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长君不知

2023-02-18 01:11蓉仙儿枕上浊酒
南风 2023年1期
关键词:皇子皇后

文/蓉仙儿 图/枕上浊酒

雪地上只余他的孤单足印,又为飞雪慢慢掩盖,终于完璧如初,仿佛什么都没有留下。

楔子

昏暗潮湿的地牢中,我走到刑凳前俯身趴下。

掌刑太监上前按住了我的双肩和两脚,脸颊贴在冰冷的凳子上,似乎有液体在脸颊和凳面间蠕动。

我闭上双眼,紧张得微微颤抖,脑中不断浮现出玉箬那张狞笑的脸。

忽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进入牢门,有人指着我问道:“就是她吗?”

身侧狱卒答道:“正是。”

薄暮时分,我被拖入德政殿。殿中烛光屏影相映,有几分诡秘的冷清。

“檀柔,看看此人是不是朕的五皇子?”

我伏地而跪,听见高高在上的君王开口问我。霎那间,我恍然知晓宣我进殿的原因。

五皇子李元泽七年前作为人质被送往敕国,不日才从敕国逃离,归返靖国。因其幼时居于浣衣局,皇帝妃嫔无人知晓其样貌,熟悉他的宫人也寥寥无几。

加之七年前两国议和后,靖国都城南迁,泰半宫人被遣散,而浣衣局的旧人如今只剩下我一人。

因此,我成了辨明五皇子真伪的关键之人。

殿内不见陽光,迎面吹来的风已满含萧瑟秋意。我心跳加速,抬起头来,透过模糊的双眼看见屏风后走出一人。

那人身形消瘦,衣袂轻扬,皮肤嚣张地苍白着,显得凄冷而奇异。

看清他面容的那一瞬,我心神巨震,恍惚间眼前人同脑海中那个铭刻在心的影子悄然重叠又分离。

所有人的注视瞬间转至我。我勉力调匀呼吸,片刻后,轻吐出三个字:“五儿哥。”

男人注视我良久,终于点头微笑,只是眼神中没有我期待的温度。我再细看,发现他的眼角眉梢衔着一种与二十岁韶华全无干系的淡漠与幽凉。

往事如风,拂面而过。犹记那日北风萧萧,飞雪茫茫……

允和四年,我七岁。进入浣衣局的第一天因不知内情,误将女使的服饰放入了专属于嫔妃的收纳箱。管事嬷嬷将我掌嘴后,又罚我在雪中跪地一天一夜。

因年幼体弱,寒风冷雪很快令我头晕目眩,神智模糊的前一刻,忽然感到身上一暖,旋即被人抱了起来。而下一秒,我却双目一闭,陷入昏厥。

醒来后,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男孩清澈明净,浅含笑意的双眼,“别怕,我叫五儿,你呢?”

“檀柔。”我怯怯地答道。

此时,我方才察觉身处于浣衣局的柴房一角。虽是一隅之地,却收拾得整洁有致。男孩身后立着一个中年妇人,衣衫褴褛下仍掩不住其秀雅风姿。

言谈中,我得知在雪地中将我救起的正是这名叫五儿的男孩,一旁的妇人姓周,是他的母亲。

此后一段时间,我每有闲暇就亲手做些吃食送与五儿哥母子。三人之间也愈发亲热熟稔。母子二人虽从未对我提及身世,但我已从众人对这对母子既友敬又疏离的态度中,隐隐察觉他们身份特殊。

浣衣局旁的流思河是我和五儿哥最常去的地方。那里有大片的青梅树,每到和风布暖,青梅缀枝时,我便会采摘果子制上好几坛青梅酿。

溶溶月光下,五儿哥挥舞木剑,我击节喝彩,周氏则在一旁与我们斟酒言笑。那便是三人最为幸福宁和的时刻了。

每每宫中有庆典,五儿哥望着那花团锦簇、百乐齐鸣,总会信誓旦旦地对我说,有朝一日,定要成为天下最厉害之人,让母亲不再担惊受怕,愁苦度日。

当时的我只道是少年心性,直到三年后的一天,五儿哥正在树上为我采摘青梅,一众皇宫内侍走到他面前,却齐刷刷跪倒在地:“陛下有旨,宣五皇子御前问话。”

“五皇子?”震惊之下,我手中梅子悉数散落在地。

离去的那一刻,五儿哥回眸看我,盈然有泪,“对不起,我没告诉你……”

我知晓他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再相见,只是一个劲儿地冲着他的背影哭道:“五儿哥,我等你回来喝青梅酒!"

然而很多年过去了,我却始终没能等来我的五儿哥。

很久以后,我才得知五儿哥名为李元泽。生母周氏曾是皇后宫中的一名女婢,偶然一次被宠幸,竟有了身孕。当时皇后虽嫉恨周氏,却念及多年主仆情分不忍痛下杀手,便给周氏安了个私通外男的罪名,将其发配至浣衣局。

不料允和七年,敕国军队大举南侵,靖国守兵节节退败,不得已与敕国议和,并签下屈辱合约:将靖国嫔妃及所有皇子一并送往敕国为人质。

皇后唯恐日后嫡出的太子遭遇不测,五皇子的存在势必会对太子造成威胁。遂向敕国出使大臣透露了李元泽的存在。而李元泽也因此一同远赴敕国,一去就是七载。

其母周氏则在儿子离去的第三年身染重疾,不治而亡。

缘于我的指认,那个自称为李元泽的男人留在宫中成为了五殿下,赐居华庆殿。而我则成为他身边的一名贴身女侍。

夜深时分,我服侍李元泽更衣。

摇曳烛光下,他健硕光洁的躯体刺得我睁不开眼。七年的时间,足以让当年的总角少年脱胎换骨,面貌一新。

神思恍惚下,我忽闻李元泽道:“‘金盆盛酒竹叶香,一颠一狂多意气’,去给本王取一壶竹叶青来。”

“我记得殿下最爱青梅煮酒,奴已为殿下备下。”言语间,一股酸楚之意竟突然涌上我的心头。

“哦?我说过喜欢青梅酒么?”李元泽问我,却没看我,目光悠悠地飘浮于院中花草,语调风淡风轻。

“殿下忘了么?”我怅然若失。

李元泽悠悠道,“有些事过去很久了,我未必每件都记得。”

我和他相距不过咫尺,却感觉七年的时光已在彼此间划出一道辽远如天涯的距离……

转眼便冬风乍起,黄叶满地,不知不觉已时近除夕。

这一岁的年节,因战事连绵,国朝上下丝毫没有欢庆气氛,只在宗室间举办了一次家宴。

是夜,锦帘绡幕中,挽袖点茶试酒,拈花簪鬓顾影,低声笑语和风动宝铃声连绵不绝。

我手捧李元泽为皇帝准备的贺礼,缓缓步入殿中。刚刚行至李元泽身侧,忽然小腿一阵巨疼,右脚一歪失去了平衡,两枚圆滚滚的金丝核桃竟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脚下。

我跌倒时,只听“哐当”一声,手中的锦盒也应声落地。我旋即打开盒盖,里面的琉璃盏釉色明净,光艳晶莹,但已经裂为两半……

我如罹雷殛,不可置信地看着李元泽,却已听他起身道:“父皇,此女损毁儿臣为陛下准备的贺礼,按罪当诛。念在属儿臣旧人,恳请父皇免其死罪。”

最终,陛下不想因此事破坏本就萧条的节日氛围,遂下令家宴结束后,即刻逐我到浣衣局当差。

接下来的宴会时辰里,我默默立于一旁,惊惧交加,惊的是李元泽竟用核桃暗中击伤陷害我,惧的是须臾间我便险些看不见明天的日头。

正在我胡思乱想间,忽闻耳边响起“莼菜”二字。猛然抬头,只见赵皇后正指着桌上的一道菜向李云泽笑道:“正所谓‘莼鲈之思’,五殿下久在异国他乡,想必思乡之情浓厚,这道鲈鱼莼菜羹是我特地为殿下准备的。”

我乍听下,心内震骇不已,“哎呦”一声跌倒在地。

李元泽听闻声响,扭头看我,遂又移步过来扶起我。我借势在他耳旁低语。

待李元泽回到席间,朝赵皇后微微一笑以示谢意后,夹起一块鲈鱼放入茶水中,将莼菜汁涮洗一清方才放进口中。

赵皇后见他只吃鲈鱼,遂莞尔道,“是臣妾疏忽了,忘了五殿下自幼对莼菜过敏,罪过罪过。”李元泽则拱手作揖,谢过皇后关怀。

一个时辰后,皇家家宴在一派和乐氛围中匆匆结束。

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进浣衣局当差月余后,竟又被调入华庆殿。与我要好的婢女事后告知我,是李元泽为我向陛下求的情。

淡雪飘落,寒风萧瑟,李元泽独留我在房中。

“你既已知晓我并非你的五儿哥,为何要救我?”他漆黑的眸光似一把利刃,直刺到我心里去。

“我是在救我自己。”我垂首木然立于其身后,呼吸着被他风华晕染过的空气,一缕哀愁逐渐蔓延至鼻端。

李元泽深深地望着我,沉默良久道:“你只要做好分内事,本宫保你平安。”

我苦笑,心叹我和他竟是如此相似,隐藏身份,孤身涉险,只为完成心之所愿。

早在我见到他第一眼,就心生疑惑。尽管身材面貌肖似,但其眼神中的冷漠却令我不寒而栗。为了自保,我选择依附于这个被自己指认为五皇子的男人。

其后为他更衣时,我见其腰部并无那块云形胎记时,便确认面前之人绝非当年的五儿哥。而他亦已察觉我的异样,却又不忍杀我,于是欲借夜宴之机,让我远离其身侧。

然而,夜宴上我的及时制止再次救了他一命。他也知自己正需要这样一个人:精明、亲密而又名正言顺。我的出现恰到好处,身份也合适不过,因此又被留在了他的身边。

我亦不知这样选择孰对孰错,只是人生在世,终究要拣一条路走下去的。先尽万般人事,余下的就只能听凭天命了。

孟春一过,宫中传来喜讯,陛下要为五皇子选纳侧妃。

一切只因赵皇后日日向皇帝劝谏,如今皇室子弟大半被困于异国,五皇子好不容易归来,自当为皇室开枝散叶。年老昏聩的帝王对其言听计从。

而侧妃人选竟是赵皇后贴身侍女玉箬,那个欲置我于死地的女人。

玉箬嫉恨我,不过是皇后因我的熏衣技艺出色,对我亲眼有加。她唯恐我取代其位置,处处借机诬陷我。那日便是从我房中搜出皇后贴身珠宝,便以偷盗犯上之名将我拖去牢房受刑。

不成想,有朝一日玉箬会成为我的主子。

李元泽成婚后,念及玉箬是皇后身边人,与其相敬如宾。我对她时刻防备,却发现玉箬虽视我为眼中钉,但并未将心思放在我身上,只是镇日黏着李元泽。

一切竟出乎意料地平静。

“事出反常必有妖”,果然,不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三月后的一天深夜,我独自守在紧闭的库房门前,等待处理政务的李元泽归来。

子时三刻,当他一脸疲惫地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来不及请安,便将其拖入库房内。踏进房门的那一刻,李元泽浑身一震。

只见青石地面上,玉箬面色乌青地倒在血泊中,胸前插着一把剪刀,早已死去多时。

“是你杀了她?”李元泽面色凛然。

我不语,只递与他一张长约两寸的字笺。李元泽看过后,旋即将字笺放在烛台上燃尽,方对我道:“一切交由我处理,你我近日不要见面了。”

不错,是我杀了玉箬。

傍晚时分,我偶然间亲眼见她偷偷潜入库房,便尾随其后。不料却发现她正欲将一纸字条放入信鸽腿上栓着的金属环中……

我猜测字条上定是这些时日玉箬掌握的有关李元泽的机密,一旦落入皇后手中,我和李元泽都将万劫不复。

情急之下,我冲入房中用剪刀刺杀了她。

一连几日,我心中焦灼,辗转难安,鸡鸣时分朦胧睡去却又是杂梦缠绵。

云净天高,杏花微雨 ……

我依稀看见那日少年站在青梅树上,回首递来折下的鲜果,眼中尽是温柔笑意。可待我接过果子复又抬首,却再也不见少年身影……

不久,我得知殿中的一名男仆顶下了贪恋王妃美色,奸污不成失手杀人的罪名。而赵皇后那边虽明知事有蹊跷,却也未有多言。

三日后的深夜,我被窗外风声惊醒,一抬眼,竟看到那张俊逸的面孔近在咫尺。

我定定望住他,眼角渗出了一点晶莹的东西,半晌才问出一句话:“殿下今夜所为何来?”

浅淡的笑意自李元泽的嘴角浮出,仿佛能探到我心里去,多少深意尽在其中,“来看看你,亦想问你讨一壶青梅酿。”

碧玉酒盏中,一层雪白的浮沫如同春雨梅花。

李元泽饮了一口,展颜笑道:“清甘醇美,只是过于绵柔。”

月色朦胧,晚风微醺,李元泽将他的秘密告诉了我。

原来,他的真实身份是闲散在外多年的八王爷所收养的义子李青辰。当年八王爷因仰慕尚未出阁的贵妃,却被皇帝捷足先登,便一直郁郁寡欢,在外周游。后得知贵妃被送往敕国为质,随即扮作侍卫一直追随左右。

而李青辰与同在敕国为质的李元泽年纪相仿,一见如故,很快成了莫逆之交。

可不久贵妃惨遭刺杀,八王爷在保护她时被害。而李元泽竟也莫名身患重疾,几经探查,才发现这一切竟然都是远在靖国的赵皇后买通敕国侍卫所做。

李元泽含恨离世前,将毕生所念托付给李青辰,让李青辰藏好他的尸体,冒充他逃回靖国,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共同的仇恨让李青辰立誓,此生为友为已万死不辞。

而那晚玉箬正是发现了“李元泽”与八王爷生前侍卫之间联系密切,准备密告于皇后之际被我发现。

叙谈中,李青辰用手轻抚我肩头,揽我入怀。

在得知五儿哥已经离世的那一刻,我缓缓埋首于他怀中,将眼角的泪痕深深藏进他微凉的衣袖里……

那一刻,我和他相互偎依,感受着彼此的温暖。而下一刻等待着我和他的依旧是暗流汹涌,前路如晦。

拂晓时分,我倚窗静静目送他离去。我未有挽留,他不曾回头。

天地间如此寂静,可以听见大雪落地的声音,清润细碎,此起彼伏。雪地上只余他的孤单足印,又为飞雪慢慢掩盖,终于完璧如初,仿佛什么都没有留下。

玉箬之死的真相虽被李青辰极力掩盖了下去,但却引起了她背后的“主子”赵皇后更深的猜忌和敌意。

很快,我被赵皇后宣入芷华宫。

赵皇后身着真红大袖的中宫常服正襟危坐于殿中,红罗长裙下垂的线条平缓柔顺,无一丝多余的褶皱。

“请你见一位故人。”赵皇后冷冷凝视着我,唇边却有隐约笑意。

须臾,内侍领一年逾花甲的老媪入内。

“靳嬷嬷!”我惊呼。自那年南迁,靳嬷嬷被皇室遣散后,我就再未见过她。

“檀柔当年是你带进宫的,她到底是何身世?”赵皇后一双美目逼视着靳嬷嬷。

“回禀皇后,那年举国饥荒,檀柔是我在街边领回的乞儿。”未待我回神,靳嬷嬷已慢条斯理答道。

“妄言者死!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她到底是谁的女儿?!”皇后一步步走近,目光沉沉,带着令人心悸的狠辣,俯视着靳嬷嬷。

靳嬷嬷侧首凝视我半晌,幽凉一笑道:“她正是当年的乞儿。”

皇后面露失望,冷笑道:“将她押下,送交大理寺审。”

靳嬷嬷被内侍挟持,向外走了几步又回头朝我微微颔首,苍老憔悴的脸上犹萦着令我儿时初见即感亲切的温暖笑意。

那晚,我托李青辰以查究女侍身世之名进大理寺内察看。

次日一早,李青辰告知我靳嬷嬷已咬舌自尽,赴死前曾对他说,“已是风烛残年,搭上老命也要保护小姐唯一的骨血”。

我的心没来由的一阵刺痛,忙紧闭双眼,让神态回复如初。这么多年的如履薄冰,早让我习惯了将泪水吞进肚里。

至此,所有知晓我身世的人都已不在这个世上。

在我所爱之人都远离后,只有那些暗夜梦回间不可告人的电光火石,尚能瞬间照亮我灰暗孤单的人生,支撑我继续艰难前行。

日已西沉,我和李青辰二人相对,良久无语。直至最后一丝余晖沉沦,我忽开口道:“我不走,是因为我不甘心。”

是的,我留在宫中是为了复仇。

我原是靖国大将军谭松之女,父亲因屡次向皇帝进谏反对赵皇后联通外戚干政,而遭到皇后的迫害而死。谭家男丁一律获罪问斩,女眷则沦为官妓,一世不得从良。

母亲自尽前暗中将我托付给当年的乳母,彼时宫里的靳嬷嬷。于是,七岁的我成了浣衣局的一名女奴。

李青辰静静地听我说完,将我的手牵入他掌中,两只手紧紧扣在了一起……

他的手温暖柔软,一如他轻轻吹入耳中的气息。我在欣喜的同时,也感到了隐隐不安和莫名的伤感,不觉满心作痛。

黄泉深,碧落遥,我要到何处寻那些人去?我只是希望有朝一日,泉下相见,也能言笑晏晏,不负故人吧。

我心知要想扳倒皇后,如同蚍蜉撼树。可只要留在宫中就有希望。十年来,我殚精竭虑,默默等待。直到指认五皇子的那日,我隐约看到了一线生机。

我与他本该何其般配,原本都应有清隽闲逸,畅然无阻的人生,却因各自的不幸,成为一般失意之人。

从此,我和李青辰更显亲密。我服侍他比以往认真,添香加衣,点茶伴读都颇用心。彼此起初的陌生和戒心逐渐消失,漫漫晨光便在融融言笑间度过。

一个月后,李青辰纳我为妾。

去冬无雪,今春无雨,靖国战事未息,需将大批粮草运往北方边境。

允和十四年三月,在赵皇后的谏意下,李青辰以五殿下的身份成为了此次运送粮草的领队,并代天巡狩四境。我亦随他一同前往。

长路迢迢,途中虽有盗贼乱民造反生事,却因防控严密,均是有惊无险。

两个月后,我们成功将粮草运达北境。

正值五月时节,守卫长朱毅奏请李青辰暂留几日,与官兵一同参加端阳节礼以激励士气。在他的盛情邀约下,李青辰欣然应允。

待到节庆那日,李青辰同北境军官一同登上龙舟。随着兵家船夫的一声哨子,龙舟缓缓启动,向江心驶去。

众人来到露天台榭,赏景远眺,品茗歇息。

此时,数十名从敕国俘获的舞姬施施然上前献技。轻歌曼舞,乐声悠扬,众人不时发出击节喝彩声。而我却莫名地紧张焦灼。

乐曲一断,舞伎们的动作一滞。下一瞬,乐曲骤然复响,如一声惊雷平地而起,亦如嘹亮号角猝然吹响!

我只觉眼前一花,众舞伎们轻叱一声,自那阮琴底抽出雪亮的长剑,齐齐飞身,朝前方的李青辰刺了过去。

“哗啦!”千钧一发之际,四周无数水声乍响,竟有数十劲装武士自江中破水而出,长刀在握,直砍向舞伎们。刀剑相交声不断,大部分舞伎的攻击被瞬时拦了下来。

原来李青辰早有防备。一入北境,他便对守军进行了彻查,处置、调动了一批官兵,并暗中与朱毅合谋,上演了一出“请君入瓮”的好戏。

只是舞姬领首距离李青辰最近,亦有其余舞伎的掩护,她铮然一剑,眼看着便刺到了他的面门。

我来不及多想,合身扑上,抱住那名舞姬使劲地往一旁倒下。刀光微闪,李青辰飞身而来,替我挡下了一剑。

兔起鹘落,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下一瞬,我被李青辰紧紧拥入了怀中,抱着我的双手因剑伤颤抖不已,却又是那般用力,似乎要将我嵌入他的身体。

我感到耳边灼热的呼吸滞了滞,有温热落入了我的颈项内……

很快,接到朱毅禀告,安排这群舞姬献技的军中幕僚赵烈已服毒自尽。而赵烈则是赵皇后的宗室远亲。

阴谋诡谲,步步杀机,鲜血淋漓。此刻我的掌心已经麻木,不复感到疼痛。只余一缕江风和着淡淡的血腥气,不肯散去。

这阴谋的气味。

深夜的月光洒落在苍茫江面之上,远处起伏的山峦树丛皆染上了一层稀薄的墨蓝,如梦如幻,给人一种不真实的迷醉之感。

我仰头望李青辰,只见他的目光深邃如海,温柔似水,将我密密地笼着……

晚风微凉,轻拂过耳。这样的长夜,我希望永远也不要拂晓。

七月流火,九月肃爽。待我和李青辰处理完边境事宜回到南都时,已时近孟秋。

而此时,靖国朝野上下正闹得热火朝天。

本就年老体弱的皇帝因病陷入昏迷。朝中不少重臣纷纷上谏,奏请万事须以国本为重,五殿下李元泽谦恭仁毅,且运送粮草有功,宜立为太子。

垂帘主政的赵皇后虽极力拖延,百般排斥,却也难抵众意,最后干脆不再临朝。

就在我们觉得离计划更近一步时,一个让人猝不及防的消息传来。

因靖国边境战事大获全胜,赵皇后乘机向敕国施压。敕国恐殃及自身,遂答应将太子李元济遣送回靖国。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我和李青辰正在院中品酒。红泥火炉烫着香醇的竹叶青,酒气蒸腾氤氲,驱散了周遭的寒气。

李青辰沉默不语,仰首将手中半杯残酒一饮而尽,水晶酒杯倾斜间折射的光芒淡化了他目中逸出的一抹冷光。

我的心亦是一点点地沉下去,终是听他低声道:“你知我为何极爱这竹叶青吗?”

“只因它甘苦清冽,不醉不休,像极了我的人生。”李青辰语调平缓,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我怔忡不语。暗淡的光线下,看见他目中有晶莹的光一闪而过,但很快瞬瞬目,微笑道,“既选择了这条路,就要坚持到底,至死方休。檀柔,你也一样是吗?”

酒壶一掷,再无回头。

那一刻,经年沉积下来的坚毅和勇气由他幽深的双眸映射而出,如墨夜色掩饰不了目中已然点亮的傲然神采。

一夕凉夜,霜冷露重。有些人正如这秋夜寒风,冷冷掠过,但必会知道自己最终追寻的方向。

次日清晨,一只信鸽从华庆殿飞出。

十余日后,太子李元济在归返途中先后遭遇三次刺杀,却因有重兵防守,毫发无伤。李青辰的刺杀计划以失败告终。

听闻此消息,我第一次从李青辰的眼中看到了死亡的气息。天色尚早,我却觉得身处于沉沉暗夜中,触手所及,是无尽的黑色和寒冷。

要知道太子与真正的五皇子同在敕国数年,对其样貌性情了如指掌。一旦归来,现在的“五皇子”李青辰必定在劫难逃。而我也同样一败涂地。

然而,我们已无退路,等待着我与李青辰的唯有孤注一掷。

允和十五年元日,太子李元济由皇后亲自率众人迎入宫门。为免受惊扰,太子当晚被安排在皇后所居的芷华宫沐浴更衣,预备次日向陛下请安并谒见群臣,当然也包括李青辰。

可令所有人震骇的是,当皇后第二日清晨叩开太子房门,却见刚刚归国的李元济竟然躺在床上,衣裳凌乱,面色青白,早已断了气。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太子所患隐疾救了我和李青辰。

五日前,司饰局里与我相识的女官玲珑私下找到我,请我为其调制一剂熏香用以太子新服,来掩盖太子身上的异味。而那异味则是李元济在敕国时因水土不服,罹患肌肤热症所致。

而我在为其熏制衣饰的同时,还在衣领和腋下的夹层内放入了三枚毒针。

待宫中御医查明李元济死因,追捕至玲珑时,等待他们的早已是一具不会说话的女尸。

赵皇后将矛头直指李青辰,动用所有力量进行追查,可终究还是查无实据。

七日后,宫内传出旨意,太子李元济因途中感染急症,暴病而亡。十日后葬于秦黄山,附庙设祭,百官素服。

李元济出殡那日,当李青辰撑着伞,踏过黄花,穿过风雨,微笑着来到我身旁时,我的心中平静安乐,如风雨中见故人回。

春景旖旎,杏花林中,我和李青辰相拥而卧,静静地仰头看着天边朵朵云霞,从日落到日出……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但有些承诺,有些愿景,好比与子偕老,好比琴瑟在御,我们永远没有勇气,也没有福气说出口。

允和十五年夏,老皇帝驾崩,唯一的皇子“李元泽”正式登基,年号允青。

一月后,新帝即为谭氏一门平反。父亲谭松被追封为镇北大将军,赐安平侯。而我亦被册封为皇后。

册封礼极为隆重,普天之下,万民同庆。靖国附属和邻近诸国皆派使臣前来纳贡相贺,贺李青辰君临天下,贺我母仪垂范。

那日,我立在殿中久久凝视着赵太后,方才发现刚刚年届不惑的她竟已是华发丛生,曾经的一双剪水秋眸如今早已变得浑浊不堪,空洞无神。

或许让她活着看到这一切,才是对她最好的惩罚吧。

风停了,人也定了,当整个宫内外一片沉寂,可以听见更漏中水滴的声音,顺着铜漏嘴一点一点滴下……

日子仿佛又恢复了难得的平静宁和。

一日,我为李青辰整理杂物柜时,发现箱底有一只金丝楠木的锦盒。好奇之下,我打开一看,竟然差点晕厥。

那是当年五儿哥贴身携带的一柄乌木剑,虽非金石,却坚韧无比。上面还有他亲手刻下的我和他的名字。

可如今剑上竟有斑斑红印,一看便知是沾染了血迹擦拭后留下的痕迹。

这柄剑包含了李元泽一生一世的遗憾,一生一世的爱恨,怎会轻易送人呢?又为何沾有血迹?是何人鲜血呢?

极大的困惑如滴落在生宣上的墨,逐渐扩散渗染在我心间。

一连几日,我心中似有千斤坠,思绪凌乱却又不敢去询问李青辰。正当我彷徨之际,有内监向我禀告,当年在敕国服侍陛下的女婢逃回靖国,正候在殿外求见。

我悚然一惊,忙秘密召入殿中,思量着如何不让她见到李青辰。可那女婢入殿后只是嗷嗷直叫,却竟是个口不能言的喑人。

区区婢女竟敢冒死潜回宫中,难道是有隐情?

我命人取来纸笔交给女婢,片刻后几个大字送至我面前。看清楚字迹的那一刻,我几乎窒息,险些摔倒在地,却不得不用尽全身的力气凝住心神将字条焚毁……

末了,我又将她锁入天牢。

而李青辰镇日忙于政务,对这一切并不关注,只是从我的口中得知处置了一个逃返的女婢。

金风去暑,玉露生凉。很快,又到了一年的上元佳节。

恰逢允青元年,宫中上下悬灯结彩,屏开鸾凤,笙箫鼓乐之音,通衢越巷。

是夜,李青辰还在忙着与臣下畅饮清谈,我却已早早请辞回宫。临走前我再三叮咛李青辰,等他来共饮我亲手酿制的竹叶青。

回宫后不多时,我便听见一阵悉嗦脚步声传来。抬眼望,却是赵太后。

我坐在锦榻上,意态闲闲地拨弄着手指上的翡翠嵌宝戒指,冷眼看她,又笑道:“难得太后登门,臣妾有失远迎了。”

不料赵太后对我的怠慢毫不在意,只是行至案几旁,亲手斟了一杯茶,缓缓向我走来。

“檀柔,从今往后,我只会当好我的太后。”言毕,她竟将茶盏缓缓递于我。

我从未想到曾经不可一世的赵太后竟会主动向我示弱,怔愣片刻,正要伸手接过。说时迟那时快,她突然抽出一把藏在身上的短小匕首,冲上一步刺向我。

我大惊失措,却已是避让不及。

正在此时,一个身影冲过来一把推开我,同时用剑刺进赵太后胸口,太后倒地身亡。

电光火石之间,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李青辰救了我,却也被赵太后刺中胸膛,血流如注……

我心中大恸,不知所错,须臾,才想起扬声唤内侍:“来人!快来人!”

“不必了”,李青辰勉力睁开双眼看了看我,用尽所有力气,笑着对我说:“让我饮一杯……,你亲手为我酿的竹叶青吧……”

我泪如雨下,却无动于衷。

此时,宫中所养的猫儿窜上案几,一下打翻了那只白玉酒壶。澄青酒水撒到地面的金丝毡上,竟冒出阵阵白烟……

酒中有毒!

不错,我要毒死李青辰。

原来,那名哑婢当日所书几字竟为:“李青辰杀五皇子”!这也是缘何那柄木剑会在李青辰处。

可当我说出一切后,李青辰却满目凄恻,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出了最终的真相。

原来当日五皇子已经濒死,无望救活,为了让犹豫不决的李青辰下定决心,实施复仇大计,五皇子拽着李青辰的手生生把刀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而这一幕恰好被不清楚实情的女婢偷偷撞见,只当是李青辰杀死了李元泽。偏偏这名女婢一直感念五皇子曾经的救命之恩,知道李元泽年少时青梅竹马的爱人是我,便冒死进宫将这个秘密告诉了我。

一幕幕,一句句,一声声,陈年的疮痂再被揭起,下面的伤口却从未曾愈合。

言毕,李青辰两行血泪滑过苍白如纸的脸,双手软软落下,无力再动,唯有脸上依旧保留着纯粹温和的笑容,这或许是他能够给我的最真诚的歉意,和最真诚的誓言。

我失神良久,一声悲啸响彻天际,紧拥着他悲唤数声 ……

门外残陽如血,西风叹息着穿过暮气渐深的宫阙,几片落叶稀疏间歇地飞,掠过院内石阶衰草,飘向鳞次栉比的碧瓦红墙。

终于李青辰闭上眼,在哀鸦鸣声中,结束了这段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的生命。那一刻,仿佛有什么在我心底轰然碎裂……

允青元年九月,新帝驾崩,我以皇后凤仪垂帘听政,替他守着这千里江川、万里河山。

畅畅惠风,容容流云,这一年的秋日与往年并无不同。

午后,我独自卧在长窗的紫檀榻上轻眠,右手轻抚微微隆起的小腹,如在触摸世间最珍贵也最脆弱的珍宝。

梦中,还是那年杏花飞扬,他穿花度柳而来,长身玉立,丰神俊朗。

我怅然道,“你可知,我们已有了自己的血脉……”而他却已浅笑离去,飞雨逐花……

重重珠帘外,一双燕子轻悄悄飞过,低婉一声。

我惘然一笑,不觉已潸然泪下。

情思滥觞于秋日,终是我没能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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