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鸿
作为一种助人的专业服务,社会工作源自19世纪末期的西方,20 世纪初期传入中国并在21 世纪开始蓬勃发展。迄今为止,社会工作在中国已经成为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所说的无法忽视的社会事实,这种社会事实牵动了社会乃至经济、文化和政治等多个领域。但对于社会工作这种“新生事物”,学界和实务界显然还没有达成共同的解释范型,由此引发了貌似繁荣的社会工作实质上的面目模糊乃至歧义丛生。这种混乱已经引发了实务界和学术界乃至政府等更多领域和更高层面对于社会工作理解和应用中不应有的窄化、矮化、泛化甚至异化。有鉴于此,本文希望一方面回溯社会工作发展历史以图正本清源,另一方面则希望借鉴社会性别等理论以重构社会工作的理想型。
即使在当今中国,实务界乃至学界的很多人在谈到社会工作时,依然习惯于用“爱”和“大爱”等字眼来形容社会工作。事实上,这种夸张叙述并非无源之水,因为社会工作的诞生的确是与慈善性活动密切关联的。提到社会工作的缘起,《纽约时报》的一段描述经常被援引:“一个新专业在我们的鼻子底下日渐成熟。她就是社会工作,一度被视为是挎着篮子帮助穷人的社会工作。”[1]7这个描述除了给我们一种社会工作的直观感受之外,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暗示,那就是社会工作从业者的形象更多是欧美的、中产的、白人的、女性的……这样的暗示事实上成了百年来社会工作行业的集体无意识画像,这也意味着性别问题尤其是女性问题一开始就与社会工作密不可分。
社会工作的慈善渊源除了个别人的道德性和临时性帮扶活动之外,还进一步体现在作为一种初级组织化的方式开展的慈善救助。“到19 世纪后25年,有相当数量的私人救济机构在许多大城市成立,以帮助失业者、穷人、患病者、孤儿、身体和智力方面的残疾者。”[2]47这种慈善性行为成了迄今为止社会工作即使已经相对专业化、职业化和组织化,却依然摆脱不了的出生胎记。当下国内还有很多人会把社会工作当作志愿服务,当作学雷锋,当作各种慈善活动和献爱心行为。这种理解很大程度上忽略了社会工作的现代化变迁,淡化了社会工作的专业化、职业化、组织化等现代性特征。我国社会工作在21 世纪复兴时,很多人对社会工作者也就是统称为社工的这群职业人充满疑惑,质问社工为什么还要拿工资甚至还嫌工资低?普通百姓的误解进一步影响到了政府相关部门的认识。虽然随着社会工作的职业化发展,有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社会工作是一种真正的专业和职业,政府经常会划出专款购买社工机构的服务,但是即便如此,在具体的政府购买社会工作服务的项目经费预算明细中,还是有很多政府部门不允许社工机构单列社工的工资。虽然个中原因很多,但是,“慈善”这一标记的确在一定程度上妨碍了社会工作职业化的真正发展以及大众对社会工作的社会认同。
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情形是:“社会工作作为专业的历史较短,第一个社会福利机构开始于19世纪早期,它试图满足生活在城市的人的需要。这些机构或服务均是由牧师和宗教团体率先倡导而形成的私人机构。直到20 世纪早期,这些服务才独立地由牧师和富裕的做好事的人提供。”[2]46之所以把社会工作的宗教渊源指出来,首先是因为慈善的源头除了人道主义之外,宗教也构成了一个组成部分,比如我国古代赈灾济荒除了官方部门负责之外,同样还有道教、佛教等宗教组织的介入。其次,即使已经发展到相对专业化和职业化的当今社会工作,其中依然部分保留了宗教的某些痕迹。比如当下比较流行的灵性视角治疗模式,显然就与宗教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虽然事实上灵性视角本身经过世俗化的洗礼和专业化的锤炼,已经更多进化成了具有专业学理意义的社会工作治疗模式。最后,讨论社会工作宗教起源还有一个重要意义在于,从全人类的发展历史来看,宗教象征着人类早期的思维和行为模式,世俗化或者说现代性的主要特征就是科学取代了宗教。就此而言,现代意义上的社会工作更多具备的是一种科学的理性气质,而不是宗教的神秘色彩。
谈到社会工作的起源,许多人认同的是,社会工作的产生始于社会问题的发生,更加具体来讲,社会工作尤其是现代意义上的社会工作可以溯源到工业化、城市化和市场化的勃兴。工业化取代农业化、城市取代农村、市场化取代行政化,一方面加速了社会的分化,推动了社会分工,促进了社会进步,但另一方面也扩大了贫富差距,导致了阶级冲突,产生了大量的社会问题。作为一种拾遗补阙功能的发挥,社会工作正是在此情形下应运而生的,也正是在此意义上,社会工作往往被视为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象征和产物。
西方社会在从传统到现代转型的过程中,启蒙运动是非常重要的里程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正是启蒙运动奠定了现代社会的主要原则:科学、进步、自由、平等、博爱。西方社会启蒙运动的精神经由严复等人的翻译进一步传播到了中国,五四运动的时候更是喊出了“德先生”和“赛先生”的口号,为当代中国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现代社会工作发展一个很重要的动因和目标,就是要摆脱传统的经验化、道德化、主观化、临时性的慈善活动,进而上升到理性化、科学化、普遍化、组织化乃至制度化的现代社会分工,并被纳入现代社会的职业体系,这也是我们判断社会工作是否称得上一门专业和一个职业的主要标准。
国内当下在谈到社会工作时,一些人会不假思索地认为社会工作就是一个专业、一个职业,但如果进一步追问为什么社会工作是一个专业和职业的话,大部分人可能会想当然地说,社会工作有助人自助的价值观和个案、小组、社区三大服务方法。这种模棱两可乃至答非所问的回答,恰恰动摇了许多人内心中对社会工作作为一门专业和一个职业的认同。
从西方国家社会工作发展沿革的历史来看,很多教科书会把里士满视为个案社会工作的第一人,并且将她视为社会工作专业化和职业化的重要推动者。[3]185-205值得注意的是,里士满的同时代人弗莱克斯纳针锋相对地提出了一份报告,也就是后来非常著名的《弗莱克斯纳报告》。弗莱克斯纳并不是一个专业社会工作者,他没有简单赞同里士满等社会工作界主流的声音,而是借鉴医学等相对比较成熟的近邻学科,总结归纳出了作为一个成熟学科应当具备的六个必备条件:“专业在本质上是与宏大个人责任相伴随的智力性活动;专业从科学和知识中提取原材料;它们运用这些原材料去实现实践性、明确性的目标;专业具备可通过教育来传授的技巧;专业倾向于自我组织化;专业日益呈现动机上的利他性。”以这六点为标准,弗莱克斯纳得出的结论是:“总体看来社会工作在目前这个阶段还很难说符合成为专业的条件。”[4]尽管弗莱克斯纳否定了社会工作的专业性,但还是非常友善地补充道:“最重要的乃是专业精神……社会工作诉诸很强的人道主义和精神层面的元素。它坚持不受世俗的舒适、荣耀、金钱的诱惑。那些致力于使世界成为更美好之地的人们的无私奉献为社会工作注入了专业精神,并因此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我不遗余力所做的上述专业区分。长远来看,具备专业精神将是专业首位的、最主要的和不可或缺的标准;这一标准社会工作可能——如果它向此发展的话——完全符合。”[4]
该报告沉重打击了社会工作界的专业自信,但与此同时,社会工作界的同仁们知耻后勇,迈出了社会工作向专业化和职业化奋力前进的步伐。
现代社会工作的核心特征就是专业化。专业化一方面可以确保社会工作本身的专业特质,选择社会工作的发展路径,形成社会工作的专业叙事,确立社会工作的专业共同体,建立社会工作的专业效能;更重要的是,专业化还可以厘清社会工作的专业边界,建立社会工作的专业“护城河”。换句话说,专业化的另一个维度就是建立社会工作的专业门槛,后来的专业资质及其证照考评制度就是其中一个重要保证。
自《弗莱克斯纳报告》之后,社会工作明显加快了专业化的进程,逐步确立了专业的价值体系、专业的理论指导体系、专业的服务方法体系、专业的服务流程体系、专业的成效评估体系等。与此同时,在社会工作的职业化方面,也逐步完善了学历教育体系、职业培训体系、资格证书考评体系、服务购买体系等。西方国家社会工作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在专业化和职业化等方面都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专业化的合理性及职业化的合法性得到了确立。
我国当代社会工作复兴的标志性事件主要有两个。一个是地方性试验。上海市2003年在全市推开以预防犯罪体系构建为主要目标,以禁毒、矫正、青少年等三大社团为主体的社会工作服务网络。[5]另一个是全国性事件。社会工作在全国范围内的推开与2008年汶川地震灾后重建中社会工作的全方位介入有很大关系,这构成了社会工作全国范围内发展的重要契机,因此有人将2008年称为我国当代社会工作发展元年。推动全国范围内社会工作发展的标志性事件则可以归结为2011年中组部、民政部等中央十八个部委联合发布《关于加强社会工作专业人才队伍建设的意见》,该文件首次系统提出了我国社会工作的发展定位、发展思路、发展方向、发展目标、发展政策、发展举措及发展力量等,奠定了我国当代社会工作专业化和职业化发展的基础。[6]
我国当代社会工作的发展用了近二十年的时间,迅速把西方国家将近一百年的社会工作发展历程重走了一遍。这种赶超模式一方面给我们发展社会工作专业节省了时间成本,但另一方面也留下了社会工作专业发展的潜在风险,毕竟社会工作专业的发展有其必须遵循的学科内在发展规律。王思斌将此争议称之为“先有后好”的发展路径选择。[7]
社会工作界的同仁在评论我国当下社会工作发展时,很喜欢用“倒逼”这个并非学术意义的措辞。这个词粗朴直白,但直观地表达了我国当下社会工作发展的尴尬之境。所谓倒逼,主要指的是社会问题对社会工作的倒逼。我国当代社会工作全国范围内的复兴可以定位于2008年,除了2008年被广泛赞誉为我国社会工作元年、我国社会组织元年乃至我国公益慈善元年等之外,值得注意的是,2008年也是我国社会问题高发的时期。上海2003年的社会工作试点更多是因应特大城市预防犯罪的需要,我国更大范围内的社会工作复兴则是与重大社会问题的干预密切相关的,2008年对应的一个重大公共危机事件就是汶川地震。如今,回顾我国当代社会工作的发展之路,2008年的确可以称得上是社会工作元年,不仅从国家层面给了社会工作正名的机会,而且在重大公共危机事件中社会工作的干预获得了政府、社会、高校及实务界的一致认可,开辟了社会工作介入重大社会问题的先河。此后,在青海地震、云南地震、上海外滩踩踏事件、马航事件等重大公共事件以及扶贫攻坚和乡村振兴战略中,社会工作都取得了合法性参与身份,进行了合理性干预行动。
中国社会工作教育指导委员会在界定社会工作学科属性特征时,一方面强调实践性,另一方面也强调研究性。这种平衡是必需的,意味着社会工作专业一方面需要有干预社会的专业能力,另一方面也强调社会工作不能只是被社会问题倒逼,还应该遵循社会工作专业本身的内在专业发展逻辑,甚至还应该加强研究,从而引领实践。从当下国内社会工作理论文章的发表情况来看,包括本科生和研究生历年的毕业论文选题以及教师每年的专业论文选题在内,紧贴现实、服务社会、解决问题的论文还是占据了主导性地位,而抽象的、理论性的、创造性的和原发性的研究比例相对偏低。从社会工作专业的独立和成熟角度来讲,还需要进一步保持理论和现实之间的平衡,这意味着社会工作需要加强赋专业化行动。
西方国家在进入高度发达的现代化乃至后现代阶段之后,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反思高福利的弊端,包括高科技的非人性化,在此情境下,社会工作同时也开启了祛专业化的反思。比如人本主义取向与行为主义取向,这两个流派在20 世纪后期的社会工作发展中各占半壁江山,但两者在社会工作专业化的发展目标和路径上几乎截然相反。人本主义反对过分技术化,更加具有人文的色彩,行为主义则反对抽象虚无的研究,更加具备科学的气质;人本主义主要研究人性的积极自由特征,行为主义则主要强调行为的消极决定论;人本主义更加注重服务案主的态度,行为主义则更加强调治疗行为的技术。[8]32-40
社会工作专业的基本假设就是“人在环境中”(person in environment),强调人的行为更多受制于身处其中的社会环境的影响。[8]2-8作为西方舶来品,社会工作专业的发展同样受到了西方特有环境的重要影响,这种影响一方面表现为西方社会本身的变迁,另一方面则体现在西方思潮沿革的历史脉络。事实上,社会工作的专业发展一开始就埋下了赋专业化与祛专业化的“地雷”。作为社会工作开端的两大巨头,里士满和亚当斯各自对社会工作的专业发展做出了不可替代的贡献。里士满被视为个案社会工作的专业发展第一人,甚至是社会工作专业发展的创始人,亚当斯则因为通过社会工作投身于女性权利争取等社会运动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也正因为如此,两人的分歧对社会工作专业化发展的路径选择产生了深远影响。“亚当斯认为改革才能够根本地从结构去改善制度所造就的不平等与需求;然而里士满相当不认同全面投入社会改革的看法,她认为个案工作的特别之处在于,服务具有独特性与专一性,服务因不同的人而有不同的形态与方式。相对的,社会改革的走向反而透过观察群体的共同性需求,类化和一般化对于个人的服务,而这不是她所相信的社会工作。”[3]201
如果我们放眼整个西方思想发展历史就不难发现,如同马克思所描绘的矛和盾的辩证发展规律一样,当代西方哲学流派主要可以划分为以存在主义为代表的人文主义传统和以逻辑实证主义为代表的科学主义传统。同样的,现代西方社会学流派也可以被划分为以涂尔干为代表的实证主义传统以及以韦伯为代表的人文主义传统,当然,还可以再加上以马克思为代表的批判主义流派。从里士满与亚当斯早期的争论到人本主义和行为主义成熟之期的分歧,表面看来势同水火互不相容,本质上可以视为社会工作的一体两面,也就是个体行为与社会结构二者之间的先后轻重。经历了一百多年的发展之后,个体行为与社会环境的双向介入开始成为社会工作专业的发展主流,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或超越了传统的分裂和对立。所谓的赋专业化与祛专业化,在此找到了新的折中点。
当代中国社会工作的发展仍然处在“先有后好”的前期,因此自觉不自觉中承袭了西方社会工作分歧的基因。具体到当下国内社会工作专业发展,权利为本还是证据为本就是最主要的两个论争派别;与此同时,深化个体性还是重返社会性则构成了现实致用层面的另外一对纷争,致用层面的纷争同样影响到了社会工作专业化发展的目标选择。
如果说这些论证更像专业“茶杯之内的风暴”的话,另一个赋专业化与祛专业化的议题则更加值得警醒,令人深思。社会工作用了将近一百年的努力逐渐建立了专业大厦,绘就了专业形象,一个重要表现就是社会工作者成为受过训练、持有证书的专业人士,不再等同于日常的慈善人士和志愿者,服务的边界由此划出,服务的特权由此加持。在当代中国,社会工作的发展尤其是实务的发展主要依靠政府购买服务,借助社会组织开展服务,社会工作的专业化进一步将提供社会服务的人士区分为志愿者、非专业社会组织人员、专业社工机构社工,这种区分甚至进一步上升为政府购买服务的先赋资质审查。从专业的权利到专业的权力,从专业的权力到专业的特权,从专业的特权再到专业的霸权,这样一个扩张路径显然有悖于社会工作专业诞生之初所坚信的个人权利与社会公正的专业精神。
表面看来,社会工作的这些专业之争更多只是专业范畴之内的理念之争和主义之争,很多人甚至认为并没有太多现实意义,其实大谬不然!专业之内的理念之争和主义之争必然会波及专业目标、专业伦理、专业理论、专业方法、专业效用等诸多专业链环,导致社会工作专业面目模糊乃至面目全非,最终影响到社会工作的专业立身之本,混淆社会工作的专业身份,乃至断送社会工作的专业前景。事实上,这些负面影响已经逐渐开始显露,社会工作业内人士已经开始出现分裂。究竟何种理念和主义所代表的社会工作才是真正的社会工作?延伸到专业范围之外,相应的问题就变成了究竟谁才是真社工?在政府购买的社会工作项目中则进一步表现为社会工作服务的专业成效究竟是什么?到底应该如何度量?更大的一个问题,或者说更大的一个灾难则是,社会工作究竟应该固守临床个案的科学化服务,还是要进一步投身到修齐治平式的社会治理宏大议题之中?
德国古典哲学家康德和黑格尔在辩证法上非常重要的一个贡献就是发现了正反合规律,马克思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发展出了矛盾及其统一体的伟大辩证法,人类思想史本身就是一个连续正反合的递进过程,或者马克思所描绘的辩证上升过程。社会工作专业发展所展现出来的对立,需要有更加具有包容性和超越性的概念来整合,从而进一步推动社会工作专业的不断进步。性别可能成为有力的整合范畴,从而推动社会工作专业的范式更新。
很多人在评论社会工作时会不无调侃地说,社会工作是有性别的,甚至是女性的。如果我们摒除性别歧视的意味,不难发现,社会工作相对来说的确是和女性联系更加紧密。从社会工作发展历史的角度来看,奠定社会工作发展的创始人物里士满和亚当斯两个人都是举足轻重的女性。从当下中国社会工作的现实发展来看,社会工作的从业人员绝大部分是女性,高校系统最终录取的社会工作本科和硕士学生同样很大比例是女性。中国内地的社会工作发展早期深受我国香港地区的影响,许多人对社工的第一印象与港剧这种大众传媒有关。港剧中社工的出镜率相对比较高,而值得注意的是几乎所有的港剧中社工形象都是年轻、温柔、美丽、可爱的女性。也正因为如此,女性或者说性别更有理由成为整合社会工作论争的重要范畴,毕竟人首先是性别①性别也就是“gender”,这个概念在本文的讨论中更多指的是社会意义上的性别,国内习惯译为“社会性别”。一般而言,人文社科语境中的性别都是社会意义上的性别,为了行文简洁便利,以下所有的性别不加特殊标明的情形下都是指“gender”。的存在。
将性别作为终结争论并整合对立的重要突破抓手,除了因为社会工作几乎与生俱来的性别社会基因以及每个人无可逃避的天然性别身份之外,更重要的现实原因则在于,“性别研究在特别是近二十年来变成一个很热门的领域”。[9]386翻阅当代西方社会科学以及人文科学论著,性别是个炙手可热的概念工具,性别的触角延伸到了哲学、政治学、社会学、心理学、人类学、教育学、文学等几乎各个重要领域。因此有论者认为,性别解放代表着当代人类继民族解放、阶级解放、种族解放之后的第四次解放。[8]46
性别研究肇始于女性主义对于男权社会中被压迫的女性的关注;此后,随着理论研究的深入,研究触角逐渐扩展到了作为压迫者的男性;最终,在摒除了女性主义的激进色彩和性别局限之后,性别成为包容男性和女性两大阵营的中性概念,并且成功进入学界研究主流。不难看出,性别概念本身的产生和发展就是一个面对冲突和对立逐渐走向包容和统一的过程,这种面对纷争、终结纷争、整合纷争、超越纷争,恰恰是当前社会工作整合重构最为稀缺的。
除了对外的两种不同性别乃至更多不同性别样态的整合之外,性别的另一个重大整合功能体现在对内的整合上,也就是性别自身的整合。生理性别和社会性别的二分,尤其是对社会性别的强调,是性别对内整合的重要突破。生理性别作为基础,社会性别作为核心,性别更多上升为一个充满文化意味和社会特质的概念,社会性别由此成为一个有力支点,撬动了传统女性主义以及男性主义研究的巨大革新和重要突破。
正是因为性别与生俱来肩负的化解纷争、重塑统一的重要使命,“性别的即政治的”②女性主义曾经提出一个假设或者说发现了一个真理:“个体的即政治的”(personal is political)。在批判女性主义的基础上,我们进一步把理论研究对象或假设起点上升到性别之上,相应的一个推论就是:“性别的就是政治的”(gender is political)。成为性别研究最重要的共识。这种政治性一方面表现为对于特定性别权利以及权力的全面关注,另一方面则表现在性别研究拒斥谴责案主,更多致力于批判社会。个体的困境更多不是因为个体自身造成的,而是由于社会存在的问题所导致。“性别的即政治的”这个共识,将个体与社会有机地结合了起来,更加注重社会本身的结构性因素对不幸个体和弱势群体的伤害。这个假设与社会工作自身对于“人在环境中”的专业假设和集体共识不谋而合。
正是因为性别关注人与社会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性别与性别的关系,关系成为性别研究的一个重要内容。[10]272对于社会工作来说,同样关注人与社会环境的交互关系,尤其注重人与人的互动关系,关系为本的社会工作已经成为社会工作专业研究的新热点。正是因为关注关系,性别研究中进一步延伸出了关怀的概念,这在社会工作中具体体现为以吉利根为代表的关怀伦理。这种关怀伦理同样首先产生于女性群体研究中,此后进一步上升为社会工作非常重要的专业伦理。吉利根的关怀伦理与罗尔斯的正义伦理共同构成了性别为基础的社会工作两大相互补充的专业伦理,尽管吉利根的关怀伦理更多被视为女性社会工作伦理,而罗尔斯的正义伦理相应地被视为男性社会工作伦理,并且他们两个恰恰分别是女性和男性。
性别范畴的出现与康德和黑格尔所描述的正反合辩证法逻辑非常相似,与马克思的矛盾辩证发展规律同样非常相似。首先是被压迫女性对于压迫者的男性进行解构,然后被压迫的女性重新进行自我建构,最终,在新型男性和女性关系共同体中重构出性别这个范畴。激进的批判和后现代的解构在这里得到了完美结合,赋权这个反压迫武器得到了极大发挥和运用,可以说,赋权构成了性别研究的核心。无独有偶,也有论者认为赋权同样构成了社会工作专业的核心,“亚当斯甚至认为20 世纪80年代社会工作实践进入了所谓的赋权取向时代”。[11]144
阿基米德曾经说过,给我一个支点,我会用它撬动地球!社会工作专业追求的是全人群、全流程、全领域服务,如何找到撬动社会工作的这个支点尤为重要。民族、阶级、种族都曾经成为力图撬动人类世界的支点,也曾经分别产生出各自相应的重要思想和伟大人物,在特定时代起到了应有的引领作用。性别则在这些宏大叙事基础上进一步聚焦人群,将社会工作的关注点聚焦到了活生生的具体的人身上,这有点像古希腊的苏格拉底,后人对他非常中肯的评价是,他将原本在天上的哲学重新带回了人间。性别不仅突破了特定的时代局限,从单一性别拓宽到了全体性别,而且最大限度上消除了过分激进的色彩,回归到了学术的理性和客观。除此之外,因为性别更多是与具体的人紧密相关,所以性别对于社会工作专业发展的更深层次的意义在于,社会工作专业的视角由此更多停留在对真正的人的关注之上,而不是纠缠于空洞的抽象概念,也不是迷失于虚无的宏大叙事之中。
现象学的代表人物胡塞尔当年为了弥合先验与经验的鸿沟,搭建起自我与他人的桥梁,专门创造了一个概念——主观间性(intersubject),为了进一步推动二者之间的互动,又在此基础上连续创造了第二个概念——意向性(intentionality)。如果我们再回头审视性别这个概念,不难发现性别概念本身与生俱来就包含了胡塞尔大费周章并且叠床架屋创造出来的主观间性和意向性。胡塞尔在此基础上构建起了他的现象世界,性别当然也可以重新建构起一个充满包容性的理想世界,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叠加阶级、种族、国家等概念,理论上说就可以构建起一个针对现实富有解释力的理论模型。
就目前而言,尽管社会工作的专业发展更多可以视为围绕性别而不断展开的专业服务体系,一些社会工作专家还是在进一步强调社会工作与女性这个性别更加密切的关系:“大多数社工是女性,女性经常是案主或和社会服务的案主相关。”[12]105戴维·豪同样意识到:“不仅大部分的案主是女性,大部分的社会工作者也是女性。”[13]159性别理论的产生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女性主义以及妇女研究和酷儿理论等不同流派的影响,在认真反思过性别之后,我们重新回到女性这个最原初的议题,也许会给我们带来不一样的发现,这种回溯很有点否定之否定的辩证味道。
客观来讲,无论是现实渊源还是理论起源,性别理论都与女性主义密不可分,谈论性别理论很难绕过女性主义这个流派;尤其对于女性这个特定群体来说,女性主义在历史上对女性地位的提升以及对男权社会的批判都起到了重大的启蒙作用。如今,尽管依然可以看到女性主义在学术及现实中的存在和生长,但相较于20 世纪的发展盛况,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女性主义本身隶属于近代启蒙运动,这种悠久的历史感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女性主义对于当今现实社会问题以及女性诉求的准确理解和表达。此外,原初的女性主义更多是针对传统男权社会的压迫而产生的应激理论,在当今男女日趋平权的背景下,女性主义原罪般的激进思维也在很大程度上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尽管有这样或那样的诸多不足,女性主义的部分论述以及服务技巧依然值得我们关注和借鉴。多米内丽将女性主义社会工作的原则主要概括为如下几点:承认女性的多样性;尊重女性的力量和优势;把女性视为积极的行动者,有能力在生活的所有方面为自己做主;把女性问题置身于她们所处的社会环境;个体的就是政治的;把个体痛苦界定为公共问题;承认女性的个人问题有社会原因;寻求个人问题的集体解决方法,等等。[14]161
女性主义显然也意识到了自身存在的诸多不足,不想一味局限在单一性别领域,于是不断向哲学、政治学、社会学、心理学、文学、生态学等众多领域延伸,力图拓宽议题,加强对现实世界的影响。另一方面,女性主义为了克服自身理论的先天不足,开始更多地与不同的理论联姻,希望能够更好地借鉴其他理论,从而激活女性主义的内生动力。从古典时期的自由主义到当代的后现代主义,女性主义都在不断吸收新的理论营养,我们颇有点吃惊地看到,女性主义也开始了与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等理论的紧密互动,还产生了全新的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和社会主义女性主义等崭新流派。社会工作中当然也有了女性主义的探索实践。
在人类思想发展史上,马克思的影响非常巨大。社会学是社会工作的近邻学科,在社会学发展史上,作为古典社会学思想的重要代表,马克思直接带来了批判社会学,这既不同于涂尔干所谓的实证主义社会学,也不同于韦伯所谓的解释学社会学。马克思的这种影响进一步延伸到了性别领域尤其是女性理论。
马克思主义的女性观在当代中国语境下演化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马克思主义妇女观,党和国家领导人江泽民在1990年三八妇女节对此做了全面阐述。他指出,马克思主义妇女观是运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世界观、方法论,对妇女社会地位的演变、妇女的社会作用、妇女的社会权利和妇女争取解放的途径等基本问题做出的科学分析和概括。[15]马克思主义妇女观的主要内容可以概括为五个方面:第一,妇女被压迫是人类历史发展到一定阶段的社会现象;第二,妇女解放的程度是衡量普遍解放的天然尺度;第三,参加社会劳动是妇女解放的一个重要先决条件;第四,妇女解放是一个长期的历史过程;第五,妇女在创造人类文明、推动社会发展中具有伟大的作用。马克思主义妇女观最大的特色,就在于将妇女发展置身于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框架之下,在历史发展和社会结构之中去关注和理解妇女的发展。
在这些宏观内容之外,马克思主义妇女观对于我国本土女性社会工作的构建还有许多具体启示。比如“人的本质是社会关系的总和”,马克思的这个论断是女性社会工作重要的逻辑起点,也契合了社会工作关于“人在环境中”的基本假设;“异化”的概念则可以进一步描述女性案主的社会存在问题;“剩余劳动”是阶级剥削和压迫形成的最大秘密,“家务劳动”则成为女性被压迫被剥削的重要原因;“意识唤醒”是马克思非常强调的阶级斗争方法,我们看到,女性主义直接把这个方法运用到女性社会工作之中去了;“团结就是力量”,同样被女性社会工作直接引用并且衍生成了“姐妹团结就是力量”(sisterhood is power);马克思最终的革命理想是建立共产主义社会,女性社会工作的最终目标则是建立性别公正的社会。
除了这些具体应用之外,马克思主义妇女观强调参加社会劳动是妇女解放的一个重要先决条件,这个观点也直接影响到了女性的发展和解放;尤其是劳动的观点,不仅仅是妇女自我解放的重要保证,同时也成了社会工作专业自我发展和解放的重要路径。如果我们不再简单地将社会工作视为传统意义上的慈善活动或者现代意义上的技术化的临床服务,而是将其视为马克思所说的社会劳动,那么社会工作专业的解释逻辑和思维范式将产生明显的改变,社会工作专业将由此迎来焕然一新的话语体系和叙事风格。
社会工作诞生以来,已经逐步确立了专业目标,建立了专业规范,形成了专业团体,开辟了专业领域。我国社会工作20 世纪30年代就已经开展起来,新中国成立后,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社会工作被中断,直至20 世纪末期社会工作教育才在北京大学等高校陆续开展起来,而真正意义上大规模的社会工作实务发展则要到二十年前才开始。因此,我国当下社会工作专业已经到了“先有”的阶段,但是,“后好”的任务还非常艰巨。
将性别概念引入社会工作,就是希望尽快跨过多种思想纷争的时期,尽早达成社会工作专业的对立消除,从而推动社会工作专业的创新性融合发展。在性别这个领域中,相对来说,女性的问题要比男性的问题更加紧迫和突出。在性别社会工作的框架下进一步深入推动女性为本的社会工作本土化发展,有可能找到一条我国社会工作发展的本土化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