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鉴历史:托尔金文学创作中的时代气质

2023-02-18 14:12董玮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24期
关键词:中洲托尔金魔戒

董玮

[摘  要] 虽然学界倾向于评价托尔金的文学创作有一种“复古”的特质,但托尔金的文学创作實际与20世纪的时代之间具有深刻联系。一方面科学技术的发展改变了学术研究的范式,现代语言学应运而生。托尔金对语源学的偏好构成了其文学创作的重要动力;另一方面,人类学的发展则让文学创作的视野转向弗雷泽所谓的“魔法时期”,《魔戒》即是这方面影响的杰出代表。除此之外,一战给托尔金造成的精神创伤,也成为其创作中洲世界的重要推动力。托尔金的文学创作,从内到外都是属于20世纪的。

[关键词] J.R.R.托尔金  《魔戒》  中洲世界  时代精神  创伤叙事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4-0062-04

1954年,《魔戒》在英国公开出版。小说延续了前作《霍比特人》中的故事,但在读者中的文学声望显然高于前者,并最终成为托尔金的代表作。《魔戒》颇具时代特征,阐发了人对物质的痴迷和占有这一贯穿人类文学的主题,集中处理了关于时间、历史等人类文明的重要命题,只是《魔戒》的这些时代特征往往被其系列作品在审美性上的复古所遮蔽,需要细致梳理方能发现其所踪。从托尔金的传记和其他佐证材料可知,托尔金关于中洲世界的构思其实早在一战前就开始了。正因为构思时间长,加上这一时期托尔金复杂的人生经历,使得时代的特征在这部独特的、开创了奇幻小说这一文类的作品中留下特殊印记。

一、时代性视野下的托尔金研究

和读者的热捧不同,文学批评界对于托尔金褒贬不一。就托尔金的研究史来看,早期和中期研究都把托尔金视作一位“复古”的作家,似乎托尔金在文学上的所有努力,就是要去复活一些早已死去的幽灵。哈罗德·布鲁姆认为,托尔金笔下的世界呆板、僵硬、过时、一味地去仿古[1] 。然而,自21世纪起,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发现托尔金的文学创作和20世纪的文化历史之间存在着虽然并不显眼,却牢不可破的联系。这方面研究的代表是汤姆·希陪(Tom Shippey)的著作《世纪作家托尔金》(J.R.R. Tolkien:Author of the Century,2000)。希陪认为,托尔金生活的时代主要是20世纪上半叶,他的文学创作也主要完成于这个时期。托尔金的文学创作理念亦和现代主义有一定的关联,且幻想是20世纪文学的主流色彩[2]。因此,希陪在著作中把托尔金称为“世纪作家”。

希陪对托尔金的定义和托尔金本人对文学创作的看法某种程度上是矛盾的。托尔金将自己的文学创作看作是一种隐秘的嗜好和完全个人化的行动[3]。作家本人旗帜鲜明的态度,显然阻碍了从时代方面去探讨《魔戒》的生成,包括托尔金对20世纪的一些独特体验,也未能成为研究的重点。但必须注意的是,托尔金不仅在论及文学创作的时候鲜少提及时代,在他一系列的私人信件中,也很少提到20世纪上半叶足以影响整个世界的大事件。作为一个参加过索姆河战役——“这一灾难性的战役”[4]的英国老兵,再加上托尔金在战地医院休养期间创作的《刚多林的陷落》可被视为系统化的中洲世界的开端,这样的态度实在让人有些匪夷所思。或许,过于痛苦的战争经历是托尔金在战争结束后想要努力遗忘的,因此才会有意规避战争的回忆。但是战争的创伤毕竟存在,它幻化成一个个深色的梦境,被托尔金整合进自己关于整个中洲世界的想象之中。

二、托尔金笔下的20世纪思潮

20世纪上半叶很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复杂的一个时期。从政治上来说,20世纪上半叶爆发过两次世界大战,每一次都全面更新了人类看待历史和文化的角度。尤其是第一次世界大战,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见识到机械化战争对生命的杀伤力,疯狂的杀戮机器在人类的精神上留下永久的创伤。从文化角度上来说,生活在20世纪上半叶的人,一方面要面对科学精神渗透进文化的方方面面,甚至侵蚀文学和艺术的领地;另一方面也的确有一大批文学家在不遗余力地表达自己对于现代化和机械化的排斥。相对论、进化论、人类学等领域的发展,任何一个都足以影响人类思维的走向。总体来看,科学主义、语言学和人类学都影响了托尔金的文学创作。

生活在20世纪初期的人,首先要面临的一个重大改变,就是科学的新发展彻底改变了人们看待世界和生命的方式。20世纪初期,科学已经“不像19世纪那样是宗教的反义词,因为从来没有哪个宗教能够声称自己有能力垄断对一切真理和宇宙的解释”[5]。科学的泛化导致对所有问题的评判都被要求运用一种理性的方法,甚至包括文学和艺术。尤其是在当时的大学中,各个学科都在努力“调和科学和文化之间的争端”[5]。托尔金接受教育的年代,恰好就是上述变化大规模出现的年代,科学和文学的纷争对托尔金产生的影响是比较大的。尤其是他对语言学特别是语源学的偏好,更是构成了其文学创作的直接动力。甚至在进行文学创作的过程中,托尔金还借鉴了相当一部分语源学的研究方法和思维方式。

托尔金迷上语言学在音韵和词法上的科学严谨,也被故事和传说中蕴涵的浪漫精神所吸引。按照加恩的观点,托尔金“直到最后,也未能完全调和科学和浪漫两方面的内容”[6]。加恩的这个观点,很可能来自批评界对托尔金作品的一个通常的看法,即托尔金的作品某种程度上存在着一种不调和:作品的形式在尽可能地追求严谨,但是形式之中的内容却往往激情澎湃。这恐怕不是托尔金对科学主义的直接反映,只能说是一种时代的思维方式在影响到托尔金的灵感来源——语言学,之后,在作家身上投下的阴影。在《怪兽与批评》一文中,托尔金简短地提到了所谓的科学方法。托尔金认为,《贝奥武甫》的魅力不在词句上,它的情节和形式之间存在着某种不协调。而批评界之所以忽视了这种不协调,主要原因是文学研究理论使批评脱离了文本。从史诗中总结“情节”,即普罗普民间故事的研究方法,更接近历史和科学,而与文学性无关[7]。也就是说,在文学创作方面,托尔金多少受到科学主义的影响,但是在文学研究方面,他是反对利用所谓的科学方法来进行文学研究的,因为科学方法有可能损害作品的文学性,让人忽视作品真正的魅力所在。

20世纪初期另一个对托尔金产生影响的重要思潮是人类学,虽然人类学作为一个学科出现,实际上要早于20世纪。帕特里克·帕林德认为,达尔文的一篇重要文獻——《人类的由来》(1871)对人类学有重大影响,“正是十九世纪晚期‘关于人的科学让人类学试图建立人类和生物学之间的联结。……它(指人类学)让我们认为寻找想象中的世界的本源,是有必要的”[5]。随后,帕林德又简介了泰勒和弗雷泽在人类学上的成就。弗雷泽在《金枝》中把人类历史分成魔法时期、宗教时期和科学时期三个阶段。在魔法时期,人类企图通过仪式来控制自己生存的自然环境。但仪式不总能达到目标,其中成功的仪式转化成人类社会中的技术,失败的仪式则变成生活中的“习惯使然”,然后就有数不清的神话和宗教被发明出来以解释复杂的习惯。《金枝》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对文学产生了巨大影响。在《剑桥二十世纪英国文学史》第一章“二十世纪初期的科学和知识”一节中,帕德林认为不仅乔伊斯和艾略特的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都显然受到了弗雷泽的启发,一个“更为持久的影响是其对‘新基督文学运动也产生了影响。”[5]。托尔金自己的文学创作,在某种程度上也印证了弗雷泽的理论。首先,托尔金自己并不认为笔下的中洲世界和基督教矛盾,因为他要发掘的是一个早于基督教诞生的古老的世界。这个古老世界中沉淀着人类对于世界的最早记忆,正是从这些逐渐被遗忘的记忆中,从人类想要铭记但最终却失败的企图中,宗教诞生了。即便如此,我们现代的世界也总是和过去的传统有所关联,现在的关于迷信的流言蜚语实际上也揭示了古老但被遗忘的历史的真正面目。从这个意义来说,托尔金对人类历史的整个观念,和弗雷泽的《金枝》一脉相承。可见,科学主义、人类学等20世纪的重要思潮在托尔金的文学创作中留下了印记。

三、托尔金笔下的战争创伤叙事

考虑到托尔金影响最大的作品《魔戒》虽然出版于1954年,但其中的主要部分实际上是构思于一战前后,所以我们在此需要梳理一战对托尔金的影响。首先要明确的一点是,英国在刚参加一战的时候,整个社会弥漫着一种激昂的情绪。这主要是因为,“在世界大战爆发前夕,英国似乎面临着闻名世界的自由民主即将解体的危险”[8]。正如人类历史上经常出现的那样,当战争这个顶级的社会危机爆发的时候,其他冲突和矛盾都迅速被弱化成次要问题,因此当时英国社会被一种共同目标团结了起来。再加上当时政府的有意引导,大量情绪激烈的爱国诗歌和爱国诗人——如鲁伯特·布鲁克成为当时的文学主流。然而,随着战争的推进,英国在索姆河流域等一系列对德作战中损失惨重。伤亡人数高达45万人的现实,终于把英国人从幻想中惊醒,继而迅速把他们投入到浓重的幻灭情绪中。

这样的体验对托尔金来说更为直接。虽然在战争刚开始,托尔金就不同于心中流淌着伟大的爱国热情的同时代人,他尽可能避免随波逐流。有评论人士趋于把托尔金看作逃避主义者,因为在这个时期托尔金依旧沉迷于现代世界之外的中世纪文学和神话之中。这样的看法未尝没有道理。在托尔金后来的采访中,他坦言战争的爆发对他来说是一场影响深远的打击,“整个世界,在我面前倒塌”[6],母亲去世后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新生活,在战争的阴影面前土崩瓦解。托尔金显然低估了战争即将对他造成的打击:他在获得牛津大学学位后参了军,离开了新婚的妻子,而且还直接参与过被后来历史学家称为“绞肉机”的索姆河战役。更让人绝望的是,就在这场战役中,托尔金中学时代的挚友G.B.史密斯和罗布·吉尔森先后阵亡。考虑到托尔金的孤儿身份,以及史密斯和吉尔森在托尔金文学创作起步时对他的鼓励,这个打击不可谓不严重。

在整个一战的过程中,托尔金文学创作的成果主要是诗歌,但托尔金诗歌中所传达出的精神显然与以布鲁克为代表的一战一代诗人截然不同。在1915年创作的诗作《林中嵪提利安》中,托尔金“第一次明确他的整个神话世界的支撑性情感:对正在逝去的世界的渴望与怀旧”[6],在后来整个中洲世界中具有一种世俗的超越性的森林,在这首诗中初见雏形。不过,严格来说,《林中嵪提利安》还不是独属于中洲的诗歌,其中只是蕴涵一些中洲的灵感起源。或许,《刚多林的陷落》才是托尔金对战争的直接表达。作为中洲世界大树的第一片树叶,刚多林结局的惨烈也表明托尔金当时对世界的看法足够灰暗。在《刚多林的陷落》的几个后续版本中,托尔金本人对这个故事颇多删减。在最终面世的《精灵宝钻》中,这个故事已经只剩下梗概,那些恐怖的庞然大物被作家彻底删去。考虑到托尔金对寻找自己作品和现实世界对应关系的反感,他这样做的原因,很可能就是为了避免《刚多林的陷落》对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反映过于直接。

第一次世界大战对托尔金文学创作的影响,不是仅仅停留在激发了某些故事灵感上。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托尔金在写给儿子克里斯多弗·托尔金的一封信中,罕见地谈论了战争是如何影响他的文学创作的——彼时,克里斯多弗正在英国皇家空军服役:“我能理解你现在所有的痛苦(不仅仅是生理上的),迫切地需要表达自己对善、恶、美、丑的感受,希望能将它们理性化,以避免它们就这么腐烂了……对我当时的情况而言,就诞生了魔苟斯,以及精灵的历史。” [9]这封信首先明确了托尔金对中洲世界的构思的确产生于一战期间。更重要的是,它还表达了托尔金创作中洲世界的个人目的:面对着难以理解的现实和历史,个人只能凭借自己的努力将其理性化,以使它变得勉强能被接受。托尔金尝试着去解释战争背后的根本原因,不是政治,不是争端,而是恶的一方对善的匮乏,以及原本正义的一方过于迷恋自己的造物。托尔金在其一生中鲜少谈论他参战的经历,不是由于他对战争无动于衷。恰恰相反,回避的主要原因有可能是战争给托尔金留下的体验过于惨烈。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托尔金终其一生、坚持不懈地创作有关中洲世界的故事和历史,实际上是对个人战争创伤的一种修复。

不论学界对托尔金的文学地位的争议为何,至少在读者这里,托尔金已经成为毫无争议的著名作家。随着21世纪的到来,托尔金及其文学创作开始大规模进入英美大学的教材和课堂,表明其文学地位的进一步提升。然而,时代与文学作品的关系始终错综复杂,尤其是在20世纪,文明的飞速发展和几次重大转折使得作家的灵感来源纷繁复杂。从托尔金的创作情况来看,流行于20世纪初期的科学思想和人类学思想显然对作家的创作有所影响。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参战经历,使托尔金的作品一改之前轻飘飘的美感,蒙上阴郁、厚重的基调。如果再考虑到当时流行的艺术上的审美倾向,我们完全可以说时代、思潮和战争在托尔金的文学作品的生成过程中扮演了不同的角色,它们也是促成托尔金的作品和时代紧密相连的重要原因。托尔金的文学创作,无论是从其对人类历史的整个观念还是作品对战争的反映,以及文学创作作为抚平战争创伤的一种重要手段,都毫无疑问地表明这部作品所带有的深刻的时代性。

参考文献

[1] Harold Bloom.Blooms Modern Critical Interpretations:J.R.R. Tolkiens The Lord of the Rings[M].New York:Infobase Publishing,2008.

[2] Tom Shippey.J.R.R.Tolkien:Author of the Century[M].London: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 2000.

[3] J.R.R.托尔金.魔戒·魔戒同盟[M].邓嘉宛,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

[4] 安德鲁·布莱克.托尔金:用一生锻造《魔戒》[M].鲍德旺,译.大连:大连理工大学出版社,2008.

[5] Laura Marcus & Peter Nicholls.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Twentieth-Century English Literature[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

[6] 约翰·加恩.托尔金与世界大战——跨过中土世界的门槛[M].陈灼,译.上海:文汇出版社,2008.

[7] J.R.R.Tolkien.The Monsters and the Critics and Other Essays[M]. London: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2006.

[8] 肯尼斯·摩根.日不落帝国兴衰史——二十世纪英国[M].宋云峰,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5.

[9] Humphrey Carpenter. The Letters of J.R.R. Tolkien[M].New York: 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 Publishing Company,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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