猛,岂能泛舟?这个假设更难成立。
目前,考古界基本一致的意见是,用绞车、绳索、滑轮等升降工具,从地面或崖顶,将棺材吊置安放在崖壁。“升降工具”这个办法很有可能,自古民间能人巧匠也多。比如,当年在风箱峡损毁悬棺的那两人,就很有一套攀岩技巧。据目击者摆龙门阵,瘦高个癞疤子赤着脚,双手紧抓崖缝石壁,十多分钟就爬上了悬置棺材的崖隙。驼背老头更绝,脱下鞋子,双脚竟无趾。他面朝外,左右手脚各支撑在两边石壁上,形状像一个大字,一左一右地向上移动,比癞疤子还快。当接近洞顶时,一块凸出的岩石挡住了他的驼背,只见他侧身一转,借力跃上一处可立足的石洞口。奉节县里有关部门带去协助工作的石匠,试了几次都没爬上去,还是靠癞疤子和驼背老头拉上去的。
当今有人做过尝试,以原始的绞车、绳索、滑轮工具,复原了古人的“悬葬”办法。
古人为何悬葬?这是三峡悬棺至今未解之谜。有多种说法:先人魂灵高悬,可保佑子孙繁荣昌盛;船形棺材可将死者魂灵超渡到极乐世界;借助高崖,先人灵魂可升天……甚至有专家对南方悬棺研究后认为,当时流行“天花”,患者死后埋土一百年病菌仍不灭,最好的方法是置放在高处,靠阳光暴晒。
三峡悬棺之谜,一直诱惑着世人纷纷猜测里面有价值连城的宝藏。大宁河悬棺当地还有民谣唱道:“红岩对白岩,岩上有棺材,金银千千万,舍命取下来。”
秭归香溪口与青滩之间,北岸绝壁上有一天然洞穴,里面叠放着三具棺材,远看极像古时装书的匣子。洞外左下方的峭壁上,还有一条酷似宝剑的岩石。传说诸葛亮生前嘱托最信得过的人,将人人垂涎的兵书藏到这个洞穴里。为防被盗走,在旁边挂上一把宝剑镇邪,久而久之,宝剑化作了岩石。这里因此得名兵书宝剑峡。民国初年,有个人想得到兵书,用粗绳从崖顶吊下去。他从上往下一眼望到崖底峡江汹涌的江水,突然产生一种恐惧感,慌慌张张进洞后,在棺材里找到一把宝剑就往回走。刚要出崖洞,手上的宝剑却神奇地不见了。他认为这是冲撞了死者的魂灵,便空手逃了出来。民国军政时期,巫山来了个军人马县长,他也想弄清悬棺里到底装的什么,带着士兵划船来到大宁河龙门峡。悬崖太高,人上不去,命令用枪把悬棺打下来。一阵“砰砰砰”枪声之后,突然天空乌云翻滚,雷鸣电闪,顷刻间下起瓢泼大雨。紧接着大宁河“齐头水”涌来,差点要了马县长的命。
1955 年,巫溪县政府查找民国县政府旧档案,听当地老人讲,可能藏在城东凤凰山峭壁的岩棺里。于是,派人取下十几口棺材,里面既无尸骨,也无档案,全是古代田粮账本,一本本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但手一碰触,就成粉末状,或用手指能戳穿厚厚一叠。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巫溪县火柴厂在大宁河右岸建车间,开山炸石时震落半崖上一具悬棺,为圆形,用整段的树木挖凿而成。里面只有尸骨和“连史纸”上写下的不认识的文字。破“四旧”年代,巫山一批红卫兵认为悬棺几千年了,是真的旧东西。用软梯、粗麻绳,把人从悬崖顶吊下去,将大宁河龙门峡的一处悬棺撬了下来。结果摔得粉碎,根本不知里面是些什么。
2003 年6 月2 日,三峡库区蓄水,考古人员终于可以轻松地进入兵书宝剑峡的洞穴,对置放的悬棺进行清理、登记,棺里并没有民间猜想的金银财宝。考古人员清理出矛、戈、柳叶剑和弓、箭杆及剑饰、骨饰件等青铜器、骨器、竹木制品类型的文物二十多件,其中弓、箭制品尤为珍贵,是冷兵器时代重要的远射兵器,为已发掘的三峡悬棺葬中首次发现,填补了巴人兵器的空白。
三峡悬葬之谜,仍悬而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