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作友 曾惠婷
(1.合肥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2.华中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作为著名作家沈从文的代表作之一,《边城》直面底层民众悲惨生活的现实向度,写活了边缘城市的生活,具有独特的文学内核和深厚的文学底蕴。《边城》现有戴乃迭(Gladys Yang)、项美丽和邵洵美(Emily Hahn & Shing Mo-Lei)、金隄和白英(Ching Ti & Robert Paine)以及金介甫(Jeffrey C.Kinkley)四个英译本,其中金介甫英译本是首个单行英译本,2009 年由美国哈珀柯林斯出版集团出版发行。学界对《边城》的英译研究主要集中于意识形态与文化政治的影响,如谢江南等[1];译者的文化态度,如黄勤等[2];译者的学术视野和研究方法,如徐敏慧[3];翻译策略,如赵秋荣等[4];文化差异,如王建国等[5]等。上述研究彰显了《边城》英译本的研究价值和多维取向,但关于《边城》乡土特色的翻译研究较为鲜见。
沈从文是乡土文学的实践者,享有“文体作家”和“乡土文学之父”的美誉,其作品不仅在数量上也在质量上体现了乡土特色的文体实验与审美追求。[6]周领顺[7]认为乡土小说的根本特征是地方色彩和风俗画面。显然,乡民、乡景、乡俗和乡音是乡土小说地域风情的集中表现。《边城》的乡土特色是译者必须面对的难题,如何传递原作独特的乡土气息,再现《边城》所构筑的乡土形象,这些都是值得深入研究的议题。
副文本是热拉尔·热奈特(Gerard Genette)在其著作Palimpsestes 中提出的概念,指为正文本提供背景介绍或相关评论的各种辅助材料,[8]3在正文本与读者之间起到协调关系的作用。[9]这些材料根据所处位置的不同分为两类,即书内副文本(peritext),如标题、前言和后记,[9]以及书外副文本(epitext),包括“访谈、对话、信件、日记等”[10]5。由于副文本理论是面向文学研究提出的理论,无法直接应用到翻译研究中,因此译学界针对该理论进行了一系列的探索研究。
在国外,芬兰学者乌尔波·科瓦拉(Urpo Kovala)认为,翻译副文本是“研究译本出版过程的有用工具”[11];英国学者理查德·沃茨(Richard Watts)[12]通过历时性的副文本分析,揭示了副文本对文化调节和译本接受的影响;土耳其学者谢赫娜兹·塔希尔·居尔萨格拉( )反对将译文视为原作的副文本元素,认为翻译的副文本能够提供译文无法收集的信息[13];英国学者瓦莱丽·派勒特(Valerie Pellatt)将副文本定义为“任何附加在核心文本外的材料”,为翻译副文本研究开辟了新的道路[14];凯瑟琳·巴切勒(Batchelor)提出翻译研究的“副文本性”(Paratextuality)理论,认为编辑、评论家、学者等其他代理人也可以通过副文本影响目标文化读者对译文的理解[15]。可见,国外比较重视翻译副文本的文化调节作用以及副文本与读者接受度之间的关系,凸显副文本对读者的影响与作用。
在国内,许钧[16]指出副文本具有不可忽视的文化价值,它是译者风格的投射和家国情怀的反映;肖丽[17]认为副文本分析与比较研究可以发掘更多的文化和翻译现象;王岫庐[18]认为副文本分析与译者文化态度密切相关;许多[19]认为副文本对文学译介与接受都有深刻影响;胡业爽[20]认为副文本能够充当译文内文化调节的补充,促进读者对译本的接受;孙艺风[21]指出通过副文本为目标读者提供注释能够有效提升读者的文化体验,同时避免突兀情况发生;朱振武等[22]认为副文本是深层文化语境和社会心理的映照。可见,国内更重视副文本的文化价值,强调副文本对文化语境的补充作用。但是,反过来看,副文本对文化语境的补充,说到底还是强调副文本与读者的关系,目的是帮助读者对文本的理解。
综上所述,副文本是译作不可缺少的重要组成部分,是连接作品与读者的纽带,在还原原作风貌、补充背景知识、帮助目标读者理解等方面起到了关键作用。在推动中国现当代文学译介与传播的过程中,应发挥副文本的引导与调节功能,提高海外读者对中国文学作品的接受程度。《边城》英译本的副文本包括译序、尾注与评论,存在于文本内外,涵盖对《边城》自然风貌、乡土人情、风俗文化的理解与认识,在呈现《边城》乡土风貌、乡民形象和乡土文化中发挥了独特的作用,为目的语读者解读《边城》乡土风味提供了多渠道文化线索。
对特定地理空间的呈现是乡土文学的特质之一,文学作品的功能之一是对地理景观的塑造。[23]文学作品往往通过叙事来推动情节的发展,人物只有在特定的地理空间才能发动事件,推动情节的发展,人物形象也只有通过事件的叙述才能树立起来,以鲜活的个体呈现在读者面前。一旦离开特定的地理空间,时间和空间剥离,叙事将不会完整,人物的形象也难以立足。精细、传神的山水人文景物描写是构成《边城》充满地域色彩的湘西世界不可缺少的元素。在译介过程中,如何充分再现这些极富诗情画意的乡土风貌是译者面临的难题。乡土风貌在地域小说中的体现不仅包括自然风光,还包括人文景观,如带有地域特色的建筑样式等。书名“边城”就是一个地域色彩浓厚的地理符号,书中也随处可见充满诗意的景物描写。此外,文中不仅包含“茶峒”“四川”“湖南”“川黔”和“碧溪岨”等地理名词,还涉及大量植物、建筑等多种术语,如“棓子”“虎耳草”“楠木树”“吊脚楼”“白塔”“中寨”等。这些碎片化的地理意象所构成的湘西世界拼图正是《边城》区别于其他文学作品的独特之处,而用于建构原作地理空间的意象贯穿全篇,对人物性格的描写、情节的发展、城市形象的塑造和主题的烘托也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在English Translations of Shen Congwen’s Masterwork, Bian Cheng (Border Town)一文中,金介甫曾阐明其对原文地理信息的独到见解。该文最初发表于2013 年国际比较文学学会第二十届年会,后被金介甫参与编辑的Routledge Companion to Shen Congwen 收录并再次出版。金介甫认为,过往的译者在处理此类信息时多采用归化翻译策略,或受到意识形态的影响,对原文产生错误解读,如项美丽和邵洵美、金隄和白英都将山城茶峒误译为“city”,抹去了边城的真实地域特色。而金介甫则选择采用异化翻译策略,忠实地传递原作的信息。他沿用了戴译本的书名翻译,认为将“边城”译为“Border Town”能够在准确传递地理信息的基础上呼应原作主题,“这不仅仅简单指地理意义上的边境,从更宽泛的角度看来,它还是生与死的边缘、翠翠从少女走向成熟过程的边界。”[24]
对于具有边城特色的自然环境、动植物意象,金介甫一般选择使用像注释之类的副文本加以解释说明。例如,“虎耳草”在文中出现10 次,是全书中出现次数最多的植物意象。它多次交替出现在翠翠的梦境和现实中,反映人物细微的情感波动,呈现出少女情窦初开的朦胧爱恋,凸显翠翠复杂微妙的心理变化。[25]
例1:去摘虎耳草!白日里拉船时,她仰头望着崖上那些肥大虎耳草已极熟习。[26]84
金译:To pick the “tigers’ ears”: saxifrage! While pulling the boat during the daylight hours, she looked up at those cliffs and became quite familiar with the huge saxifrage leaves there.[27]32
尾注:Saxifrage “splits rocks” it grows in cracks.Now prized as decorative potted plants, most Chinese species that are called “tigers’ ear plants” (huercao) have fanlike leaves the shape of cats’ ears, with soft down and a pink underside.[27]279
这是“虎耳草”在小说中首次出现的句子,金介甫将其翻译为“‘tigers’ ears’: saxifrage”,即先直译“虎耳”,再以文内注释的形式介绍虎耳草的学名“saxifrage”,然后又在尾注中详细解释虎耳草的习性和外观,对其作进一步的解释说明,让读者对湘西的生态多样性有了切身的感受。类似的尾注还有很多,如对楠木树特性与用途的注解“nanmu tree.An evergreen strongly resistant to decay, used to make furniture and boats.”[27]277,以及对莺的补充说明“warbler.Technically, a rufous-rumped grassbird.”[27]279。译者添加的尾注促进了读者对湘西植被的了解,而自然环境的描写正是域外读者感兴趣的热点之一,这无疑吸引了读者的注意力。
除尾注外,金介甫所作的文内注释、译序和学术评论也透露其着力描绘湘西独特的人文风貌背后的巧思。例如,“吊脚楼”是湘西等西南地区特有的少数民族传统民居,是一种极富地域特色的干栏式建筑,在全书的多个章节出现,共计23 次,茶峒人的起居生活无不围绕吊脚楼展开。这种湘西地区传统建筑因其厢房挑出半悬并由廊柱撑地,形似悬空的腿而得名,是一种颇具地域风情与审美个性的民居。金介甫将其翻译为“dangling-foot house”,并用文内注释对其外形加以详细说明,在原作基础上细化了对吊脚楼“吊在水面的”干栏式外貌的描画,同时营造出动静结合之感和凭栏望水的独特氛围,使目的语读者仿佛已然置身于灵动的湘西世界。除此之外,在后续翻译中,金介甫并没有沿用吊脚楼首次出现时采用的译法“dangling-foot house”,而是灵活处理,将其译成指代更为宽泛的干栏式建筑“stilt house”。这一做法与其在译序提到的观点一脉相承:《边城》的乡土色彩“已升华到一种广泛的、地域性的乡土色彩”。他清楚地意识到“沈从文的湘西世界是多民族融合的中国多样性与创造力的一个例证”[27]15。在其撰写的学术文章Shen Congwen and the Uses of Regionalism in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中,金介甫指出沈从文笔下的“乡土地域特色服务于对普遍性的揭示”,“同时表达对地方性与普遍性的关怀”[28],这种看法极有见地。
金介甫通过对副文本的处理,巧妙再现了《边城》的乡土风貌,成功重塑了边地茶峒小城中那个超地域性的田园牧歌式的世界,展现了当地人自然淳朴的生活格调。真实自然的乡土风貌经过副文本与正文本的联袂介绍显得栩栩如生,与小说人物的诗性品格形成了鲜明的两相对照,使《边城》的自然描写显得客观真实。金介甫对副文本的处理有助于调节译本与读者的关系,提高译本的可理解性与可接受性,无疑有助于提高译本的接受度与影响力。
人物是小说叙事最重要的部分,[29]与情节、环境共同构成小说创作的三大基本要素。[30]而对于书写乡土中国的乡土文学来说,乡民形象的塑造是乡土叙事建构的一个核心内容。汪曾祺曾在回忆录中解释他的老师沈从文的人物塑造理念:“作者的心要和人物贴近……写景处即是写人,景和人不能游离。”[31]沈从文将人物置于文学作品的核心地位,强调人物形象与其他文学构成要素的有机统一。在他的笔下,《边城》中的人物与人性、风俗、风景和乡土特色融为一体,在提升《边城》艺术价值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金介甫的处理办法同样是充分运用副文本,并以正文本为依托,对人物塑造进行细致缜密的处理。他准确地把握到沈从文乡民书写的手法及其背后的创作意图,并设法通过增加注释为目的语读者清晰呈现原作中真实鲜活的乡民群体形象。
在文学作品中,人名具有多种功能。人名不仅是一种称谓语,更是权力、地位等隐性社会关系的隐喻。人名塑造人物的性格,预示情节的发展,凸显作品的主题,隐含作者的情感。《边城》涉及的人物角色众多,不仅有翠翠、天保、傩送这样的真实人物,还有岳云、鲁般等历史人物。这些人名展示人物鲜明的个性,暗示人物的命运,推动情节的发展,甚至影射故事的结局。因此,人名的翻译是译本再现人物形象的关键之一。与其他三个英译本不同,金介甫灵活采用内、外副文本对人名进行解说。如原文中天保称赞翠翠标致得“像个观音样子”,金译本不仅在文内音译“Guan Yin”,又在尾注中解释观音是貌美的、慈悲的菩萨,佛教的象征,这样的解释有助于目的语读者理解边城乡民信奉佛教文化的虔诚态度。又如:
例2:由于这点不自觉的私心,他把长子取名天保,次子取名傩送。[26]20
金译:This unconscious preference led him to name the elder son Tianbao (Heaven-protected), and his younger brother Nuosong (Sent by the Nuo Gods).[27]52
这是天保、傩送在原文中首次出现时的情况,金介甫不仅采用了音译,还在文中辅以解释性的内副文本。先将这两个角色名转化为拼音“Tianbao”和“Nuosong”,再分别对人名作解释:“Heaven-protected”“Sent by the Nuo Gods”。金介甫在解释“天保”时引入目的语文化中与“天”相对应的概念“Heaven”,帮助目的语读者快速理解人名的寓意。鉴于“天保”这一人名的涵义与天保的悲剧性结局形成对照,人名加深了故事的悲剧性与深刻性。关于傩送外貌描述旁白中提到的人名“岳云”,金介甫也采取了音译加注解的方法,使读者对傩送的英俊外表有了更清晰明确的印象。需要指出的是,金介甫并没有将音译与加注相结合的方法应用到所有人名上。对于一些与人物、情节推进关系不大的人名,如“梁红玉”“牛皋水”“杨幺”等,金介甫将其当作历史文化概念处理,直接在文内音译,并在尾注中单独作详细解释,以避免文中过多堆积冗长的术语注释影响读者观感。对人名作区别性处理也反映了金介甫对各人物名称在原作中不同功能的精准认知和把握。
生动的人物语言也是《边城》呈现人物形象与性格特征的主要方式,质朴的乡土语言、具有浓郁地方色彩的谚语极大增添了角色的魅力。“《边城》中人物的诗性品格在对话中更有集中体现”[32],如翠翠爷爷提到当地人夸奖天保是“八面山的豹子,地地溪的锦鸡”[26]55等。金介甫准确认识到了小说人物身上的人性之美,他在译序和评论文章中指出“《边城》的人们保持着人性的质朴与天真”[27]13,书中的湘西世界就是沈从文所创造的用于供奉人性的希腊小庙。[33]因此,在翻译人物行为和语言描写时,金介甫一方面尽量在简明通顺的基础上完整传达原文含义,另一方面采用增加注释等副文本补充手段确保目的语读者准确理解原作所传达的画外音,有助于促进目的语读者对边城乡民质朴性格的认识。如例3:
例3:牛肉炒韭菜,各人心里爱。[26]63
金译:People eat what they like, even beef with chives.[27]148
原文是一处茶峒人的对话,作者引用这一湘西民间谚语作比喻,从侧面表现了傩送不为金钱所惑、勇于追求真爱的美好品质。金介甫双管齐下,用直译加意译的方法处理这一民谣,并且添加尾注“This local expression alludes to a folk belief that the combination is harmful to digestion, if not toxic”[27]278,不仅简明扼要地保留了原文的内容,而且通过说明牛肉炒韭菜难以消化这一常识进一步反衬出傩送敢于直面挑战的淳朴率真形象。
纵观全译本,金介甫充分认识到副文本的作用,适时地添加各种副文本,介绍与人物有关的各种材料,促进目的语读者对人物行为的把握、对人物性格的认识,从而达到对人物命运合理预判的目的。可见,副文本可以作正文本的助手,补充必要与合理的背景知识,成为文本与读者的沟通桥梁,传播源语文化,建构边城乡民身上所散发的质朴、率真和勇敢的形象。
《边城》所构建的丰富多彩的湘西世界之所以具有独特、经典的艺术价值,离不开乡土文化底蕴的衬托。沈从文以独特的视角展现了湘西边城人民的物质民俗、社会民俗、观念民俗、语言民俗,涵盖服饰、饮食、生产、婚丧嫁娶、节庆活动等传统文化。这些极富风情的民俗文化书写不仅赋予作品鲜明独特的地域特色,同时对推进故事情节演化、作品主题深化等发挥着重要作用。以节庆活动为例,沈从文刻意对作品时间线进行模糊化处理,转而采用传统节日作记录时间的标志,故事大多跟随端午节、中秋节、新年和其他节日演进。伴随节庆活动而来的是大量文化元素,这无疑给翻译带来了高难度的挑战。金介甫以其历史学家特有的理性逻辑和务实精神,最大限度地忠实再现作品中的民俗文化。在访谈中,金介甫坦言其通过注释、序言等副文本辅助手段向“目标读者解释外国文化”,以帮助目的语读者更好地理解原作中的文化元素。[34]金介甫在正文后添加的26 条说明性尾注中就包括不少饮食文化名词和历史文化名词,如“粽子”“雄黄酒”“梁山”“镇筸城”“陆军四十九标”等。副文本与正文本相得益彰,共同传递《边城》的乡土文化。如例4:
例4:……节日里自己不能包粽子,又送了许多尖角粽子。[26]34
金译:… too poor to wrap their own zongzi dumplings for the festival—he gave them a big lot of the three-cornered treats.[27]83
尾注:zongzi.Dumplings made of sticky rice, often filled with meat, eggs, and vegetables, shaped like a pyramid and wrapped in palm leaves.They commemorate food that, according to legend, was thrown into the river in memory of Qu Yuan, the ancient virtuous and wronged minister who drowned himself in a river in Hunan and whose legend is honored on Duanwu, the fifth day of the fifth month, the Dragon Boat Festival.[27]275
译者对“粽子”的处理,凸显副文本对文化语境的建构作用。金介甫不仅在文内将其准确音译为“zongzi”,并用“three-cornered”一词立体还原粽子的外形,还在尾注中详尽地说明了粽子的原料与制成方法,介绍其来源和文化内涵,补充说明粽子在民俗文化中的具体地位和象征意义,并将其与原文中另一个重要文化元素“端午节”相呼应,为读者解疑释惑,使读者理解粽子成为端午节传统节庆食物的原因。金介甫通过注释为目的语读者提供文化背景知识,把粽子与对诗人屈原的纪念联系起来,扩大了读者的知识面,深化了读者对粽子文化的感性认识,赢得了读者的好感,有利于提高读者对源语文化的认同。
金译本对原作乡土文化的再现还体现在译者对文化信息的知识考古、深度挖掘与再阐释。在评析《边城》四个英译本的文章中,金介甫回顾其曾在翻译前向沈从文请教过“《边城》中的一些湘西方言用法和地域文化问题”[24],其中令他最感兴趣的是沈从文在小说中插入的民歌民谣,这些民歌民谣是最能体现乡土文化底色的元素。如例5:
例5:关夫子身跨赤兔马,/尉迟公手拿大铁鞭!/……/张果老驴得坐稳,铁拐李脚下要小心……[26]48-50
金 译:Lord Guan, mount the Red-haired Steed, /General Weichi Gong, brandish the iron whip./…/Old Man Zhang Guo,ride steady on your donkey, /Iron Crutch Li, be careful where you step...[27]117-118
尾注:General Weichi Gong.A Tang dynasty general who became one of China’s two Door Gods.He brandishes an iron whip, but so does a famous character in Romance of the Three Kingdoms, Huang Gai.[27]283
例5 是小说第八章翠翠哼唱的民谣,讴歌了边地乡民的美好生活,展现了纯美质朴而又野性张扬的湘西民间文化。金译本同样是正文本与副文本相结合,一方面保留民谣形式,忠实完整地译出歌谣涵义,另一方面又在尾注中对民谣中出现的文化概念“尉迟公”“张果老”做出解释,通过阐述这些历史人物的身份、来历,增进目的语读者对中国传统民俗文化的了解。
除了译本内的翻译与加注外,金介甫又对民谣在叙事构建方面的辅助功能进行了深入考察,考证沈从文运用民谣制造幽默和讽刺效果的写作意图:“……我能够在小说中查找到一些更加具体的文化资料作为参考,并发现一些文化上的误解以及民间表达的匪夷所思的错误,这确实暗示了他对民间观念的表达中存在着某种有趣的、幽默的甚至讽刺的暗流。”[24]39这一结论在尾注中得到进一步强调:“这种历史人物与神话人物的结合——神圣与世俗、历史、神话、小说和误会——以一种深情的调子呈现在民间历史和文化观念的娱乐中。”[27]283总之,金介甫通过副文本向读者展示了民谣背后的文化背景:叱咤风云的历史人物、真实与虚构并置的迷幻世界,恰好表现了边城世外桃源般的生活状态和边城人自然而纯粹、恬淡而淳朴的人生哲学。副文本与正文本遥相呼应,使乡土文化的呈现自然而妥帖。
金介甫由表及里地对原作的民俗文化书写进行了详细而全面的阐释,在译介过程中深刻践行着学者型翻译家的严谨治学态度。金介甫曾在其文章中坦称,“我承认,我自己的‘方法’……基本上是一种试错法。我尝试自己能想到的每一种可能性,选出我认为最好的……我当然捍卫任何学者研究我们‘方法’的权利,指出我们翻译的错误和不当之处,甚至将我们归类。毕竟,我是一名学者;徐敏慧称我为学人译者,而不是专业译者,这是十分恰当的。我研究的是历史和中国文化,不是翻译理论。”[24]他阐明自己的翻译原则是倾向于采用归化翻译策略,语言风格明白晓畅,同时尽可能细致地还原原文所包含的文化信息,并表示:“与其他译文相比,我的译文强调极广泛的包容性。只要我认为能准确地解释,我就不会遗漏任何文化细节。”[24]这说明金介甫对自己的身份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他首先是个学者,其次才是翻译家,所以他是学者型翻译家,而副文本的大量使用正是此类翻译家的特色。
金介甫曾分析比较《边城》四个英译本的翻译策略、译介效果,指出项美丽与邵洵美的译本在历史文化信息方面存在过度删减、误读问题,对于作者在原文中巧妙安排的隐喻也没有做到正确解读,[24]这说明金介甫对事关文化因素的翻译秉持极其严谨的态度,准确传递原文的信息,恰当再现原文的修辞特色,从而体现了金介甫学者型翻译家的本色。如例6:
例6:车是车路,马是马路,各有走法。[26]61
金译:In a game of chess, the chariot—the rook—moves one way and the horseman—the knight—another.[27]144
原文中的“车”“马”是隐喻,而对此处隐喻的翻译,金介甫有自己独到的非常专业的看法。他在一篇论文中指出,项美丽和邵洵美将其翻译“there is a road for carriages and a road for horses”,这样的翻译在处理该隐喻时仅译出了字面意思,未能正确传达出“车”“马”的背后含义。金介甫认为,项美丽和邵洵美忽略了当地人用象棋比喻求爱方式的文化,也忽视了沈从文将婚姻比作复杂游戏的巧思妙想。[24]原作中翠翠爷爷用“车路”“马路”比喻大老顺顺的求爱手段,金介甫在正文中简明扼要地译出了隐喻背后的象棋规则,并尝试在学术文章作具体解释:“走车路”是指“take the straight-line method of going through the rituals of arranged marriage, like a chariot or rook”;“走马路”则指“jumping over all obstacles, appeal to the girl ‘directly’ ,by singing love songs to her at night to see if she responds”[24]。与项美丽和邵洵美的翻译相比,金介甫的翻译明显技高一筹,不仅译出了原文中文化负载词的字面含义,而且译出了其深层含义,这对读者的正确理解起到了正面的引导作用。
通过金介甫的著述不难发现其对翻译极其负责的态度,金介甫的翻译家身份和学者身份融为一体,对其翻译目的与策略产生了重要影响。他注重从社会文化历史多个维度出发,挖掘和补充原文的史实背景信息,尽可能多地给读者提供文化知识的参考,这种挖掘历史背景的翻译方法传递了《边城》的乡土文化,再现了乡土文化的神韵,有助于中国文化走出去。
《边城》的乡土风景、乡民群体和民俗文化共同构成了纯美绚丽而又极富特色的乡土中国的写实性世界。该作的四个英译本各具特色,然论及对乡土文化的深度挖掘,则非金介甫莫属。金介甫的史学家视野与学者型翻译完美融合,对文化的深度耕耘从对副文本的处理可见一斑。他借助副文本,不惜笔墨刻画了边城乡貌,成功地塑造了茶峒小城的田园世界,展现了当地自然淳朴的生活格调,为再现小说人物的诗性品格勾勒了自然的人文环境;准确地把握了沈从文的乡民书写及其创作意图,运用副文本对人物塑造进行了精细化处理,清晰呈现了真实鲜活的乡民群体形象;以极具包容性的历史细节最大限度地忠实再现作品中的民俗文化,帮助目的语读者更好地理解原作的主题与精神。金介甫的副文本为再现《边城》乡土中国的风貌发挥了独特的作用。在推动中国现当代文学译介与传播的过程中,应发挥副文本对正文本的补充作用和对目的语读者的引导与调节功能,提高海外读者对中国文学作品的接受程度。金介甫运用副文本成功再现了乡土中国的风味,为《边城》后续译本和中国文学外译提供了可资借鉴的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