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初妇女运动基本主张与策略探析
——以改造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为例

2023-01-11 01:22:46韩贺南
中华女子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女权运动宣言联合会

韩贺南

以往,学界关于中国妇女运动研究,范围宽宏,涵盖所有争取妇女解放、男女平等的社会运动。近几年来,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妇女运动似有作为一个独立研究领域或为一个学科的趋势。由此,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初对妇女运动的领导,或可称为开局之举,其历史地位更加彰显。

关于中国共产党早期的妇女解放运动,学界早有关注。主要关注以下方面:首先是中国共产党妇女运动理论基础研究。着力探讨马克思主义妇女理论的传入,尤其是马克思主义妇女理论的经典著作《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的翻译与传播;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早期社会主义者关于妇女解放论著的译介,如,奥古斯特·倍倍尔(August Bebel)的《妇女与社会主义》,克拉拉·蔡特金(Clara Zetkin)、罗莎·卢森堡(Rosa Luxemburg)等关于妇女解放的主张。此外,还有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接受马克思主义的先进分子李大钊、陈独秀、李达、陈望道、向警予等关于妇女解放的思想主张。其次是党的妇女运动实践研究。主要聚焦于中国共产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妇女运动决议,探讨这一时期党的妇女运动方针,尤其是妇女解放道路的选择,为何、如何将妇女解放纳入阶级、民族解放之中。在具体实践活动方面,着重于妇女组织、妇女宣传动员、女工工作等研究。在一些重大事件选择上,中国共产党成立后,对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的改造、女工罢工斗争等进入研究视野。在研究范式上,有比较宏观的阐释,亦有运用“新史学”方法的细密辨析。

关于建党之后党领导妇女运动的实践,一般认为,改造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创建上海平民女校、创办《妇女声》,构建了“三位一体”的格局。“以中华女界联合会为根本,以《妇女声》为宣传阵地,平民女校则为二者培养人才”。[1]可见,改造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是三维架构之根基。学界对此问题的研究,从笔者所见资料来看,自20 世纪八九十年代即有较多关注,主要见于这一时期出版的中国妇女运动史著作之中。多为一般记载,着墨不多,仅简要介绍其成立时间、地点、主要负责人和宗旨。近年来,尤其是在中国共产党百年华诞之际,关于党的诞生地的学术研究成果丰富起来,如,对上海博文女校作为中共一大代表住宿地的研究受到关注。由于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的会址、负责人及其一些活动与该校有着密切关系,拓展了该会的一些信息。此外,关于中国共产党创始人及一些先进分子在建党前后的活动研究也涉及这一问题,如李达和王会悟研究,尤其是王会悟生平事迹研究,呈现了一些细节。由于关于该会的史料记载匮乏、专门研究不足等原因,对于该会的一些基本情况和相关信息研究惜为粗略。即便如此,还是开启了进一步研究的可能。

本文在既有研究的基础上,探讨的问题为:中国共产党为何以及如何能够改造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到底改造了什么?从而探究中国共产党领导妇女运动的方法与策略。主要运用文献研究方法,试图深入更加细密的历史事实,勾连当时宏观社会背景和具体情境,在文献中发现在时、在地、在事,中国共产党领导妇女运动的问题意识、基本理论、行动方案和主要策略,探究其内在理路。同时,在某些方面注重探讨女性先进分子的革命活动与日常生活的连接,力图在理性、情感、伦理等多个层面体会她们的革命逻辑。

一、中国共产党改造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之所以可能

中国共产党为什么改造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或言,改造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选择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而不是其他妇女团体? 为什么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能接受改造?许多问题需要进一步探讨。

(一)缘何改造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

学界对中国共产党为什么改造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主要有如下观点。第一,认为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后,“把妇女解放问题作为党的重要任务之一”[2],改造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即是要完成妇女解放任务。第二,认为这是建立妇女组织的一种方法。由于“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初,直接建立妇女组织较为困难”,故而“直接改造中华上海女界联合会开展妇女工作”。[3]前者从中国共产党对待妇女解放的态度上认识这一问题,即认为,改造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是党对妇女解放主张的实际践行;后者则从党领导妇女运动的方法上看待改造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的动因。而要深入认识这些问题,需要进一步探究当时的具体背景和情境。

关于中国共产党改造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的过程,文献记载不多,其细节研究成果鲜见。许多研究从中国共产党重视妇女解放的角度,直接关注改造宣言的发表及其大致内容。笔者试图综合分析近年来关于这一问题的相关文献,如,一些人物传记、年谱、口述史资料,来进一步认识其改造过程。自1921年7月中国共产党成立至1921年9月1日《新青年》第9 卷第5 号刊发《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改造宣言及章程》,相隔仅仅一个多月时间。从时间上看,中国共产党成立后即着手改造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据王会悟年谱记载,1921年7月,王会悟“按中央局指示推动上海女界联合会改造”。[4]关于中国共产党改造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的社会背景,党成立后所面临的革命形势,以及党对妇女与革命关系的认识,这些问题学界多有研究,此不赘述。简而言之,壮大党的力量,扩大革命队伍是党此时的重要工作。党的群众工作,主要从三方面展开:工人运动、青年运动和妇女运动。可以说,当时的妇女运动形势是党改造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的重要背景。近代以来,肇始于戊戌维新时期的中国妇女运动,至党改造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之时,基本属于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范畴。“第三阶级妇人运动”[5]78是妇女运动的主体,资产阶级妇女、知识妇女是妇女运动的主要力量。党着力培育劳动妇女运动,力图将妇女运动引导到无产阶级革命的轨道上来。继辛亥革命时期中国近代第一次妇女参政高潮之后,沉寂数年,自1920年下半年省自治和联省自治,各地制定宪法和法律,女界趁机兴起第二次妇女参政高潮。一方面是女权运动再度风起云涌,另一方面是劳动妇女运动正在孕育之中。党当时领导妇女运动的主要策略便是改造女权运动,这是党领导妇女运动必经的步骤。

女子社团是当时妇女运动的主要组织形式。简要说来,它是妇女的“结群”。最初是个体的联合,到了党改造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之时,已经出现了团体联合的态势。1897年夏秋之际,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以妇女为主体创办的女子社团——“中国女学会”在上海诞生,自1901年至1911年武昌起义,历经辛亥革命,此十年间女子社团迅速发展。“1905年前设立者约11 个”,1905年后“猛增到40 余个”。[6]174五四运动时期女子社团呈现出“规模化、同盟化和政治化”[7]的倾向。五四运动中,各地妇女联合起来,参加反帝爱国运动。1919年下半年至1920年、1921年以及1922年间,承袭五四运动经验,扩大联合,各地女界联合会纷纷成立。特别是1920年下半年,省自治和联省自治中,相继出现了许多致力于妇女参政运动的团体。

在这样的背景下,党选择了改造一个较有影响的妇女团体,把党的妇女运动理论与实践主张贯穿其中。

(二)为何选择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

如前所言,学界关于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的研究已有一些成果。以下通过对这些成果的简要梳理来进一步认识,中国共产党何以选择该组织进行改造。

该会成立于1919年7月上旬。有研究认为,“于博文女校召开的第三次筹备会上,制定了该会的简章”[2],确定了会名、会址。亦有研究明确了其确定时间为“1919年7月5日”[3],据此可以推断,这一天为该会第三次筹备会时间。目前尚未看见对第一次、第二次筹备会时间的考证结果。还有研究者认为,1919年“7月11日下午,中华上海女界联合会在博文女校开成立大会”,明确这一天即为该会正式成立时间。关于会址,在前文所言第三次筹备会上已经确定,“暂假法租界贝勒路博文女校内”[3]“1919年9月15日迁入霞飞路358 号”[2]。

对于该会负责人及主要成员,有研究提及,在该会成立大会上钮永建夫人黄梅仙当选会长,李果当选副会长①关于副会长李果当时是博文女校校长还是副校长,学界说法不一。,“该会负责人还有黄兴夫人黄宗汉、博文女校教职员程孝福等”。[3]关于会长黄梅仙的史料记载较为鲜见,她的一个重要身份是钮永建夫人。钮永建(1870—1965),该会成立前后其身份大致为,“1912年任南京临时政府参谋本部参谋次长,后代行总长职务”,“1917年任广州大元帅府参谋次长兼兵工厂厂长,1927年任南京国民政府秘书长。后历任江苏省政府主席、行政院内政部部长”等职务。[8]有研究表明,钮永建较为重视民众教育,为了挽救民族危机,他“注重‘政’、‘教’结合,强调‘全民训练’”。[9]他的夫人黄梅仙担任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会长,除借助钮永建夫人身份外,与钮永建注重民众教育是否有关联,需要进一步研究。辛亥革命时期,一些妇女团体借助夫人身份发起并运作的不乏其例。辛亥革命爆发以后,急需军饷,女界成立了“上海女界协赞会”(1911年11月28日),主要任务就是募集军饷,“伍廷芳夫人任会长,张默君任总干事。”[6]239伍廷芳(1842—1922)为“中国近代第一个法学博士”[10],清末民初著名法学家和外交家。辛亥革命爆发后,伍廷芳投身革命,“1911年11月6日,沪军都督府宣告成立,伍廷芳出任外交总长”。[10]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以钮永建夫人为会长似依此例。其他负责人和发起人多为上海博文女校教职员。需要说明的是,学界关于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创建及其活动研究,均提及徐宗汉在其中的重要作用,但均未明确说明其在创建之时及此后的职务。唯见有研究谈到,1916年,博文女校“由黄兴夫人徐宗汉,章太炎夫人汤国梨及邵力子、邹鲁、张继等组成校董会”。[2]或可认为徐宗汉作为辛亥革命先驱、国民党元老,实为当时妇女运动的领导者,是女校、妇女团体等组织的创建者,她选择得力人员具体开展工作,把握这些组织的活动方向,决定这些机构的重大事情,而不会在具体机构中担任职务,亦未可知。

该会宗旨、机构设置与主要活动。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第三次筹备会确定了该会宗旨,即“竭女子之知能,启发国民之自觉,提倡社会服务”。[3]“该会设有教育部、宣传部及工会组织部”。[3]创办会刊《上海女界联合会旬刊》,副会长李果为总编辑。其主要活动为举办家庭演讲会,如,1919年7月15日,“郑璧、李果在钮永建家举行的首次家庭演讲会上发表演讲”;[3]又如,1919年11月29日,该会代表“李果参加松江召开的国民大会并发表演说,力主家庭演讲,唤醒国人迷梦,一致对日”。[3]有研究认为,该会初创时期,主要活动内容有“爱国教育、女子觉悟、家庭教育、儿童教育等”。[3]

以上诸问题的回溯,为进一步分析该会当时的性质提供了一些可能。首先,该会成立于1919年7月上旬,其成立的背景,正值五四运动中上海学生罢课、商界罢市、工人罢工的“三罢”之后。1919年5月11日,上海学生联合会正式成立,“5月26日,上海公私立中等以上男女学校的学生2.5 万人齐集在西门公共体育场,举行罢课宣誓典礼,会后举行游行示威”。[2]5月31日,上海学联在公共体育场召开追悼北大学生郭钦光烈士大会。6月5日上海商界宣布罢市。时隔一个月后,7月5日,上海女界联合会召开筹备会,11日召开成立大会。其次,该会发起人、负责人及其主要成员,除徐宗汉、黄梅仙等资产阶级革命家和上层女性外,大部分是知识女性,其主体是博文女校的教职员与学生。就该会始创的宗旨来看,有三个要点:其一,肯定女子的知能;其二,主要目标为启发民众自觉;其三,从家庭着手。具体说来,自信女子具有一定的智识和能力,试图通过家庭演讲等形式,动员民众,启发国民,尤其是女性,激发其反帝爱国的自觉性,同时致力于家庭教育、儿童教育等社会服务。由此看来,既有研究将其看作以上层知识妇女为主要成员的进步团体,或言求妇女解放、致力于妇女参政的团体等,或为粗略,似有不妥。

本文以为,仅就近代女子社团的兴起与发展脉络来看,一般来说有两种情况:一是,女子社团始创于社会改革或革命等重大社会运动之初始。女子团体的成立就是为了结群参加当时的社会运动。二是,女子社团是社会运动的直接结果,在社会运动中兴起,跟进后续社会运动的思想和目标。而上海中华女界联合属于第二种。就女子社团对社会革命和妇女解放关系的对待和处理来看,总体说来,是将社会革命和妇女解放结合在一起的,但在具体诉求上,不同时期、不同活动则着重点不同。在某一社会运动初始和高潮中,除却社会运动本身对妇女解放的蕴涵而外,妇女社团自身的直接诉求则以社会革命为中心。而在社会运动结果阶段,则转为着力关注妇女权利问题。众所熟知的《中华民国临时约法》颁布前后的妇女参政运动便是显例。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成立初衷为反帝爱国,而不仅仅是争取妇女权利。

综上所述,初创时期的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是在五四运动中孕育,五四运动后期诞生,由女性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家或先进分子等发起,以女校教职员等知识女性为主体的反帝爱国、追求妇女解放的进步团体。

当时中国共产党选择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进行改造,主要基于该组织反帝爱国、主张妇女解放的政治立场与倾向,及其在上海乃至全国女界的重大影响。除此之外,另有地缘、人缘关系等其他因素。上海作为中国共产党的诞生地,其地缘的重要作用,学界多有关注,此不详述。仅就人缘而言,中国共产党改造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之时,一些支持、信仰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革命的女性先进分子云集其中,如王会悟、王剑虹、高君曼等。据王会悟生平事迹研究,1920年春,王会悟因声援新文化运动,发动同学离校,创办进步刊物,受到当局镇压。为避抓捕,“前往上海寻找妇女解放途径”。[4]经上海学联评议长何世桢介绍,“到上海女界联合会兼任文秘工作”,“在女界联合会结识知识女性高君曼,并得以拜会其丈夫陈独秀”。[4]学界对高君曼与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的关系虽鲜有研究,但此处可见,高君曼与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亦有联系。此外,有研究表明,1920年7—8月,王剑虹“经父亲的老朋友、国民党元老谢持介绍”,“来到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徐宗汉处做些文字工作”。[11]7当时上海学联和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具有很大影响力,是先进女性云集之地。一些团体的女性领导敞开怀抱,接纳先进女性。有研究提及王会悟初到上海之时,“暂住何家一周”(何家为何世桢家),后“转住徐家”(徐家为徐宗汉家)。[4]可见,当时先进女性之间,携手前行,交往密切。此外,需提及的还有该会成员黄璧魂等。1920年12月,陈独秀担任广东省教育委员会委员长,“他聘请黄璧魂担任秘书”,“陈独秀、沈玄庐等创办《劳动与妇女》杂志,黄璧魂参与其中”。[3]这些先进女性无疑成为中国共产党改造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的重要力量。

二、以科学理论引领妇女运动方向

中国共产党对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的改造,基本内容主要体现在《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改造宣言及章程》(以下简称《宣言》)中。《宣言》阐释了改造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的原因、理论基础,重新制定了该会宗旨,提出了十大纲领。

(一)多维视域下的“妇女运动观”

《宣言》秉承新文化运动的科学主张,运用生物学、历史学、民族学等研究结论,阐释了对性别问题的看法,回顾了人类解放的历史进程,阐释了妇女解放与人类解放的关系,提出了对当时妇女运动的基本主张。

《宣言》指出,首先,生物学研究表明人类“没有性的区别”。[12]11《宣言》主要依据生物学研究成果,概要说明,无论是生物界还是人类,都“没有性的区别”,即性别没有高低贵贱、优劣之分。女性既不是非人类,也不是差等人类。其次,历史学研究证明女子有许多社会功绩,然而,世界各民族却都对妇女抱有偏见。再次,人类历史是寻求解放的历史。“女子解放,正是这解放历史中底重要部分”。[12]11上述观点旨在说明两个问题:其一,妇女解放是人类问题,不是单独的妇女问题;其二,妇女解放是世界问题,不是哪一国家、哪一民族的问题。这一认识,在理论上突破了人权理论,借鉴了多学科理论,在实践上突破了以往的人权诉求,直接针对当时存在的女权运动不改变社会制度,只求具体的参政、财产权等,或以男子为斗争对象的问题。为在实践上将女权运动引导到无产阶级革命道路做了理论铺垫。或者说,在这里,中国共产党表明了对妇女运动的基本理论主张和立场,即妇女运动不是孤立的、以男子为斗争对象的妇女争取权利的运动,而是人类解放、世界革命的一部分。这一宏阔的理论视野,来源于感知动荡的世界,中华民族受到帝国主义的侵略,寻求民族独立、人民解放的理论求索和现实慎思。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是世界的,是人类的;社会革命也是世界的,是人类的;妇女运动当然也是世界的,是人类的。《宣言》把这一认识看作“时代性”。人类解放、世界革命是时代潮流,如果将妇女运动仅仅局限在女权运动,就是落后于时代。“以前的理想及组织方法都不足应时代的要求,因为时代精神天天迫着我们中华女界联合会有改造的必要。”[12]11《宣言》这一观点既体现又利用了中国人崇尚思想、行为符合时代潮流,顺应历史发展的文化特质,旨在引导妇女团体、妇女运动尽快步入马克思主义社会革命的道路。

(二)“部分”与“整体”辩证思维下的责任认同

《宣言》运用辩证法思想阐释了“部分”与“整体”的关系,说明妇女解放是人类解放整体的有机组成部分。着力论述了妇女运动不仅有自身的任务和目标,而且肩负人类世界解放的责任,不能忽略这一责任。这一观点具有鲜明的针对性,针对的是当时女权运动的政治立场,即在不改变现存社会制度的情况下追求妇女权利,不致力于社会革命。这是关于当时妇女运动方向的理论导向。继而跟进的实践问题即是,既然责任如此重大,妇女团体不寻求改变则难以承担重任,必须找到新的方法和策略。首要是“联合”,“纠合我们中华要求解放的女子”,依靠众人合力“使我们要求的声音一天一天高起来,使我们奋斗的力量一天天强大起来”。[12]11《宣言》运用了“纠合”概念,表明联合的条件即为凡是要求解放的女子,范围宽广,表现出党的自信心、感召力和凝聚力。

此外,《宣言》运用责任意识感召妇女群众。责任意识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理念。“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匹妇亦有责焉”,这是近代以来妇女的自勉和社会期待。《宣言》将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与时代主题相融合,在人类历史与现实世界、民族独立与妇女解放多维交织的情境中,感召民众,鼓舞女子将投身社会革命、挽救民族危亡作为体现个人道德和人格追求的行为,从而使党的主张能够为民众所接受,进而付诸行动。

三、宗旨改造与纲领的创拓

《宣言》对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的宗旨进行了革命性改造,并提出了十大纲领。十大纲领中包括六项权利、四项主张。旗帜鲜明,策略深藏。

(一)从改良到革命的宗旨

上文已述,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成立时的宗旨是“启发民众自觉”和“社会服务”。改造后的宗旨是“拥护女子在社会上政治的及经济的权利,反抗一切压迫”。[12]12前者倡导尽妇女所能,进行社会改良。而后者,从妇女权利入手,致力于反抗一切压迫的社会革命。进一步分析可见,该宗旨关于妇女权利的表述及实现的道路也颇具深意。该宗旨有两个核心内容,一是拥护妇女权利,二是反抗一切压迫。围绕这两个问题,深藏其中的是通过社会革命实现妇女权利的主张。如,关于妇女权利,主要强调两方面,一是政治权利,二是经济权利。而且表明这两项权利须在社会中取得。当时,中国最大的政治是民族独立、人民解放。在帝国主义侵略、军阀混战的“兵匪世界”、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社会,强调人民的政治权利和经济权利是奢谈。要取得女子在社会中的这两项重要权利,只有社会革命一途。这里的获取政治、经济权利显然不同于女权运动主攻的参政权、财产继承权、教育权、职业权等社会改良主张。此外,《宣言》中摆脱一切压迫的宗旨,主要意涵为,在当时的中国社会,不能抛开阶级、民族压迫追求女子解放。由此,将妇女运动指引到社会革命的轨道。

在当时党的活动还没有公开,资产阶级改良主义尚有一定影响,马克思主义的社会革命立场还被称为“过激党”主张的背景下,如何能够将通过社会革命手段实现妇女解放作为该会的宗旨?从理论逻辑上讲,即是将妇女解放作为反抗一切压迫的一种特殊形式。要追求妇女解放,就要反抗普遍的、一切形式的压迫。而妇女解放历经自戊戌维新到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获得了社会上一定的同情和支持。妇女解放符合女子社团的使命,为各界妇女所接受,借妇女问题而提出无产阶级社会革命主张,避其锋芒。此外,当此第二次妇女参政运动高潮兴起之时,以妇女权利为要义,不仅顺应而且引领了妇女运动潮流。通过社会革命手段争取妇女权利,其社会革命主张,既适时又合情、合理,既隐蔽又彰显。

总之,该会宗旨,突显妇女权利,从妇女权利入手,将党的社会革命主张蕴涵、彰显其中。这种“穿针引线”,以小见大,将重大主题融进容易被民众所接受的运动、活动中,是当时党的妇女运动策略之一。

(二)六项权利的“保留”与拓展

《宣言》提出十项纲领,“以求全国女同胞之赞可”。[12]11如何代表各妇女团体的基本愿望,是达致众心所归的关键。关于改造后的纲领与该会成立之初的纲领有何不同,由于当时相关文献甚少,难以对照。以下仅以与此《宣言》时间比较接近的《长沙女界联合会成立宣言》(1921年1月)、《北京女权运动同盟会宣言》(1922年8月)做一比较。

如何对待女权运动,是当时党领导妇女运动不仅要面对,而且要审慎、策略对待的问题。《宣言》首先承接了女权运动的基本主张。所言“承接”,即接受和保留。不仅接过来,更要创新意,开新局。从《宣言》的文本来看,接受了当时女权运动权利诉求的基本内容框架。当时女权运动的基本权利诉求,大致有五个方面,涉及教育、职业、参政、遗产继承、婚姻等领域,各项权利的排序和目标大同小异。以《长沙女界联合会成立宣言》为例,这五项权利的顺序为:“财产均分权”“公民选举、被选举权”“教育同等权”“职业对等权”“婚姻自决权”。[13]9《北京女权运动同盟会宣言》提出七项权利,首项亦为教育权,要求“开放一切教育机关”,第二项为“人民权”,要求“男女平等的人民权利”。以下五项,均为改造“私法”与“公法”,要求法律增加男女平等内容,重点改变纳妾、买卖婢女、公娼、缠足等弊俗和社会丑行,要求制定保护女工的法律。[14]妇女团体借助省自治与联省自治,各地制定宪法等法律之机,以修法为主攻方向。北京女权运动同盟会纲领大略反映了这一情况。

比较上述两个妇女团体的纲领,《宣言》在妇女权利方面,基本涵盖了当时女权运动的基本诉求,主要为教育、家庭、参政、财产、工作等权利。所不同的是,与长沙女界联合会宣言相比,增加了女工和童工权利。后此一年的北京女界联合会宣言,亦关注了女工权利,而未涉及童工问题。

如此,沿用女权运动权利诉求的基本框架,意涵深远。首先,在基本立场和态度上,在倡导妇女解放与维护妇女权利方面,党支持女权主义的一些主张,但关于妇女解放道路的立场不同。这与辛亥革命时期妇女参政遇到的社会阻力迥然不同。妇女解放是党的奋斗目标之一,制定妇女运动纲领,是党对妇女解放主张的实际践行。其次,从学理与实践角度来看,如前所言,党掌握了来自各领域的关于妇女解放的科学理论,更为了解当时妇女团体的现实关注,因而赞同女权运动的妇女权利框架;再次,在策略上,沿用女权运动的基本主张,表明联合女权运动的诚愿,通过妇女运动的先行力量,带动广大妇女群众。

《宣言》既然沿用了当时女权运动的基本诉求,那么又如何体现党的妇女解放主张,并且,这些主张要使以资产阶级上层妇女为主体的妇女团体认同并付诸行动,党到底采取了怎样的策略?

从方法上看,《宣言》采取了从部分到整体,从微观到宏观,系统改造的方式。六项权利中无一全盘采用女权主义主张,而是在争取这些权利的理论与事实依据、目的和目标等方面全面进行了改造,“植入”党的主张。所谓“植入”,即原本并没有马克思主义妇女解放的理论主张,尤其是社会革命观点,诸如,将妇女解放作为人类解放整体的一部分,走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革命道路等,而党在《宣言》中将这些主张深植进去,使其生根发芽。也即促成对原有观点的改造,生成新的主张。这既不是简单的纳入,也不是均质和无序的混合,而是培育和主导。

又如,《宣言》对第一项权利,即教育权的说明,基本诉求是女子“得入一切学校与男子受同等教育”。[12]12其理由有两点:一为“两性一体”;二为“男女共同为社会服务”。很显然,《宣言》从社会构成与进化视角看待女子教育权问题,这里的“两性一体”是李达早在1920年8月《女子解放论》一文中提出的观点。李达认为,组成社会的单元并非个体的人,而是男女的结合,因为男女结合才有繁衍,才谈得上社会存在与进化。他旨在说明,妇女解放对于社会进化是不可或缺的,具有深层次、系统性地促进社会变革的意义。《宣言》在这里以这一理论为基础,倡导妇女教育,使女性增长智识,“为社会服务”。在当时的背景下,既有原来该会倡导的启发民智,又有促推妇女参加社会革命之意。

而相比之下,当时《长沙女界联合会宣言》倡导妇女权利的理论依据是人权理论,在人权框架下争取妇女的各项权利,教育权置首。关于妇女应该享有人权,该会提出四点理由:其一,从人权来源的角度来看,认为“人权由于‘天性’”,说明女子具有天性,当具人权;其二,人权即是人类生活,人权体现在人类生活中,“女子有生活既有人权”;其三,人权应平等,“男女权利不平等,所以要恢复女子人权”;其四,运用社会互助理论,认为人权应该“互相维系”,“讲求社会协助,所以运动恢复女子人权”。在此人权框架下,关于女子教育权,该会做出如下阐释:“须取得‘教育同等权’,以求知能的发达。”[13]9而其通过教育增长知识和能力,目标是恢复女子人权,即将教育作为恢复女子人权的重要条件。而《北京女权运动同盟会宣言》关于妇女权利的理论基础则是“两性平等”“男女平等”理论。这里的男女平等理论,虽则借鉴了当时各种理论思潮,也受到马克思主义阶级理论的影响,但基本价值取向仍属于资产阶级的自由平等观,亦即主张资产阶级民主主义社会理想下的男女平等。该宣言指出:“我们不相信不打破男女两性的阶级,真正的民主主义能够存在”[14]58,“我们认教育上的平等,为一切平等的渊源”。[14]59该宣言将教育平等与当时女界联合“反抗男子专制运动”的现实结合起来,反思如何达致女权运动男女平等的目标。其倡导教育平等的目的是男女平等。如此,女权运动的各项目标关注的核心问题是妇女的人权或男女平等问题,中国共产党对女权运动的改造,是从这些权利入手,“植入”党的社会主义革命主张。如,《宣言》中,婚姻家庭权被排在第二项,主要目标不同于女权运动婚姻自由的普遍诉求,而是聚焦为言论和行为自由,具体为“一切言论行为概不受父母翁姑或夫的干涉”[12]12,主要理由是“减轻女子家庭痛苦”。[12]12这一项的出发点是对女性切身痛苦的关注,就女子自身而言,解决的方法即是女性走向社会,参加社会革命。再如,关于第三项的参政权,在一般所求选举权和被选举权的基础上,增加了“从事其他一切政治的活动”[12]12的权利,其行为导向亦为鼓励妇女参加政治活动。关于职业权,不同于女权主义经济独立的主张,而强调作为人的生存权,为生存而斗争,为生存而男女联合,从而导向工人运动。

总之,六项权利中均明确而坚定地体现了党的主张。六项权利因具体内容而异,但核心问题是引导妇女走向社会,从事反对帝国主义、封建主义的革命运动,为党领导女工运动做了准备。

(三)阶级、社会、民族、人类宏阔视域下的四项主张

如果说,在上述六项权利中,以女权主义权利框架为基础,“植入”党的意图,那么,《宣言》中的四项主张,构建了妇女与社会革命关系的“四维框架”,即从阶级、社会、民族、人类的宏阔视野出发,高屋建瓴又脚踏实地,直接号召妇女投入工农运动,参加反对封建军阀和帝国主义的斗争。

第一,以阶级理论为基础,号召妇女参加农会、工会活动。《宣言》指出:“男女劳动同一阶级。”[12]12《宣言》在这里有针对性地提出劳动妇女的阶级属性问题,号召劳动妇女参加工人、农民运动。如此,回避对资产阶级女权运动的阶级性质的断定,既表明合作并存的包容态度,又将重要观点“植入”其中,彰显了这项主张的革命性和行动导向。此外,更具深意的是,以阶级为纽带,从个体行动切入,将妇女运动与工人、农民运动连接起来,从而构建党的工人运动、农民运动、青年运动、妇女运动“一盘棋”的总体格局。第二,以男女社会义务平等为理由,主张女子和男子携手,加入一切抵抗军阀、财阀的群众运动。以男女同为社会成员,具有同样权利义务的理论为依据,在实践上,引导女性参加反对军阀、财阀的群众运动。第三,从民族生存权的角度,号召妇女与帝国主义侵略者斗争。这里的民族生存权,在宏观层面上,紧密围绕民族独立、人民解放的社会主题;在中观层面上亦有双重含义:一方面,运用民族归属和民族情感引领妇女,另一方面,民族生存权之“权”,将民族独立与女权、妇女解放聚焦到同一场域。第四,以“人类利害共同”为依据,“主张与国外妇女团体联合”。中国共产党主张中国妇女团体与国外妇女团体联合,具有深刻的理论与实践依据。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革命道路,是全世界、全人类解放的必由之路,也是全世界妇女解放的必然选择。

《宣言》的四项主张是一种充满智慧的行动动员。其以阶级、社会、民族、人类解放的宏观理论,包容了各种不同观点,暂时避开不必要的冲突,迅捷发出行动动员。

四、结论

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后,领导妇女运动的重大举措即是对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的改造。这是构建妇女革命宣传、平民妇女教育、妇女运动人才培养“三位一体”格局的根基和枢纽。党在艰难险峻的秘密工作背景下,纠正女权运动在理论和实践上的偏误,提出了关于妇女运动的基本主张,即运用马克思主义妇女理论指导中国妇女运动,将妇女运动引导到无产阶级革命的轨道上来,充满智慧和策略。

第一,在改造对象的选择上,体现了党对妇女运动的态度,即密切关注,置身其中,因势利导。党关注妇女运动的动向、发展态势;了解妇女团体的政治立场、地缘、人缘等各种条件;牵引“领头羊”,即抓住重要团体,扩大影响力。此外,将女性先进分子安排到有影响力的妇女团体之中,成为党的妇女运动的先遣队。这一切体现了初创时期的中国共产党密切联系妇女群众的思想和方法。

第二,以科学理论引领妇女运动方向。从理论视野上看,秉承新文化运动的科学精神,站在当时科学理论的前沿,运用生物学、历史学、社会学等科学理论,阐释性别问题,提出就男女对人类历史和社会的贡献与作用而言,没有“性”(性别)的差异,而这在当时具有石破天惊、振聋发聩的作用。就理论的现实意义而言,直接针对当时女权运动只注重现存社会制度下妇女具体权利的获得,甚至以男子为斗争对象,而不注重社会革命的倾向问题,适时提出妇女解放与人类解放、妇女运动与人类解放运动的关系问题。认为妇女解放是人类解放整体的有机组成部分,妇女运动作为人类解放运动整体的重要组成部分,应该担负起人类解放的责任,从而引导女权运动,打破狭隘的眼界和陈旧的行动模式,尽快转入无产阶级革命轨道。在理论形态上,为了便于各派妇女普遍接受,主要采取了两种策略:一是保持马克思主义妇女理论的原则性与宏观性,如,提出阶级解放、民族解放、人类解放、妇女的社会责任等概念,含义颇丰,可以避免具体利益群体的冲突;二是适应中国人的价值理念,赋予马克思主义妇女理论特质以中国化、适时性语汇,如提出“时代性”与“世界性”等概念。初步体现了当时党进行妇女理论建构的路径与策略,直接针对妇女运动的现实问题,借鉴相关科学理论,回答关于性别的基本理论问题;纠正现实中的理论误区,提出基本理论主张,并在历史与现实、中国与世界多维视野中赋予马克思主义妇女理论特质、价值以及中国化、时代性概念。追求“时代性”“世界性”既铸就了党的先进性品质、国际视野,同时对于改造妇女运动而言,又是一种实践策略,可以隐藏政治立场的分歧,直接达致所追求的行动目标。

第三,对待女权运动的态度与策略。这一时期,党对女权运动采取了既联合又改造的策略,以民族独立和妇女解放问题上的一致性为基础,求得与各派妇女运动的广泛联合,又运用马克思主义妇女理论引领妇女运动方向,在实践上将妇女运动引导到马克思主义社会革命道路上来。在具体方法上,形式上保留女权主义的基本权利诉求,回避关于指导思想和道路问题上的可能分歧,实质上将党的基本立场和主张深植其中。《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改造宣言及章程》全文没有出现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等概念,但却将马克思主义妇女解放的基本观点、方法作为一条红线贯穿其中,且鲜明地体现了将妇女解放纳入无产阶级革命轨道的行动趋向。

需要讨论的问题是,马克思主义妇女理论中国化研究,一直存在过于原则化、抽象化、口号式的问题。近年来,有研究者认为这是个方法论问题,即认识的僵化。本研究发现在当时背景下,理论的高屋建瓴是一种策略。如,在阶级、社会、民族、人类解放的四维框架中,动员妇女参加工农运动,参加反军阀、财阀,反帝国主义的斗争,最大限度地凝聚妇女群众而避免纷争。而这样具有在时、在地性的理论形态,留在历史的记忆中,成为理论原则,或为经典,难以逾越。要将这些理论原则当作研究问题,而不是前提,进一步深入细致研究,这就需要深入历史脉络和机理,发现丰富的实践活动和理论形态,以丰富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妇女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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