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工姐妹情谊的三个面向及社会工作的增权策略
——基于16名珠三角女性农民工的案例分析

2023-01-11 01:22郜宪达
中华女子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情谊女工姐妹

郜宪达 黄 洪

一、作为弱势群体与能动主体的女性农民工

根据国家统计局2021年的数据,中国约有一亿名女性农民工。①根据国家统计局发布的《2021年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2021年全国农民工总量为29251 万人,女性占35.9%,即10501万人。http://www.stats.gov.cn/tjsj/zxfb/202204/t20220429_1830126.html。为行文方便,本文将“女性农民工”简称为“女工”。她们以自己的辛勤劳动改善家庭生活、贡献于城市经济发展,还以新市民、流动妇女、异地务工人员等名义成为社会工作的重要服务群体。除了面对妇女和农民工的共性问题之外,与男性农民工相比,女工更多地面对着劳动权益受损、工伤职业病高发、人力资本提升和职业发展受限等劳动问题[1];与城市户籍妇女相比,也更普遍地面对着非意愿妊娠、人工流产、生殖道疾病等健康问题[2]。作为一个以实践为基础的专业,社会工作“旨在促进社会变革与发展,提升社会凝聚力,增加人们的权能和促进解放”。②参见国际社会工作者联合会(IFSW)于2014年发布的社会工作定义。https://www.ifsw.org/what-is-social-work/global-de finition-of-social-work/ 。社会工作的专业使命和女工的实际需求,要求社工必须同时认识作为弱势群体和能动主体的女工,以针对性地提供支持。

社会学关注女工所处的社会结构,认为女工面对资本、制度、父权相互交织的结构性张力,处于弱势地位。首先,资本在全球范围内寻找成本洼地,通过严格的管理制度,使工人的基本需求从属于剩余价值的生产过程。[3]第二,以户籍制度为基础的城乡分割管理体制,既贬低了农民工的劳动价值[4]8-13,又阻碍了他们在城市享受同等的教育、医疗、养老等公共服务,形成了社会排斥的后果[5]。第三,父权制通过与资本结盟而重生,加剧了女工所遭受的文化贬低、经济剥削和社会排斥。“为家庭付出”的意识形态敦促着女工打工供养家庭,并随时离职以优先照顾家庭。这就使女性成为劳动力市场的后备军,企业在生育和劳动力再生产方面的责任得以免除,但总能得到最鲜活、最有生产力的劳动力。[6]此外,企业还通过在劳动过程中利用和塑造不同的性别身份,加强对女工的管理和控制。[7][8]

不同学科和理论流派对女工能动主体有着不同的理解。公开、对抗性的抗争是抗争性政治的关注重点,但现有研究显示,女工常常受制于结构性弱势地位而难以抗争,更多表现出忍耐和谨慎,一般仅采用咒骂、离职等方式来应对资本控制。[9][10]141-143妇女研究关注女工如何尝试性地突破做女儿和做母亲的既定规范,在不同的场景中策略性地利用市场和父权,以维护自身利益。[11][12]在后现代的研究视野中,在严苛管理中产生的疼痛身体不是失败的身体,而是抗争的身体;梦魇和尖叫产生于意识和无意识的交界,开启了“社会叛离和人类自由的漫漫征程”。[13]166-194但这种理解并未带来女工对资本或父权的批判与反抗。社会工作除了关注女工的生存状况,更关注女工个体如何发展出动态的抗逆力,借助社会和文化资源,反思性地积极适应和面对困境。[14]后两种视野在增加对女工能动性的理解的同时,也面对滑向个人主义的可能。

本研究试图探索的是,当对抗性的集体行动越来越少时,处于三重结构性张力之中的女工以何种非对抗性的日常行动建构自身?除了个体层面的行动和影响,是否存在集体层面的女工能动主体?要回答这两个问题,首先要警惕公开和对抗性行动对抗争范围的窄化,研究者需要关注女工在工作、家庭、社区等各个领域中采取的对现有三重结构性张力形成挑战的行动。珠三角作为最早的出口加工区,聚集了大量女工,笔者选取了四个社区,于2019—2020年进行田野调查,并重点寻找有行动经历的女工。最终,参与本研究的是来自深圳和广州的16 名有行动经历的女工,其出生年份在1966年到1994年之间。她们有的反抗家务分工或家庭暴力,有的争取依法补缴社保,有的宣传女工文化,以不同的形式挑战结构性张力。通过对访谈资料和文献资料的编码分析,以及对每个女工行动经历的分析,本研究发现,行动也好,妥协也罢,都是她们生命中的一个面向。女工姐妹情谊也是一个重要的面向,来自女工姐妹的慰藉、鼓励和帮助,对她们来说是重要的情感支持、行动起点和互助网络。

二、女工与姐妹情谊

(一)姐妹情谊

“姐妹”(sister),超出生物意义的含义而被用于指代所有妇女,是美国民权运动中黑人妇女的发明。后来,姐妹情谊(sisterhood)常常用来指代妇女之间的平等关系,所有女性都应彼此支持,姐妹们依靠集体的力量解决个人问题。在当代,姐妹情谊褪去了曾经的激进色彩,但仍保留了“女性团结一致的情感”这一层含义。[15]247-249

姐妹情谊在理论和实践中具有重要的地位,这与对权力的分析密切相关。米列特(Millett)指出,父权制是男性对女性进行全方位统治的心理结构和意识形态,也是女性被压迫的根源。[16]23-58哈特曼(Hartmann)等人发展了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进一步指出父权制并不仅是一种“爱”的意识形态,而且是以男性对女性再生产劳动的无偿占有为物质基础的;同时,男性气质被等同于理性、效率等资本主义市场所夸赞的特质。[17]一个性别平等的社会并非是要以女性统治代替男性统治、以女性权力压倒男性权力——这种对权力的贪婪和掠夺,恰恰是需要被推翻的。多米内利(Dominelli)认为,任何人都有潜能去改变自己受压迫的状态,挑战现存的社会关系,即对他人施加权力(power to),这也是施展能动性的过程;而在集体行动中,人们能够获得资源和能力去实现共同目标,从而获得力量(power of),实现个体和集体的增权。[18]

姐妹情谊正是一种符合社会平等理想的现实形式。它与父权制、资本主义对效率和竞争的鼓吹针锋相对,重视情绪、情感、身体的体验,认为每个个体都有独一无二的经验和智慧,因此,姐妹之间的同理心、情感支持、经验交流是有力量的。更重要的是,不同于以等级和权威划分的男性之间的关系,姐妹情谊重视建立平等关系,能够在现实生活中创造更多增权和解放的可能。

(二)应对结构性张力

以往的经验研究表明,姐妹情谊的各种实际形式,即便不具备自觉的政治意识,也常常使女工能够在某种程度上应对结构性张力。20 世纪20年代的上海纱厂女工用姐妹会、拜干娘的形式抵制资本剥削和反抗性骚扰,这为40年代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罢工运动奠定了基础。[19]此外,1900年前后的珠三角丝绸产业女工也依托姐妹团体来反抗父权。获得经济独立的部分女工创造出一些反对传统婚姻的形式,比如延迟婚姻(delayed transfer marriage),即婚后先不与丈夫同住,年老时才共同生活[20];比如少女之家(girls' houses),即女性发誓终身不婚,组成少女之家过自给自足的互助生活[21]25-44。如果说借用老乡和帮派关系的姐妹会主要是为了满足女工在城市和工厂互助生活的需求,在某种程度上偏离了传统的家庭制度,那么延迟婚姻、少女之家毫无疑问构成了对传统婚姻的积极挑战。

三、女工姐妹情谊的三个面向

本研究发现,姐妹情谊尽管被父权家庭、生产管理制度、城市管理制度所切割和削弱,仍然成为女工城市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姐妹情谊提供了一些机会,使女工在生活和工作的过程中发展出与以往不同的情感、意识和行为,从而处理多重结构性张力中的种种个体痛楚。本文将分别从情感接纳、行动起点、互助网络三个方面来分析。

(一)基于共通经历的特殊情感

女工姐妹情谊产生于家庭、工作场所、社区等不同领域,是一种基于女工共通经历的特殊情感。女工面对资本、父权、制度的张力,作为工人、妇女、外来者被重重边缘化,常常处于最底层的位置。正是这些高度相似的权力关系,使得女工在不同时空的经历常常呈现出惊人的相似性。这种相似性使得亲密、理解和接纳得以迅速建立,过去难以言说的情绪与疼痛得以从潜意识层面浮现到意识层面。

1.家庭中的女工姐妹情谊

对那些母亲和姐姐已经进城打工的女工而言,女性家人成为她们最初姐妹情谊的来源,尽管这种姐妹情谊可能因过分亲密和权威因素而遭到破坏。1994年出生的可乐就从母亲和堂姐那里得到过这种稀有的姐妹情谊。可乐的父母早年离婚,母亲和表姐、堂姐也都在深圳打工。当她辍学并跟随负债累累的父亲来到深圳打工时,母亲和堂姐是她的情感依靠,也向她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和想法。她的妈妈讲起自己最初打工的经历,也是和可乐一样十五六岁的年纪,一个月只花20 块钱生活费,把一年多的工资存在哥哥那里,哥哥却在取钱还钱这件事上一直推脱,最后说根本没有这回事儿。妈妈劝说可乐不要把钱给爸爸:

我妈是这样跟我说的,她说你爸又没有给你上大学,他为什么要找你要钱,你都未成年耶。我姐也跟我说,你给他钱,就相当于是填一个无底洞。(可乐,1994年出生)

可乐当时还不理解打工所得在男女两性之间的流动,但经历的相似性使她从感情上偏向了母亲和姐姐。这种情感是基于母亲和姐姐自己作为女工的经历,基于她们被家中男性剥夺财产的经历,基于她们产生、积累却无处释放的委屈和不满情绪,因而更接近女工之间的平等情感关系,而非长辈与晚辈之间带着权威和等级色彩的管教关系。

2.工作场所的女工姐妹情谊

相应的,女工参与工业生产,在此过程中与工位附近或同宿舍的女工建立了良好的联系,她们在看电影、旅游、逛街等工余娱乐活动中建立起情感联系和相互关怀。但是,更普遍的情况是,不同行业的工厂都通过严苛的管理制度将工人原子化为彼此孤立的“螺丝钉”,也通过制造工人之间的竞争来提高产量、降低成本。因此,抢货、排挤等围绕生产过程和稀缺资源的矛盾,常常破坏工人之间熟悉并建立情感联系的可能。小草的经历很有代表性:

我很害怕,我不敢跟别人说话,(我做的货)都是她们抢了不要的,她们知道哪个货线头比较少,就立马抢走了。线头比较少而且单价还高……感觉好压抑,一点都不开心。(小草,1973年出生)

女工在讲述工作场所的姐妹情谊时,提及的往往是初到工厂时期。近年来,随着生产线管理的精准化、统一制服和口罩的穿戴,女工连认识自己工位旁边的同事也变得困难起来。男性领导主导的工余活动往往复制上下级关系,甚至充满性别笑话和性骚扰,女工较少有真实表达自己的机会,种种因素使得女工在工作场所发展姐妹情谊愈加困难。

3.社区中的聊天:诉苦和比惨

在青花社区女工中心,我们可以窥见公共空间及其中的“聊天”如何孕育了女工之间基于共通经历的姐妹情谊。在某次以职业危害防治为主题的女工小组活动中,谈到“致丽大火”①深圳致丽玩具厂大火发生于1993年,导致87 名工人死亡,其中85 名为女工。,起初有人说自己不知道分享什么,但当有人聊起自己也进过致丽这种封死门窗的工厂时,不少女工开始回应:“我们厂也是这样的”,“我们那时候都是这样的”。很快,她们聊起其他经历:为哥哥弟弟出让教育资源的委屈,初到城市的紧张与兴奋,安全措施极差的工厂,工作累到睡着,等等。这些对她们来说生命中普遍又平淡的经历,此时被唤醒并迅速在女工之间产生惺惺相惜的情感联结,大家的话多起来,七嘴八舌说起自己的经历和感受。即便是新参加活动的人也感到,面对这群相似的人是可以敞开一部分心扉的,在这群人中间,自己的苦是可以被理解的。

情感上的接纳带来更多的诉苦。无论在私下聊天还是小群体中的公开对话,相似的经历和相互理解迅速为彼此建造出一个共同的身份——“我们”。“这件事我比你更惨”,“我们这些人都是一样苦”,“原来你也不好过”,女工常常说出这些话来安慰别人,也安慰自己。这种“我们”的集体感进一步使女工感到自己被理解,而“大家都过来了”的苦,竟然也不算什么了。相当一部分的苦难经历和感受,以及些许以自我为中心看待问题的意识,是在女工相互接纳和理解的氛围中才释放出来的。

在诉苦中,“比惨”是一种常见的将自身经历融入女工群体的过程。很多女工会将苦难归结为个体不幸,她们或因当初无知而犯错,或是过去某个不公平事件的受害者,那么自身的受苦就不是社会的系统属性,而是一些例外;连同自己今日的幸存,都是个体命运而已。但是,“比惨”在使女工陷入问题个体化的哀叹时,也使她们慢慢发现女工群体的共同命运。在1975年出生的越霞眼中,小草在自己不喜欢的婚姻中挣扎了二十年,这种持续的痛苦比越霞被骗离婚更难捱;而小草在别人的痛苦经历对比下,仍为自己“都过来了”感到庆幸。和别人的“更惨”经历对比,自身的“幸存”显得更有意义,对此类相似经历的理解更加不言自明,因为怜悯和同情并不仅仅是对姐妹的,还是对自己的。而“我们咋就这么惨”的质问常常成为反思的开端,女工们由此在“比惨”的过程中实现了从个体感到集体感的跨越。社区的姐妹关系给女工们提供了一个空间,这个空间经由女工的塑造,而在私密和公开之间、在个体和群体之间形成了合适的距离,以及安全接纳的氛围,个体的不幸随之变成集体的感受。

上述在家庭、工作场所、社区中女工姐妹情谊的发展表明,姐妹情谊作为一种非正式的情感关系和情怀感受,是基于女工共同经历的特殊情感。初代女工会基于自己曾经的经历而教育女儿掌管自己的工资,褪去母女关系这层外衣,这也是一个女工对另一个女工的关心。打工妈妈们之所以能产生姐妹情谊,是因为她们的孩子很难在城市教育体系中占据一席之地,子女被排斥和女性承担主要养育责任的现状使她们容易彼此理解、相互关怀,这种感情是那些没有这种困扰的城市本地女性所难以理解的。更多的女工之间能够在安全、接纳的氛围中产生惺惺相惜的情感联结,是因为她们有着普遍的相似经历,这也是为什么白领女高管与基层外来女工之间会有隔阂。这些经历成为女工彼此接纳和理解的基础,她们之间形成一种陪伴,大家一起诉苦、一起互称姐妹,创造彼此接纳、关怀、理解的情感联系,以及对“我们”的感性认识。

(二)行动动力

在姐妹情谊的理解、安全的氛围中,一方面,女工有途径表达自己的情绪,过去难以言说的潜意识得以浮现出来;另一方面,女工也有可能去反思,我为什么有这个情绪,为什么有这个经验,如何去看待和命名这种经验。当女工对以往稀松平常的经历产生批判性的感受,并以新的标准来衡量这些感受时,女工的实践就有了更多可能。

1.个体行动

当个人的受苦经历和自我意识在女工姐妹之间得到理解和回应,直接采取行动就成为许多女工的选择。思凡在逐渐积累的情绪和姐妹的叹息中反抗了。她起早贪黑照顾全家,而丈夫每天下班后都打牌到很晚才回家。直到第三个女儿出生,家务劳动再次加倍带来的委屈和不满终于超出了她的忍耐程度:

我说我不管你,你叫你老妈带也可以,不让你老妈带,你就请保姆,反正我想去得越远越好……一直是我自己一个人(带小孩),他每天回来的时候嫌这嫌那,这里不干净那里不干净什么的,从来没有说你带小孩做家务辛苦了。(思凡,1983年出生)

思凡的处境不是个例,她的遭遇引发了姐妹们的广泛同情,也引来“女人命苦”和“女人都是这样”的感叹。思凡曾尝试“改造”丈夫,丈夫也承诺“会帮忙做事情”,后来却不了了之。既然自己承担了所有家务劳动也得不到承认,思凡就想用上班来减少自己的一部分家务劳动。此外,工作还意味着能获取一份收入,这收入更是对她自身价值的肯定。故事的结局是,虽然丈夫只是找来了婆婆帮忙,思凡仍然一下班就要照顾孩子,但是,思凡已经发现了“女人命苦”的源头之一是不平等的家庭性别分工,也不打算再遵从它了。

与思凡争取减少家务劳动的行动相对应的,是新玲在工厂要求补发年假工资等行动。当她和女工姐妹一起学习劳动法知识后,发现工厂很多不合理的安排,因此不仅不再进那些计时发工资、充满职业病隐患的“小黑厂”,还在宿舍洗澡跌倒后要求给付工伤赔偿,如果工厂占用年假就要求其依法补发工资。大家的认可让她更加坚定了采取行动的信念:

这个(补发工资)本身是我们应该拿的东西,它应该是我的,它就是我的……我就有这个权利要这样子。(新玲,1984年出生)

2.集体行动

有的女工则直接参与和组织了集体行动,其中对女工姐妹和集体权利的承诺是一个重要的动因。当高姐犹豫是否要去女工中心寻求关于补缴社保的帮助时,姐妹们的相互支持激发了个人的勇气:

那时候很多传销,有点怕。管他三七二十一,就说我们去(机构)看一下……我们来自五湖四海的那么多人,还被你骗? (高姐,1976年出生)

她们了解相关法律规定后,认定“用人单位和劳动者必须依法参加社会保险,缴纳社会保险费”,那么未缴纳或未足额缴纳社保的女工就能以此为依据要求补缴社保——“那是该拿的!”这很有现实吸引力,因为城市职工养老待遇远高于农村合作养老待遇。工厂试图分化工人,对工人代表开展恐吓报复。当男工陆续退出时,几十名相识了十多年的女工依然抱着“多一个人总比少一个人管用”的信念相互鼓舞,持续抗争长达一年。当女工选择与熟识且工龄较长的姐妹们一起以集体的方式争取应得的权利,她们也在其中感受到团结带来的集体权能感。女工姐妹情谊带来的权利觉醒和集体力量,就不断成为女工下一次行动的起点,比如她们在下一个工厂工作时仍然要求工厂合法缴纳社保和公积金,还有的女工尝试改变自己受家暴的处境。

(三)互助网络

女工在受到姐妹启发而不断反思和行动的同时,“互相帮助”逐渐成为她们之间不言自明的相处规则。对“我们”的认同感也逐渐超出情感接纳与理解的感性认识,成为明确达成集体利益和互助精神的网络,有的女工甚至能够有意识地从自身和群体的相互关系中探寻出路。

1.度过困境

女工之间的互助是她们度过困境的重要支持。以1966年出生的倩倩为例,她再婚躲避超生惩罚时,是娘家的姐妹们倾尽所有,照顾她怀孕、生产、坐月子;突然上肢瘫痪时,是同宿舍的姐妹扶她起来,给她洗头、捶背、帮她干活。多年来倩倩对有无血缘关系的姐妹都心怀感激,尽管常常难以在经济上有所回馈,她却十分看重这份情谊和相处规则。

姐妹情谊为女工增加了社区的联系,使她们有可能在亲戚和老乡之外,获得不同的信息和资源。亲戚和老乡常常是女工最初外出时的首要依靠,这些关系其实是乡村差序格局的一部分。但乡村中较小的距离往往带来的是闲话风行,而到城市中又不免有相互算计和利用,如介绍老乡进黑厂以获取介绍费、请老乡带东西回老家却丢失物品等事情屡屡发生。工厂、宿舍这种过于拥挤的空间,以及劳动过程中对劳动者的严苛管理,导致女工作为劳动者的竞争压过了建立相互信任与关怀的渴望,只要彼此不要为了抢货、速度、占用电源充电而吵架就谢天谢地了。尤其近年来随着车间管理的升级,进一步挤压了女工在工作场所彼此熟悉的可能。而在居住的社区,公共空间的存在使得女工之间更有可能去发展另一种松散的、彼此关怀的联系。

2.部分替代父权家庭

互助网络使女工在异乡得到了珍贵的温情,在功能上实现了对家庭的部分替代。她们总是不太自然地谈及自己在丈夫和孩子那里难以获得情感和物质支持,带着些许渴望和无可奈何。因为长期分离、父权文化、家务分工、经济压力等各种原因,她们所渴望的家庭温情往往稀少而寡淡,但却从女工姐妹那里得到了慰藉:

深圳,怎么说呢,始终都是冷冰冰的。但是比如说我们这帮人聚在一起,我就会觉得稍微好一些,大家会有一种温情脉脉的东西……人们用这些钱买不到的东西彼此给予。(可乐,1994年出生)

当女工受到家人关于金钱或亲情的指责,并难以实现对父权家庭本身的改造时,她们通过姐妹之间的平等对待和相互关怀,实现了家庭功能的部分外化。当良好的社会和情感关系成为女工群体中新的社会规范,服从于男性家长的传统规范对部分女工的吸引力就大大降低了,因为社区层面的女工姐妹情谊在情感功能上提供了家庭之外的替代性选择,也降低了打工赚钱的迫切性:

我情愿不到那里(打工),情愿在这儿……我说不出来那种感觉……我感觉好舒服啊,真的不是外面,就好像是家里面一样。(倩倩,1966年出生)

3.“为了大家”

更重要的是,“我们”的共同身份在女工互助网络中进一步得到了明确,“为了大家”成为女工采取互助行为的重要动力。一种情况是,女工将这种共同身份限定在较为熟悉的团体内部。在老高等共同争取公积金补缴的女工之间,因为买房子、装修、补缴社保等种种原因相互借钱的情况多次出现,经常有女工主动借钱给需要的姐妹。另一种情况则是,女工将共同身份高度抽象化了,她们会为了互不相识的女工伸出援手。1990年出生的崖松不仅想尽办法解决自己遭遇的性骚扰问题,还据理力争,揪出工厂另一大门外的骚扰者。尽管那里离崖松的工作和生活区域都非常远,并且发生的性骚扰和崖松没有直接关系,但她坚持认为“这么下去我们厂女工一点安全感都没有了,我是为了大家”。可见,女工姐妹情谊之中不仅有协助女工解决问题的社会支持网络,更有基于情感共鸣和共同身份的新的社会规范。

四、姐妹情谊带来的女工增权

情感接纳、行动动力和互助网络作为女工姐妹情谊的三个面向,使得女工有可能在任何一个面向上接近和获得女工姐妹情谊,并进一步参与其他面向上姐妹情谊的构建。同时,女工姐妹情谊为女工提供了反思的集体条件,任何一个面向的姐妹情谊都可能促成女工的反思和行动。这就使得女工姐妹情谊不是一种静止的存在,而是不断发展的女工增权过程。

(一)促进女工反思,发展集体身份

情感接纳、行动动力和互助网络,都不断为女工带来批判性的感受,促进了女工反思。女工反思呈现出以下三个层次。

第一个层次是在自身或别人的经验中发现和发展自我意识。对受苦经历的觉知常常召唤起女工最初的自我意识,改变现状的意愿和经验学习共同带来了最初的反叛经验。与此同时,大量的委屈、不满情绪和身体痛楚积累到女工无法自我消化时,或者经由聊天和诉苦浮现到意识层面时,自我意识所开启的反思也就开始了。自我意识的核心是对旧的、已经存在的东西产生批判性的感受,这些批判性的感受促使女工去发问、去思考,并由此有意识地尝试新的观点或做法。在此前的经历里,她们已经习惯了服从于家庭中男性的利益,服从于工厂的管理,避免触犯城市的管制,等等;即便偶有反叛,“我”仍常常是不值一提的。但当从前被妻子、母亲、女儿等角色掩埋的“自我”真正浮现到意识层面时,围绕自我的思考就越发强烈了。

不过,发展自我意识只是反思的第一步,不少自我意识强烈的女工走上了个人奋斗的成功学道路,但她们缺乏第二层次的反思,即反思自己与他人的关系,反思自身所处的社会关系如何制造了自身的弱势地位,这也就是社会工作所认为的“觉醒”。[22]137-138在这个层次,有的女工会诉说和反思自己与周围人的关系,从而明白父母重男轻女如何造成自己早年辍学、养活全家的处境,明白组长为何对自己软硬兼施、克扣工资,明白婆婆为何因为自己生了女儿而慢待自己,等等。女工在这个过程中认识到自己受苦的状况,也认识到加诸自身的压迫是如何通过社会关系而形成的。

女工情谊和集体行动还促成了少数女工第三个层次的反思,即反思不同社会群体之间的关系。外来女工发现自己与工厂中的本地工人相比、与男工相比,在集体行动中往往被放在最后、以最差的条件对待;她们也常常在社区中比较自己与本地人得到的公共服务、生活水平有何差异。在这些比较中,女工会探讨自己所在的群体与其他群体的身份差异,及其背后普遍存在的不平等权力关系。在理解群体间权力关系的情况下,抗争女工的集体意识在某种程度上升华了个体的利益,这也促使女工不断反思其受苦经历并重新产生批判性的感受,将自身状况与女工的群体情况联系在一起,致力于在女工命运共同体中以集体力量共同寻找出路。

(二)挑战权力关系,创造女工权力

与反思相伴而生的是形形色色挑战权力关系、改善自身处境的行动,这些行动因受到女工姐妹的鼓舞、肯定、支持而绵延不绝。从工厂到社区,从原生家庭到小家庭,哪怕是“不再给父亲寄钱”的决心,都使父权家庭产生了不小的震动,更不用提女工以争取补缴社保和公积金的行动带来了工厂利益分配、城市政策文本及执行的巨大变动。此外,女工体验到从未体验过的集体权能感,这种令人骄傲的力量,使她们进一步反思自身及集体所处的权力关系,行动中的策略、技巧、知识也不断沉淀。

情感、反思和行动协助女工不时从无意识的日常实践中挣脱出来,从而破坏了原有权力的运行机制。布尔迪厄认为,权力的运作并非以外显可见的方式进行,而恰恰是以无须言说的方式进行的。因为普通的行动者认识不到权力以何种方式运作并加诸自身,就会将现存的社会秩序认定为是合理公正的,从而不断将既有的社会结构内化于自身,这类过程即为“误认”(misrecognition)。[23]而在女工姐妹情谊中孕育和发展的反思,恰恰使女工或多或少地打破了这种误认,在微观层面重建了新的认知。

除了试图打破不合理权力关系,女工还在姐妹情谊中有意识地寻求信任、包容的情感关系,发展基于平等、尊重和批判的权力关系,这是对情感和价值体系的重塑。男权社会中的竞争、压迫话语仍不时在女工身上重现,但女工注重情感联系和体验,恰恰为改变价值观念和思维方式提供了另一种可能。当遭受家暴隐忍多年的女工说自己的愿望是“打破枷锁”,当流动儿童知道男女拥有平等的受教育权利,当女工从成功或失败的行动中分别吸取经验并相互帮助,使反思成为生活习惯,新的价值体系和思维方式正在悄然形成。女工仍未能在经济层面上获得分配和再分配的权力,但她们开始在文化和象征意义上创造属于自身的权力。

五、女工姐妹情谊对社会工作的启示

(一)以社区工作发展女工姐妹情谊

上述关于女工姐妹情谊的不同面向及增权效果的分析,启发社会工作应当在城市外来人口社区中为女工提供持续、稳定、安全的公共空间,支持和发展女工及女性间的姐妹情谊,为此类超出服务性工作范围的增权行动做出贡献。

具体而言,可行的实践策略包括以下几点。第一,女性间的小组工作值得在社区坚持和加强。女工兴趣小组、打工妈妈小组、儿童学习小组等,都能建立女工之间的情感连接,产生行为示范和互助的作用。通过培育女工及女性的自助与互助,社会工作能够为社会进步贡献专业力量。第二,紧贴女工需求,提供包括法律法规、性别教育、家庭关系等多板块服务,为女工的反思提供条件。知晓维护工人和妇女利益的法律法规不仅会帮助女工解决现实问题,还常常能引发女工的反思。性别教育较少直接解决女工在夫妻关系、亲子关系等方面的现实问题,却能够引导女工反思妇女为何处于不利地位,并尝试改变自己的处境。而且,社区中的性别教育为女工的孩子们提供了补充教育的机会,改变不平等的性别秩序的意识因而更有可能在下一代身上得到传承和实践。第三,开展女工喜闻乐见的文化娱乐活动,使社工与女工之间、女工与女工之间逐渐熟悉,营造相互信任的氛围,为宣传法律法规、开展性别教育等工作打下基础。

(二)以平等关系陪伴女工增权

对于同样处在充满限制性结构中的实务工作者和研究者而言,开展女工工作并不容易。从尊重女工经验出发,建立平等对话关系,将女工增权当作自身使命,有助于社工在日常服务中促进社会变革和妇女解放。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是,社工要倾听女工的声音,重视女工的经验。研究显示,女工有能力揭示诸如女工受苦和姐妹情谊之类的独特经验,能够从自己和群体的角度提出问题,也能够以不同层次的反思面对和部分地解决问题。[24]1-13成长经历和教育背景的差异常常使社工在理解女工经验上出现困难,但我们仍应提醒自己,将每一位女工看作平等的主体,从女工的经历和关系中发现其生存、生活的智慧。

第二,社工应建立多层次的需求敏感,发展和女工的平等对话关系。女工姐妹情谊的发展依赖于文娱休闲活动等载体,但社工要警惕活动流于形式,加强对话和反思。这就意味着,社工需要不断增强关于女工的需求敏感,理解女工在不同处境中面对的压力,站在女工立场上理解女工所思所想;同时这意味着,社工不应回避女工已经开始触及的权力关系,而是应当引导女工从细节入手去探讨自身的处境和出路。

第三,做好陪伴者和协作者,并关照自身。在理解女工处境和平等对话的基础上,社会工作者要合理使用引导技巧,处理好女工姐妹情谊发展过程中的种种矛盾,正确面对女工可能出现的妥协、退缩等复杂情况,并对未来保持希望。与此同时,社工也要警惕自身可能出现的情感耗竭及面对潜在痛苦的危机,善用包括女工姐妹、督导者、朋友在内的各种资源,进行自我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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