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文化“围剿”、革命文化锻造与抗战文化的交融
——中国共产党与上海革命文化运动探赜之二

2023-02-09 04:40陈红旗
玉林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3期
关键词:围剿共产党人革命

陈红旗

(海南大学 人文学院,海南 海口 570228)

作为一个新兴的政党,与国民党决裂之后的中国共产党,将他们对一种新的社会自由、政治平等、人民民主的要求,开始明确奠基、建立在劳苦大众乃至人类的普泛性诉求的现世基础上。同样是向前看,同样是想象一个更美好的未来,中国共产党的革命信仰是建立在此岸世界上的,与大多数人的利益是相契合的,这与宗教信众寄天赐永恒的“天国”信仰于彼岸世界明显不同,也与统治阶级只关注自身及其所属阶层的利益相左。对于是否能解决绝大多数民众被剥削、压迫、奴役的问题,中国共产党给出了一个肯定性的答案,而解决的路径就是:无产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革命文化运动。无产阶级革命文化在根本上,既是理想主义的,也是现实主义的。对于无产阶级的集体需求来说,它反映了普遍的阶级性,对于该集体中的个体的诉求来说,它们反映了普遍人性、精神追求,对于外在的政治高压、思想禁锢、文化毒害、精神控制、军事围剿和制度束缚来说,它们反映着内在和集体的自由意志。在1927年以来“大革命”失败和系列反革命政变给中国革命乃至整个社会带来至暗时刻的时代,由于存有无产阶级革命必将胜利和共产主义理想信念的支撑,上海共产党人并未丧失追求理想的正确方向,他们不仅继续践行无产阶级革命,重新在上海站稳了脚跟,并在政治高压、文艺统制和文化“围剿”之中“杀出”重围,将上海建成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化的大本营和文化战线上的“战略高地”。这其中蕴含着对共产党人革命潜能的巧妙激发和个体的身心锻铸。

一、八七会议与上海革命文化界的反“围剿”

1927年11月9日至10日,为了贯彻执行八七会议关于开展土地革命和武装反抗国民党的总方针,也是为了总结南昌起义的经验和教训,中国共产党在上海召开中央临时政治局扩大会议,通过了《中国现状与共产党的任务决议案》《最近组织问题的重要任务议决案》等。此次会议批评了陈独秀的右倾机会主义错误,赞同1927年9月提出的“苏维埃口号”,号召革命者揭发国民党欺骗、压迫民众的罪恶,坚持领导民众推翻国民党统治和建立工农民主专政的政权。会议还主张组织工农革命军开展游击战争,建立农村革命根据地。

这次会上也出现了“左”倾盲动主义的错误。瞿秋白在党刊上发表《中国革命是什么样的革命?》《武装暴动的问题》《中国革命中的无产阶级的新策略》等文章,在敌我力量悬殊和白色恐怖的背景下,要求继续鼓动和组织工农武装暴动。在大革命陷入低潮的情况下,瞿秋白受共产国际“左”倾错误的影响,仍然认为中国革命浪潮在“高涨”。瞿秋白认定解决问题的关键在于党的有效组织,仿佛只要组织好工农武装暴动就可以夺取政权。这种“左”倾盲动主义在1928年革命文学论争中创造社、太阳社的理论主张以及他们批判鲁迅、茅盾的言行中有明显呈现,在很多革命文学作品中也有所呈现,如茅盾的《蚀》三部曲、蒋光慈的《野祭》《菊芬》《最后的微笑》和阳翰笙的《地泉》等。无论是共产国际指挥下形成的“左”倾盲动主义,还是后来的李立三冒险主义、王明教条主义,都是因为没有将马克思主义理论与中国革命实际有机结合起来,无视历史发展的循序渐进和螺旋形上升的规律,简单寄望于通过武装暴动一举成功的“革命理路”,并依此制定了一个组织全国武装暴动的“总策略”。这类不顾及双方实力差距显著的实际情况并武断要求发动工农暴动的斗争策略带有盲目性,曾给现代中国的革命力量带来损耗,但从革命文化的建构上来说,这种策略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凝聚革命阵营的共识和明确文化建构的路向。

还有,这些“左”倾盲动的武装暴动证明了一点,那就是中国共产党的革命文化观并非仅仅是一种政治意识形态,因为它依托实际的社会革命、阶级革命和文化斗争,具有非常具体的客观内涵和文化意指,它不仅是对实然的政治高压的应激反应,也是对应然的无产阶级革命的本质的理性思索,更通过文艺创作等方式对过往的创伤记忆进行了感性描述和审美构形。优秀的革命文艺作品通过把创伤、苦难、忧郁、迷茫、彷徨甚至虚无转化为激荡人心的革命力量,曾在读者的心灵深处不断激励他们免于与国内外反动势力轻易妥协,并为了美好生活、公平正义、自由民主而主动选择融入无产阶级的革命队伍和革命浪潮。那一代作者与读者之间有着非常生动和密切的联系,革命文艺家不仅是读者的良师益友,更是他们鼓起勇气参加革命的精神导师,如蒋光慈的《少年漂泊者》之于陶铸等人的革命引领就是最好的例证,这也体现了革命文化之于个体强大的吸引力和推动力。可以说,正是革命文化的熏陶和启蒙,令劳苦大众在伪善、欺骗、堕落的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生活的世界里,培植着一种真实的求自由民主、公平公正的渴望。大量的左翼文艺作品通过植入革命文化观念或意蕴,把劳苦大众的苦与痛、忧与恐、怒与仇、愁与怨、喜与哀提高到形而上层面;同时,通过宣传、鼓动和组织的方式,使得劳苦大众相互依存后凝结成一个强大的阶级群体,并认同或掌握了一个真理:这个世界的变革通过小修小补已经无益于事,只有彻底推翻反动势力的统治、专制制度和消除奴性的社会心理与文化惯例,才能产生或建构一个新的美好世界。以是观之,上海共产党人的文艺创作和文化活动,把那些左翼文艺作品的艺术形式、文化意蕴与日常生活、政治事件的距离拉得如此之近,以便读者易于从这些艺术世界和活动领域中发现自己或他人的生存困境、悲剧命运和希望所在。显然,这些左翼文艺作品和革命文化运动无法直接解除这些困境和悲剧的根源,但上海共产党人可以通过他们的创作和活动来引导劳苦大众去改变和超越它们。以是观之,左翼文艺滋养着上海共产党人推崇的革命文化,而这种革命文化也在推动着上海左翼文艺运动的发展、壮大和延展。

上海共产党人在建构和推行革命文化观念时,不仅关注着个体的悲惨命运及其对幸福生活的渴求,而且关注着集体层面的政治民主、言论自由、民族利益和国家富强等问题。但无产阶级革命文化的产生根基在于现代社会激烈的阶级对立和矛盾冲突,这使得它不得不以外在化、感性化和抗争形式去达成这个要求。虽然身处20世纪30年代前后的经济社会中,但对于底层民众来说,通过自身努力和经济竞争获得幸福生活几无可能,而他们对幸福、民主、自由、公正的要求本身,就已经被专制统治者和帝国主义视为“赤化”“造反”“暴动”“匪患”。如《子夜》(茅盾)、《大海》(洪灵菲)、《咆哮了的土地》(蒋光慈)、《水》(丁玲)、《到莫斯科去》(胡也频)、《两个女性》(华汉)、《雪朝》(刘一梦)、《村中的早晨》(戴平万)、《炭矿夫》(龚冰庐)、《小丰》(戴平万)等诸多小说,对此都有过生动的描写。同理,《换上新的》(龚冰庐)、《假洋人》(白薇)、《父子兄弟》(墨沙)、《老王和他的同志们》(李健吾)、《古城的怒吼》(王震之)、《顾正红之死》(田汉)、《五奎桥》《香稻米》《青龙潭》(洪深)等诸多剧作,对于统治阶级压抑底层百姓正常诉求,乃至肆意污名化劳苦大众的情形,也有精彩的演绎。对于统治阶级来说,假如劳苦大众极力追求尘世幸福、公平公正、独立自主和自由民主,他们必定会反感乃至无法接受统治阶层对这个社会中多数资源的占有、享用和巧取豪夺,他们会质疑和努力削弱维护统治阶级的现行政权、专制制度及经济秩序的权威性。

也就是说,对政治、经济和制度乃至文化上的要求,已经构成了社会序列上的一个危险环级,因为对于劳苦大众而言,它们意味着满足需求、摆脱贫困和劳苦、消除剥削和压迫、享受被教育权等,这些都会削弱统治阶级的权威、财富和权力,但由此产生的矛盾被上海共产党人充分认识和加以转化,成为鼓动劳苦大众参加革命来实现自我欲求满足的强大动力。而且只有凭借高级的革命文化,它们才会被引导着形成一种普遍的集体的要求,要求对现实社会进行真正的制度革新、结构改造、文化变革,要求富裕的生活,要求自由、公平的权利,要求平等的劳动,要求简朴的娱乐形式,要求健康的审美活动。这些要求,自“五四”以来就活跃在那些进步的革命队伍和文化团体之中。当封建主义、资本主义愚弄劳苦大众去虚幻的“来世”或“天国”寻求公平正义和灵魂安栖之地时,上海共产党人则依据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严肃地关注着现世的幸福和公平正义,并为实现这种幸福和公平正义而努力、斗争着,这正如《一只手》中的老普罗所预言的那样:“新的世界里不容有我们这样的残废人存在。新的世界里不容有我们这样的比猪牢不如的茅屋存在。不能做工的人不应该有饭吃,一切的人都要住在和天国般的洋房里。”①麦克昂:《一只手(续)》,《创造月刊》第一卷第十期(1928年3月10日),第39页。代表大地主大资产阶级利益的统治者在某种程度上也相应承认人类幸福的应然性,然而国民党当权派及其御用文人与无产阶级革命运动倡导者有着明显不同,前者把丧失基于物质财富基础上的幸福的根由归结为无产阶级的懒惰、愚笨、野蛮和无能,而后者基于无产阶级具有强大的主体性潜能的事实,肯定了以工农为主体的无产阶级对幸福、正义、自由、民主等追求的必然性和可能性。

二、上海共产党人与无产阶级革命文化的锻造

1928 年以来,上海共产党人通过音乐、美术、戏剧、文学、电影等宣传和推广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化,从人性的角度来看,也表现出一种为劳苦大众乃至全世界被压迫阶级的解放而斗争的历史性要求。这种要求非常高尚,它不仅要妥善解决绝大多数人的劳动和生存问题,还要改善乃至给予绝大多数人以自由、民主、公正的权利,就时人而言,已经很难找到比这更高贵和更高尚的文化理念与社会理想。上海共产党人通过革命运动和文化导引所要达成的现实目的,就是把劳苦大众聚合成一个共同体或曰联合体,在这个共同体中,每个人都有同样的机会去发挥他的主体性潜能,每个人都会从黑暗社会和生存负累中被解救出来,而达成这一目标的前提是必须实现无产阶级革命胜利和革命文化被普遍接受并成为时代的主流。

1929年6月,中国共产党第六届中央委员会在上海举行了第二次全体会议,重新明确了当时中国的革命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性质的论断,明确了“驱逐帝国主义,统一中国,实行土地革命,消灭封建势力,推翻豪绅资产阶级国民党的政权,建立工农兵苏维埃政权”的根本任务,强调中国共产党要争取群众且必须坚决执行以下政治任务,比如加强反帝斗争,发动群众斗争来反抗国民党统治,扩大反军阀战争的斗争,加紧领导、扩大并深入土地革命斗争,加紧领导群众的日常斗争,加强工会运动,加强对农运的指导,领导游击战争,扩大苏维埃区域与建立红军,巩固党的组织和扩大党的无产阶级基础,扩大党在城市贫民尤其是学生中的影响,等等。由于意识到忽视宣传工作给党的工作带来了极大的损失,所以这次全会对宣传教育工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加强党的宣传教育工作,扩大党的政纲宣传,特别是加强共产主义思想的传播,加紧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教育,在斗争中解释党的基础理论与策略,并联系一切鼓动口号与宣传口号,以提高党员政治水平,但同时反对党内政治清谈的恶劣倾向。”①《中央通告第四十号——中国共产党第六届第二次中央全体会议的决议与精神》(1929年7月9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6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311—313页。这一“要求”背后的运思理路,是革命理想需要借助群众力量才能得以实现,而群众力量要转化为革命力量须让他们接受党纲,为此必须加强共产主义、马列主义思想的传播和教育。这意味着革命者的文化教养对于革命理想的实现至关重要,如果群众的教养提高了,他们就会去参加革命,乃至以革命理想的实现为主要奋斗目标。因此,革命文化的意指,既指向一个和平、自由、民主、平等的世界,也指向一个幸福、高尚、善良、美好的世界。革命文化归根结底是一种精神:一种为正义和真理而战的精神,一种为尊严和人权而战的精神,一种追求内在美的精神,一种在灵魂触动中为自己和他人呐喊、鸣不平的精神。

上海共产党人对革命文化的建构,本质上是一种精神价值的建构。这种革命文化体现了革命者的精神和意志,也是革命精神在现实世界中革命者身上的表现和释放。通过将文化活动与“革命/政治”结合起来,上海共产党人开启了一段由上海引领中国的通过文化变革引导社会变革的历程。在这一历程中,陈独秀、瞿秋白、周恩来、郭沫若、茅盾、田汉、蒋光慈、丁玲、“左联五烈士”、夏衍、田间、艾青、冯雪峰等上海共产党人的诗与文,不仅传递着丰富的革命思想,还建构了宝贵的革命精神,这些思想和精神正是这种革命文化的核心要义。他们宛如“盗取圣火”的中国“普罗米修斯”,一者在为民请命、为民代言,一者在开创新世界,他们以崇高人格和牺牲精神彰显了无产阶级革命者灵魂的高贵。他们不但积极传承中华民族固有的自强、奋进的文化精髓,还智慧地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并践行在现代革命实际之中。

及至1930年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召开之后,在李立三冒险主义和王明教条主义的影响下,无产阶级革命与现代中国文化的结合,乃指向一种中国革命高潮的臆想、狂热情绪的释放与引发世界革命高潮的“假象”。李立三和王明的观点、主张、情绪表面上令人“振奋”,但由于他们对当时政治形势的分析不够准确,由于他们对共产国际决议不加辨析地接受和执行,也由于他们没有将革命文化与社会实践有机结合在一起,所以构成了新的“左”倾冒险主义以及革命文化建构与社会实践的脱节。

“九一八”事变之后,“左联”不但积极组织盟员开展爱国救亡运动,还在自身的机关刊物《文学导报》上发表了《告国际无产阶级及劳动民众的文化组织书》。在该文中,“左联”向世界各国的无产阶级和劳动群众宣告,向日本工人的文化组织、英美德法及世界各国工人的文化组织和革命的文化组织宣告,严厉谴责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满洲的行为,认为“九一八”事变是“真正的全世界的崩溃(Catastrophe)的第一声”,揭露了日本意图把东三省、蒙古作为其殖民地和进攻苏联军事基地的野心,批判了日本用“空前的大屠杀进攻中国的革命”的罪行和帝国主义列强之间的狼狈为奸:“他们妄想用空前巨大的冒险投机政策,来镇压住中国的苏维埃革命,扑灭无产阶级的祖国苏联,重新分配全世界的殖民地和弱小民族,维持住剥削我们全世界的无产阶级的资本主义统治。”为此,“左联”号召世界各国的工人劳动者团结起来反抗帝国主义的侵略,提出的口号是:“反对对于中国民众的屠杀和对于中国红军的进攻!反对进攻中国的革命!反对帝国主义瓜分中国的战争,反对帝国主义进攻苏联的战争!”“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万岁!”②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告国际无产阶级及劳动民众的文化组织书》,《文学导报》第1卷第5期(1931年9月28日),第2—5页。上海共产党人的这种反帝号召颇为有效,并与其他爱国团体的反日宣传一起构建了上海浓郁的抗战文化氛围:“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暴行一发生,上海各类报纸和文学刊物立刻转向刊登反对侵略、呼吁创作抗日的小说、诗歌、剧本;许多学校、团体抓紧排练演戏,宣传反日救亡,抗战文化气氛浓郁一时。在文学、戏剧、电影、音乐等领域,先后涌现了‘救亡文学’、‘救亡戏剧’、‘救亡电影’、‘救亡歌曲’等以抗战为主题的文化热潮。”①齐卫平、朱敏彦、何继良:《抗战时期的上海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48页。1931年12月,“左联”与“社联”等54个群众爱国团体成立了上海民众反日救国联合会(简称“民反”),并在共产党人陈公愚、吴驰湘、杨尚昆、洪灵菲等的组织和引领下掀起上海文化界一轮又一轮反日、抗日热潮,不到一个月,“民反”成员已由成立时的54个抗日团体增加到三百余个,由此可见革命文化与抗战文化交融之后的快速发展势头。

在上海共产党人的观念中,基于无产阶级革命者的主体性潜能、抗争活动和共同的阶级属性,劳苦大众可以结成一个利益共同体,并展现出强大的革命集体主义精神,这种精神可以通过目标导引、宣传教育、文化引领、纪律规约等贯彻到个体的言行中,而正是它构成了无产阶级革命的集体性。这种集体性的发现带给人们以安全感和愉悦感,又由它产生了一些对政治、经济、文化、制度的多重要求,这些要求预示了一个新的社会和世界的应然性,或者说,与这个新社会相伴生的是一个由阶级解放、政治民主、权利平等、理性和感性辩证统一的人们所掌握的新世界。这些未来新世界主人翁的标志,在于个体自由、价值、权利、义务与集体自由、价值、权利、义务的和谐统一。因此,上海“革命文化”或革命精神的丰富性,不仅与中国现代革命斗争的丰富性紧密链接着,而且与世界范围内“红色的三十年代”的革命生活的丰富性紧密联系在一起。从后人的视角来看,这些革命文化的精神要求更像是一种并未完全兑现的承诺,但它们所指向的政治变革、社会变革、经济变革、制度变革和文化变革的观念是真实有效的,对外部世界的影响是真实可见的。它们推动越来越多的劳苦大众加入无产阶级革命阵营,成为坚定的共产主义理想追求者和宣扬者,这对于“现存”社会、机制体制、价值体系的冲击非常明显。

值得深思的是,在一个价值本来由经济法则决定的半殖民地半封建中国社会中,上海共产党人居然凭借精神拓荒和文化事件就成功展现并令诸多民众接受了这样一些理想信念,诸如全社会、全人类、全世界终将实现自由、民主、平等、正义的高级“目标”和“目的”。在其笔下,剥削阶级和统治阶级的灵魂是丑陋的,他们的灵魂只为个体的贪婪欲望服务,他们的奢靡生活和精致皮囊背后包裹的是丑陋、虚无的灵魂,而追求人类解放的革命者和底层民众也许衣衫褴褛却有着健康和高贵的灵魂。灵魂的健康与高贵令上海共产党人在面对民族国家危机时,超越了俗世的恐惧心理和死亡威胁,没有选择退缩,而是选择迎难而上、视死如归,在既存的专制体制下冒着生命危险去追求真理、民主、正义和解放,并主动在意识形态领域向帝国主义、资本主义、封建主义的反动势力发起进攻。为无产阶级乃至全人类的福祉去革命和牺牲,这种精神的飞扬足以替代物质的匮乏。比如叶紫就是一个典型例证。1930年叶紫先后加入中国共产党和“左联”。在上海生活的六年时间内,他住在贫民窟里,和母亲、妻子及两个小孩全家三代五口挤在一起生活。虽然他可以经常与鲁迅、萧军、萧红、周扬、张天翼、冯雪峰、周立波、蒋牧良等左翼作家或共产党人交往,但“饥饿”才是经常不请自来的“客人”。“早晨摸米看空桶,中午寻柴想劫灰”和“为家为国血方热,愁米愁柴志未灰”,这些都是叶紫在上海生活的真实写照。由于全家靠他卖文为生,所以家里的生活极为清苦。尽管家徒四壁,甚至有时孩子饿得满地打滚,但其精神生活丰富而高尚,不但真正践行了“左联”的文艺宗旨,更潜心创作了《丰收》《星》《电网外》《火》等小说精品,并以亲历者的视角书写了“大革命”失败的情状,书写了农村丰收成灾的现实,表达了对农民、土地的热爱和对地主、军警的痛恨,批判了老一代农民不觉悟的奴性心理,歌赞了新一代农民的觉醒意识,传递了广大农民只有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团结起来与反动势力殊死搏斗才能取得阶级解放和最后胜利的道理。

在上海生活和创作的日子里,也许精神自由对叶紫的生活改善并无益处,却显示着他是一个更高的真理追求者,即使这个世界、黑暗社会和生存困境令他穷困潦倒,但坚强的生存意志和丰富的精神世界令他没有沦为资本主义经济的奴隶。他以纪念死去战友的悲愤之情,怀着“还债者”的愧疚心理,书写着“大革命”失败后革命者及其家人被残杀的惨痛,这正如他自己所说:“我现在的生活,全然不能由我支配。我的精神上的债务太重了。我亲历了不知多少斗争的场面,那是善与恶,真与伪,光明与黑暗,公理与强权的殊死的搏斗。凡是参加这些搏斗中的人,都时刻地在向我提出无声的倾诉,‘勒逼’我为他们写下些什么,然而我这枝拙笔啊!我能为他们写下些什么呢。《丰收》算是初次的尝试,我担心别辜负那班为人间的真善、光明与正义而抗争的人所流去的血!”①满红:《悼〈丰收〉的作者——叶紫》,叶雪芬编《叶紫研究资料》,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201页。叶紫的穷苦境地和痛苦挣扎,在那一代上海共产党人当中非常具有代表性。对于他们来说,最“怕”的并不是为革命和理想而牺牲,而是太过穷苦难以生活。反过来,即使这个世界曾经令这些理想主义者一无所有、贫困不堪,却无法遮蔽他们为了真善美、光明与正义而努力抗争的生命风度和高尚品格。

三、上海共产党人与革命文化、抗战文化的交融

资本主义社会和经济不仅物化了劳动者,还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消解为物化关系。但上海共产党人的革命精神和文化追求令这种物化关系被否定了,因为世界上确实有这样一群共产党人,他们可以不求回报地为远在他乡乃至他国的劳苦大众争取光明和公理,只因为他们属于同一个阶级,受着类似的苦痛、黑暗势力的迫压和法西斯强权者的霸凌。在实际的无产阶级革命斗争当中,理性、格局和勇气至关重要,因为只有在避免军事错误和保住有生力量的前提下,才有机会取得革命斗争的胜利。但在精神世界和文化王国中情况明显不同,在这里,斗争意识和方法策略固然很重要,但高昂士气、鼓舞民气和坚守信念更为重要。比如,遵义会议结束了王明“左”倾冒险主义,挽救了中国共产党和工农红军,是中国共产党革命历史进程中一个生死攸关的转折点,接着在正确领导“一二·九”救亡运动、解决西安事变之后,中国共产党成功组建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推动了抗日救亡运动的全面爆发。随着《八一宣言》和“停止内战、一致抗日”口号被广泛接受,尤其是在上海共产党人的领导和发动下,上海社会各界的反日运动和文化运动蓬勃兴起。1936年,上海各界救国联合会和全国学生救国会相继成立,不但出版了诸多进步书刊,更令中国共产党的联合抗日理念、统一战线政策和巩固和平、争取民主、实现对日抗战的方针被上海社会各界的进步人士广为接受。

也是在这种统一战线政策的引领下,抗日题材创作和批判国民党“不抵抗主义”成为左翼文艺界尤其是上海共产党人的首选。比如茅盾、萧军、田汉、李健吾、于伶、王震之、夏衍、艾青、冯雪峰、胡风、徐懋庸等都曾涉猎过这些题材,他们的作品强有力地批判了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行径和国民党的投降卖国政策。也是在这种背景下,“左联”乃至整个“文委”与工人运动更加紧密地结合起来。1936年纱厂大罢工期间,“文委”派了一些人到工人夜校去当教员,“帮助他们编壁报,写传单,做宣传工作”②夏衍:《懒寻旧梦录(增补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版,第240页。。至此,革命文化中的核心要素明确转向“抗日爱国”“保卫国防”和“民族革命战争”。1937年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大获成功,这与共产党人巧妙设计的打破观众与演员界限的方式和精彩演出密切相关。1937 年10 个救亡演剧队从上海出发奔赴全国各地,他们带着三个街头剧——“好一计鞭子”(《三江好》《最后一计》《放下你的鞭子》)——在抗战的硝烟中穿行于中国大地上,令成千上万的热血青年情绪沸腾、高呼抗日口号,乃至积极参军奔赴抗日战场。在20世纪30年代,革命文化与抗日文化的有机融合,令上海共产党人与民族国家命运以及广大爱国群众更加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中国共产党不计前嫌地选择与国民党合作抗日,这一举动可谓伟大。国民党虐杀共产党人的罪行与劣迹依然鲜活地保留在幸存者的记忆中,但为了民族国家利益,上海共产党人强压那种指向国民党的复仇的感性冲动,并将这种冲动理性地控制、移情到反抗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上来。“化敌为友”,这体现了革命文化一致对外时的肯定性和抗争性。同时,针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而生成的抗争意识、报仇雪恨的强烈诉求的集中释放,与过往反帝反封建反资本主义的倾向相比,他们的政治取向在变得日益窄化或曰更加集中,而抗日情绪的充分释放正是以增强对日寇罪恶的感知和不满被日寇侵略的耻辱感为诱因与前提条件的。在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这一趋向不断与日益强化的反日、抗日、仇日、恨日、骂日的社会情绪和文化氛围相契合。因此,通过左翼的戏剧、电影、杂志、报纸、副刊乃至传单的宣传,推行革命文化教育和抗日救国教育,已成为上海共产党人的一个重要任务。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无论是感性还是理性,一旦被纳入抗日领域之后,他们都自觉地规约着自己去认同乃至践行中国共产党的抗日主张。

可以说,正是抓住了抗日救国、共御外侮的政治主线和站住“文化高地”,中国共产党争取了更多民众的同情和认可,实现了革命文化与抗日精神的联姻,这为其后来率领中国人民创建新中国奠定了牢固的政治基础,并获得了主流媒体的广泛支持和社会舆论的充分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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