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解字》中的“反形字”探究

2023-02-12 12:14:04曹景源
长春师范大学学报 2023年1期
关键词:许慎古文字说文解字

洪 飏,曹景源

(辽宁师范大学,辽宁 大连 116081)

许慎的《说文解字》是我国第一部系统分析文字字形、考究字源的字典。在解说的时候遵循一定的体例,当认为某字是由另一个字反写而成时,会有如下三种标注:一是“从某反”,如“干……从反入”;二是“反某为某”,如“乏……反正为乏”;三是“从到(倒)某”,如“,从到人。”为了便于讨论,我们将这批字统称为“反形字”。《说文解字》中像这样有明确标注的反形字共有30个。此外,《说文解字》中还有一些没有注明反形但小篆字体确为相反的字,如“又/”等,在此暂时不予讨论。统计选用的《说文》版本为徐铉校订的《说文解字》,即《说文解字》大徐本,包括徐铉校订添加的新附字。

一、“反书”与“反书造字”

早期文字尤其是甲骨文、金文的字形方向多是不固定的。唐兰指出,先秦文字有“反写”“倒写”“左右易置”“上下易置”等变例。[1]这是因为古文字形体还没有最后定型。等到文字形体逐渐固定后,这种正反无别的书写就逐渐绝迹了。胡小石曾对甲骨文中的反书进行全面考察,于《甲骨文例》中设“反文”一例,列甲骨文反书189例,并说“卜辞文字倒顺有别,而反正无殊。”[2]刘钊在《古文字构形学》中讨论了甲骨文的“倒书”,指出:“甲骨文的符号主要来源于客观事物的图像,许多形体还没有最后定型,因此常常可以正书,也可以倒书,这体现了甲骨文一定的原始性。但是一旦当一个形体习惯于按一个方向书写并逐渐固定下来的时候,与其方向倒置的写法,就应该视为‘特例’,这种特例一般就称作‘倒书’。”[3]10由此可以看出,“反书”“倒书”是早期文字中经常出现的一种书写现象。“反书造字”“倒书造字”指的是当一个字形固定按一个方向书写时,将其方向倒置或反向,来产生新的文字,是古文字孳乳分化新字的一种手段。“反书”和“反书造字”最大的区别在于是否产生了新字。“反书”是文字的书写使用问题,正书或反书都作为同一个字使用;而“反书造字”是造字问题,某个字通过改变字形方向,分化出了新的文字,承担新的意义。

若按许慎的解释,《说文解字》中所注的反形字皆属于“反书造字”。但实际上,因为古文字字形的不固定,正书反书无别,许慎所言的“反某为某”很多并不在“反书造字”的范畴中。

对反形字的研究,前代学者的解释多见于对《说文解字》单个字的说解之中,且往往是基于许慎的解释进行的阐发。当代学者对反形字的讨论也多见于对古文字单字的考释之中,但对反形字整体现象的论述较少。裘锡圭的研究比较深入,他在《文字学概要》中将反形字现象归类为变体字,即通过改变某一个字的字形来表意。他认为《说文解字》中所解释的反形字实际上大都不是这样造成的,并将之大体分为三类:一是从早期字形来看,没有一正一反的关系;二是有的反形字只作为表意偏旁使用,不能独立成字;三是反形字与原字出于同一字形的分化。[4]唐兰也指出:“反某为某之例,数见说文,求诸古文字,固无合者也。”[5]本文将结合古文字材料,对《说文解字》所列的30对反形字进行分析、甄别,以字形为主,并对其进行辨证。

二、《说文解字》中字形不存在反形关系的“反形字”

根据甲骨文、金文等古文字材料,许慎所列反形字中有一部分从早期字形来看不存在一正一反的关系。有些字为后起字,未见于甲骨文、金文之中,则依照小篆形体分类。

(一)乏/正

乏,《说文·正部》:“《春秋传》曰:‘反正为乏。’”小篆作。许慎只解释了字形,而没有解释音义。段玉裁注:“此说字形而义在其中矣。不正则为匮乏,二字相向背也。”正,《说文·正部》:“是也。从止,一以止。”小篆作。甲骨文作,从止从口,“口”象城邑之形,是“征”的初文。金文中字形上的“口”简化作一横,字形变作(殷盤)。金文中“正”字反写仍为“正”,如(其次句鑃)、(中子化盤)。“乏”字始见于战国时期,中山王兆域图作。中山王方壶作,曰“乏其先王之祭祀”,其中“乏”义为废。汤余惠认为:“‘正’‘乏’二字在形体上的区别仅在字上的一笔:‘正’字横划而‘乏’字作斜笔,大概是取非正即乏之义。”[6]所以,二字字形不存在一正一反的关系。

(二)干/入

(三)幻/予

“亯”,《说文·亯部》:“献也。从高省,曰象进孰物形。《孝经》曰:‘祭則鬼亯之。’”小篆作或。商代甲骨文作,西周金文作。字形象高台上有建筑形,意为享祭之所。《说文解字》解释为象进献的熟食之形,与古文字构形不符。“亯”后来分化出“亨、享、烹”三字。

(五)帀/之

(六)匕/人

“匕”,《说文·匕部》:“相与比叙也。从反人。匕,亦所以用比取饭,一名柶。”小篆作。“匕”字甲骨文作或。《说文》解释“匕”有两个含义:一是并列,比较;二是古代的一种取食器具。段玉裁注:“匕即今之饭匙也。”李孝定认为:“许君匕下二解,前一解与比字义同。比从二人所以有‘相与比叙’之义。此从一人。安得有‘相与’之义乎。此盖许君误说。字当以第二解为本义。实为匕柶之象形字也。”[10]甲骨文、金文多用作“考妣”之“妣”。甲骨文“匕”与“人”形近易混,但在辞义上有明显的区别。所以不能说“匕”字从反“人”得其形。

(七)比/从

“比”,《说文·比部》:“密也。二人为从,反从为比。”小篆作。甲骨文“比”“从”二字形近,“比”从二“匕”,“从”为二“人”。从字形上看,甲骨文“比”“从”在不同时期有相同之处,容易相混;但同时期内两字区分严格,绝不相混。例如祖庚、祖甲时期甲骨中“比”字作,“从”字作。“比”字人手的上折和下肢的后曲这一特征,是“从”字所不具备的。从辞例上看,“从某(方位、方国)”“从雨”之“从”应为“从”,而“某(人名、族名)比某(人名、族名)”之“比”应为“比”。[3]152所以,利用辞例或进行分期分组的字形比较,就能找出两字之间的细微差别。所以,反“从”为“比”也是不正确的。

(八)司/后

“后”,《说文·后部》:“继体君也。象人之形。施令以告四方,故厂之。从一口。发号者,君后也。”小篆作。甲骨文中“后”原形为“毓”,字形作。王国维认为:“后字之义本从毓义引申,其后毓字专用毓育二形,后字专用,又讹为后,遂成二字。”[11]甲骨文、西周金文“后”字形习见,但不是君后之“后”,而是“司”字的异体。于省吾《寿县蔡墓铜器铭文考释》指出:“‘后’为‘毓’的后起字。西周金文仍以‘毓’为‘后’,班簋的‘毓文王、王姒圣孙’,‘毓’文王即‘后文王’,‘后’谓君后。金文‘后’字只一吴王光鑑一见。由此可知,以‘后’为‘毓’,当起于春秋时期。”[12]

“司”,《说文·司部》:“臣司事于外者。从反后。”甲骨文作、。字形反正皆用为“司”,甲骨文“司”字不用为司管之义,而用为祀和祠。所以,从早期字形来看,不能说“司”从反“后”。

(九)丸/仄

“丸”,《说文·丸部》:“圜,倾侧而转者。从反仄。”小篆作。“仄”,《说文·厂部》:“侧倾也。从人在厂下。,籀文从夨,夨亦声。”小篆作。甲骨文、金文中未见二字。刘钊认为,丸与夗字音义皆近,《说文解字》训释皆有“转”义,古音夗字在影纽元部,丸字在匣纽元部,古音很近。其怀疑“夗”“丸”本一字分化,丸字作“”,可能就是由甲骨文“”形演变而来。[3]128所以,二字来源不同,不能说“丸”从反“仄”。

三、《说文解字》中字形存在反形关系的“反形字”

在讨论从同一字形中分化出来的反形字时,以文字方向是否稳固为基准。当形体没有固定时,正反皆为同一个字。只有当字形固定下来以后,反写的某字成为独立存在的新字或固定方向的构字部件,才能讨论两个字之间的反形关系。如“叵,从反可”,从先秦古文字材料来看,反“可”亦为“可”,正反皆为同一字,这时“叵”字还未出现。当“可”字固定朝左,且反写的“可”承担新的意义时,“叵”成为一个独立的新字,我们这时可以说“叵”是由“可”反写造出的新字,两字之间存在反形关系。

有些《说文解字》所列的“反形字”字形存在反形关系,但在使用时只作为构字部件出现,并不能独立成字。所以,许慎把它们独立出来是不妥当的。我们在此一并将其作为“反形字”来讨论,但其不能算作严格意义上的“反形字”。

(一)不能独立使用,仅作为构字部件出现

“丮”,《说文·丮部》:“持也。象手有所丮據也。”小篆作。甲骨文、金文作,象一个跽跪的人抱拱双手、有所捧持。春秋以后的古文字中,很少单独使用,所见多用为偏旁,且字形逐渐简化。“丮”在文字中大都做义符,表示与手有关的行为动作。“”,《说文·丮部》:“拖持也。从反丮。”小篆作。段玉裁注:“,亦持也。从反丮。此亦謂又手之別。”“”与“丮”在“”(鬥)中成对使用。

“夂”,《说文·夂部》:“从后至也。象人两胫后有致之者。”小篆作。“”,《说文·夂部》:“跨步也。从反夂。”小篆作。《说文解字》中还有“夊”字与“夂”形似,“夊”,小篆字形作,甲骨文作,为倒止形。三字小篆形体相近,可能均为“(止)”形变换书写而来。如“舞”字下部从“舛”,《说文·舛部》:“舛,从夊相背。”“舞”字金文作,下部的足形即为“舛”,象两足相对。

“邑”,《说文·邑部》:“国也。从囗;先王之制,尊卑有大小,从卪。”小篆作,甲骨文字形作。“口”表示城池,本义就是指城市及其居民。“”,《说文·邑部》:“从反邑。”“”字从此。”又“,邻道也。从邑,从。”段玉裁认为:“道当为邑。字之誤也。其字从二邑會意”,即“”意为相邻的两邑。“”除字书外,只作为构字部件出现,不能独立成字。

7.丿/乀

“乀”,《说文·丿部》:“左戾也。从反丿。”“丿”,《说文·丿部》:“右戾也。象左引之形。”“丿”“乀”为汉字的基本笔画。陆宗达认为,这是许慎有意分割“(刈)”为两个形体。

(二)能够独立成字

1.亍/彳

“亍”,《说文解字》:“步止也。从反彳。”“彳”“亍”皆从“行”之省,“行”字甲骨文作。罗振玉《增订殷虚书契考释》指出:“古从‘行’之字,或省其右作,或省其左作。许君误认为二字者,盖由字形传写失其初状使然矣。”[13]所以,彳亍初始本为一字,字形稳定后,字形向左为“彳”,字形向右为“亍”。“彳”作为“行”字左半,经常作为偏旁,表示与行走或道路有关的意义。“亍”构字能力较弱,《说文》中仅有“亍”和“行”二字。

“丂”,《说文·丂部》:“气欲舒出。ㄅ上礙於一也。丂,古文以为亏字,又以为巧字。”小篆作,甲骨文作。邵瑛《群经正字》:“按:此乃稽考之考之本字。气欲舒出,勹上礙於一,即稽留考察之意。本字作考,今经典通用考字。”李孝定认为“丂”乃“柯”之初文,在甲骨文、金文中声借为考妣、寿考之考。“”,《说文·丂部》:“反丂也。讀若呵。”小篆作。“”为后起字,或为“呵”之初文。

4.叵/可

“可”,《说文·可部》:“肎也。从口丂,丂亦声。”小篆作。“可”字古今变化甚微,先秦古文字里其字形左右无别,甲骨文作,也可作。“叵”字是徐铉校订添加的新附字,“不可也。从反可。”这是利用“可”字反体,表示不可的合音及意义。战国郭店楚简中“可”的反写形式仍为“可”,反“可”为“叵”,应是秦以后才出现的事情。

5.旡/欠

“欠”,《说文·欠部》:“张口气悟也。象气从人上出之形。”小篆作。甲骨文作,象人张口出气。西周、春秋、战国和秦代出土文字资料中不见单独使用的欠字,但作偏旁的欠字习见。“旡”,《说文·旡部》:“饮食气屰不得息曰旡。从反欠。”小篆作。徐灏段注笺:“气申为欠,逆气为无,故从反欠。”甲骨文中欠字正反无别,都是欠字。大概到了西周中晚期,从反写欠者与从正写的欠字在词义上有了区别,以反写的欠“旡”表示逆气,形成一个新的会意字。

四、结语

许慎从小篆字形出发,认为某两字之间存在一正一反的关系。对字形的分析,我们不能盲从《说文解字》,而要依据古文字材料,结合文字的演变发展进行综合判断。在对《说文解字》中的“反形字”形体进行分类后发现,《说文解字》中所注的“反形字”有11个字,和原字来源截然不同,二者字形之间不存在一正一反的关系。另一部分“反形字”与原字出自同一字形的分化。在文字形体不稳定时,其正反皆为同一个字;但在原字形固定朝一个方向后,与其方向相反的形体被视为一个新字,分化出来的新字形体和原字之间存在反形关系,但其中有11个形体只能作为构字部件。所以,许慎在《说文解字》中注明的“反形字”中真正属于“反书造字”,即通过改变某个字的字形方向而分化出新字的,总计有8个,即“叵、亍、、、旡、、、”。在文字的使用上,“叵”字用例较多,“亍”一般只在“彳亍”这个连绵词中出现,剩余诸字多在字书中出现,文献中很少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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