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爱
(浙江科技学院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3)
“销金锅”,又称“销金锅子”,原是民间对冶金坩埚的俗称,在元代被引入诗歌中,成为专门描摹杭州西湖文化消费极度奢侈的诗歌意象,明清后泛指挥金如土的城市奢侈消费。从元代开始,由于“销金锅”非常形象地概括了西湖文化消费的奢侈性特征,同时又有鲜明的文化批判意味,故而被不少著名诗人和散曲家所使用,并产生了巨大的文化影响力。明清时,“销金锅”意象的文化影响力更广,许多史料文献和诗话都对其有所记载和讨论,如《七修类稿》《西湖游览志余》《词苑萃编》《元诗纪事》《宋元诗会》等不下百余种。如清人徐士鸾的《宋艳》记载:“《禅寄笔谈》:西湖之盛始于唐,至宋南渡建都,则游人士女,画舫笙歌,日费千金,侈靡极矣。时人目为‘销金锅’,相传到今。其说乃元人上饶熊进德所作竹枝词,云:‘销金锅边玛瑙坡,争似侬家春最多。蝴蝶满园飞不去,好花红到翦春罗。’词旨幽婉可玩。予游宝叔山天然阁,评阁上诸作,惟苏吴杜庠一联,深恰予意,其词云:‘分明似镜凭谁铸?多少黄金向此销!’与‘销金锅’同意。”[1]“销金锅”意象也被明清时大量诗人所继承和化用。如清代著名诗人翁方纲的《钱舜举画卷》诗就沿用了这一意象:“谁言昔日老词客,钱唐风物摹升平。销金锅子一腐臭,修竹翠袖谁分明。”[2]清人张璇华的《西湖杂咏》则化用了该意象:“一泓漠漠见波心,三尺量来到底深。莫辨是锅还是镜,白金销尽又黄金。”[3]可见,明清时“销金锅”成为众多诗话和文献关注的对象,也被大量诗人所继承使用,成为中国诗歌史上的一个典型诗歌意象。
然而,对“销金锅”意象入诗的时间问题,明清以来学界沿袭明人郎瑛的始于元代熊进德说,或不予考究。经检索历代诗歌作品和有关文献,笔者发现有多人的诗作比熊进德更早使用了此一意象,证明郎瑛的说法有误。考正“销金锅”入诗的源头,不仅可纠正诗史上一个被长期沿袭的错误,而且探究其入诗的原因也可揭示其产生的特殊历史和文化心理因素。故笔者不揣谫陋,以求教于方家。
据现有文献记载,“销金锅”一词始见于周密的《武林旧事》:“西湖天下景,朝昏晴雨,四序总宜。杭人亦无时而不游,而春游特盛焉。……日糜金钱,靡有纪极。故杭谚有‘销金锅儿’之号,此语不为过也。”[4]49可知,“销金锅”一词是南宋杭州民间流传的一句俗谚,嘲讽西湖游赏成风、日常消费奢侈耗费巨大的社会文化现象。一般认为该书成于1 290 年以前的元初。[4]前言2 不过,据作者自序该书是对南宋初高宗、孝宗时杭州旧事的追记。因可推知,“销金锅”这一俗谚在南宋初应已出现并在民间流传。
作为诗歌意象,“销金锅”在元代的诗与散曲中均有运用。稽按元代诗作可知,除熊进德外,使用过“销金锅”意象的诗人还有汪元量、宋无、张可久、薛昂夫、徐再思、张宪等著名诗人、散曲家。汪元量为《西湖旧梦十首》其六云:“月香水影逋梅白,雨色睛光坡柳青。一个销金锅子里,舞裾歌扇不曾停。”[5]156宋无为《西湖》诗:“故都日日望回銮,锦绣湖山醉里看。恋着销金锅子暖,龙沙忘却两宫寒。”[6]1293张可久是散曲《【小令·殿前欢】雪晴舟行》:“凭阑干、销金锅熔出烂银山。白模糊不见芦花岸、空倚高寒。把西施比玉环。樽前看、素淡家常扮。新声象板、清兴驴鞍。”[7]41薛昂夫是散曲《【中吕】山坡羊(〈乐府群珠〉题作“咏金叹世”)》:“销金锅在。涌金门外。戗金船少欠西湖债。列金钗。捧金台。黄金难买青春再。范蠡也曾金铸来。金。安在哉。人。安在哉。”[8]703徐再思为散曲《【中吕】朝天子·西湖》:“里湖、外湖、无处是无春处。真山真水真画图、一片玲珑玉。宜酒宜时、宜晴宜雨。销金锅锦绣窟。老苏、老逋、杨柳隄梅花墓。”[7]161-162张宪有诗歌《湖上二首》其一云:“绿盖遮笼菡萏,碧澜摇荡鸳鸯。罨画船中鼓板,销金锅里时光。”[6]1293
在上述诗人中,谁是将“销金锅”入诗的首创者?明人郎瑛认为是元人熊进德,在《七修类稿》中他写道:“吾杭西湖盛起于唐,至南宋建都则游人仕女画舫笙歌,日费万金,盛之至矣,时人目为销金锅,相传到今,然未见其出处也。昨见一竹枝词,乃元人上饶熊进德所作,乃知果有此语,词云:‘销金锅边玛瑙坡,争似侬家春最多,蝴蝶满园飞不去,好花红到剪春罗。’”[9]笔者认为郎瑛此说颇有疑议。熊进德的确切生平虽不可考,但据陈衍辑录的《元诗纪事》有关内容,[10]及清人曾燠辑撰的《江西诗征》有“杨廉夫甚称其诗”的记载,[11]大略可知他为元代中后期人,故可知其作也作于此期。而考察上述几位诗人生平,除元末明初的张宪外,其余人的主要创作期都要早于熊进德。显然,郎瑛之说有误,熊进德并非将“销金锅”入诗的第一人。
“销金锅”入诗始于元代何人何时?通过对比所涉诗人的主要活动年代,可将元代中后期的熊进德和元末的张宪排除,而汪元量、宋无、薛昂夫、徐再思、张可久较难确定。但据现有资料来看,张可久、徐再思和薛昂夫三人虽都生卒年不详但为纯元代散曲家无疑,而汪元量和宋无是由南宋入元的遗民诗人。我们先考察纯元代诗人。
张可久,字小山,吕薇芬、杨镰先生经详细考证认为“可久之生卒年虽不能确定,经考证已能知其大约”[12]在1280—1349 年以后。据孙楷第先生发现的元末李祁《云阳集》中一则关于张可久的重要材料,结合钟嗣成的《录鬼簿》有关资料,或能较好地确定他的主要活动时期。李祁《跋贺元忠遗墨卷后》文说:“余在浙江省时,领省檄督事昆山”[13]29-31时在驿馆见到已七十多岁还在充任昆山幕僚的张可久,并与之当面交流过诗文;而李祁于元至正四年重建过杭州儒学,且至正六、七年时还在江浙等处儒学副提举任上,因此知至正初张可久七十多岁还在世。而钟嗣成在第二次修订《录鬼簿》时仍将张可久列在“方今才人相知者”[14]132-133之列。据中国戏剧研究院对《录鬼簿提要》《录鬼簿》各种流传版本和内容记载差异的考证,其最后修订稿在至正五年(1345)以后。[14]94-95说明至1345 年时张可久仍在世,也可证明李祁的记载不假。故孙先生在考证钟嗣成传略时曾指出:“至至正五年补书《录鬼簿》‘乔梦符’时,年约七十。盖与张小山年相若。”[13]149可见张可久与乔梦符、钟嗣成年龄相差不大,都是主要活动于元中期的人物。
徐再思,字德可,号甜斋,生卒年不详,与贯云石并称“酸甜乐府”。钟嗣成在第二次修订《录鬼簿》时将其列在张可久之后的第七位“方今才人相知者”[14]132-133。又据《元史》记载贯云石于“泰定元年五月八日卒,年三十九”[15]3422。泰定元年即1324 年,因此可以确知贯云石出生于1286 年,是主要活动于元中期的人物,但因早逝被钟嗣成列为“前辈已死名公”[14]103。据此可知,徐再思、张可久是同辈人,至1345 年同样在世,属主要活动于元中期的诗人无疑。
薛昂夫,又名薛超吾、马昂夫,字九皋,维吾尔族人,生卒年不能确定。宁希元先生考证认为,薛昂夫生于至元四年(1267),卒年在至正十年(1350)以后,活了八十几岁。[16]杨镰先生等人考证推断认为他出生于至元七年(1270)。[17]76-87可见薛昂夫一生几乎纵跨整个元代。且其家族曾是元代重要开国功臣,1275 年其祖父率兵攻陷南宋隆兴府(今南昌)后移家世居之。[17]9而据元人刘将孙《九皋诗集序》说,他早年入刘辰翁门下学诗,“薛君昂夫马昂夫以公侯胄子入门,家地如此,顾萧然如书生,厉志于诗,名其集曰九皋。其志过流俗远矣”[18]。刘将孙是刘辰翁之子,南宋亡时20 岁左右,①其言当确实可信。刘辰翁是江西庐陵(今吉安)人,死于元大德元年(1297),②是南宋后期的著名学者、诗人。南宋亡后,他隐居庐陵龙须山。[19]“公侯胄子”的身份和刘辰翁的去世时间,说明薛昂夫是在刘辰翁的最后十年内入门的,年岁应在十六七岁。故1297 年前薛昂夫还处在刘门学诗阶段。又元人王德渊在《薛昂夫诗集序》中曾说“昂夫之齿尚少,今甫三十有一”[20],宁希元先生据《天下同文集》所注的王德渊官职考证,认为此序作于元大德二年(1298)刚授职学士时。[21]笔者认为以授职时间考证时间有合理性,虽不能确定此文即授职当年所写,却足以说明在大德初薛昂夫才有诗集问世,亦可基本确定薛昂夫的出生年为1267 年。再据刘将孙“励志于诗”的说法,及赵孟頫在《薛昂夫诗集序》中只评其诗与乐府的特点而不言其散曲词令,[22]可知大德前他或只写诗,或虽有散曲、小令但成就不显。这似与其著名散曲《【中吕】山坡羊》(又作《咏金叹世》)取得的成就情况不相称。另外,从内容、风格上看,这首散曲也应是薛昂夫后期作品。内容上它是对杭州西湖的描写、评议,与其晚年隐居西湖时的一组散曲《【中吕】山坡羊·西湖杂咏》(七首)自成一体。这首散曲充满了人生短暂和世事沧桑之感,与他晚年官场失意的心境亦相符。以薛昂夫少年时的家世和人生历练来看,很难说他的心境能达到如此练达透彻的程度。且此散曲风格清丽,与元后期散曲整体风格一致。《元曲家薛昂夫》指出,元代散曲本有豪放和清丽两派之别,而“薛昂夫的主要文学活动是在大德之后,属于元代中后期作者。他虽然不失豪放气派,却没有超脱元后期散曲日趋典雅风气的影响。其散曲风雅、飘逸,更具文人襟怀”[17]115。据以上推断,这首散曲应作于薛昂夫晚年,即元后期。
由上元代诸家诗人的考证来看,薛昂夫的散曲《【中吕】山坡羊》(又作《咏金叹世》)为其晚年作品,与熊进德、张宪的作品均作于元代晚期;张可久与徐再思主要活动时间都在元代中期,显然其有关散曲的创作时间要早于熊进德、张宪等人,由此即可证明郎瑛之说有误。除纯元代诗人外,还有南宋遗民诗人汪元量和宋无的诗作运用“销金锅”意象的时间则需进一步考证。
宋无和汪元量均是由南宋入元的遗民诗人,其诗作都主要作于元初至中期阶段,与以上纯元代诗人有较多重叠期,因此难以遽定谁是“销金锅”意象的始创者,须细致考辨。
宋无,字子虚,生卒年在1260—1340 年以后。[21]373今天能看到的宋无作品“有诗集《翠寒集》《啽呓集》《鲸背吟》各一卷(明刊本《翠寒集》又作三卷),今均存。《元诗选》初集选录宋无诗175 首”[21]373。据杨镰先生对三诗集序文标志的时间考察[21]374-375,可知《啽呓集》收录宋无1292 年初至1294 年春的作品,《西湖》诗即作于此期间,收录于此集中。一般研究认为“作为元代诗坛较早力主宗晚唐的实力派诗人,宋无也是元代较早受到李贺影响的诗人,特别是古体诗”[21]377。众所周知,李贺以推敲见称,创作速度较慢。宋无诗学李贺,其创作速度可能也不快。这似可与宋无《翠寒集自序》印证:“甲子逾耳顺,息交却扫,衰罢寝卧犹念往昔跋涉南北、触事命题,冲口作语就亦弃去,六七年间所作无几。闲拾残余,稗成一卷。”[23]查四库本《翠寒集》中仅有诗217 首,是其自《啽呓集》编后至晚年所有诗歌的汇编,就数量来说,与其“六七年所作无几”的说法基本相符。杨镰先生又指出:“(《啽呓集》)本集收入101 首咏史(咏历史人物)诗,始于禹鼎,终于梦炎,并且于每首诗之后各加自注,叙述其人始末。”[21]374比查该诗集101 首咏史情况,确系以人物时代先后逐次编排,时间为两年半不到。假设宋无按人物历史先后创作,按其诗集编排的先后顺序就能确定每首诗创作的大致时间,以宋无的作诗速度看,居第79 首的《西湖》诗应不作于1292 年,而应在1293—1294 年春期间,极有可能在1293 年的后半年之后。如他不按人物历史先后创作,诗集编排的顺序就不能反映诗歌创作的先后,那么《西湖》诗可能最早作于1292 年初,最晚为1294 年春。笔者倾向于第一种推测。显然,无论哪种情况,宋无《西湖》诗的创作时间都要早于以上几位纯元代诗人。
汪元量,字大有,号水云,钱塘人,生卒年为1241—1317 年以后。[5]235-300孔凡礼先生认为《西湖旧梦十首》组诗作于汪元量自湘、蜀回到杭州后,[5]157但未言具体何年,胡才甫先生推定为1294 年。[24]但这一推论是建立在汪元量“重访”马廷鸾的时间基础上的。此说实本孔凡礼先生之论而略有修正:“诗题‘重访’,说明汪元量南归经江西时,当曾往乐平访候。时当在至元二十六年初。诗中‘春风’云云,说明汪元量此次往乐平访候,在春季。”[5]123-124因此,汪元量“重访”马廷鸾的时间成为关键依据,但仔细考察却发现颇存疑问。因马廷鸾《书汪水云诗后》说:“余在武林,别元量已十年矣。一日,来乐平寻见,余且卧病,强欲一起迎肃,不可得也……三月十一日碧梧马廷鸾翔仲。”[5]186汪元量《重访马碧梧》诗也云:“万里远行役,十年良可哀。”[5]123值得注意的是马廷鸾文为纪实文体而非诗歌,其对时间记录更准确可靠。因此,据两人所自述的时间“十年”和地点内证,两先生的时间推论就无法圆通,而以此推出的《西湖旧梦十首》创作时间自然有误。
据《元史》记载,汪元量是于至元十三年(1276)三月随南宋三宫北上大都的,[15]3112十二年后获准南归。又据汪元量《南归对客》诗“北行十三载……今年归湖山……梅花绕庭除”[5]122-123,及《亡宋宫人诗》小序“水云留金台一纪”[5]204的记述,不难推出其获准南归的具体年份。但这里有因计算方法不同而导致时间结果不同的问题。
古代通常有自然年法和实足十二月为一年法两种计年法。所谓自然年法是按自然周年来分,其特点是以除夕日为界限标志。如果某一事件发生,只需看其是除夕日(含)之前还是除夕日之后,之前的为第一年,之后的为第二年。如薛道衡《人日思归》诗云:“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25],即是一例。孔凡礼先生在《汪元量事迹纪年》中说:“元量留燕凡十二年,即离燕之岁,为至元二十五年(1288)。二十六年(1289)初回抵杭州,《归南对客》首句‘北行十三载’可证”[5]240,推出汪元量于至元二十五年(1288)冬获准南归。但按照自然年法计算,至元二十五年应是汪元量留大都的第十三年,至元二十六年则为北行的第十四年,似与“留金台一纪”和“北行十三载”的时间记载不吻合。
实足十二个月为一年法,即从事情发生开始到实满十二个月为实际一年。此法特点是打破自然年的限制。如《最高人民检察院关于印发<评定检察官等级实施办法>的通知》(1998 年11 月17 日)中关于“工作年限”的标准用语的含义:“‘工作年限’,是指按国家有关规定计算的正式参加工作年限的总和。工作满十二个月为工作年限满一年。”[26]古代文学研究中常用此法:“李白是天宝元年秋入朝,天宝三载春辞阙,从742 年到744 年首尾三年,实为一年有余。”[27]当年汪元量随宋室三宫北上和到大都的具体时间,《元史》均有记载:出发日为至元十三年三月乙亥日,且史载闰三月,[15]3112至大都为五月乙未朔日,[15]182朔日为农历初一。从到达大都时的至元十三年五月朔日开始算起,到至元十四年四月底晦日,才为汪元量滞留北方的第一年。照此,到至元二十四年十二月(冬)时,汪元量实际滞留北地十一年零八个月,到至元二十五年四月底才十二年整。故孙凡礼先生推论时间有误。
又据《亡宋宫人词》中辞别汪元量时反复出现的“朔风”“朔雪”等字眼,[5]204-205以及刘将孙《湖山隐处记》说汪元量于“燕云朔雪,抱琴来归”[5]197,不难判断汪元量南归时为隆冬时节。虽到至元二十四年十二月亦未实足十二年,但通常人们又会将大半年约整为一年,即可将十一年零八月约算为十二年。故可以推知其应是至元二十四年(1287)冬获准南归的。再据《南归对客》诗中“今年归湖山”、“梅花绕庭除”句,可知该诗作于到家后的冬。从北上之日算起到至元二十五年三月春,以自然年法算为十三年,与自言的“北行十三载”年数完全吻合。
据此再看《重访马碧梧》诗的创作时间。孔凡礼先生认为该诗写于至元二十六年(1290)春,汪元量于南归时绕道乐平访马碧梧,并于次年春重访时。[5]123但以其推论的汪元量访马廷鸾的时间间隔和地点却无法与两人自述时间吻合。笔者认为孔凡礼之说有误。古诗中常有将时间久远以十年概略表达之法,如陶渊明《拟古》其五“三旬九遇食,十年着一冠”句,欧阳修《采桑子》“十年一别流光速,白首相逢”等等。考汪元量南归途中及访江西旧友诗作,如《扬州》诗有“重到扬州十载余”[5]115句,《三衢官舍和王府教》诗有“十年牢落走穷荒”[5]118句等近十首,可见他喜用“十年”概言在北的时间。因此《重访马碧梧》诗的“十年”也是概略表达。马廷鸾文中“别元量已十年矣”所用“已”字也充分强调了时间超过十年,且汪元量的《扬州》诗明确说“十载余”,与他滞留北地的时间吻合。这都说明两人分别确有十余年。因此,笔者认为汪元量获准南归在1287 年冬,归杭后编《湖山稿》并于1289 年春往乐平访马廷鸾求序。所谓“重访”应指他北上前向尚在武林(杭州)的马廷鸾辞别而言,故乐平会见是两人间隔十余年后的唯一一次会面,并非南归后的再访。这就能印证马文“余在武林,别元量已十年矣”[28]的说法,及其病情和《乐平县志》记载的至元二十六(1289)其死日吻合。
以上文为基础,《西湖旧梦十首》的创作时间就可重新推定。据当时汪元量与江西友朋的诗书往来,以及他描写的湖湘蜀地的诗作看,他两次往返江西、湘蜀的事迹应属无疑。而汪元量于访马廷鸾后第二年(1290)再次前往江西访李钰等友并于秋时入湘蜀,两年后即1292 年回到杭州。故《西湖旧梦十首》创作于1292 年,而非1294 年。也就是说,汪元量于1292 年在其诗歌中运用了“销金锅”这一意象。
经上比对、考证,可知纯元代诗人的诗歌创作时间都晚于南宋遗民诗人宋无和汪元量,故明人郎瑛的“销金锅”入诗始于熊进德说显然错误。根据上文考证,宋无和汪元量均有可能在1292 年将该意象入诗。但鉴于宋无诗歌创作时间上的更多不确定性,笔者倾向认为汪元量才是将“销金锅”入诗的第一人,其作于1292 年的《西湖旧梦十首》首先创用了该意象。
“销金锅”是从南宋初就开始流行于杭州民间的谚语,但耐人寻味的是这一谚语至元初才进入到南宋遗民著作当中,随之再进入诗歌当中,成为当时书写西湖与杭州的一种典型诗歌意象。应该说,这不是偶然巧合而是与南宋覆亡的现实历史密切相关,其产生有着现实的政治原因和深层的社会文化心理基础。“销金锅”一语在元初入诗的原因,可从以下几个方面具体分析。
第一,从社会历史的角度看,“销金锅”意象的出现是社会历史延续的体现。唐宋时中国经济重心南移,杭州发展成为繁华大都市,社会经济繁荣,人民能够追求较好的生活享受。尤其西湖经白居易、欧阳修和苏轼等人的治理经营后成为著名的文化娱乐消费场所,吸引着人们日费千金地奢侈享受。这为“销金锅”谚语在民间的流行奠定了坚实的社会经济和文化意识基础。而在元灭南宋过程中,宋皇室的主动投降让杭州免受战火破坏,依然保持着高度的物质繁华。如元初关汉卿散曲《【南吕】一枝花·杭州景》歌咏的证实朝代的更替并未使杭州繁华稍减:“这答儿忒富贵,满城中绣幕风帘。一哄地人烟凑集”,“百十里街衢整齐,万余家楼阁参差。并无半答儿闲田地。”[8]171西湖那种奢侈繁华的消费之风在元初得以延续。社会的稳定过渡则为元初杭州的奢侈消费历史延续提供了普遍的社会意识和文化心理基础。这为随之而来的诗人们以“销金锅”来进行社会批判和文化观察提供了现实基础和文化对象。
第二,从深层文化心理来看,“销金锅”的入诗实际是南宋覆亡对杭州士人阶级社会文化心理强烈刺激的结果。王朝的更迭使昔日政治上主导的文化精英失势,加上蒙元对南人的文化歧视,必然会使整个杭州社会在国灭城降和地位沦落中产生强烈的精神苦闷。但在强兵慑服下,这种精神苦闷的排解无非以两种基本方式:一种是以物质的占有来麻痹精神,用身体的狂欢来减轻或转移精神的痛苦。继续西湖消费的物质性奢侈,正可以极大地实现这种转移,故而这也是元代杭州西湖文化消费更加活跃和奢靡的直接体现。另一种是沉醉于往昔文化强盛的自诩和满足,以更加沉迷的方式建立内心文化精神的独立来对抗现实的挫败与自卑。这正是亡国后杭人仍沉湎声色奢侈的根本原因,也是其维护文化精神胜利的法则。这又具体表现在以下两点:
一是,自诩先进的文明被蛮夷征服所引起的痛彻的精神痛苦和强烈文化自尊,刺激着那些遗民去追忆往昔盛世和再述文化繁华,使之担当起文明守护与文化传承的责任。成书于元初的《武林旧事》即是此心理刺激与文化意图的结果。故周密在自序中再清楚不过地阐述了那种深恐历史湮没、文化薪火不传的忧虑,又表达了以传播往昔文明精神为己任的自觉,因而尤其重视追记前朝往昔的繁华和文化盛事,希冀以尽力言说使传之后世。[4]1-2正因如此,即使像“销金锅”这样一个粗俗民间谚语,也会被他视作为怀念故旧文化的一个鲜活现实从而写进书中。
二是,亡国悲痛和屈为降臣的屈辱心理,也刺激人们从文化精神的层面对南宋奢靡的文化观念进行反思与拷问,迫使人们对失败历史自觉进行文化批判。讽喻传统让诗人们首先作出批判。如宋无《西湖》诗末自注云:“南渡驻跸,留连为歌舞之场,遂忘中原矣。悲夫!”[6]1293同样的不满情绪和批判意识在汪元量的诗词中也有清晰呈现,如《西湖旧梦十首》 《忆王孙》词九首等均有鲜明表达。由于亡国之痛和文化反思的自觉,南宋灭亡于一个被视为野蛮民族的现实教训使这一谚语的社会文化批判意义被强烈凸显出来。这一谚语对南宋政治与文化挫败的强烈批评和现实反思的价值也就被人们所重新认识。统观元代史料和诗歌对“销金锅”这一意象的使用,尤其像汪元量、宋无等亲历家国覆灭的遗民诗人,对故国社会历史的回顾均有强烈的批判色彩,而这种态度不见于南宋的诗歌文化中。这就可以合理解释为什么在整个南宋文人与知识分子对这一谚语视而不见,而到了元初人们却突然热衷起述说它。究其根本原因是易朝换代的屈辱和悲愤唤醒了人们早已麻木的心理自觉和文化批判意识。
第三,《武林旧事》在遗民心理上掀起的巨大文化冲击,使人们发现了“销金锅”这一民间谚语的重要文化价值。该书的出现曾引起当时杭州文化阶层对南宋败亡的唏嘘感叹。如周密的结社词友张炎在读该书后作《思佳客·题周草窗武林旧事》一词以表达对国仇家恨的无限痛慨。[29]《武林旧事》在元代就有六卷和十卷两种版本在流通,前者实为被先行刊刻的部分编成书稿,后者是加上续编四卷的完整稿。[30]前者之所以会被先刊行世,是因其手稿流传到社会上产生巨大影响所致。周密在元初将“销金锅”这样一具有深刻文化批判价值而被宋人所一直忽略的俗谚记入书中,足以刺激那些文化神经敏感的诗人、学者。汪元量就应是自蜀归杭后阅读了该书,并受到有关内容的刺激而发现了“销金锅”这一词语的特殊文化批判价值。这不仅因为《武林旧事》的成书与汪诗的出现有着密切的时间先后关系,还因为汪诗中所用“销金锅”意象的内涵与该书俗谚所指高度一致,均非常明确地把西湖比作销金坩埚,并以之强烈批判以西湖游乐为代表的奢侈性消费对社会财富的耗费和社会文化心理的麻木。事实上,“销金锅”一语没有在宋代文献中出现,却在元初的文献和诗歌、散曲中相继出现,证明这是文化心理受到冲击的结果。两宋时杭州的繁荣使整个社会心态自上而下以骄奢自居,人们以歌颂粉饰为己任。像“销金锅”这样虽夸指杭州、西湖的极度繁荣与奢华但又含有强烈不满情绪和文化批判意味的词语意象,自然与南宋社会粉饰繁荣的社会意识形态相冲突,因而被人们有意忽略。但南宋亡后,人们对故国往事的文化追思,则使之进入文献当中。汪元量的特殊身份和诗作在元初就有“诗史”之誉(李钰《书汪水云诗后》)的巨大影响力,[5]188使这一意象在元代即被广泛效法,又足见当时整个杭州社会在文化心理上的一种普遍趋势。
“销金锅”之所以在元初能够入诗,与南宋的灭亡在深层文化心理上产生的强烈刺激有关。其中《武林旧事》对故国往事的文化追思,是刺激诗人将“销金锅”入诗的直接诱因。显然,“销金锅”入诗是元初南宋遗民诗人为反思历史和社会文化而有意选择的结果。
注释:
①据刘将孙《游白纻山》诗后注云“咸淳己巳,余年十三”推知。
②刘将孙《戴勉斋墓志铭》记戴氏“卒以大德丁酉五月一日”,又云“而乃后先君子四阅月死”,据以推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