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城旧事

2023-02-18 01:11刘星汝茜茜吐泡泡
南风 2023年1期
关键词:南星二爷

文/刘星汝 图/茜茜吐泡泡

少年英姿,意气风发,犹如一树寒梅,纵览山河岁月,唯他傲骨凝霜。

01

丁卯年仲夏,父亲上山采药不幸失足坠下悬崖,师哥齐连舟撑起了岁安堂的重担,而我便开始出入靳公馆,替靳二爷看诊。

我与靳承璟交集无多,只偶尔天色将晚时,二爷会让他送我回家。

靳承璟不爱笑,也不与我交谈,我们并排坐在汽车后座,他侧头看向窗外出神,浓眉星目的模样倒映在前方的后视镜中,丰神俊朗。

坊间都传靳家少爷风流浪荡,挥金如土,甚至几次家宴他都堂而皇之地将舞女带进家门,招摇过市。

可我总觉得,他的眉间像笼了一团拨不开的云雾,没人能揣测他的喜怒,更看不破他的内心。

越好奇,越在意,我承认,是我先心悦于他。

作为靳家独子,他自是无比金贵,但不爱惜自己,常去饮酒作乐,或微醺或大醉,我替二爷熬药之余也会给他备一盅药膳调理脾胃,即使他从来不吃。

有一次他忍无可忍,将那紫砂盅砸在了我身上,我下意识去挡,滚烫的汤水泼在手背,我疼得蹲下来,眼泪直掉。

可靳承璟毫无动容,站在我身旁,挺直如松柏。

“张南星,收起你那惺惺作态的圣人模样,看了恶心。”清冷孤傲如他,受不得半点同情,我知道他心里苦,八年前他的父亲死在了岁安堂,他对我忌讳至深。

那还是庚子年的时候。

那年的春节来得格外晚,漫天浮絮茫茫皑皑,满目皆白。

靳家兄弟在外地行商途中遭遇山匪,钱财物资悉数被劫,好好一个商队,死伤得所剩无几。

我的父亲闭门了三日,院外的少年便站在冰天雪地里守了三日,最终父亲将二爷救了回来,靳老爷却因伤势过重,无力回天。

彼时靳承璟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我拿了糕点和水给他,他却挥手打到了地上。

我以为他会哭,可他双目通红,只是紧紧盯着悬梁上“岁安堂”的牌匾,目光森寒:“什么神医圣手,欺世盗名罢了。”

我体谅他的丧父之痛,没有跟他逞口舌之快,我弯腰将他摔碎的瓷碗一片片捡起来,再一抬头,他已不见踪影。

后来,靳家在二爷的经营下如日中天,芦城中最奢华的那座庄园换了主人,更名为靳公馆。

靳二爷在那场劫难中捡回了性命,却落下了病根,父亲说是他过于忧思,又有内伤,恐怕终生离不得汤药,我便按照父亲留下的药方侍奉于跟前。

二爷待人和蔼,闲时也会与我聊天,他最常说:“南星,若是承璟有你一半乖巧就好了。”

我便笑着摇头:“少爷男儿心性,自有气概,若过于柔顺,反倒不好。”

往往这时,二爷会沉沉叹息,目光放得深远:“你还小,不懂,他是对我有怨,怨当初活下来的那个,为何是我。”

我不再答话,想起许多次在楼梯上或走廊里与靳承璟的擦肩而过,我回头看他的背影,像一帧黑色剪影,总感觉寂寥。

“怨恨如星火,可顷刻覆灭,亦可熊熊燎原。”二爷低头喃喃,我出神得厉害,竟没有听见。

02

转眼春夏之交,雷雨数日不绝,伤寒之症逐渐蔓延。

靳公馆里开始严加防范,无论小厮佣人,一律只出不进,却不曾料到,第一个出状况的人,会是靳承璟。

二爷气得拍桌子,斥责他终日在外厮混,不知天高地厚,惹得这无妄之灾,我抬眼看楼上那间卧房紧闭的门,似在宣告他的冷傲和倔强。

“若不及时救治,他熬不过的,”我的心突突地跳,冰凉的双手握紧了又松开,“二爷,让我试试。”

都说医之大者,悬壶济世,我自认才疏学浅,达不到如此高深的境界,那一刻,我只希望他平安。

管家将靳承璟的门锁撬了,我拎着药箱进去的时候,他整个人陷在绒软的被褥里,全身高热。

熬好的药汁尚有余温,他却浑浑噩噩,始终不曾张口,情急之下,我含了药覆上他的唇,这才一点一点全部喂给了他。

他的唇很软,伴有古龙水清淡的香味,尝着还夹杂了些许甜。

我晃了神,再回神时惊得退了两步,耳根都开始发烫,好在他仍似昏睡,什么都没有察觉。

直到傍晚,靳承璟才悠悠转醒,我上前去探他的额头,他却一把扼住了我的手腕,墨黑的眸子如暗夜的星:“滚出去。”

我充耳不闻:“伤寒不容小觑,你症状尚轻,万不可拖延,否则会有性命之忧。”

“倘若有一日我烧了岁安堂,你会不会后悔此刻装出这副慈悲心肠给我看?”他的声音喑哑无力,我当他是烧糊涂了说的胡话,并未搭理。

他也不再多言,也不愿看我,两两相对时,只有墙上的钟在滴答作响。

他的病情持续反复,时而发热时而畏寒,我搬了椅子守在床边,不敢掉以轻心。

就这样捱了七天,靳承璟才基本无碍,我困得受不住,撑在窗台旁打起了盹,连他什么时候起了身都不知道。

楼下的喧哗声将我吵醒,我强打起精神收拾了东西,大厅里,靳承璟毫不避讳地将身旁的妙龄佳人揽入怀中,惹得前来探望的一众好友鼓掌起哄。

我突然想起听谁提过,苏家小姐苏兰茵与靳承璟幼时相识,才貌双全,颇得他青睐。

我心头酸涩,无声地笑了笑,沿着边缘绕开了他们,不愿打扰。

户外阳光刺眼,我的眼前却阵阵发黑,管家追上来留我共进午餐,我不知自己看的到底是哪个方向,索性垂了眸,婉言谢绝:“好几天没回岁安堂,我师哥该担心了。”

再疲累,终有一处栖息之地,那便是家。

岁安堂被齐连舟打理得很好,昔日我父亲栽种的树木花草皆欣欣向荣,在医术上,我师哥的灵性远强过于我,我打趣称他是医痴,他也不恼,眼底尽是藏不住的光。

回来后我病了一场,齐连舟气我不要命般地忧心劳力,净挑了最苦的药材熬给我。

恢复些精神后,我将这些天靳承璟的病症用药撰写成册,交给齐连舟:“师哥,如今伤寒肆虐,恐演变为瘟疫,我知道你心系百姓志在四方,而今岁安堂有我,你放心。”

他深深望了我一眼,点头称好。

可我怎么也想不到,齐连舟走后不到半月的时间,岁安堂就毁在了我的手里。

03

那夜炽热的红光映亮了整个苍穹,我从睡梦中惊醒,拎着水桶疯了似地往梁木上浇,可火势太猛,杯水车薪。

千钧一发之际,是靳承璟将我拽了出来,我崩溃地跌坐在他脚边,拉着他笔直的裤管,不住地求他停手。

“你曾救我一命,我愿还你一命,”他寒凉的声线穿透了重重烟瘴,“可这满是污秽的地方,我势必要烧个干净。”

“我张家世代行医,端正清白,何来污秽之说!”话音刚落,我被他一手扯起,险些与他鼻尖相对。

他双眸里燃着的炙烈几乎将我吞噬,可最终他只嗤笑一声,不置可否。

直到清晨,最后一根枯木才烧尽,曾经人潮熙攘的杏林世家彻底沦为废墟。

靳承璟将我塞进了车里,我打着赤脚,一身狼狈,蜷在角落瑟瑟发抖,他将西服外套扔了过来,盖住我裸露的肩背。

“你还留我做什么。”

“别急,这出好戏,还远远没有结束。”

一路驶回了靳公馆,众人皆叹天灾人祸猝不及防,靳承璟却拉着我的手,径直敲开了二爷书房的门。

“这两年来,南星在靳家尽心竭力,又衣不解带救我于水火,如今流离失所,我愿给她一个家,从此相伴余生,请叔父成全。”

我怔在原地,看着靳承璟一脸虔诚,几乎信以为真。

靳二爷亦同样诧异,他顿了片刻,终究舒展眉头:“承璟,你终于肯放下心结,甚好。”

“二爷,这不是……”

我正欲辩驳,可靳承璟掏出一块怀表晃在我眼前,打断了我的话:“给你一分钟时间考虑,张南星,你肯不肯嫁我?”

那块怀表我认得,是我师哥齐连舟的珍藏之物,想不到他的部署竟周密至此。

“哎,求娶佳人怎可如此粗鲁,”二爷不知因由,望着我抚掌大笑,“南星,你愿意同承璟结婚吗?”

我绝望地闭了眼睛,点了头。

我与靳承璟的婚礼轰动了整个芦城,各界名流皆来观礼,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口是心非地许下了一生一世的诺言。

高朋满座,我看见了苏兰茵,她就坐在教堂里不远不近的位置,定定地看着,目光平静,无悲亦无喜。

最后神父让我们亲吻,靳承璟凑近时我下意识退了一步,腰后却被他的手掌抵住,他嘴角微扬,附在我耳边:“躲什么,你又不是没吻过。”

我霎时红了脸,原来给他喂药时,他全都知道。

这一盘错落的棋,不知不觉中,我如棋子,已深陷迷途。

婚后的日子并没有多少波澜,我一如既往地替靳二爷看诊熬药,靳承璟也依旧游戏人间,乐不思归。

偶尔几次能与他独处,我迫不及待向他询问齐连舟的消息,他总避而不谈。

那时内心焦灼的我尚且不懂,他与我成婚只为让他的叔父放松戒备,而他披着纨绔的外衣,早已暗中丰满了羽翼,只静待一个最佳的时机,给予对手致命一击。

而那一天,很快就到来了。

04

靳二爷五十生辰,靳公馆置办了一场隆重的晚宴,宾客盈门,来的都是芦城有头有脸的人物。

靳承璟却迟迟不见人影,我在昌隆大剧院找到他的时候,他和苏兰茵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台上那出《罗成叫关》。

二黄慢板唱得凄凉:“自古多少英雄将,好似南柯梦一场。”

靳承璟侧过身,仿佛在给苏兰茵讲解戏文,抬眸看见我,眼里神采倏地就冷了下来。

我知道自己出现得不合时宜,却还是硬着头皮上前唤他:“承璟,该回去了。”

他端起桌边香茗,浅饮了一口,又旁若无人地赏起了戏:“再等等。”

等到他杯中的茶换了两盏,戏台上罗成痛心疾首地唱:“罗家本是忠诚将,岂能做那反叛人!”

台下一片唏嘘,靳承璟才起身吩咐一旁的小厮送苏小姐回去,随即与我擦肩:“走吧。”

我跟在他的身后,忍不住回头看了苏兰茵一眼,端庄秀丽,明眸善睐,果真是一妙人儿,她看着我们离开的方向,眼神依然没有过多的波澜,我不解,却已无暇他顾。

我和靳承璟驱车赶回靳公馆时,大厅内已乱作一团。

靳二夫人哭得撕心裂肺,冲上来朝我扬手就是一巴掌,我退了几步才扶住桌角稳住身形,满堂悲愤的视线纷纷刺在我身上,恨不得将我戳出洞来。

再定睛看去,靳二爷躺在台阶上,嘴角渗血,已溘然长逝,我不可置信地冲上前,扣住了他逐渐冰冷的手腕,脉搏已然全无。

“怎么会?两个小时前,我才给二爷用了最好的药。”我不死心,还想查验,却被急怒攻心的二夫人一脚踹在了胸口。

她颤巍巍地指着我,泣不成声:“张南星,我自认靳家待你不薄,为什么要害二爷!”

我没做过,可百口莫辩。

周遭声讨声越来越大,我抬眼看着不远处那个耀目的男人,他袖扣的钻石在水晶灯的照射下熠熠生光。

我突然觉得可笑,笑自己痴傻,这般时刻,竟还幻想着他能对我生出一丝恻隐,为我说句公道话。

“不对,二爷毒发不过半个小时,那时他还在与我等谈笑风生,泰丰银行的黄行长,长泰码头的许掌事都能作证。”厅内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是警备司的杨司长。

这几个人在芦城举足轻重,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言论的风向竟开始摇摆。

旁人不明就里,我却清晰地看见了他们匆匆掠过靳承璟的目光。

任谁都无法预料,那个玩世不恭的靳家少爷,实则早已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你们……”二夫人望着底下众人一个接一个地反口,伤痛欲绝,“就算是半小时前,谁又能知道她在背后究竟做了什么?还是你们都受了谁的指使,得了谁的好处!”

话音落下,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靳承璟突然走了过来,极自然地将我扶起,揽在了怀里。

他的唇角微微漾起一抹轻佻的笑意:“叔母,半小时前,我们夫妻的闺房秘事,就不便公之于众了吧。”

形势已然明朗,没有人敢再质疑靳承璟的话,就像没有人敢再质疑靳二爷猝然身故的真相。

05

随后几日,靳承璟以雷霆之势接管了靳家全部产业,并一举拿下了芦城商会会长的位子,二夫人及其亲眷悉数被遣回老宅,他昭然的野心再无阻碍。

我将住处迁到了走廊尽头的那间,最冷僻,也最安静。

我的睡眠变得极浅,深夜他推门而入的响动都足以将我惊醒。

他换了真丝睡袍,轮廓少了几分戾气,调亮了壁灯,坐在我的床边:“我拿了药膏来,活血化瘀有奇效,你试试。”

我没有看他,也不答话,他却伸手,兀自掀开了我胸口的衣物,我惊得慌忙拉过毯子盖住自己,被二夫人踢的那一大片淤青已经发了紫,我忍着疼,瞪着他斥道:“你无耻!”

他像没听见,一只手将我牢牢控制住,另一只手旋开药瓶,用棉签挑了药膏,抿着唇细细涂抹。

“靳先生,你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不必再演这夫妻情深的戏码了,”我垂眸,他长睫翕动,似格外认真,“和离书我会拟好放在你的书桌,你签了字,便作了数。”

我以为他会如往常般恶语相向,甚至暴怒如雷,可他只是平静地替我上完药,轻轻拧好盖子放在床头柜上,俯身看着我的眼睛:“你让我签便签?那岂不是很没面子?”

“那我写一纸休书,将你休了。”我恼他那风轻云淡的模样,气得口不择言。

他似笑非笑地冷哼了一声。

灯光昏黄得恰到好处,他的脸离我极近,不可否认,那双幽深的眸子,的确有摄人心魄的力量。

我按住如擂鼓的心口,强迫自己移开了视线,气氛暧昧得让人连呼吸都阻滞,靳承璟亦有一瞬间的失神。

我猜想他不愿放我走,必是顾忌自己的声誉,他虽已身居高位,终究根基不稳,婚姻和家庭多少影响他在外界的形象和威望。

我也曾暗中打探齐连舟的下落,每次都无功而返,不祥的预感日渐浓烈,我忍不住想再找靳承璟问个明白。

可靳承璟一直未归,我却听到了迁居老宅的二夫人身染恶疾,奄奄一息的消息。

先前伺候过二夫人起居的丫头跪在我面前,浑身打着哆嗦,我知道她内心恐惧,却还是求我去救她。

等我背着药箱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老宅的管事说,自二爷走后,二夫人整日郁郁神志不清,拒不看病,也不用药,坚称药里有毒,终是无力回天。

“太太,您请回吧,若先生知道了,恐要怪罪。”

“好。”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将身上所有首饰留在了那里,这是我能尽的唯一一点心意。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走出了那个衰败的院子,回到靳公馆之后,头脑仍一片空白。

我坐在空无一人的大厅,这里发生的一切如梦魇般不断萦绕在心头,曾经那些会哭会笑有血有肉的人都成了幻影,直到靳承璟走近,我才惊觉脸颊早已一片潮湿。

他或许是刚应酬完,硬挺的西服上还裹着淡淡的酒味。

“二夫人病逝了。”

他身形微微一滞:“我知道。”

我冷眼看着他,试图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些许端倪:“你的心里,真的没有一丁点难过和愧疚吗?”

06

他站在我面前,答非所问:“夜里凉,上楼休息吧。”

“靳承璟!”我倏地起身,积压在心底的情绪倾泻而出,“当年我父亲没能将靳老爷救回来,致使靳家被二爷把控近十年,我知道你心中有恨,你烧了岁安堂,谋害了自己的叔父取而代之,你想把这颠倒的一切都扶正,我没有资格指责你,可那些无辜的人呢?我师哥下落不明,二夫人不得善终,何至于此!”

话音落下,只有墙边的立式摆钟还在滴答作响,我与他在两相沉默中对峙,看他眸色渐深。

“如果我说,当年那伙山匪袭击商队,是跟那位乐善好施的靳二爷串通好的一出苦肉计呢?”他定定地看着我,目光森寒,“如果我说,当年我父亲明明还有一线生机,芦城鼎鼎有名的张大夫却为了一万银元,优先救了另一个呢?”

天边惊雷乍起,我呆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他却已悄然收起了眼底的暗涌,变回了素日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脆弱和痛惜仅是我的错觉。

“人心鬼蜮,谁又比谁更无辜。”最终他嗤笑一声,扬长而去。

往后十几日我都没再见到他,据说东边起了战事,不少伤兵和灾民都涌进了芦城,他去了沿海的各大港口周转物资,却没人告诉我,他还和苏小姐同游了苏杭。

同时,商会出资在郊外建了临时避难所,我闲不住,换了荆钗布裙毛遂自荐去当了医疗队的志愿者,带我的师父是个德国人,他毫不吝啬地赞扬我中华医学博大精深,从那时起,我的西医理论也逐渐启蒙。

芦城始终维持着歌舞升平的表象,只有这方避难所哀鸿遍野,如人间炼狱。

靳承璟前来视察的时候,我正在替一位被炮弹炸断双腿的士兵包扎伤口,冲天的血腥味刺入鼻腔,搅得胃里翻江倒海,我忍不住蹲到院外的大树下吐到浑身发软,一回头却看到苏兰茵站在他的身后,一身精美的苏绣旗袍摇曳生姿。

这里没有人知道我与靳承璟是什么关系,或许,我与他本就没什么关系,我缓过来后接了把井水洗了脸,又埋头扎进了那堆伤员中。

回到靳公馆时临近深夜,我泡在温热的浴缸里睡了过去,朦胧中一双大手将我托起,再睁眼时,竟看到了靳承璟轻蹙的眉头。

他横抱着我进了他的卧房,浅浅的熏香升起袅袅青烟,我被拢在柔软的被褥里,他拿了浴巾替我擦干了一头长发。

“张南星,城里没别的医生了还是以为你是救世主?需得这般逞强。”他有些生气。

“冲锋陷阵保家卫国的,哪个不是血肉之躯,我这又算得了什么?”我的声音掩饰不住疲惫的沙哑,“父亲常说救死扶伤,乃吾辈之天职,承璟,我怎样都不会相信,他会为了钱财而罔顾生命。”

他静静地看着我,头一次没有辩驳。

爱恨纷扰皆成过往,可活着的人,还要努力地活着。

我轻合了双眼渐渐睡去,靳承璟背对着我,站在漆黑的落地窗前,半梦半醒间,我听见了一声沉沉叹息。

07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好光景。

我年前抱着试试的心态写给海德堡医学院的入学申请竟有了回信,我将它收在抽屉,越过窗台,远远看到靳承璟的座驾驶了回来。

靳公馆里里外外都洋溢着除旧迎新的喜悦,大红灯笼高高挂在了大门两旁,靳承璟一进门,就抛了一个小巧的首饰盒给我。

“商行最近到了一批珠宝,我见它款式特别就留了下来,你若喜欢,就拿去戴着玩。”

里面是一枚璀璨的钻戒,一看就价值不菲,对比之下,我用丁香豆蔻做的安神香囊倒叫人拿不出手。

他竟也没嫌弃,从我手里夺了过去,就塞进了西服外套的口袋里。

除夕夜的烟花格外绚丽,他和我并肩站在三楼宽敞的露台阳台上,轻摇着一杯红酒。

忽明忽灭的七彩的光映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这一刻的岁月静好显得太不真实。

“上次城内物资告急,兰茵替我引荐了几个江浙一带做贸易的朋友,我才绕道苏杭跟他们会面,在场有六个人,”靳承璟摩挲着手中的红酒杯,顿了顿,垂眸轻笑,“我莫不是疯了,跟你解释这些。”

那时我心有旁骛,没留意他眼底的拘谨,只点了点头:“苏小姐助你良多,的确难得。”

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回避了他的视线,深吸了一口气:“承璟,我被海德堡医学院录取了,我订了下个月初的船票。”

他的笑容不着痕迹地淡了:“去多久?”

我赧然答道:“若能顺利毕业,三年吧。”

“三年,”他仰头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又喃喃了一遍,“还好,不算太久。”

我没敢看他的眼睛,我不善说谎,不愿被他发现这个时间只是我信口胡诌。

他的前半生被仇恨负累,日日算计步步为营,不惜赔了自己的婚姻,也要换得这场角逐中获胜的筹码,是时候还他自由了,我也要继续奔赴我自己的人生。

登船那天靳承璟没来送我,陪同的小厮说他公务缠身,抽不出空。

我“嗯”了一声,客轮汽笛声响起,码头离我越来越远,最终隐在了薄雾里。

这一去,竟是六年。

我花了三年时间学完基础课程,再研修了两年,导师给我写了推荐信给当地一家知名医院的院长,我便又去实习了一年。

那时的神州大地已战火纷飞,华人皆悲愤,我婉拒了院长留任的盛情,毅然决定回国,那个胡子花白的小老头气得差点一烟斗敲在我脑门上。

收拾行李的时候遥川拉着我的手,不住地晃:“妈妈,我们真的要走吗?”

我给了他肯定的答案,习得这一身本领,只为承祖辈之志向,报效祖国,可他才五岁,不懂多少大道理,只是舍不得离开早就习惯的生活。

习惯是件很可怕的事情,足以冲淡很多人和事,我在整日的忙碌中竟也渐渐习惯不再想起大洋彼岸的那个人。

再回到芦城,恍若隔世。

我拿着就职邀请函兜兜转转找到慈心医院的时候,惊诧地发现这个新落成不久的院区竟建在原来岁安堂的旧址上。

导诊台的护士小姐知晓了我的来意,热情地带我参观了所有科室,作为芦城最大的综合型医院,能听出她的语气中满是自豪:“当年靳先生出资创立了慈心,引进的都是国内外最好的器械,招的也都是顶尖人才。”

我的心突地一跳:“靳先生?”

08

护士小姐的笑意显得我孤陋寡闻,她还想与我解释,我却听到身后有人在叫我,一回头,竟看到了苏兰茵。

她还是爱穿旗袍,只是多年不见,她的眼角眉梢少了娇俏,看上去更加干练沉稳。

我下意识地将遥川藏在了身后,她却毫不介意地笑了笑:“跟他长得真像。”

我难掩慌乱,六年前我刚到德国不久就发现有了身孕,归根究底,还是我不舍,不够洒脱。

我牵起遥川的手就往外走:“对不起,我们这就离开。”

“南星,你别误会,”苏兰茵追上来拉住我,沉默了两秒,她说,“承璟他,不在了。”

烈日刺目,我却遍体生寒,我坐在苏兰茵的办公室里紧握着那杯热水,手依旧冰凉。

“你走后的第二年,承璟收到了一封寄给你的信。”苏兰茵从抽屉拿出了一个泛黄的信封,递给了我。

“南星:别来无恙,我无颜见你,遂以笔代之。得知你与承璟结婚,吾心甚慰,靳张三位长辈原是旧识,庚子年遭此人祸,靳家老爷临终之际以一万银元为聘礼,愿两家成秦晋之好。我自知粗莽,远不及与你相配,却因一时私心,未将真相告知,致使种种误会,而今万般皆该放下,愿你幸福余生,勿念。连舟。”

我的指尖发颤,险些拿不住这薄薄一页纸,那么深刻的爱恨情仇,最终竟是轻描淡写的一场误会,我无声苦笑,心口却如针锥般的疼。

苏兰茵长叹一声:“承璟如约等了你三年,这三年里,他不顾劝阻,倾其所有在各大城市建了三十多家医院,并源源不断地捐助医疗物资,外人都说他疯了,我知道,他在向你赎罪。”

她深深看了我一眼,继续道:“第四年你还未归,他实在等不下去了,要去寻你,临行前他将所有事务都托付于我,可那条航线突发海战,他……尸骨无还。”

苏兰茵的话音带着明显的颤抖,我突然想起那年除夕跟靳承璟聊到最后,我还是忍不住破坏了难得和谐的气氛,问了齐连舟的消息。

“我派人在邻县的一处村庄找到过他,我请他回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他只说自己身无长物,留下那只怀表当做贺礼,当晚便不知所踪。”

靳承璟的这套说辞让人有些难以置信,结婚前后他正与我剑拔弩张,岂会放下身段去“请”齐连舟。

他如墨般的浓眉轻轻拧起,似有不悦:“张南星,我从没骗过你。”

他总喜欢连名带姓地叫我,可到头来,是我骗了他。

我原以为他会开始新的生活,事业有成,与青睐的人厮守终生,殊不知只是一场自以为是的成全。

“承璟年少突逢变故,肯亲近之人寥寥无几,我与他幼时相识才有幸得他信任,他跟我说过他的全部计划,却唯独不愿承认对你动心,”苏兰茵苦笑着摇头,“南星,冷静自持如他,还是会奋不顾身冲进火场将你救出,还是会找最幼稚的借口和你结婚,他爱上你,却不自知。”

我呆坐了很久,却没有流泪,回忆排山倒海而来,只觉得眼眶涩得发疼,空洞的胸腔里心脏还在机械地跳动,无力地嘲笑这世事弄人。

“我很累,先告辞了。”最终我起了身,苏兰茵没有阻拦,她目送我和遥川离开,第二日便辞去了总经理的职务,远走他方。

我决定留下来,可我从不敢想,这一生还能与他重逢。

09

我在慈心医院一晃竟是二十年,二十年后的芦城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也青丝生出了白发。

科室新来的医生比遥川还小上两岁,他们青涩稚嫩却满腔热血,仿佛让我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午休时在食堂闲聊,我偶尔也会参与,有个小姑娘问我:“张老师,疗养院从香港接回来了一位病人,您听说了吗?”

我摇头:“他怎么了?”

“据说多年前在战乱中伤了这里失了忆,”小姑娘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香港医学会那位齐教授非说他是芦城人,坚持把他送到我们这,你们说奇不奇怪。”

我握着勺子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鬼使神差地问:“你说的那位齐教授叫什么名字?”

“好像叫齐……齐连舟。”

医院大楼离后面的疗养院只有不到四百米的距离,我从来没觉得这条路如此漫长。

草坪上有护工在修剪浇水,他背对我,坐在轮椅上惬意地晒着太阳。

“承璟?”我竭力压抑住声音的颤抖,中间横亘的迢迢岁月已染白了他的双鬓,只有那双眼睛依旧幽若深潭。

他对“靳承璟”这个名字毫无反应,只是看着我身穿的白大褂,客气地点头致意:“您好。”

我愣了愣,蹲在他的身前,强颜笑道:“先生如何称呼?”

“我姓张。”他答得不假思索。

我想再说些什么,却始终说不出话来,我怕一出声就会崩溃,二十六年光阴,他忘了所有,却还记得一个“张”字。

从那之后我时常去找他聊天,多数是我在说他在听,我让他讲讲曾经的见闻,他总笑着摆手:“不记得喽,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用无所谓的笑意掩饰着失落,我鼓起勇气问他:“跟我回家,我照顾你,好不好?”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默默点了头。

我在医院家属楼旁有一处独立的小院,不大,却很幽静。

我放下了大部分的工作,只为能有更多的时间陪他,遥川闲时也常回来看望。

我们在院里种了许多花草和蔬果,待成熟时,他开心得像个孩子。

他跟着医院那些年轻人一起叫我“张老师”,他说:“张老师,谢谢您,让我在垂暮之年还能有个家。”

纵使一生行医见惯了生离死别,但那一刻我看着他因多年伤病日渐衰老的眉眼,依旧难过得不能自已。

那夜突降风雪,他斜躺在竹椅上假寐,我燃了火炉,坐在他身边给他剪指甲。

“南星,你回来了?”他突然睁开眼睛,紧握住了我的手。

我怔怔地望着他:“你叫我什么?”

“没去送你上船,是不是生气了?”他声音苍老,没有聚焦的眼神凝视着虚空,“你知道吗?那天我把自己锁在办公室发了一天的呆,我不敢去送你,我怕我去了,会千方百计让你不要走,可那是你的理想啊,我如何能阻拦?”

他说得累了,喘息着歇了片刻,又继续道:“我私心想着,你去便去了吧,三年而已,等你回来,我还有一辈子的时间与你谈儿女情长,还有一辈子……”

尾音飘散在风中,他的手重重垂落,再也没有抬起来。

我伏在他的胸口,失声痛哭。

靳承璟逝于1964 年的深冬,暴雪席卷了人间,满城树木尽凋零。

犹记得那年与他初遇,也是这样一个萧瑟的寒天,彼时少年英姿,意气风发,犹如一树寒梅,纵览山河岁月,唯他傲骨凝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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