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嘉 图/枕上浊酒
那一刻,天边的明月透过半开的绮窗窥见,怀宥的一双深眸里,尽是温柔宠溺的笑意。
菊月盈日,朝廷册封崔月人为后的旨意降至崔府,阖府上下百余人等皆为此事感到开怀不已,唯有接旨之人自跪听宣旨那一刻起便眉心深锁,不肯展露半点笑颜。
按照朝中旧例,帝后在受册之前是不能私下见面的,但崔月人本就是怀宥的发妻,缺的不过是个册封的仪式而已,所以怀宥也不拘着那些陈规旧俗。
这一日,怀宥不着人禀报便踏着月色径自走进屋内,彼时,崔月人正端坐在案前虔诚地抄着经文,直至怀宥行至她的身旁,她才猛然发现他的到来。
“参见陛下。”崔月人放下手中的毛笔,随即起身行礼。
怀宥垂眸瞧了一眼那墨迹未干的娟秀字迹,深眸里闪过一瞬不豫之色,但他却没有将这种情绪表露出来,只是装作视而不见般地将崔月人扶起,拉着她缓步朝内室走去。
“阿姊,白日里我命人将你受册时所需穿戴的袆衣与凤冠送了来,你可试过了?可有不合之处吗?”
崔月人闻言脚步倏然一顿,怀宥眸色一闪便随即明了,她定是丝毫不曾碰过。
他知道,崔月人就是想借此惹他动怒,可他却不能如她的意,因此,怀宥缓缓转过身去,一边揽着崔月人的纤腰,一边轻笑着俯身与崔月人耳语道:“阿姊不愿意试穿也罢,反正这袆衣的尺寸是我这与阿姊同床共枕多年之人所定,定是无须改动分毫的。”
崔月人没有料到向来克己守礼的怀宥竟然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些闺房之言,随即转眸怒视,可谁知因为两人靠得极近,怀宥的温唇一下子便贴上了崔月人的脸颊,瞬间便将她耳后的那团红晕无限放大。
怀宥已经许久未曾与崔月人有过肌肤之触了,当下自是眉眼含笑,可崔月人羞怒难当,随即往后退了两步。
“此时夜已深沉,陛下日理万机定是疲累不堪,妾这就命人进来服侍陛下早些歇息。”言罢,崔月人随即转身想要返回案前继续抄写经文。
怀宥心中积压多时的怒气在崔月人此刻的冷漠相待中终于爆发,他第一次不顾下人在场之时将崔月人强行拉入怀中,怒声质问道:“你到底还要再为那骨枯黄土之人祈上多少年的福?在你心中,可还记得我是你的夫?”
一众婢女闻言大惊失色,慌忙退出门外,捂着双耳“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陛下可真是健忘,在您登基之前,妾便与陛下直言,妾所爱之人乃是裴奕,多年来始终无法忘怀故人,因此希望陛下能够与妾和离,届时再择合宜之人入主中宫。”
怀宥被崔月人这番话堵得哑口无言,崔月人见状便再次开口道:“既然陛下忘记了,那妾便再说一遍,昔年妾与陛下结为夫妻乃因情势所迫的无奈之举,无论妾为陛下做了多少事情,那都是因为妾以臣礼待君,无关男女情爱,还望陛下莫要再守着执念,若是陛下能在举行受册仪式前改变立后人选,妾定感恩戴德,永世不忘陛下的恩典。”
怀宥眼中的怒火被崔月人最后一句话瞬间点燃,他在怒声喝退婢女之后,随即扯开了崔月人的腰封,不管她的哭泪与挣扎,将她强行抱入内室,拔步床上青帐一落,便只余一只短烛孤照空室。
崔月人暮时在湖边逗鱼时吹了瑟寒的秋风,身子本就有些不适,此刻羞怒难当之情更加使得她郁结于心,因此,子时将尽之际,怀宥便在滚烫的热度中惊醒过来,随后发现被他强行禁锢在怀里的人儿早已因为夜半高热昏死过去。
翌日天色将明时分,崔月人在施针放血过后终于缓缓醒了过来,怀宥一边站在床边由婢女为他整理上朝的衣冠,一边对着崔月人道:“昨夜那些话阿姊往后莫要再说,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接下来的日子就请阿姊在这屋子里好生休养身子,待到立后大典那日,我再与阿姊促膝长谈。”
言罢,怀宥便缓步走了出去,雕花大门一关,崔月人便听见重锁落下之声,而后便是一刻不停地锤钉硬物的声音,待崔月人撑着疲软的身子艰难起身,挑开青帐之时,四周的窗户早已被交叉的木板彻底钉死,显然是怀宥为了防止她生出逃意的防范之举。
崔月人在囚笼似的屋子里坐了半日后,终于对着虚空轻飘飘地道了一句:“陛下,你太低估妾了,妾若想离开,有的是不出这屋子的法子。”
怀宥因为与崔月人置气,连日来夜不能寐,最后要靠着服用太医院特地为他调配出的安神药才能安稳地睡上一个无法被人扰醒的舒适长觉。
子春晦日那夜,崔月人趁着夜深人静之时将房门从内锁上,而后持着烛台将房中所有的青帐都点了一遍,当府中之人发现走水想要前去相救之时,那纵横交错的木条以及门内的那把重锁就成了最大的障碍,最后,一直到那间屋子烧塌,都没有人能够闯进火海将崔月人救出。
翌日,怀宥自沉眠中醒来时,他便瞧见一群人跪在龙榻边瑟瑟发抖,令他霎时生出一阵寒意。
他刚一起身,还不待他开口询问,众人便瞬间匍匐下去,颤着声线将崔月人葬身火海的消息禀报出来。
怀宥闻言脑中一震,只觉身处噩梦之中,刚想开口询问清楚,谁知一口浓血便自喉间喷涌而出,瞬间将他扯入无边暗夜。
在他两眼一黑倒下之际,他忍不住地想,倘若上天为他们安排的是这样不堪的结局,那倒不如从一开始就莫要让他们在茫茫人海里相遇相知……
崔玹在崔月人十三岁那年,从外头带回了一个年仅七岁的小男孩,他道这名为“怀宥”的孩子乃是挚友遗孤,因不忍见其年幼失怙,要代挚友将其抚养成人。
崔月人知道自己的爹爹是个重情重义的老好人,自然不会觉得奇怪,再加上她的三弟刚刚病夭,正是与怀宥一般大的年纪,因此,对于崔月人而言,怀宥并非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反倒是一剂可以慰藉她心伤的苦口良药。
“这孩子因为突遭变故,惊惧过度而暂时失语,你身为长姐,需约束好弟妹,莫要让他们以此缺陷调笑戏弄人家,失了我清河崔氏的脸面。”
“除此之外,自明日起便会有良医来为他调养身体,他年纪尚小,大抵与你三弟一样怕苦,爹爹担心他会趁人不注意将药倒掉延误病情,你每日便在他用药之时前来瞧上一会儿,定要亲眼看着他将那些苦药饮尽。”
“是,女儿记下了。”
崔月人在崔玹离开之后,悄步返回榻边,站在那里打量着怀宥的睡颜。
“女公子可是在惊叹这小郎君的不凡容貌?”
崔月人闻言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低声回:“我只是觉得他这一对眉眼似曾相识,但究竟在何处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世间的俊美郎君大抵皆有相似之处,女公子觉得似曾相识也在情理之中。”
崔月人觉得言之有理,索性放弃在那些模糊记忆里寻人的累人事,转而轻声吩咐道:“传令下去,阖府上下皆以贵客之礼对待这位怀公子,谁敢有半分轻慢,定请家主从严处置。”
翌日午膳后,婢女遵照医嘱奉上了热气滚滚的汤药,怀宥一闻见那味道便蹙起眉头,无论如何都不肯乖乖用药,众人不敢强迫,只能跟在怀宥身后不停追赶,直到怀宥因为没有注意到前方来人,径直撞进崔月人怀中方才停了下来。
怀宥原以为崔月人会因此责骂他,一双琉璃般的眼睛滚着点点晶莹,颇为惊慌地看着她。
可谁知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蹲下身来与他平视道:“你现下生着病,若是不用药便无法痊愈,你想让旁人私下里唤你‘小哑巴’吗?再者,你执意不肯服药,爹爹必定会以照顾不周为由责难伺候你的那些婢女,你想让她们因为你的缘故无端遭受皮肉之痛吗?”
怀宥闻言一怔,随即连忙摇了摇头。
崔月人见状,这才勾起嘴角浅浅一笑道:“阿姊就知道你是个心地良善之人,现下就随阿姊一同回屋用药,过后阿姊会命人送上时下孩童皆爱的甜物任你挑选,如此可好?”
这世上是没有哪个孩子能够拒绝这种诱惑的,怀宥在不由自主地滚了滚喉结之后便将手伸进了崔月人的掌心,那一日谁也没有料到,崔月人这一牵,便悄无声息地牵住了怀宥往后那波澜壮阔的一生。
半年后,高阳王世子来府上与崔玹议事,一行人路过后花园时,正在与崔月人玩捉迷藏的怀宥无意中冲撞了高阳王世子。
因为当今圣上膝下无子,颇有属意高阳王世子入继为嗣君的意思,所以朝廷上下皆以殊礼待他,于是,崔月人连忙拉着怀宥跪下,替他向高阳王世子道歉。
高阳王世子在得知怀宥不会说话之时,嘴上虽未出言议论,但一双眸子里却透着掩不住的轻慢之色,崔月人见状心中虽然感到极为不悦,但也开罪不起这样的人物,只能牵着怀宥站在道旁,恭恭敬敬地送高阳王世子前往议事厅。
可谁知就在高阳王世子将要转过花廊之际,怀宥忽然间扯了扯崔月人的衣袖,而后缓缓开口唤了她一声“阿姊”,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却足以落进高阳王世子的耳中,崔月人在惊喜之余瞥见高阳王世子实实在在地为此脚步一顿,即使没有瞧见他的脸也能猜到那神色该有多么精彩!
“为何失语之症已然痊愈却不早与阿姊说明?”
“我也是今日晨起才发现自己能说话的,况且如果让崔伯父知道此事,定想让我开口第一句话唤他,可我……可我想把它留给阿姊。”
那一刻,怀宥歪着头,在春日的熹光里看着崔月人真诚且乖巧地解释着,崔月人含着眼底的暖意垂眸回望,只觉那抹春光落在怀宥的星眸里,闪耀着无与伦比的明色。
崔月人十五岁那年,崔玹为她举办了极为隆重的笄礼,礼毕不久,崔月人便与青梅竹马的镇国公府的小公爷裴奕定下了婚约,两家人原本定于次年成婚,却不料是年年尾之际,裴奕的娘亲突染疫病而逝,裴奕要为母守孝三年,崔月人便也跟着一起等了三年。
崔月人原以为裴奕的孝期一过,自己便可以穿上亲手绣制的嫁衣嫁给心仪已久的少年郎,可谁知,在两家即将准备婚仪之际,南疆之地突起边乱,朝廷下旨命最熟悉南疆地况民情的裴奕父子前去平乱,国家艰难之际,儿女情长之事便也只能再度搁下。裴奕不忍心一而再再而三地耽误崔月人的青春年华,数次派人回来与崔玹商谈解除婚约一事,崔玹也觉得战事胶着艰难,曾经劝崔月人另择良人,但崔月人始终不肯答应退婚,崔玹也不好勉强,就这样,崔月人在府中又等了裴奕三年,只可惜,这一次,她并没有再等到良人归来。
崔月人在得知裴奕战死沙场的消息时便因为急火攻心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之后便一言不发地坐着,不哭不闹,但也没有任何人可以让她展露半点笑颜。
那一日,怀宥好不容易将崔月人带到园子里赏秋菊,谁知不过半盏茶后便天色骤变,落下冰凉秋雨,怀宥担心崔月人再度受寒病倒,匆忙之际自也顾不上男女之别,随即将崔月人打横抱起,快步往避雨的长廊走去。
因为长廊所在之处极为偏僻,乃人迹罕至之所,怀宥也不能指望唤来婢女照料崔月人,只能将人继续抱在怀中,取出帕子擦拭落在她发间的细密水珠。
崔月人因为骤降的气温已经有些昏沉,只能无力地静靠在怀宥的肩头,迷迷糊糊之间她不由得在心底暗自感慨,原来昔年还需她拿着甜物哄骗才能饮下苦药的孩子竟已长成这般清隽挺拔的模样。
这场雨下得最盛之际,崔月人陷在可怖的梦魇之中无法自拔,因为内心害怕,她将怀宥当做救命的浮木,不断地往最近的热源靠近,怀宥舍不得将她推开,一阵纠结过后便也只能由着那窈窕曼妙的身子不断贴近,那一日,檐外的雨下了有多久,他便抱了她有多久。
待到夜深人静,怀宥因为心底一阵又一阵冒出的燥热之感而难以入眠之时,他才忽然间意识到,原来崔月人在他心中已然不只是那个从小呵护他安稳长大的阿姊,他对她的眷恋与依赖早已变为了男女之间的渴慕之情。
这样的认知令他感到既惊又喜,最后只能在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中度过一个无眠的漫漫长夜。
虽然崔月人此时已经过了桃李之年,但她顶着清河崔氏长房嫡女的身份,再加上那闻名帝京的“女诸生”之名,依旧是各大世家争相想要聘娶的新妇,只不过,崔月人因为裴奕的离去而心如止水,不愿再论及婚姻一事,崔玹心疼爱女无意勉强,便也只能一一回绝各家想要联姻的念头。
翌年殿试放榜之日,年仅十六岁的怀宥成为了国朝史上最为年轻的探花郎,杏园宴罢之后,朝中亲贵重臣望与怀宥议亲的拜帖便络绎不绝地入了崔府,就连当今皇后似乎都有意让怀宥与自家侄女相配。
崔月人白日里刚在惊叹这一消息,谁知入夜后便被崔玹匆匆叫入书房密谈。
那一夜,父女俩就坐在绮窗边的矮榻上,一边烹着明州春茶,一边叙了一段鲜为人知的深宫秘辛。
“当年,圣上为巩固皇位,娶了曾与皇室共治天下的关陇大族兰陵萧氏之女为后,谁知这萧后善妒成性,行事疯魔,因为自己无法诞育皇嗣,便屡屡暗害怀有身孕的后妃,以致十年间宫中无一皇子可平安降世。”
“圣上对萧后的阴诡手段心知肚明,却又碍于萧氏在朝中的势力,无法下令废黜这毒妇。后来,圣上因酒醉与身边一位貌美的奉茶女官共赴云雨,之后那女官便有了身孕,若是按着规矩,圣上定要给女官一个位份,但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圣上不敢再拿亲生骨血去冒险,只能寻了一个名目将女官贬入一处偏僻的行宫中待产。后来,女官平安诞下一名健康的男婴,母子二人就一直在圣上的庇护之下在行宫中过着平静安稳的生活,直到七年后,圣上秘密前往行宫探望的消息被泄露出去,萧后再起妒意,派人前去暗杀,那女官为了让萧后彻底死心,只让暗卫抱着孩子离开,而她自己则在萧后的刺客面前,抱着一个从外头买来的病死的男孩儿冲入火海,将她那短暂的一生都化在了那些灰烬之中。”说到这里,崔玹忍不住地握紧了手中的茶杯,每一寸力道都透着对那些无辜性命的垂怜。
崔月人一边执着银勺往壶中添水,一边缓声补充道:“圣上碍于情势无法将孩子光明正大地带回宫中抚养,便只能将其化名‘怀宥’,托付给爹爹这位昔年伴读,今日宰辅代为调教,如今默许怀宥登第入仕也是想看看他是否确有处理政事之能对吗?”
崔玹抚着长须低叹一声,缓缓点了点头。
“难怪女儿初见他时,便觉得那双眉眼似曾相识,原是因为早年随爹爹入宫赴宴,频频得窥圣颜之故。”
“正如你所言,你与怀宥素未谋面,尚能在第一眼时瞧出他与圣上眉眼相似,更何况是与圣上结缡多年的萧后,萧后定是在杏园宴上瞧出端倪,却又不敢确定真假,这才想借着缔结姻亲的方式好将人控制在萧家手中以防万一,为了不让萧后的奸计达成,圣上与爹爹商量了整日,只想出一条解决之法,那就是让怀宥入我崔家为赘婿,萧后断然不信圣上能让亲生子委屈至此,如此才能在圣上彻底推倒萧氏这座大山之前,保住怀宥的性命与平安。”
崔玹话音刚落,崔月人手中的银勺便“啪”地一声落进山泉水中,溅出了一桌水痕。
因为她的三个妹妹都已相继出嫁,如今崔家便只剩下她这一个嫡出的女儿,若要此计得以成功,那么她必得入此计中。
崔玹见她垂着长睫静默不语,只能继续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爹爹知你心意,本不愿勉强你的婚事,但圣上赐我崔氏钟鸣鼎食,崔氏满门自当作良臣辅之,这样的道理,你这通经明史的‘女诸生’若不明白,那便当真辜负了爹爹这些年为你延请名师教导的心血。”
彼时,怀宥就站在绮窗边的转角暗处,他不知崔月人在听见崔玹这番话时,脸上的神色是何模样,他只知道在那长久的静默之后,终于在悬心吊胆的煎熬情绪中听见崔月人对着崔玹恭声回道:“还请爹爹代女儿回禀圣上,就说……崔氏儿女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臣女虽不入仕,亦愿为良臣辅之,为君解忧。”
翌日,崔玹便将怀宥即将入赘的消息放了出去,因为怀宥自小便在崔家长大,对于崔玹来说是知根知底之人,如今又年纪轻轻进士及第,文官清流,不可不谓之前程远大,所以众人也不觉得崔玹瞧上怀宥是什么稀奇之事,他们只会怨崔月人没有早早嫁为人妇,让崔氏捡了这么稀罕的一个金龟婿。
萧后在听说崔月人与怀宥的婚事之后,也觉得是自己疑心病过重所致,便也没有再提起要为怀宥与自家侄女赐婚一事,后来,她在宫中偶遇崔玹之时,反倒向他道了贺。
崔玹见状便知已然安稳度过一劫,但为了避免日久生变,他还是要让怀宥与崔月人尽快成婚,所以两人的婚期就定于是年的兰秋时节。
只不过,令崔玹没有料到的是,那时京中溽暑难耐,崔月人不过是在烈日底下多走了片刻便染上暑气病倒在床,因为婚期无法修改,无奈之下,崔玹只能命人扮作崔月人盖上金丝红盖与怀宥拜堂成亲。
夜里,怀宥装作酒醉模样避开众人敬酒之后便径自回了新房,当他踏入内室之时,屋中悄然一片,唯有崔月人一人,穿着一身正红色寝衣躺在铺满桂圆红枣的喜床之上,双眸紧闭,昏迷不醒。
新婚之夜,没有对饮交杯、没有喜挑红帕,对于期待这场婚礼多时的怀宥而言,多少都是有些遗憾的。
所幸的是,他并非贪得无厌之人,他知道,自己能与崔月人像此刻这般光明正大地独处一室便已是极为难得之事,他不能再奢求什么完美。
因为崔月人的烧还没有退下,所以怀宥根本不敢放纵自己昏沉睡去。
夜半时分,怀宥在一阵轻咳声中惊醒,而后便见崔月人一边喘着气,一边用疲惫的眸子望着他。
“阿姊,可是身子难受?我这就命人将大夫请来。”怀宥说着便要掀开被子下床,可谁知竟被崔月人伸手按住。
“不必慌张,我没有大碍,只是觉得这场病来得不是时候对不住你,想与你道声歉意。”
怀宥闻言这才缓了神色,转而回眸看着崔月人轻声宽慰道:“阿姊言重了,我知道这桩婚事对于阿姊来说本就是强人所难,但阿姊还是为了我答应了下来,我感激阿姊还不来及,怎还会计较此等小事?”
崔月人闻言,堵闷已久的心头这才渐渐松泛开来,微微笑了笑复又躺了下去,怀宥见状,便学着崔月人少时哄他入睡的歌谣,轻拍着她的肩背,没过多久,崔月人便再度阖上了眼睛。等到怀宥确认崔月人已经陷入沉睡中后,他才小心翼翼地俯身吻上美人的凉唇。
“今日这场匆忙筹备的婚礼原也配不上阿姊,往后,我会还阿姊一场更好的。”
那一刻,天边的明月透过半开的绮窗窥见,怀宥的一双深眸里,尽是温柔宠溺的笑意。
五年后,圣上授怀宥监察御史一职,远赴斗争最激烈的江南官场历练一番。
监察御史品阶虽然不高,但手中权限甚广,再加上江南主政官员之中有不少人都是崔玹的门生故旧,他们自然要敬着怀宥三分。
只不过,总有些出身煊赫士族之人自以为根基深厚,明知怀宥在核对盐税数目之时,依旧顶风作案,贪污大笔公款,怀宥秉公处置之后,那些人便怀恨在心,买通杀手潜伏在怀宥府外伺机暗杀。
上巳那日,怀宥陪着崔月人前往郊外踏青,彼时,城外人潮熙攘,圣上派去保护怀宥的暗卫也无法随时随刻地贴身保护,他们只一个错眼,便让那些杀手钻了空隙,所幸崔月人及时看见那抹寒光,伸手推开了怀宥,而她自己却因为重心不稳自石桥上跌落湖中,失去了腹中已满六个月大的骨血。
崔月人因为失血过多陷入长久的昏迷之中,起初怀宥以为是民间大夫医术不精所致,谁知即使请来宫中御医也无法令她苏醒,每日流水般地金汤玉药喂进去,却始终不见丝毫起色。
怀宥没有办法承受失去崔月人的痛苦,开始四处寻求救治之法,只要有一线希望,他都会去尝试一番,后来,有人告诉怀宥,江南城外的元山上有一座千年古刹,只要香客能够从山脚一步一叩首行至山顶,心中所求的安康之愿大抵都能达成,只可惜,因为山道冗长无尽,蛇虫甚多,数十年来不过二三人得偿所愿而已。
昔年怀宥娘亲的葬身之处便是行宫里的一处佛堂,因此怀宥心里十分抗拒这等供奉神佛之地,多年来从不涉足其间,可如今他已经别无他法,即使再不愿,也要为心中牵念之人求上一回。
他自天色将暗之际开始跪上第一级石阶,直至翌日天色将明时分方才抵至山顶,所幸,他在筋疲力竭昏倒之前,听见了古刹中洪亮的晨钟之声,窥见了那轮自海面上缓缓升起的耀目金阳。
也许是因为传说当真灵验,也许是因为早前那些汤药在崔月人体内攒够了效力,总之,七日之后,崔月人便自长眠之中醒了过来。
那时,她看着怀宥额间的伤痕便感到一阵莫名的心疼,刚想开口询问是因何故造成的,怀宥便用一枚灼热的吻封住了她的凉唇,咸苦的泪水顺着缝隙渗入他们的口中,伴着他们一同祭奠那个无缘降临人世的孩子。
三年之后,怀宥带着崔月人返回帝京当月,圣上开始收起布下多年的大网,将兰陵萧氏在朝中的势力连根拔起,萧后见大势已去便于宫中放火自焚,将她那罪恶的一生一同焚毁。
随后,圣上将怀宥的身世公告天下并宣告退位为太上皇,命怀宥继任为帝。河东崔氏因此从龙大功,一跃成为朝中最为煊赫的世家大族,烈火烹油、风头无两。
崔月人离世满一年后,群臣便再度递上折子,奏请怀宥早日挑选合宜之人入主中宫。
怀宥被那堆叠成山的折子弄得心烦意乱,不堪其扰之下只能答应了群臣的请求,而后在递上来的那些画像中挑了一位与崔月人生得最为貌像的女子。
众人在得知新后人选之时,纷纷感叹怀宥对发妻情深似海,生死不忘。
每当有外人在场之时,怀宥总会表现出落寞感伤之态,可每每转身之后,他的嘴角便会扬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欣然笑意。
立后诏书传至明府之时,阖京的高门贵女一边愤懑自己落选,一边讥讽这明家小姐的替身之名。
唯有正主丝毫不理会这些风言风语,安然坐于闺房之内,心无旁骛地绣着手中的鸳鸯锦帕。
彼时,天边一轮如水明月照见,绮窗边的菱花镜中映着一张明艳绝伦的美人脸,赫然便是它曾在崔府中见到的那个模样。
究其原因便是,昔年众人眼中的争吵、囚禁乃至自焚都是崔月人与怀宥商量好要演给世人瞧的一场好戏,崔月人从始至终都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而那具从崔府废墟中寻到的漆黑焦骨才是所谓的替身。
崔月人少时不知怀宥的真实身份,只觉得他年幼失怙,可怜可爱,一心将他当作弟弟来疼惜。直至及笄那年,许多交好的女公子来府上参加她的笄礼,她看见那些娇美女儿围着怀宥与他玩闹之时,她才陡然明了自己心中所想为何,倘若当真只是将他当作自家幼弟一般,她断然不会为此生出酸涩难言的妒意。
可即使她明白这些,她也不敢将这心思让外人知晓,因为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儿女的婚事皆勾连着家族的兴衰荣辱,且不说此时裴崔两家已经在商议婚事,即使没有,崔玹也不会答应她耗着青春年华去等怀宥长大。
所以,她遵从了家族的安排与裴奕定了亲,旁人瞧着他们青梅竹马,定是两厢情愿的一对佳偶,其实对于她与裴奕而言,他们只是庆幸自己的父祖在一众自幼相熟的儿郎女娘中挑了个不至于令自己生厌的伴侣而已。
那时,她与裴奕都是做好了一辈子相敬如宾的打算的,只不过谁也没有料到后来竟然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变故,裴奕的死讯确实给了她极大的打击,但是她的悲痛并非因为旁人眼中的男女情爱,而是她个人对于自幼相熟的知交好友英年早逝的一种惋惜,只是因为不愿再论及婚嫁一事,所以她才装出深爱裴奕,难忘故人的模样来让崔玹心疼她,放弃让她出嫁的念头。
崔玹总觉得她之所以答应与怀宥成婚,是为了家族前程所作的牺牲,殊不知于她而言,那是多年幻梦成真的大喜之讯。
因为她一直以为是自己一厢情愿喜欢怀宥的,所以她从来不敢对怀宥表明自己的心意,直到那年遇刺小产之后,她在久病中清醒过来,看着怀宥额间的殷红之色方才明白原来他也早已对她情根深种,于是,在那个苦涩的亲吻过后,两人便敞开心扉地谈了一次,肯定了互相之间的情意。
在怀宥登基前夜,两人坐在月下的花廊上将各自心中的顾虑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崔月人担心自己封后之后,将崔氏势力带上巅峰,而后引起族中叔伯对滔天权势的渴望,以致最后生出不臣之心。
怀宥则担心有萧后的前车之鉴,自己无法随心所欲地宠爱崔月人,还要被朝臣天天念叨着恐有外戚把持朝政之祸。
于是,崔月人与怀宥经过一番慎重的讨论之后,定下了夫妻离心的假死之计。
一则是因为后妃自戕在国朝乃是大罪,虽然怀宥不会因此对崔氏大加责难,但多少可以削弱崔氏的从龙之功,在其气焰最盛之时泼上一盆冷水,压下异心之人的勃勃雄心。
二则是因为崔月人若是能够换一个较低的家世入宫为后,怀宥便可不必顾虑她身后的家族势力,顺心随意地偏宠所爱之人,那时朝臣便是想要谏言,也找不到什么上谏的理由。
因为涉及生死大事,崔月人与怀宥在实施这项计策之前,特地与崔玹说明一切。
崔月人原以为崔玹会因此责怪她的自私,却不想崔玹在得知原委之后竟然抚着长须笑叹道:“爹爹倒也觉得此计甚妙。崔氏多出一个皇后,地位也不会再进一步,反倒有生出灭族之祸的可能,而少出一个皇后,地位也不会因此退后多少,甚至可以再延续家族百年荣光。你不必觉得自己此举亏欠崔氏什么,这一生你已崔氏贡献许多,余下的人生,爹爹只愿你能喜乐安康……”
就这样,崔月人和怀宥在崔玹的里应外合之下,在众人眼前上演了一场凄风惨雨的悲情大戏,将那些尚未掀起的波浪悄然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是年兰秋,怀宥为崔月人举办了国朝史上最为盛大的封后典礼,实现了自己昔年许下的那个承诺。
夜里,繁冗的仪式过后,崔月人坐在龙凤镜前取卸凤冠,饮过交杯酒的怀宥醉意盎然地笑看着镜中的美人,动情之余便悄步行至她的身后,趁她不察之时,笑意吟吟吻上了她的脸颊。
崔月人没有料到怀宥会在床笫之外吻她,登时羞意难当,连忙伸手推拒,怀宥见状只觉美人娇色浓艳,嬉闹之心更重,于是,凤冠上的翠龙衔珠便与二人的欢声笑语摇晃在一起,在明月的照耀下继续谱写下一段美满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