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传奇杂剧组合体戏曲形态的变格

2023-02-09 04:40刘于锋
玉林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3期
关键词:隐藏式杂剧组合体

刘于锋

(山西师范大学 戏剧与影视学院,山西 太原 030031)

从“正”与“变”的关系上来说,传统意义上的传奇杂剧是戏曲体制发展流变中的“正体”,而在这些体制之外产生具有创格意义的戏曲文体形态,则可以看作传奇杂剧的“变体”,学界多以“套剧”“组剧”“四节体”等称之。此后学界对组剧的相关研究亦多本此,相关研究参见陈嫣《明代组剧简论》(北京大学2008年硕士学位论文)、李黎《明清短剧的衍生形态——组剧述略》(《古籍研究》2009年上下合卷)、汪超《论明清传奇戏曲的特殊文体“四节体”》(《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 年第4期)、任刚《明清“四节体”戏曲及其文体价值探赜》(《戏曲研究》第111辑)、刘璐《清代组剧研究》(江西师范大学2016 年硕士学位学位论文)、鲁桂云《清代组剧研究》(兰州大学2021 年硕士学位论文)等。总体认为组剧是杂剧创作之特殊合集形式,由数本剧作组成而冠以一个总名。个别剧作既各自独立完成,彼此间又于取材、内容或主题上有所关联,以之贯为一整体。本文在组剧的基础上提出“组合体”戏曲形态的概念,根据戏曲体制变革的具体情况,将传奇体制内形成的“隐藏式组合体”戏曲形态、传奇与杂剧组合形成的“泛杂剧组合体”戏曲形态、戏曲与小说不同文体的组合而形成的“寄生性组合体”戏曲形态视为戏曲文体的“变格”。可以说,组合体戏曲形态是“组剧”的概念不能完全涵盖的,而且同时需要思考的是:“组剧”到底是一部作品还是多部作品?组合体戏曲与常见的传奇作品集、杂剧作品集是否有体制上的本质区别?等等。这些问题正是需要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进行进一步辨析的。本文则对戏曲“变格”中的一种特殊形态,即组合体戏曲进行讨论。

一、隐藏式组合体戏曲形态

学界在讨论“组剧”时,多关注由多部作品组成的合集,而一部传奇内部的组合多不在讨论范围。组合体传奇的变格,从传奇体制成熟时期就开始产生,而且是最早从熟稔戏曲作法的名家手中悄然发生变化,产生新的组合体戏曲形态。

(一)隐藏式组合体戏曲形态的开创

学界对结构形式较为明显的“组剧”形式较为关注,但“隐藏式”的组合形式却未能引起足够的重视。隐藏式组合,即构成组合体的各个“组件”是隐藏于一部传奇的体制之中的,从体制上不易看出属于“组合”,而更容易被看作一部“一人一事”的传奇体制。沈璟《奇节记》《十孝记》《博笑记》在传奇体制的变革中具有开创性的意义,对后世戏曲的体制新变也具有示范作用。

沈璟《博笑记》从剧本体制来说,是严整的传奇体制,但结合剧作内容安排来看,却是传奇的“变体”,是由多个独立的短剧组合而成,这种组合是一种隐藏式的组合。全剧上下卷,共二十八出,但各出不标出目。第一出为副末开场,然此剧则演十则相对独立的可笑故事,每一则故事的标题则标在副末开场的下场诗中,下场诗为:“巫举人痴心得妾,乜县佐尽日昏眠。邪心妇开门遇虎,起复官遘难身全。恶少年误鬻妻室,诸荡子计赚金钱。安处善临危祸免,穿窬人隐德辨冤。卖脸客擒妖得妇,英雄将出猎行权。”①[明]沈璟:《博笑记》,徐朔方整理《沈璟集》(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585页。每句诗对应剧中相对独立的故事。各个短剧之间在短剧的组合上以副末“报幕”的形式告知观众。如第一至第四出演巫孝廉事,第四出结尾由副末登场过渡:“(末又上)巫孝廉事演过,乜县丞登场。(下)。”第五出开场即“小丑扮官上”,第五至第六出演第二个故事“乜县佐尽日昏眠”,以此类推。祁彪佳《远山堂曲品》列《博笑记》为“逸品”,评曰:“词隐先生游戏词坛,杂取《耳谈》中可喜、可怪之事,每事演三四折,俱可绝倒。”②[明]祁彪佳:《远山堂曲品》,俞为民、孙蓉蓉《历代曲话汇编》明代编第三集,黄山书社2009年版,第540页。不仅是《博笑记》,沈璟的《十孝记》《奇节记》也在“变体”创造中具有开创意义。吕天成《曲品》评《十孝记》:“有关风化,每事三折,似剧体,此是先生创之。”③[明]吕天成:《曲品》卷下,俞为民、孙蓉蓉《历代曲话汇编》明代编第三集,黄山书社2009年版,第119页。评《奇节记》:“正史中忠孝事,宜传。一帙分两卷,此变体也。”④[明]吕天成:《曲品》卷下,俞为民、孙蓉蓉《历代曲话汇编》明代编第三集,黄山书社2009年版,第121页。评《博笑记》:“体与《十孝》类。杂取《耳谈》中事谱之,多令人绝倒。先生游戏,至此神化极矣。”⑤[明]吕天成:《曲品》卷下,俞为民、孙蓉蓉《历代曲话汇编》明代编第三集,黄山书社2009年版,第121页。列此三剧为“上上品”。祁彪佳《远山堂曲品》列《十孝记》《奇节记》在“雅品残稿”,评《十孝记》曰:“沈□□阐发古孝子事,每事三折,令人□□猛然惊醒。先生不特有功于行孝也已。”⑥[明]祁彪佳:《远山堂曲品》,俞为民、孙蓉蓉《历代曲话汇编》明代编第三集,黄山书社2009年版,第626页。评《奇节记》:“一本分作二事:权皋以计避禄山而竟得生,贾直言饮药□有父命卒不死,真可谓节之奇者也。二事皆出正史,传之者情与景合,无境不肖。”⑦[明]祁彪佳:《远山堂曲品》,俞为民、孙蓉蓉《历代曲话汇编》明代编第三集,黄山书社2009年版,第627页。所以,《博笑记》表面上是以出目为单元来呈现的传奇作品,而本质上是以故事为单元而组成的传奇作品的“隐藏式组合”戏曲形态,故事单元是隐藏于传奇体制内部的。

(二)隐藏式组合体戏曲形态的新变

体制有创始则有变革,隐藏式组合体戏曲形态亦有发展、变化。沈璟之外,黄方胤《陌花轩杂剧》虽然题称“杂剧”,后世也多著录为杂剧,然目次皆称“出”。各部分故事相对独立,只是第一至第四出为一个故事,第一出出目标“倚门”,第二至第四出未标出目。第五至第十出,每出一个独立的故事,分别标“再醮”“淫僧”“偷期”“督妓”“乱童”“惧内”。从体制上说,虽然标“杂剧”,但整个体制形式却是由各个短篇杂剧组装而成的一部传奇。除了没有副末开场,每出都是传奇之格,且多有下场诗,各个相互独立的作品隐藏于传奇的“出目”之中。《杂剧新编》收录时注意到这部作品的特殊性。《杂剧新编》收录《陌花轩杂剧》,但并未编入目中,只收为附录。第一出《倚门》眉批:“十出色色□□,字字传神,不独解颐,亦堪刮目。以其不与前类,故别梓行。譬之商彝周鼎外,有宣瓷成窑耳。”⑧[明]黄方胤《陌花轩杂剧》,《杂剧新编》本第一出眉批。这里所说的“以其不与前类”,即可看出《杂剧新编》的编者很清楚,《陌花轩杂剧》与此编中的其他杂剧在体制上有明显的差别,不是传统的杂剧体制,但与传奇也有差距,因此只附录在编末,以存其体。

晚清时期,魏熙元《儒酸福传奇》“随时随事”组合是隐藏式组合的新形式,这种隐藏形态更为特殊。《儒酸福》例言谓:“传奇各种,多至四十余出,少只四出,均指一人一事而言。是曲逐出逐人,随时随事,能分而不能合。乃于因果两出中暗为联络,而以十六个‘酸’字贯穿之。”①[清]魏熙元:《儒酸福》,清光绪十七年(1891)刻本,王文章主编《傅惜华藏古典戏曲珍本丛刊》第104册,学苑出版社2010年版,第251页。《儒酸福》不是为“一人一事”创作的传奇作品,而是为群体写照。所以相应的,在故事内容上亦不是按照传奇故事的发展过程来结构,而是以贯穿全剧主旨的“酸”字来组织。各出出目为“酸意”“酸因”“酸影”“酸忿”“酸趣”“酸警”“酸梦”“酸嘲”“酸思”“酸痗”“酸慰”“酸庆”“酸毓”“酸窘”“酸果”“酸情”,来写华紫君、倪蛰斋、文照藜、毕朗山、殷梦良等一众文人的窘酸之态。除了开场“酸意”、收场“酸情”之外,各出内容既可各自成篇,又能连为一体。所以各出出目可以作为独立的剧作来看待,同时又共同构成了完整的传奇剧本体制。相对于《博笑记》的剧本体制来说,《儒酸福》的各出并未标明是独立的剧作,剧本是以人物为单元组合而成,从形式上不容易看到明显的结构变化,所以是更为隐蔽的隐藏式组合体戏曲形态。

需要说明的是,从剧本形式来看,《儒酸福》是一部成熟的传奇剧本,具有传奇体制的完整要素,从外在形式看不出与常见传奇戏曲的区别。而将其作为隐藏式组合体戏曲,是基于其“随时随事”的群像式故事结构,与常见传奇剧本“一人一事”的结构形式不同。正是由于其剧本的文体特征与内容的故事结构的反差,才将其称作“隐藏式组合体”戏曲形态。

从组合体的形成来看,体制的变化是在传奇体制内部悄然发生的变化,在剧本结构方面是不易觉察的。表面上是一部传奇,实际上是由多个具有类似主题的“组件”组合而成,“组件”以“出目”的形式隐藏在一部传奇的体制之内,与为一人一事而作的传奇体制有明显的区别,因而可以说是隐藏式组合体传奇,从而形成传奇的“变格”。

二、泛杂剧组合体戏曲形态

传奇与杂剧的融合,可以理解为传奇的杂剧化,或者杂剧的传奇化,故可称为“传奇体杂剧”或“杂剧体传奇”。在此基础上构成两种新型的组合形式,本文称之为“泛杂剧体杂剧”和“泛杂剧体传奇”,即以杂剧为基础形成的泛体形态。以“四折一楔子”为基本构成形式,其中的一部杂剧作品对应一折,这种组合形式称为“泛杂剧体杂剧”。而以多部单折或多折杂剧并列构成一部传奇,这种组合形式则称为“泛杂剧体传奇”。

(一)泛杂剧体杂剧

相对于隐藏式组合体戏曲,在戏曲形式的变体中,产生了类似元杂剧“四折一楔子”的剧体组合形式,这种“泛杂剧”组合形式与杂剧体制较为相似,仍具有“四折”和“楔子”,每折对应一个相对独立的作品,但总体是在“楔子”的统摄之下。这类作品较为常见,如嵇永仁《续离骚》、洪昇《四婵娟》四折、吴梅《惆怅爨》等。《四婵娟》四折,虽然没有楔子,但每折剧情各自独立,仍属于“泛体”形态。

嵇永仁《续离骚》的剧本体制在“泛杂剧”组合体戏曲的特征上具有代表性。《续离骚》共四种,包括《刘国师教习扯淡歌》《杜秀才痛哭泥神庙》《痴和尚街头笑布袋》《愤司马梦里骂阎罗》,分别从“歌”“哭”“笑”“骂”的角度表达作者的愤世牢骚之意,且四种之间在内容和情节上并无直接关系,“仆辈遘此陆沉,天昏日惨,性命既轻,真情于是乎发,真文于是乎生。虽填词不可抗骚,而续其牢骚之遗意,未始非楚些别调云”②[清]嵇永仁:《续离骚》,刘奇玉辑校《嵇永仁集》,湖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97页。。

“泛杂剧”体制与杂剧集不同的是,《续离骚》仍可看作一部作品。从体制上说,这四种每种皆为单折杂剧,四种之前有“词目开宗”,类似传奇体制的“副末开场”,也与杂剧中的“楔子”作用一致,因此四部作品实则由“词目开宗”组合成具有“副末开场”的传奇体制,也可以看作具有“楔子”的杂剧体制,即元杂剧的“四折一楔子”的传统剧本体制。其《词目开宗》如下:

【满庭芳】沅芷重新,湘兰再茂,三闾旧调堪伦。如闻泽畔骚语,咽风尘。况值干戈满地,怎当得涕泪沾巾。填忧愤,英雄百折,抱义叫天阍。知己千秋仅,以身图报,铁骨嶙峋。笑涉滩逾岭,梦也艰辛,撇下文章粉饰,惟留取血性天真。漫挥笔,今今古古都是断肠人。

扯淡歌青天拍手,泥神庙乌江回首。

布袋笑缁衲开心,阎浮骂白面破口。①[清]嵇永仁:《续离骚》,刘奇玉辑校《嵇永仁集》,湖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97页。

需要注意的是,四句下场诗正好分别对应着《续离骚》的四部作品。四部作品有相对独立的剧名,分开可以相对独立,可以作为单折杂剧来对待,合之又能共同表达作者的牢骚之意。与传统的杂剧集不同,《续离骚》是四部作品在一定创作主旨规定下组装而成的“组合体”作品。

“泛杂剧”体杂剧在吴梅先生的创作中得到很好的体现。吴梅《惆怅爨》是这种组合体的代表性作品。吴梅《霜厓三剧》中包括《湘真阁》《无价宝》和《惆怅爨》三种。虽然《惆怅爨》作于民国时期,但吴梅作为古典戏曲研究和创作的集大成者,其戏曲体制具有重要的时代意义,仍有讨论的价值。《惆怅爨》题下标“北曲计五折”,表面上是一部五折的杂剧作品,但实际上是由相应的四部作品组成,《香山老出放杨枝妓》一折、《湖州守甘作风月司》二折、《高子勉题情国香曲》一折、《陆务观寄怨钗凤词》一折。从创作者的角度,这虽然是四部作品,吴梅仍将其作为一部“泛杂剧”体杂剧来看待。这一方面从其表达“惆怅”的标题可以看出,另一方面可以从《惆怅爨》“楔子”的开场形式可以看出。这四部合成一部《惆怅爨》,与《湘真阁》《无价宝》共同构成“三剧”。四部合成一部,与几部作品共同表现吴梅“惆怅”的创作背景与心态有关,这种背景与心态在楔子中得到很好的体现。其“楔子”末四句下场诗为:“香山老出放杨枝妓,湖州守甘作风月司。高子勉题情国香曲,陆务观寄怨钗凤词。”②吴梅:《惆怅爨》,《吴梅全集 作品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40页。此处的“楔子”,即相当于副末开场,四句下场诗,正作为四部作品的剧名。这种相对灵活的体制形式,与元杂剧以来“四折一楔子”的杂剧体制并不能混为一谈,二者有截然的区别。“四折一楔子”的杂剧,仍是一部作品,四折之间在人物安排、曲牌联套、剧情结构等方面形成完整的整体,不可分割。而像《续离骚》《惆怅爨》这样表面上由多部杂剧组合而成的一部剧作形态,仍可看作是一部作品,这种体制是传奇、杂剧体制之外的特殊体制形式。

相对于四折一楔子的杂剧体制,“泛杂剧”组合形态则是可分可合。分则每个组成单位可以独自成剧,且有独立剧名;合则组合为一部共同体现作家创作主旨和心态的总的杂剧作品。

(二)泛杂剧体传奇

泛杂剧体传奇中,车江英《四名家传奇摘出》、周乐清《补天石传奇》、许善长《灵娲石》是这类组合体戏曲的代表,体现晚清时期对戏曲变体的体认。相对于定型的传奇体例来说,这种泛杂剧组合体传奇则是由多部杂剧组合而成的一部传奇作品,是一种宽松的传奇形式,但其本质仍可看作一部作品。

周乐清《补天石传奇》是由多部多出的独立作品组合而成。其第一种《宴金台》六出,第二种《定中原》四出,第三种《河梁归》四出,第四种《琵琶语》六出,第五种《纫兰佩》六出,第六种《碎金牌》六出,第七种《紞如鼓》四出,第八种《波弋香》六出。虽然没有副末开场来开宗明义,但总体仍是宽松的传奇体制。可以从以下两方面分析。其一,卷首有“补天石传奇提纲”,即可看作“副末开场”简化形式。具体如下:“太子丹耻雪西秦”“丞相亮祚绵东汉”“明月胡笳归汉将”“春风图画返明妃”“屈大夫魂返汨罗江”“岳元戎凯宴黄龙府”“贤使君重返如意子”“真情种远觅返魂香”③[清]周乐清:《补天石传奇》,王文章主编《傅惜华藏古典戏曲珍本丛刊》第85册,学苑出版社2010年版,第49—50页。。提纲八句分别对应剧中八种作品名称。因此,此提纲更类似传奇作品的各出出目。其二,每卷卷末“集唐”诗八句,因而每卷又可作为传奇的独立一出来看待。

许善长《灵娲石》是根据“以类相从”的原则构成的组合体传奇。其“目录”为:《伯嬴持刀》《忠妾覆酒》《无盐拊膝》《齐婧投身》《庄侄伏帜》《奚妻鼓琴》《徐吾会珠》《魏负上书》《聂姊哭弟》《繁女救夫》十种,并附录二种《西子捧心》《郑袖教鼻》。从选材上看,这是许善长与友人赵之谦共同讨论的结果:“尝与憨寮主人论列国名姝之可记者,主人曰:‘元明以来工此者多矣,如骊姬登台、敫女进食皆可排演,已先有为之者。’因与抉择,得十二人,均有关目可寓劝惩,余唯唯。”①[清]许善长:《灵娲石》自叙,王文章主编《傅惜华藏古典戏曲珍本丛刊》第102 册,学苑出版社2010 年版,第9页。选材的标准是列国“可寓劝惩”的名姝,每人一剧,连缀成《灵娲石》。许善长称:

余初制此编,与憨寮拟议择可谱者谱之,劝惩兼寓,原无成心,非一律彰美德也。乃憨寮命名曰《女师篇》,出示同人,或曰:“十二人者不类,如伯嬴等十人皆可为师,而西子为亡国之孽、郑袖为工妒之尤,岂足并列?”余因更名曰《灵娲石》,似与本意无伤矣。或仍以为不然,必欲删去此二出。余不忍割爱,遂附于篇末。②[清]许善长:《灵娲石》“又识”,王文章主编《傅惜华藏古典戏曲珍本丛刊》第102 册,学苑出版社2010 年版,第9页。

由此可知,对于《灵娲石》创作过程,《灵娲石》原名由赵之谦命名为《女师篇》,由于被质疑《西子捧心》和《郑袖教鼻》这两个短剧中的西子、郑袖两人不足为师,不能体现“彰显美德”的创作观念,故改为《灵娲石》,且将这两部作为附录。从文体形式上看,《灵娲石》类似传奇的文体特征,整部作品不分出,其中的每部短剧相对独立,且短剧的数量并不固定,可根据是否符合“劝惩”以及彰显美德的创作观念进行调整。

“泛杂剧”组合体戏曲形态与学界“组剧”的研究范围不完全一致。“泛杂剧”组合体戏曲与常见的组剧如《柴舟别集四种》《花间九奏》《瞿园杂剧》《瞿园杂剧续编》等并不完全相同。很明显,“组剧”是多部作品的并称,是“戏曲集”的形态,而且不宜共同构成一部作品,而“泛杂剧”组合体戏曲在各自独立的情况下则仍可共同组合为一部作品。

三、寄生性组合体戏曲形态

晚清大量戏曲被作为“小说”的一部分来看待,特别是报刊载传奇杂剧与文人戏曲多列在报刊“小说”部分,这是创作观念上的变化。“寄生性”体制,是指戏曲与其他文体之间的组合,以戏曲与小说的文体组合最为常见。

(一)情节性寄生

戏曲作品作为小说中叙事内容的一部分。小说中主人公观剧时,将演剧内容在情节需要时以剧本形式具体展示出来,属于“寄生”的嵌入形式。所谓的“寄生”,是说若不将戏曲作品放在小说中,也是可以独立存在的。

陈天华(署名“过庭”)《黄帝魂》,是小说《狮子吼》中的一部分,载《民报》1906年第2期。小说《狮子吼》“楔子”部分,以主人公“小子”自称,写其因收到友人一封信,信中记混沌国受其他野蛮国家欺凌蚕食之事,“小子”读完信悲从中来,忽忽而梦。梦中见友人华人梦过访,称沙俄重占东三省,清政府与俄军镇压起义,华人梦与“小子”二人赴南汇、江阴参加起义,反被打败驱散。“小子”在深山中险被虎狼咬死,长号声警醒睡狮赶走虎狼。“小子”行至一大都会,见到大都会中戏台正在演一部《黄帝魂》的戏,并在“大共和图书馆”中见到《共和国岁计统计》一书,正要将此书藏于袖中带出,被警吏捉住,一梦而醒。

“楔子”的情节,是写主人公“小子”做梦的过程,而《黄帝魂》一剧正是梦中所见,剧本也在小说《狮子吼》中全部呈现出来,因此体现出“寄生性”嵌入的特点。《黄帝魂》一剧的剧本寄生在小说文体之中。剧名从小说中所呈现的戏台对联可以看出:“扫三百年狼穴扬九万里狮旗知费几许男儿血购来到今日才称快快,翻二十纪舞台光五千秋种界全从一部黄帝魂演出愿同胞各自思思。”①[清]陈天华:《狮子吼》,《民报》1906年第2期。《黄帝魂》由【临江仙】【鹧鸪天】【仙吕点绛唇】【油葫芦】【四门泥】【寄生草】【沉醉东风】【尾声】组成。小生扮演新中国少年,写少年面对竞争时代,国权不兴,呼唤黄帝子孙警醒。《黄帝魂》作为小说《狮子吼》“寄生”组成部分,是与《狮子吼》的情节、主题相通的。

(二)并列式寄生

戏曲与诗文或小说等体制并列,各部分内容都表现共同一致的主题。如邓志谟《七种争奇》所涉及各个剧作,皆是在表现“茶酒争奇”“花鸟争奇”等主题的范围内,并列出同题材的诗文辞赋以及传奇杂剧等题材,而各个剧作则可看作寄生在同一题材的文学作品之中的组合形式。晚清时期,曲牌体传奇杂剧、板腔体文人戏曲甚至话剧式对话体小说,皆可视为小说,体现戏曲与小说观念的时代变革。其中《不完全的小说》较具有代表性。这部作品的最大特点,是多部同一题材不同体裁作品的并列组合。署名“瞑眩”《不完全的小说·新年乐》载光绪三十一年一月二十五日(1905年2月28日)《大陆报》“小说”栏,《不完全的小说》体制较为特殊,共八个部分,每部分皆题为“新年乐”,虽然题为“小说”,但可以看作是各种文体的糅合体。《不完全的小说》所在“小说”栏下标:

此栏分自著与编译二类。或文言或白话诗、零碎诗、章回,概无一定。盖小说体,本无一定也。欲令人欢喜、令人歌泣、令人狂笑,以至令人大恐怖、大迷恋,必须笔墨之奇诡与丽艳,苟无伤于风俗而有裨于进化者,则无论何等文词,概可入选。盖小说本美的化身也。然设此栏之主旨,原在警醒与劝导,则读者只能意会之。②[清]瞑眩:《不完全的小说》,《大陆》1905年第3卷第1期。

这就体现了“小说”文体“本无一定”的理念。只要能体现相同主旨的内容,都可以放在小说的文体之中。当然,戏曲、小说两种不同体制能够有机糅合,前提是各部分之间在主旨表达上是一致的。第一部分题作“新年乐(一)”,为板腔体新剧。叙秦敷丧夫,留家财万贯,养一面首甘淹。因群盗窥伺家财,秦敷命甘淹谋划解决之道。甘淹以元宵将至,送群盗汤圆以阻其盗抢。《新年乐》第二至第六皆为小说体短篇故事。《新年乐(二)》叙张三大人被李四大人邀与同僚饮酒,李四告知为官秘诀。《新年乐(三)》叙元宵将近,老太太定一班小戏,邀内眷在大花厅观剧。正在热闹,外间来电报,说外国人不喜欢大老爷,要撤任,老太太呆住。《新年乐(四)》叙名妓贾明儿面对名流富翁杯盘猜枚取乐,自己背灯读新闻报纸,关心日本维新事,并责骂绅士富翁当新年之际只图享乐,不管国家民众,众人惭愧而退。“‘吾闻日本维新,妓与有力,妾虽污贱,心窃慕焉。独惜吾国绅富,只知守财,际此新年,曷不分其余润,建设学堂,培育青年,以固国本。徒此悭吝,是奚为者?独不闻东三省居民,无贵无贱,无富无贫,流离颠沛乎?’说毕泫然。众皆掩耳而走。”③[清]瞑眩:《不完全的小说》,《大陆》1905年第3卷第1期。名流之徒享乐,而妓女身份低贱,却能关心国体。《新年乐(五)》叙新年到了,小孩子们换上新衣散心玩耍,正高兴,见到巡捕,一哄而散。《新年乐(六)》则叙述被称为马贼的头领兄弟与喽啰置办春酒,众人痛恨国土被侵占,二哥要带领一二队兵去抵抗。第七部分标题作“新年乐(七)”为杂剧,剧叙周生友只因归家探母,路过黄浦滩,被俄兵用斧子杀害,却无人鸣冤。其灵魂感慨国权旁落。新年到来,担心国人长睡不醒,国势不扬。【夜游朝】为引子:“凄风黄浦滩前树,望中原渺渺愁予。锦绣河山,神明黎庶,则怕栖身无处。”念白感慨:“小生这个臭皮囊,有何足惜。独恨国权旁落,自兹以往,则怕我国四万万同胞,个个都是周生友哩。”④[清]瞑眩:《不完全的小说》,《大陆》1905年第3卷第1期。《新年乐(八)》为对话体,是作者对主题的总结。各个部分虽然内容不同,但总体都是在表现各色人等在新年期间的感慨,从不同角度表现对时代、个人、国家的思考,在主题表达上是一致的。

从体制上说,《不完全的小说》是并列的八部分内容,各部分文体各异。每部分皆在标题“新年乐”下标明序号。其中第一、第七部分是戏曲体制。第一部分为板腔体文人新剧,未标板式。第七部分为曲牌体单折杂剧,由【夜游朝】【诉衷情】【六么令】【前腔】【尾声】组成。脚色安排上只有生行。第二至六部分则为短篇小说体。第八部分为对话体小说,为“温和先生”与“作者”的贺年对话,而无唱腔,已经具备话剧的雏形。从《不完全的小说》标题来看,不管是板腔体新剧、杂剧抑或是具有话剧特点的对话体小说,都属于小说的体制,也可以看出体制的糅合性。

四、组合体戏曲形态的文体意义

首先,打破了固有戏曲体制的限制。传奇、杂剧抑或是板腔体戏曲,每一种曲体的基本特征是相对固定的。在晚清时期,传奇与杂剧的体制在一定程度上形成融合,从而导致难以区分的现象。如传奇戏曲的单折化、杂剧的南曲化等,但其基本体制特征却没有本质改变。用传统的传奇、杂剧戏曲体制的二分法很难对某些特殊的剧本体制进行归类,虽然有的作品也称为“传奇”或者“杂剧”,但已与传统的常见体制有很大不同,成为传奇或者杂剧体制的“变格”。当然,这种体制称之为传奇或杂剧亦无不可,实际上这种形制的剧作问世以来,也都是以传奇或杂剧称之。“泛杂剧”组合体传奇、杂剧的文体要求是一出(多出)一事,剧情各自独立,主题一致。表面是传奇的文体形式,实际上已变为单折或多折杂剧组合而成的泛体形态。但这种“泛体”与传统的杂剧集有本质的不同,表现在三方面:第一,剧作的总标题由某种创作的观念和动机作为统领;第二,各个短剧(包括单折剧或者多折剧)各部分可以独立成篇,故事情节并无直接联系;第三,虽然各个部分是独立的集合,但是从整体上仍作为一部作品来看待。

其次,形成多样化的戏曲文体样式。“组合体”传奇与李渔所说的“一人一事”①[清]李渔:《闲情偶寄》“词曲部·结构第一”,《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7),中国戏剧出版社2020 年版,第14页。的传统传奇体制不同,而是多人多事,且相对独立。组合体戏曲,本质上应该是一部作品,与学界所称的“组剧”不完全相同,要比“组剧”的范围更小。“组合体”戏曲,可以看作由多部相对独立的作品进行组装而成的一部作品。从某种程度上说,组合而成的作品,仍具有传奇文体的基本特征,如副末开场、出目等,如《博笑记》《续离骚》《补天石》《灵娲石》《惆怅爨》等作品。而“组剧”乃是由不同作品构成的戏曲集,如廖燕《柴舟别集四种》、梁廷枏“小四梦杂剧”、袁祖光《瞿园杂剧》及续编等,但不宜看作是“组合体”戏曲作品。

再次,实现不同文体的沟通与融合。戏曲的“变体”是与“正体”相伴而产生的,二者也是相对存在的。所谓的变体,是与成熟的常规体制不同的新体制。邓志谟争奇题材小说即存在小说与诗文、赋、戏曲等文体的组合,把戏曲文体“寄生”在小说文体内部。陈天华《黄帝魂》寄生在《狮子吼》中,也具有这种体制特点。相对于传统小说来说,这属于体制的创新。从某种意义上说,“变体”对认识戏曲体制的变化、戏曲与小说不同文体的关系提供了新的认知。

本文认为,组合体戏曲是与组剧不完全相同的概念。部分“组剧”可以是多部具有同一主题作品的“合集”,本质是多部作品。而“组合体”戏曲,其本质上是由多个组件构成的一部作品,其类型包括隐藏式组合体戏曲形态、泛杂剧体戏曲形态、寄生性组合体戏曲形态。这些戏曲体制的“变格”作为传奇杂剧体制之外的变体形态,呈现出多样化的戏曲文体样式。对这类组合体的探讨,有利于深化对传奇杂剧文体变革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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