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绰《游天台山赋》借图创作缘由考

2023-02-10 14:47陈子衿
中国美术 2023年5期
关键词:赤城天台山仙境

陈子衿

[摘要] 《游天台山赋》是东晋士人孙绰创作的一篇山水赋文。赋文中提及的“图像之兴,岂虚也哉”之说使得过往有学者认为孙绰是根据山水画创作的赋文,还有学者认为赋文可能是借助地图所作。那么,由此便产生了三个问题:孙绰创作《游天台山赋》时为何会借助图像?孙绰是否如前人认为的那样是借图“神游”?如若是,則其中的缘由又是什么?笔者通过重新考证赋中景象,发现赋中涉及实景与虚景,其中实景为孙绰亲眼所见的天台山自然景象,虚景为孙绰借助图像构想的天台仙境。简而言之,图像与赋中的仙境形象是存在关联的。

[关键词] 《游天台山赋》 孙绰 天台山 实景 虚景

《游天台山赋》是东晋著名文学家孙绰创作的一篇山水赋文,后被收录于南梁萧统所编《昭明文选》之中,可见该赋在文学史中具有重要价值。其自认为此赋可“当作金石声也”,赋中亦言:“图像之兴,岂虚也哉。”[1]《文选》卷十一《游天台山赋》中,李善注曰:“孙绰为永嘉太守,意将解印以向幽寂,闻此山神秀,可以长往,因使图其状,遥为之赋。”[2]吕延济注曰:“绰使图画此山,观而慕之,故云岂虚也哉,言实美也。”[3]赋中所说及后世的注解使得学界对《游天台山赋》的研究不仅限于文学领域,也涉及美术史领域。那么,该赋文为何与图像有所关联呢?

一、学术史述略

过往,学界对《游天台山赋》的研究主要体现在对其文学与思想等方面的关注,而关于其如何创作的研究相对较少。陆扬在《洞仙与诗神: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天台山》一文中对天台山与《游天台山赋》进行了一番探讨,认为古典文学中的天台山存在“物质之境”“意念之境”与“文化之境”,还论证了孙绰可能去过天台山周边。然而,由于陆扬的关注点不在美术史领域,文中未说明《游天台山赋》的创作与图像之间的关系。[4]也有学者提及了图像与《游天台山赋》之间的关联。比如,田晓菲在《神游》一书中论述“神游”问题时,讲到孙绰是以观看山水画的方式“神游”了天台山,进而创作了《游天台山赋》。同样地,田晓菲的关注点也不在图像上。关于孙绰为何会借用山水画创作《游天台山赋》以及孙绰借助图像构建了怎样的景象等问题,其未做具体研究。[5]

关于图像与《游天台山赋》之间是否存在关联,美术史领域中有个别学者也关注过这一问题,如韦宾。他的《汉魏六朝画论十讲》中有一篇文章为《孙绰〈游天台山赋〉解读》。该文从四个方面论证了孙绰是在观画后创作了此赋,认为孙绰对画中天台山的描述是以其所见到的一幅“天台山图”为依据的。此图中除了有山水之外,还有人物。不过,韦宾也未深入分析为何孙绰需要借助“天台山图”来创作《游天台山赋》,而是仅提到孙绰乃借图“神游”,未就孙绰为何借图“神游”进行过多解释。[6]陈铮的《六朝时期的“山水”、地图与道教(续)》一文对孙绰借图创作《游天台山赋》一事有所提及,认为孙绰借助的山水图像可能是“天台山地图”。不过,此文同样没有解释孙绰为何要借图创作。[7]

基于此,本文将在此前学界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进一步解答这一问题。其实,讨论赋文创作与图像之间的关联问题,首先要回到赋文本身,从孙绰创作《游天台山赋》的动因出发,梳理赋文中提到的各个景象,并结合当时的历史背景展开分析。

二、赋文创作应与神仙学说有关

《游天台山赋》描写的是位于会稽东南(按:今浙江省台州市天台县)的天台山。关于天台山,最早记载于《神仙传》:

葛玄字孝先,丹阳人也……因遁迹名山,参访异人,服饵芝术。从仙人左慈受九丹金液仙经。玄勤奉斋科,感老君与太极真人降于天台山,授《玄灵宝》等经三十六卷。[ 8 ]

三国时期,天台山以修仙求道之事受到关注。葛洪在《抱朴子内篇》写道:

又按仙经,可以精思合作仙药者,有华山……大小天台山、四望山、盖竹山、括苍山,此皆是正神在其山中,其中或有地仙之人。上皆生芝草,可以避大兵大难,不但于中以合药也。若有道者登之,则此山神必助之为福,药必成。若不得登此诸山者,海中大岛屿,亦可合药。若会稽之东翁洲、亶洲、纻屿,及徐州之莘莒洲、泰光洲、郁洲,皆其次也。今中国名山不可得至,江东名山之可得住者……大小天台山、盖竹山、括苍山,并在会稽。[9]

按照古籍所载,若想心无旁骛地炼成仙药,以上诸山是可去之处。天台山是有“正神”“地仙”“芝草”之山。若得“芝草”,则不仅可以合成仙药,还可以躲避兵乱。有道之人登上去,便可以祈福,由此便可炼成仙药,若不能登上这些山,则须去往海中的岛屿合成仙药。由此可见,天台山在当时的人们心中是一座修仙求药之山。[10]

东晋时期,天台山依旧被人们视作重要的仙山。在《游天台山赋》的序文部分,孙绰通过讲述天台山的地理情况、历史过往,表达了对天台山的无限向往之情。[11]他认为,陆地上的天台山与海上的方丈、蓬莱二山一样,都是神仙居所。《六臣注文选》曰:“方丈、蓬莱、四明并山名,远也,言此山皆远圣神仙之所,游居变化也。”[12]尽管天台山在过往并不受重视,不似“五岳”般常有统治者祭祀,但对修仙学道的人而言实乃绝佳的居所。

孙绰为何会关注并重视天台山呢?这应与其个人有修仙求药之愿有关。晋崔豹《古今注》云:“孙兴公问曰:‘世称黄帝炼丹于凿砚山乃得仙,乘龙上天,群臣拔龙须,须坠而生草曰龙须,有之乎?答曰:‘无也。有龙须草,一曰缙云草,故世人为之妄传。”[13]孙绰对黄帝在凿砚山炼丹成仙后乘龙飞天以及世间有无龙须草等事极为关心,足见其有修仙求丹的愿望。[14]另外,他还常与当时的名流相伴出海。《晋书·谢安传》曰:“寓居会稽,与王羲之及高阳许询、桑门支遁游处,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无处世意……尝与孙绰等泛海,风起浪涌,诸人并惧,安吟啸自若。”[15]孙绰等人冒着巨大风险出海,想必不仅仅是为了欣赏海景,而更有可能是求仙寻药。故此,他对天台山昼夜思之,希望永居于此。

陈寅恪在《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一文中论述了汉晋时期神仙学说的起源及道术传授法则,指出天师道的传播与地域有关,并详细介绍了不少信奉天师道、大量接触神仙学说的士族,如琅琊王氏、高平郗氏等。[16]孙绰无论是隐居东山还是任永嘉太守时,都曾长时间居留会稽。另外,他与王羲之、郗鉴等士族子弟有密切往来。[17]《世说新语》中还记载了他为《列仙传》中的商丘子作赞,并将仙人商丘子所牧之猪比作能带他飞腾上天之龙。[18]这些都可以证明孙绰一直有着一颗求仙问道之心。综上,《游天台山赋》体现了孙绰对天台山的崇敬与向往之情。据此推断,这与他修仙求药的愿望息息相关。[19]

三、赋文中的实景与虚景问题

在《游天台山赋》正文的第一段至第四段,孙绰用大量语言描写了天台山中的景象。在既往的研究中,陆扬也论述过有关天台山景象的问题。[20]从他的分析来看,《游天台山赋》中存在两种景象,一种是天台山中的自然景象——“物质之境”,一种是孙绰想象中的景象——“意念之境”。两种景象有着“实”与“虚”的区别。那么,在孙绰撰写赋文时,天台山的景象果真如此吗?

(一)实景:自然景象

《游天台山赋》正文第一段描写的是自然景观,也是本文所指的实景。孙绰认为天台山有两个特点,一是高且险,二是风景奇绝幽深、秀美壮丽:

太虚辽阔而无阂,运自然之妙有……嗟台岳之所奇挺……结根弥于华岱,直指高于九嶷……齐峻极于周诗。邈彼绝域,幽邃窈窕……启二奇以示兆:赤城霞起而建标,瀑布飞流以界道。[ 2 1 ]

天台山挺拔奇异,高耸胜于九嶷山,陡峭险峻胜于其他名山,给人以遥远奇绝、幽静深远之感。其虽然海拔只有300多米,但是山脉横截面几乎垂直于地面,不易攀登,且山谷间杂草丛生,道路狭窄不平坦,还时而可见万丈深渊。

除了描写天台山的特点外,孙绰还提到了山中两处重要的景象:“赤城霞起而建标,瀑布飞流以界道。”他对这两处奇景印象深刻,认为云蒸霞蔚的赤城山是天台山自然景象的代表之一。孙绰显然试图通过描写这两处奇景来体现天台山与其他名山的不同之处。

“赤城山”与“瀑布”是天台山中真实存在的自然美景。据记载,若想通往天台山,必然会经过其南边的“赤城山”,如《六臣注文选》曰:

支遁《天台山铭》序曰:“往天台,当由赤城山为道径……”《天台山图》曰:“赤城山,天台之南门也。瀑布山,天台之西南峰。水从南岩悬注,望之如曳布。建标立物,以为之表识也。”[ 2 2 ]

“赤城山”与“瀑布”紧邻——“赤城山”在天台山正南方,“瀑布”在天台山西南方,实地游历时应能观此二景。南朝的《高僧传》对此也有记载:“赤城岩与天台瀑布、灵溪四明,并相连属。而天台悬崖峻峙,峰岭切天……”[23]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中记载道:“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24]《高僧传》载曰:“(赤城山)有孤岩独立,秀出千云。”[25]由此可见,“赤城山”的山岩全为赤色,形状如云霞,远远望去孤岩独立、耸上云霄。《大明一统志》载曰:“赤城山在天台县北六里,土皆赤色,状似云霞,望之如雉堞然,故名。”[26]值得注意的是,文献中记载彼时去过天台山旁“赤城山”的正是与孙绰同时代的竺法猷。《高僧传》曰:“竺昙猷,或云法猷,敦煌人。少苦行,习禅定。后游江左,止剡之石城山,乞食坐禅……后移始丰赤城山石室坐禅。”[27]支遁《天台山铭》的序言中也有提及“赤城山”。由此可以证明,东晋时期的人们已经能够前往天台山。

此外,《六臣注文选》中也有关于“瀑布”的记载:

《会稽记》曰:“赤城山名色皆赤,状似云霞。悬霤千仞,谓之瀑布。飞流洒散,冬夏不竭。”[ 2 8 ]

《天台山图》曰:“……瀑布山,天台之西南峰,水从南岩悬注,望之如曳布。”[29]

尽管距离文献中的记载已经过去了一千多年,但“赤城山”的地貌仍保存完好。如今我们前往天台山,还能看到南边如云霞般火红的“赤城山”。这与孙绰的描写一致。后世文人对“瀑布”也多有关注。李白诗云:“四明三千里,朝起赤城霞。日出红光散,分辉照雪崖。”[30]宋代杨齐賢注云:“瀑布山,天台之西南峰,水从南岩注,望之如曳布,即雪崖也。”[31]相较于“赤城山”,“瀑布”是一种更容易发生变化的景观。如今天台山中闻名的桐柏瀑布的确与“赤城山”相连,并位于天台山的西南方,然而“瀑布”的水流却是后人复原的,因而此景可能与古时有所出入。[32]不过,这并不妨碍我们对彼时孙绰眼中“悬霤千仞”“飞流洒散”的“瀑布”之貌展开联想。

(二)虚实相间的景象

《游天台山赋》正文的第一段至第四段也描写了一些天台山中虚实相间的景色。本文所指的虚景是指非自然的仙境物象。在描写瀑布时,孙绰还重点强调了“瀑布飞流以界道”,以示此地分隔了人、仙二界。第三段则开始描写人、仙过渡之景:

睹灵验而遂徂,忽乎吾之将行。仍羽人于丹丘,寻不死之福庭。苟台岭之可攀,亦何羡于层城?释域中之常恋,倡超然之高情。被毛褐之森森,振金策之铃铃。披荒蓁之蒙笼,陟峭崿之峥嵘。济楢溪而直进,落五界而迅征。跨穹窿之悬磴,临万丈之绝冥。践莓苔之滑石,搏壁立之翠屏。揽樛木之长萝,援葛藟之飞茎。虽一冒于垂堂,乃永存乎长生。必契诚于幽昧,履重险而逾平。[33]

古人认为,人们在进入仙境前,常常会有祥瑞之景出现。所谓祥瑞之景,有时是人间难得之物,有时是奇异的天象。基于此,孙绰在看到“灵验”之象后便立即前往天台山,希望能跟随羽人[34]到达丹丘,寻找长生不老的“福庭”。贺西林在《汉代艺术中的羽人及其象征意义》一文中提出,羽人“苟台岭之可攀,亦何羡于层城”[35],有接引升仙、赐仙药的功能。天台山难以攀登,孙绰在此处提及羽人,正是表达了希望登上天台山求仙的想法。“福庭”为长生之地,即《楚辞》中形容的“不死之旧乡”。《神仙传》中也记载有张道陵战魔六天,夺二十四治,并将其改为“福庭”的故事。[36]

在后面的赋文中,孙绰开始想象自己身披“毛褐”、手提铃铃作响的“金策”、渡过楢溪一直向前的场景。关于“毛褐”,曹植在《七启》中有所提及。该文假托“镜机子”,对“玄微子”论述饮食、容饰、羽猎、宫馆、声色、友朋、王道七个方面的妙处。[37]“玄微子”是“飞遁离俗”的修仙之人。[38]“予好毛褐”说明“毛褐”是当时修仙之人喜好的服饰。

“金策”又名锡杖,是比丘行路时携带的道具,[39]其功能之一便是用振锡发出声音以驱逐野兽害虫,避免比丘受到虫兽的惊扰与伤害。[40]孙绰在赋文第一段提到,进入天台山需要“始经魑魅之涂,卒践无人之境”,即他希望像修仙之人一样身披“毛褐”,拿着驱鬼逐兽的锡杖踏入艰险的天台仙境。

进入天台仙境,还需要穿过赋文中所提到的“楢溪”。《宋书》曰:“太平,天台之始。方石,直上万丈,下有长溪,亦是缙云之流云。此诸山并见图纬,神仙所居。往来要径石桥,过楢溪,人迹之艰,不复过此也。”[41]稍晚一些,南朝的地图中也出现了“石桥”“楢溪”等地点,这说明此处是进入人迹罕至的神仙居所的必经之地。后世曾有人抵达此溪,并说明了其地理方位。唐代徐灵府在《天台山记》中写道:“帝遂置桐柏观。诸先生居之。自灵墟南出二十里。有小庄在欢溪也。梁高士顾欢曾居此。是名欢溪也。”[42]《嘉定赤城志》曰:“楢溪在县东二十里,孙绰赋所谓‘济楢溪以直进……徐灵府记注云:‘楢溪源出华顶,从凤凰山东南流入溪,则得名旧矣。或又名欢溪,齐顾欢尝居焉。”[43]《清一统志·台州府一》曰:“楢溪,在天台县东二十五里。亦名欢溪,源出华顶,南流至凤凰山侧,入始丰溪。”[44]“楢溪”又名欢溪,如今在天台山之东仍能找这条溪流。“楢溪”与前文提及的“瀑布”類似,皆是彼时孙绰所能涉足的天台山最远的地方。

在天台山的人、仙交界处,孙绰描写了大量的自然景象,如“莓苔”“滑石”“壁”“翠屏”“樛木”“长萝”“葛藟”“飞茎”等,其中有植物,也有山石。关于这一部分的描写,既涉及真实的自然景观,又包括孙绰的想象。

(三)虚景:想象中的景象

从第四段开始,孙绰开始通过想象,构想天台仙境的景象。在这里,他先提到了“纤草”“长松”“鸾”“凤”等祥瑞之物,将之视为快要踏入仙境前的祥瑞征兆:

既克济于九折,路威夷而修通。恣心目之寥朗,任缓步之从容。藉萋萋之纤草,荫落落之长松。觌翔鸾之裔裔,听鸣凤之嗈嗈。过灵溪而一濯,疏烦想于心胸。荡遗尘于旋流,发五盖之游蒙,追羲农之绝轨,蹑二老之玄踪。[45]

“纤草”“长松”同时存在于世间和仙界,具有神奇功效。常青的松树是仙境常见的植物,[46]“纤草”也是常见的仙草。[47]“鸾”“凤”是仙界独有之物,二者有很多相似之处。[48]

除了祥瑞景象以外,孙绰还提到了一处自然景观——主峰一旁的“灵溪”。[49]他强调,只要跃过此处,便洗去了尘世的污浊和世俗的烦恼,由此便能进入仙境。李善注曰:“灵溪,溪名也。”[50]前文提到“灵溪”与天台“瀑布”“赤城山”相连。后来,南朝人去到天台山,发现相较于“悬崖峻峙,峰岭切天”的主峰,四周的“赤城山”“瀑布”“灵溪”更容易抵达。

笔者前往天台山考察后,发现了天台县东20公里处有一条名为“灵溪”的溪流,不过其距离天台山区较远。《赤城志》中提到的“灵溪”大概只是与此条溪流同名,实际上并不是同一条。天台县西北处的确有一条从天台山区流下来的溪水,水流较长,并沿着天台山区西南的边缘处流淌。这条溪流如今名叫“清溪”,也被称为“三茅溪”。《嘉定赤城志》曰:“青溪,在县西五里,源出天台山,南流至桐柏,又南流三里经三井,下流为瀑布,方南入大溪。按谢灵运登临海峤诗云‘旦发青溪阴,唐元宗送司马承祯诗云‘青溪祖逸人皆作青字,俗呼为清者误。”[51]显然,县城西北这条清溪应是《赤城志》中记载的“青溪”。笔者实地考察后发现,清溪的上游的确是在桐柏宫,后再经天台大瀑布流下来。史料中记载的“灵溪”应在天台山西北方向,同样是从天台山区流下来的溪水(按:当地人现称其为“白鹤溪”),后与清溪汇合。白鹤溪与清溪的实际位置和文献中记载的“灵溪”与“青溪”的位置大致是可以对应的,因而笔者判断白鹤溪便是“灵溪”,清溪便是“青溪”。孙绰若想踏进天台山区,大概率是会经过山区周边这些自然景观的。

在赋文第五段,孙绰继续描绘了想象中的仙境世界:

陟降信宿,迄于仙都。双阙云耸以夹路,琼台中天而悬居。朱阁玲珑于林间,玉堂阴映于高隅。彤云斐亹以翼棂,皦日炯晃于绮 。八桂森挺以凌霜,五芝含秀而晨敷。惠风伫芳于阳林,醴泉涌溜于阴渠。建木灭景于千寻,琪树璀璨而垂珠。王乔控鹤以冲天,应真飞锡以蹑虚。驰神变之挥霍,忽出有而入无。[52]

“仙都”为孙绰虚构的神仙住所,“双阙”、“琼台”[53]、“朱阁”[54]、“玉堂”[55]这些建筑一般也都是出现在仙境中。[56]需要说明的是,仙境建筑出现的顺序是有讲究的——首先出现的是进入仙境时的标志性建筑——“双阙”[57],其四周有“彤云”[58]环绕,旁边生长着“八桂”[59]、“五芝”[60]、“建木”[61]、“琪树”[62]等仙树,仙树附近流淌着“醴泉”[63]。

《游天台山赋》收录在南梁萧统《文选》的“游览”一类中。“游览”一类中还收录了王粲的《登楼赋》和鲍照的《芜城赋》。《登楼赋》是王粲登上当阳县(今当阳市)城楼后抒发思乡之情的赋文,《芜城赋》是鲍照登上广陵故城时感慨国家兴亡之作。它们的共同特点在于均是作者实地登高并抒发情感的作品。[85]孙绰游天台山而未能完全登上,于是他虚构天台仙境,并创作了《游天台山赋》。这符合《文选》“游览”类文献的收录逻辑。

不同于陆扬在分析唐代天台山时将“琼台”归为“自然之境”,笔者认为位列“楢溪”“灵溪”等自然实景之后的“琼台”是孙绰构想的仙境景象之一,理由有四:第一,“赤城”“瀑布”在孙绰写赋之后不久就出现在记录天台山自然景象的文献和后来的地方志之中,并且《六臣注文选》里对其也有注释。而关于“琼台”,《六臣注文选》中没有任何关于其地理方位的解释。直到唐代,司马承祯才在《上清侍帝晨桐柏真人真图赞》中对其有相关记载。[86]第二,《启蒙记》《宋书》中提到,“楢溪”再往前便是人迹罕至之地了。第三,前文已有分析,“琼台”是仙山中才有的景象,而非天台山特有的自然景象。第四,据笔者实地考察,发现天台山主峰西南边的“瀑布”“灵溪”以及正南边的“赤城”和东边的“楢溪”,正好是天台山山区从西到南再到东三个方位外围的自然景象。4世纪应是世人接触天台山自然实景的早期阶段。时人是逐步尝试从山区四周深入山区内部的,因而《游天台山赋》中出现“瀑布”“灵溪”“赤城”“楢溪”等外围景观是符合常理的。笔者在攀登如今天台山的琼台仙谷后,发现山谷极为陡峭险峻,有的山路甚至是悬空的,山峰与山峰的连接皆是借助了玻璃吊桥。很难想象,4世纪时的人们是如何依靠人力攀登至此的。因此,如今琼台仙谷中的“仙都”“双阙”等景象应是后人逐步深入天台山区后,根据孙绰赋文中构想的仙境景象所寻找的对应自然景象。

五、孙绰借助图像构建天台仙境

孙绰虽然亲临天台山周边,但因道路艰险而未深入天台山内部。出于修仙求药之愿,他将未踏入的区域构想成了天台仙境,并借助图像描绘了出来。也就是说,孙绰之所以选择图像表现的方式,应当是为了实现对赋文后半段天台仙境的构想式再现。在孙绰之前,其实也有借助图像描绘仙境形象的案例,如汉代王延寿的《鲁灵光殿赋》云:

神仙岳岳于栋间,玉女窥窗而下视,忽瞟眇以响像,若鬼神之仿佛,图画天地,品类群生,杂物奇怪,山神海灵,写载其状,托之丹青,千变万化,事各缪形,随色象类,曲得其情,上纪开辟,遂古之初,五龙比翼,人皇九头,伏羲鳞身,女娲蛇躯,鸿荒朴略,厥状睢盱,焕炳可观。[ 8 7 ]

王延寿不仅看到了宫殿内的神仙站立于仙楼之间,还看到了玉女从天窗下视的浮雕图像。繆哲在《从灵光殿到武梁祠——汉代帝国艺术的重建》一文中提出,这里的“图画天地”可能包含了雷公、羽人、风伯等神仙人物的画像。[88]

南梁的江淹在《云山赞四首》[89]中描绘了王子乔、阴长生、秦女等神仙人物的故事,其中诗序部分还提到了“山水好势,仙者五、六,云气生焉”。江淹是依据壁画上的神仙山水与人物形象创作了《云山赞四首》,这足以见得仙人是此壁画的主要内容。[90]巧合的是,壁画中的主要人物之一王子乔在孙绰的赋文中也同样存在。另外,与孙绰同时代的陶渊明也曾借助图像想象自己踏入了似神似幻的世界,如《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一》曰: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91]

这组诗是陶渊明看到《山海图》,畅想自己进入并漫游在神奇绝妙仙境中所产生的感想。[92]据此,笔者认为孙绰借助图像构想了天台仙境是符合史实的。

六、结语

本文的研究进一步明确了图像与《游天台山赋》之间的关联,同时明确了赋文中哪一部分的内容是孙绰借助图像创作的。也许是因为东晋时期会稽附近产生了神仙学说,也许是因为孙绰本人有修仙求药的意愿,但不管怎样,孙绰对具有仙山属性的天台山产生了兴趣是毋庸置疑的。他很可能亲临天台山外围,见到了一些自然实景,然后又因未完全登上天台山内部区域,而借助图像构想出了天台仙境,并想象自己“神游”其中。其构想出的仙境形象也并非是他所独创,而应是彼时人们心中的共识。总之,后世闻名的《游天台山赋》应是在这种情况下被孙绰创作而成的。不过,由此又产生了新的问题:孙绰创作该赋文时借助的具体是什么图像?是一幅山水画还是天台山地图,抑或是另有其他类型的图像?《游天台山赋》与图像之间还存在着怎样的图文关系?诸如此类的问题,有待学界进一步研讨、商榷。

注释

[1]萧统,编.六臣注文选·卷十一[M].李善,吕延济,刘良,张铣,李周翰,吕向,注.北京:中华书局,1987:209.

[2]同注[1]。

[3]同注[1]。

[4]陆扬.洞仙与诗神: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天台山[N].文汇报,2022-12-24.

[5]田晓菲.神游[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41-43.

[6]韦宾.汉魏六朝画论十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178.

[7]陈铮.六朝时期的“山水”、地图与道教(续)[J].民族艺术,2019(5):104.

[8]葛洪.神仙传校释·卷八[M].胡守为,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0:269.

[9]葛洪.抱朴子内篇·卷四[M].张松辉,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1:159.

[10]魏斌.“山中”的六朝史[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185.

[11]《游天台山赋》文本今见载于《昭明文选》《六臣注文选》《艺文类聚》《古今游名山记》,本文主要参考《六臣注文选》中的文本。

[12]六臣注文选·卷十一[M].北京:中华书局,1987:209.

[13]崔豹.古今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5:22.

[14]顾炎武.顾亭林诗笺释·卷一[M].王冀民,笺释.北京:中华书局,1998:51.

[15]房玄龄,等.晋书·卷七十九[M].北京:中华书局,1974:2072.

[16]陈寅恪.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M].兰州大学出版社,2000:1-17.

[17]刘义庆.世说新语[M].朱碧莲,沈海波,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1:139.

[18]刘向.列仙传·卷下[M].林屋,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21:173.

[19]日本学者远藤祐介认为,孙绰的思想核心是以佛教为基础的,故而借用神仙世界所描绘的世界其实是佛教的理想境界。孙绰思想是以佛教,特别是般若思想为核心,在此基础上又加入了儒家、道家、神仙思想等,由此构成了他的思想内核。远藤祐介从孙绰的佛学思想出发,进而展开对《游天台山赋》的研究,其观点有一定合理性,只是未从当时会稽流行的神仙学说、天台山的仙山背景出发,也没有从孙绰个人求仙问药的角度出发进行分析,同时亦未注意到图像与此赋的创作存在关联。

[20]同注[4]。

[21]同注[12],210页。

[22]同注[21]。

[23]释慧皎.高僧传[M].汤用彤,校注,汤一玄,整理.北京:中华书局,1992:404.

[24]李白.李太白全集[M].王琦,注.北京:中华书局,1977.

[25]同注[23]。

[26]方志远,等,点校.大明一统志·卷之四十七[M].成都:巴蜀书社,2017:2106.

[27]同注[23],403页。

[28]同注[21]。

[29]同注[21]。

[30]李白.李白全集编年笺注·卷八[M].安旗,等,笺注.北京:中华书局,2015:782.

[31]杨齐贤.元本分类步李太白诗·第六册[M].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5.

[32]陆扬在2022年8月28日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的讲座《洞仙与诗神: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天台山》中提道:“桐柏宫附近、山峰旁边,有整个天台山最大的瀑布,大约有上百米,后来也反复被人们提到。近期政府在复原天台山传统文化过程中,引流了水库的水,重新在附近修建了瀑布。对照古图来看,感觉是相似的。”

[33]同注[12],210—211页。

[34]洪兴祖.楚辞补注·卷第五[M].白化文,等,點校.北京:中华书局,1983:167.

[35]贺西林.汉代艺术中的羽人及其象征意义[J].文物,2010(7):52.

[36]葛洪.神仙传校释·卷五[M].胡守为,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0:190.

[37]严可均,编.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M].北京:中华书局,1958:1142.

[38]同注[37],1141页。

[39]同注[12],211页。

[40]参见佛陀耶舍、竺佛念译《四分律·卷第五十二·大正藏第22册》1428经。

[41]沈约.宋书·卷六十七[M].北京:中华书局,1974:1758.

[42]董诰,等,编.全唐文·卷之五十[M].北京:中华书局,1983:10947.

[43]齐硕,修.嘉定赤城志·卷二十四·山水门六[M].陈耆卿,纂.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734-735.

[44]参见《大清一统志·第七部卷二百九十七》。

[45]同注[39]。

[46]钟嵘.王叔岷,笺证.钟嵘诗品笺证稿[M].北京:中华书局,2007:489.

[47]王嘉.拾遗记校注·卷九[M].萧绮,录.齐治平,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1:201;谢朓,撰.谢朓集校注[M].曹融南,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9:34.

[48] 钱大昭.广雅疏义·卷第二十[M].黄建中,李发舜,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6:894.

[49]同注[43],735页。

[50]同注[39]。

[51]齐硕,修.嘉定赤城志·卷二十四·山水门六[M].陈耆卿,纂.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734.

[52]同注[12],211—212页。

[53]琼台是仙境中常见的物象。东晋《灵书紫文上经》载曰:“方诸东宫东海青童大君……金阙中有四帝君,其后圣君处其左,居太空琼台丹玕之殿……”《灵书紫文上经》不分卷,为明正统道藏本。“方诸”为传说中的仙境,其中就有琼台。另外,“琼”有“玉”之意,“琼台”实为“玉台”。《拾遗记》中即记载了昆仑山上以“五色玉为台基”。

[54]这里的“朱阁”并非指普通的朱红色建筑,应是指仙境中的建筑。《上清黄庭外景经》云:“黄庭中人衣朱衣……中池有士衣赤衣。”此处记载了仙人身着赤衣。《神仙传》云:“羲与妻贾氏共载,诣子妇卓孔宁家,道次,忽逢白鹿车一乘,青龙车一乘,白虎车一乘。从数十骑,皆是朱衣仗节……”此处讲述的是沈羲路上遇见神仙之事,所遇神仙车骑后面的随从都是身着红色服饰的。另外,《神仙传》中还有“赤衣吏”“赤衣兵”“赤龙”“赤光”“赤星”“赤门”等记载。这证明朱红色是当时“神仙世界”中常见的颜色。

[55]《抱朴子内篇》云:“老君真形者,思之,姓李名聃……以神龟为床,金楼玉堂,白银为阶,五色云为衣……此事出于仙经中也。见老君则年命延长,心如日月,无事不知也。”老君作为道教仙人,“玉堂”就是其所居之所。《上清大洞真经》卷二云:“神仙会玉堂,七祖生南宫……上寝玉堂,世为名仙。”可见,“玉堂”是神仙居留之所。另外,该部经书一共记载“玉堂”13处,说明“玉堂”是道教神仙思想中较为重要的场所。

[56]同注[12],212页。

[57]朱熹,集注.楚辞集注[M].夏剑钦,吴广平,校点.长沙:岳麓书社,2013:16;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一十七[M].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2:3062;徐陵,编.玉台新咏·卷三[M].劉玉伟,黄硕,评注.北京:中华书局,2016:152-153.

[58]“彤云”通常出现于仙境中,譬如《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卷十一云:“并乘紫蛟,琼色纹蚪,庆霄彤云,凤车龙辇,玉盖金轮,骖驾丹鲸玉毛金精之兽……”谢灵运《缓声歌》云:“飞客结灵友,凌空萃丹丘。习习和风起,采采彤云浮……”

[59]郭璞.山海经笺疏[M].郝懿行,笺疏.张鼎三,牟通,点校.张鼎三,通校.济南:齐鲁书社,2010:4671.

[60]张华.博物志·第四[M].唐子恒,点校.南京:凤凰出版社,2017:48.

[61]同注[59]。

[62]同注[59],4939页。

[63]同注[56]。

[64]王嘉.拾遗记校注·卷十[M].萧绮,录.齐治平,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1:230-231.[65]陶弘景.真诰·卷之五[M].赵益,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1:85.

[66]叶蓓卿,译注.列子·汤问[M].北京:中华书局,2011:116.

[67]同注[10],182—185页。

[68]葛洪.神仙传校释·卷七[M].胡守为,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0:252.

[69]刘向.列仙传·卷上[M].林屋,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21:95.

[70]同注[12],212页。

[71]六臣注文选·卷十一[M].北京:中华书局,1987:212;庾信,倪璠,注,许逸民,点校.庾子山集注·卷之十三[M].北京:中华书局,1980:712;释道世.法苑珠林校注·卷第四十七[M].周叔迦,苏晋仁,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3:1433;释慧皎,撰.高僧传[M].汤用彤,校注,汤一玄,整理.北京:中华书局,1992:410.

[72]彭定求,编.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60:5074;曾枣庄,刘琳,编.全宋文[M].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174,252;曹道衡.汉魏六朝辞赋[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146;王琳.六朝辞赋史[M].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4:212;刘亮.第五届中国韵文学暨海南诗词文化国际研讨会论文集[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4:342-349;韦宾.汉魏六朝画论十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178.

[73]叶晔.游与居:地理观看与山岳赋书写体制的近世转变[J].复旦学报,2018(2):104-114;白云鹏.孙绰《游天台山赋》为实游考论[J].湖州师范学院学报,2022(5):56-62.

[74]同注[4]。

[75]同注[37],2437页。

[76]仅有孙绰的好友支遁、王羲之提及或前往赤城山。《高僧传》中记载了竺昙猷到赤城山修行之事,王羲之还曾前往此地。《高僧传》中还记载了竺昙猷在晋太元(376—396)年间仍有活动。王羲之在353年组织了兰亭集会,并在354年到361年间常与孙绰、支遁、许询、谢安等人在会稽、永嘉等地游山出海,并居于会稽剡县。由此推断,天台山一旁的赤城山应是在这段时间被注意到的。

[77]同注[39]。

[78]同注[39]。

[79]同注[39]。

[80]同注[23]。

[81]同注[23],380页。

[82]刘敬叔.异苑[M].范宁,点校.程毅中,程有庆,辑校.北京:中华书局,1996:2.

[83]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之九十八[M].王文楚,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1966.

[84]徐霞客.徐霞客游记[M].朱惠荣,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5:4.

[85]同注[12],6页。

[86]《上清侍帝晨桐柏真人真图赞》云:“第九,天台山一名桐柏栖山。山有洞府,号曰金庭宫。精晖伏晨,光照洞域。琼台玉室,莹朗轩庭。”

[87]同注[37],790页。

[88]缪哲.从灵光殿到武梁祠——汉代帝国艺术的重建[J].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研究(第三辑),2018:65.

[89]江淹.江文通集汇注·卷五[M].胡之骥,注.李长路,赵威,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6:196-197.

[90]王冬亮在博士论文《洞天绘画研究》中对江淹是如何依据壁画上的神仙山水与人物形象创作了《云山赞四首》的问题已进行过较为详细的分析。

[91]陶渊明.陶渊明集笺注·卷第四[M].袁行霈,笺注.北京:中华书局,2003:393.

[92]同注[91],393—4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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