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塞尔与古尔维奇:意识场域的开拓与耕耘*

2023-01-08 20:36倪梁康
浙江社会科学 2022年7期
关键词:胡塞尔现象学场域

□ 倪梁康

内容提要 古尔维奇的“意识场域”理论是对胡塞尔意识现象学理论的继承与发展,同时也带有偏离与修正。他认为,意识的关联性是由它的同现结构所决定的,而意识研究的任务就在于划分各种关联性的层次并把握它们的组织原则。在此意义上可以说,古尔维奇意识关联性分析可以被视作对胡塞尔意识意向性分析的一个扩展性工作。古尔维奇的意识场域理论实际具有很强的操作性。对于当前从自然科学立场出发的意识研究,即从人工智能、神经科学和脑科学出发,也包括从科学哲学和认知科学立场出发的意识研究,具有极为重要的启示意义。

在现象学运动的历史上,阿隆·古尔维奇(Aron Gurwitsch,1901-1973大都被视作外围人物,尽管他也被归入胡塞尔的弗莱堡弟子的行列。他进入现象学运动的时间不算晚:二十年代初,但产生的影响却相对较迟:六十年代中。而这从一开始就与他的家庭出生有很大关系。

古尔维奇出生在立陶宛的维尔纽斯(Vilnius)的一个犹太家庭,当时维尔纽斯尚属沙皇俄国。不过他六岁时便随全家移民至当时还属德国的但泽(叔本华的城市),在那里读书,学习英语、法语和德语,实际上是按照他父亲的安排在为日后可能的进一步移民或流亡做准备。一次大战中,他作为俄国公民在德国属于敌对国公民。一次大战结束后,立陶宛脱离俄国独立,但前后几度被他国占领,古尔维奇随即成为“无国家的公民”。不过他利用这段时间在德国各地读大学,自1919年起先后在柏林大学和弗莱堡大学学习了数学和哲学,在法兰克福大学学习了心理学,最后于1928年在哥廷根大学莫里茨·盖格尔教授那里以最优成绩(summa cum laude)获得哲学博士学位,博士论文题目是“论题性的现象学与纯粹自我现象学:关于完形理论与现象学的比较研究”,随后登载在《心理学研究》期刊上①。他的老师中依次有施通普夫、胡塞尔、盖尔布②和戈德斯坦③、韦特海默、舍勒、盖格尔等重要思想家。④

一、古尔维奇的流亡生涯与胡塞尔的未知弟子

很可能是因为他的这段无国籍的流亡经历,古尔维奇早期的生平资料有许多是通过他的口述留下的,缺少官方资料的证明。现有的几个古尔维奇的生平与传记资料彼此并不一致,存有不少差误和错漏和对立的说法,这也导致后来的哲学史家的以讹传讹。例如,按照古尔维奇自己的说法,他很早便在弗莱堡参加过胡塞尔的课程。根据他本人在1954年接受施皮格伯格的采访时所说:他“自1920年起在弗莱堡随胡塞尔学习,而后每年去拜访胡塞尔一次。”⑤

这里引述的施皮格伯格的采访记录被收入他的著名的《笔记本》(Scrap-Book)中。关于这个笔记本在这里需要做一个插入说明: 施皮格伯格在里面收集了他于1904年至1990年期间对包括古尔维奇在内的一些哲学家和心理学家的访谈。其中的笔记大多数是在访谈后直接记下的。笔记本没有标明连贯的页码,仅仅按人名顺序排列。由于其中内容大都涉及即时即兴的口述,因而内容可能会有差误。为此施皮格伯格在整个笔记本的首页写下“勿在审核前使用”(Don’t use before checking)的字样。它的原件现存于慕尼黑的巴伐利亚国家图书馆手稿部。浙江大学和中山大学的现象学文献馆中存有这个至今未公开发表的扫描件。

而这里提到的关于古尔维奇的口述资料有三页打字纸,是他于1954年在布鲁塞尔对古尔维奇所做的访谈记录。按照这个记录,古尔维奇于一次大战后在德国是“无国籍”人士,因而可以各个学校游走学习。1920年在弗莱堡胡塞尔那里学习了现象学之后,他还于1921 至1928年在法兰克福随盖尔布、 戈德斯坦和韦特海默学习过完形心理学(即所谓“格式塔心理学”:Gestaltpsychologie),而他的博士论文起初是提交给在科隆大学任教的舍勒的,1928年舍勒猝然去世后才又转交给了哥廷根的盖格尔。⑥

这个说法初看起来会带出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在于,古尔维奇在这里关于自己“自1920年起在弗莱堡随胡塞尔学习” 的说法与他的学生莱斯特·恩布瑞的说法不一致,后者在讣告中说明这个时间是从1922年起。⑦而且后面可以看到,他的说法所依据的同样是古尔维奇的口述资料。而按照胡塞尔当年的学生和助手兰德格雷贝的说法,古尔维奇在弗莱堡的学习时间是1921年和1922年。⑧这个问题也曾对施皮格伯格造成过困扰:如果参考他在 《现象学运动》1960年第一版中的概述,即按古尔维奇本人还在世时的说法,那么古尔维奇并没有直接在胡塞尔那里学习过,只是在1920年之后才有定期的接触。⑨但若按1982年第三版中补充修改后的说法,那么古尔维奇是“由施通普夫介绍到胡塞尔那里的,在胡塞尔的讲座和研讨班中度过了一年(1922年)。”⑩这个修正仍然是参考了恩布瑞1972年发表的“阿隆·古尔维奇传记概述”⑪;而是这个“传记概述”也仍然是建立在古尔维奇的口述回忆资料基础上。留存下来的胡塞尔与施通普夫的通信中没有发现相关的资料,因而仍然属于孤证。

而第二个问题则在于,在古尔维奇获得博士学位的时间问题上也有异议产生。不过这个问题已经有确切的答案:前面所说古尔维奇1927年在哥廷根获得博士学位的说法,依据的是约纳斯和恩布瑞在古尔维奇去世后发表的讣告。⑫而按古尔维奇在施皮格伯格采访中的说法推断,这里所说的获得博士学位的时间不应当是在1927年,而更应当是在1928年5月18日舍勒猝然去世之后。加之古尔维奇的博士论文在出版时是作为长篇论文刊载在1929年的《心理学研究》期刊上,故而能够确定的仅仅是这样一个事实: 他的博士论文是在1929年之前完成的。的确可以在该论文的标题页上找到这样的脚注说明:“1928年8月1日作为博士论文被哥廷根大学哲学系接受。”⑬这个时间后来在恩布瑞的“传记概述”中被接受下来。但其中仍然还有一些说法仍会引起另一些问题。

施皮格伯格在1982年版的《现象学运动》中接下来还提到古尔维奇在“私下交往”中透露的一个信息:“海德格尔背离胡塞尔使他[古尔维奇]大吃一惊。胡塞尔当时曾指责过这位年轻学生的警告,只是当古尔维奇于1928年再次访问胡塞尔时,胡塞尔才承认他是正确的。”⑭这个情况或许是真实不虚的,因为海德格尔的确于1920年至1922年期间,即在古尔维奇就读于弗莱堡两个可能的时间里,还在这里授课,直至1923年才去了马堡。而胡塞尔自己在1932年致普凡德尔的信中也谈到他此前收到过这方面的“足够多的告诫”⑮。但施皮格伯格给出的信息仍然因为是某种“口述历史”而很难说是准确和确切的,关键是无其他依据可查: 不仅在胡塞尔已出版的写给古尔维奇的信函中从未提到过海德格尔; 同样也没有记录表明,古尔维奇在1929年12月30日之前在弗莱堡或其他地方拜访过胡塞尔。

二、古尔维奇与胡塞尔的特殊师生关系

现存的古尔维奇与胡塞尔的书信往来仅有胡塞尔写给古尔维奇的17 封信。最早的信件写于1929年12月30日,是胡塞尔在收到古尔维奇寄给他已出版的博士论文之后所做的回复。而且从信上看,胡塞尔此前显然并不认识或至少不记得古尔维奇。他在这封信中写道:“我刚刚开始阅读您的关于论题性现象学的博士论文,看起来这是一篇非常出色的论文。我要感谢您将它惠寄于我。我会在柏林格洛纳森林伏格街18 号(Grunewald,am Vogelherd 18)(罗斯贝格博士⑯处)住几日。您到这里来看访我吧,周二或周三下午四点半前后,我会很高兴认识您。”(Brief.IV,101)

此时的古尔维奇正在柏林,因而胡塞尔约他在柏林见面。按照施皮格伯格的访谈记录,古尔维奇当时希望在哥廷根再进一步做任教资格申请,但盖格尔认为,由于古尔维奇的犹太血统,这在哥廷根是不可能完成的,因而虽然古尔维奇还有一段时间担任过盖格尔的助手,但最终他还是去了柏林。⑰

按照古尔维奇任教资格论文《周遭世界中人与人之间的相遇》编者梅特劳的说法,盖格尔、胡塞尔、尼古拉·哈特曼等在此之前都曾为古尔维奇申请奖研金而给普鲁士教育部写过推荐信。古尔维奇最迟于1929年初获得了这份奖研金。⑱但这个说法应当有误,至少要将胡塞尔写推荐的可能排除掉。理由与上面的一样,胡塞尔在1929年底才与古尔维奇建立直接联系。而盖格尔此前在与胡塞尔通信中从未提到过古尔维奇。直至1932年12月31日,在致胡塞尔信中因为感谢后者于1932年11月为古尔维奇申请洛克菲勒奖学金撰写推荐函时,他才首次提到古尔维奇。(Brief.II,116)

现有的胡塞尔档案中保存着胡塞尔于1932年10月为古尔维奇的申请而写给洛克菲勒基金会的推荐函底稿。此外还可以读到他于1933年2月4日写给他的哥廷根学生、普鲁士文化部长格里默的非正式推荐:“古尔维奇博士——我听说他属于您的门生——已经发展成为未来现象学的一个认真的希望。他配得上任何方式的资助。”(Brief.III,97)

在这里需要跳出古尔维奇的个案,对胡塞尔退休后的投入时间和精力很多的一项工作做一个概述:为自己的学生、助手和其他在他看来有资质的青年学者的发展铺平道路,主要是通过各种方式的建议和推荐。在涉及兰德格雷贝、芬克、英加尔登、考夫曼等人时便是不遗余力,而在古尔维奇这里更可以见到一个典型案例。虽然胡塞尔在退休前也曾在这方面花费许多时间精力,例如为舍勒、海德格尔、贝克尔等人做推荐,为尼尔森、莱纳赫、马特乌斯、施泰因等同事和学生写鉴定意见。但他在退休后所处的状况与面临的时局已经不同以往。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不再是在任的讲席教授,无法自己再直接招聘或雇用他寄予厚望的后生,许多引荐的事务只能通过私人关系来进行; 而更为重要的还有另一方面: 他退休的岁月也是德国的反犹主义气氛日趋浓烈沉重的时期,犹太学生和学者的处境愈发艰难; 加之不仅胡塞尔本人是犹太出生,而且他的许多学生如施泰因、 考夫曼等,以及门生如古尔维奇⑲等,甚至包括他自己的儿子和女婿,都因为要么自己是犹太人,要么与犹太人联姻,从而在学院的生涯与生计方面遭遇重重困难,最后大都或是移民或是流亡或是逃亡到国外。总起来看,胡塞尔在退休后的岁月中花费的时间与精力首先是用于他自己的研究手稿和书稿,其次便是用于为他人(偶尔也为自己)能够多多少少地摆脱时代厄运,而且往往为此而疲于奔命。他常常为了推荐一个人而给其本人以及其他相关人士写上十几封乃至几十封信函。

这也正是这里讨论的推荐古尔维奇的情况。在胡塞尔写给古尔维奇的17 封信中,有6 封是与为他做推荐的事宜有关,此外还要加上一封他给洛克菲勒基金会的推荐函。这里没有算上他为古尔维奇获得各种可能的奖研金以及任职资格考试而给施普朗格、盖尔布、克勒尔、韦特海默、柯瓦雷、格里默、盖格尔等撰写的正式的和非正式的推荐信函。但所有这些努力都没有能够完全成功。尽管古尔维奇被视作天才人物,而且有许多德高望重且有影响的人物在支持和推荐他,但他的犹太血统和无国籍身份在那个时代就已经面临重重困难,遑论在德国的学院中立足。按照恩布瑞的说法,古尔维奇在1930年获得过德国公民的身份,也获得过奖学金,但后来被纳粹的部长取消了。事实上,古尔维奇在纳粹上台之前便预感到他在德国的危机处境,因为他读过希特勒的《我的奋斗》,十分了解希特勒关于犹太人的想法。⑳还在1932年初,他便产生了离开德国,继续流亡的想法,而后开始为此做准备。㉑

尽管——如前所述——古尔维奇有过自1920年后每年一次去弗莱堡拜访胡塞尔的说法,但留下明确记载的仅仅是他于1932年7月去弗莱堡的一次。这次的访问很可能与古尔维奇在此期间由于对德国局势的预测悲观而产生的离开德国的想法有关,去弗莱堡显然是为了与胡塞尔详细讨论此事。胡塞尔在1932年4月30日致古尔维奇的信中写道:“我热切地期望您的来访,对您我会有时间的,尽管我正处在、也必须处在无喘息的工作中。”(Brief.IV,105)

在这次的访问中胡塞尔应当与古尔维奇详细讨论了后者去法国寻找其学术立足地的可能性,例如去法国的高等院校谋求一个职位。由于胡塞尔在巴黎讲演期间与法国的哲学界建立起联系,例如与列维-布留尔等人,此外还有一些学生已经在法国立足,例如在巴黎的柯瓦雷和在斯特拉斯堡的海林等人,因而胡塞尔在与古尔维奇会面之后首先便与柯瓦雷联系。

1932年10月1日,即在古尔维奇于7月的弗莱堡访问之后不久,胡塞尔向古尔维奇通报了柯瓦雷那边的回复: 柯瓦雷认为现在去法国找工作的时机还不成熟。虽然像古尔维奇的同胞勒维纳斯已经在法国找到工作,但首先是作为文科中学的教师,而且还不在巴黎;另一位与他同姓、后来成为哲学家和社会学家的古尔威奇(Georges Gurvitsch,1894-1965)也已在巴黎立足,但还是用了五六年的时间,而且是通过洛克菲勒基金会的支持。柯瓦雷认为,当下唯一的可能是申请洛克菲勒基金会的奖研金去法国,而后用一两年时间可以在那里为自己的学术生涯谋得一个经济基础。他提到胡塞尔的哥廷根学生、 神经学家和心理哲学家埃尔文·施特劳斯 (Erwin Straus,1891-1975),后者也获得了洛克菲勒基金会的奖研金。柯瓦雷建议胡塞尔为古尔维奇寻求这样的可能性,他认为有很多类似的基金会,而且古尔维奇还足够年轻可以向它们提出申请。就总体而论,柯瓦雷的意见是古尔维奇现在去法国还不是时机,需要等待并再做准备。

胡塞尔与柯瓦雷的这次通信的原件并未保存在《胡塞尔书信集》中。但因胡塞尔将柯瓦雷回信的相关片段抄送给了古尔维奇,故而相关内容以此方式得以保留下来(Brief.IV,109)。在抄送了柯瓦雷回信的相关段落后胡塞尔写道:“我现在真的不知道我该给您何种建议和帮助了。您的命运在触动我,而我的思想常常会到您那里。我看重您的才华,如果您的哲学情怀(Ethos)得到持守,就可以期待您将会有一个重要的未来。通过现象学方法和问题的开启而带来的哲学新转变需要有一大批这样的力量,它需要有那些罕见的人物,他们在其生命意志中接受了哲学问题的彻底性和哲学工作的正直性,而这真真切切就是构造现象学的严肃精神。只要能为您做些什么,从而使您有可能获得一份摆脱物质困扰的工作,我就会去做。”(Brief.IV,109)

确实如此,胡塞尔在1932年11月便按照柯瓦雷的建议和古尔维奇的请求致函洛克菲勒基金会,正式推荐了古尔维奇(Brief.IV,113)。但接下来的情况明确印证了古尔维奇的悲观预测,时局的疾速发展已经容不得他在德国再等待基金会决定的下达了。随着1933年1月30日希特勒被任命为总理以及3月5日国会的选举,国社党主导的政府的上台和一系列专制法律的通过,使古尔维奇感到了危险的逼近。于是他决定离开德国。“他申请了一个法国签证,与他的太太一同在1933年4月初通过一次颇费周折的旅行,逃亡般地抵达了法国。”㉒而略有不同的是恩布瑞在“传记概述” 中的说法:“在抵制犹太商店和办公室的那一天(1933年4月1日),古尔维茨基和他的妻子在没有签证的情况下离开柏林前往巴黎。”㉓恩布瑞对此借用歌德的教育小说的书名来发感慨:“古尔维奇的学徒生涯(Lehrjahre)在特殊意义上让位于漫游生涯(Wanderjahre)。”㉔但事实上更确切的说法应当是,古尔维奇的学徒生涯从一开始就与漫游生涯并行,现在只是再延续下去而已。

通过柯瓦雷、布留尔、布伦士维格(Léon Brunschvicg,1869-1944)等人的帮助,古尔维奇幸运地在一个属于索邦大学科学史部门的社会与技术史研究所找到工作㉕,担任这里的讲师,讲授一些完形心理学、构造现象学、戈德斯坦的生物学以及心理学史和哲学史方面的课程,在他的听众中有后来比他成名更早的梅洛-庞蒂㉖。他在这段时间也发表了一系列法语的论文。古尔维奇后来在回忆时曾说,1933年至1940年的巴黎岁月是他一生中最快乐、最有创造力的年代。㉗

可惜这段岁月随着二战的开始和德国对法国的入侵而不得不结束。1940年他在前一年到达美国的舒茨的帮助下,再次踏上流亡之途去了美国,先后在霍普金斯大学、哈佛大学、惠顿学院等地短期授课,很长一段时间需要在各个大学和学院申请各种奖研金用以维持生计。他在1942年致其好友阿尔弗雷德·舒茨的信中报告当年的申请进展时写道:“如果一切顺利,我们下一年就会在那里,而再下一年我们又会绞尽脑汁考虑到哪里去,——永远流浪的犹太人。”㉘直至1948年,他终于可以结束四处游走的生涯,成为纽约社会研究新学院的政治与社会科学研究部的数学助理教授(1948年),担任这里的哲学副教授。他在美国期间发表了一系列英文论文,而且在五十年代完成了他的代表作《意识场域》。此外,古尔维奇还于1966年发表了他的英文论文集 《现象学与心理学研究》,并在文集前写下了被汉斯·约纳斯称作思想自传的“作者引言”㉙。1972年他在社会研究新学院被选为杰出贡献教授,并于1973年成为这里的荣休教授。古尔维奇于1973年去世,享年72 岁。

古尔维奇的代表作是他于五十年代完成的《意识场域》,它最初是用德文构思的,而后用英语写成,但起先在美国找不到愿意出版它的出版社,因而只能先让人译成法文在巴黎出版,在欧洲产生影响后才在美国找到出版商出版了它的英文原稿,最后又回到它的起源地德国柏林,被译成德语出版。古尔维奇在去世前还见到了该书德文版的样稿,因而它可以视作得到作者授权的。㉚

看起来这里又可以感叹: 书都有其自己的命运! 但若追根究底,这还不单单是书的命运,而更多是人的命运。该书的德文版编者感叹说:“为了能够在持久地在哲学的家中自由地思考和讲授而不得不离开各个国家,古尔维奇就是二十世纪欧洲的命运。也是这本书的命运。”㉛

不过古尔维奇没有来得及看到自己的另一部代表作的出版:它是古尔维奇因为流亡而未能在德国提交的任教资格论文,可以说是他的博士论文的续篇或补充卷:《周遭世界中人与人之间的相遇》㉜。

三、古尔维奇对胡塞尔超越论现象学的继承与发展

从前面古尔维奇在采访中给出的他在法兰克福学习了七年心理学这个角度来看,他受法兰克福大学的完形心理学家盖尔布、 韦特海默以及神经心理学家戈德斯坦影响的时间较长也较早,这也可以解释古尔维奇的博士论文的副标题为何是“关于完形心理学与现象学关系的研究”,而且也可以解释他在巴黎的讲座课程为何是以完形心理学开始的。尽管如此,在他这篇博士论文中引述最多的仍然是胡塞尔的《纯粹现象学与现象学哲学的观念》第一卷和《逻辑研究》等,其次才是韦特海默、施通普夫、考夫卡、克勒尔等心理学家的论述。

根据恩布瑞记录的古尔维奇口述回忆: 胡塞尔在读了古尔维奇的博士论文之后曾对他说:“‘既然您到目前为止看得这么清楚,您就会看得更远’(即更充分地了解胡塞尔的立场! )。还有一次,在与胡塞尔讨论了八个小时对莱维-布留尔、盖尔布和戈德斯坦的研究之后,古尔维奇被告知:‘好吧,也许您看得比我更远,因为您站在我的肩膀上。’”㉝

自1929年末古尔维奇将博士论文寄给胡塞尔并随即在柏林拜访了胡塞尔之后,两人之间建立起较为频繁的通信往来。博士论文是古尔维奇发表的第一篇文字。而后在三十年代,他开始发表一系列内容涉及很广的德文文章与书评,也包括对盖格尔的数学哲学著述、弗里茨·考夫曼的历史哲学博士论文的书评,以及对胡塞尔为《观念》的英文版撰写的“后记”的书评,还有对列奥·施特劳斯关于斯宾诺莎论著的书评等等。㉞他将这些论文的抽印本都寄送给了胡塞尔。在读了古尔维奇为其博士导师盖格尔《欧几里德几何学的系统公理学》一书撰写的书评㉟后,胡塞尔在回信中写道:“非常感谢您寄来让我十分感兴趣的大作! 我在通读第一遍时就发现它的确大有裨益,因为盖格尔教授的纯粹数学研究现在获得了本体论的意义,即是说,这才有了真正哲学的意义。”(Brief.IV,102)

就总体而言,胡塞尔于此期间看到了古尔维奇在其发表文章中进一步表露出来的哲学眼光与能力。他在1932年4月30日的信中曾对古尔维奇表达过赞许和鼓励:“您有开阔的目光,并且持续地前行,这是令人惊叹的——您不要停滞固守,而要保持自由的运动——即成为真正的哲学家。”(Brief.IV,105)由此也可以理解:胡塞尔为何在帮助古尔维奇寻求一个学院教职的事情上如此不遗余力: 这是因为他在古尔维奇那里看到了现象学哲学的未来希望。

当然,更为重要的书评是古尔维奇1932年为胡塞尔两年前发表在《哲学与现象学研究年刊》第11 辑上的英文版《纯粹现象学与现象学哲学的观念》“后记”所撰写和出版的书评。㊱关于这篇“后记”的起因与意涵,此前已经有过较为详细介绍。古尔维奇显然意识到这篇文字的重要性,因而在完成博士论文之后便为它写下评论。胡塞尔在收到书评后于1932年4月15日致函古尔维奇,而他在信中对该书评的评价之高,实属罕见。他在信中首先写道:“对您的书评,我感到非常高兴,这差不多是唯一基于对我的某个著述之理解的书评了(自《逻辑研究》以来!)。只是在几个措辞上我还会想到,还原的完整有效范围,即相对于整个传统,它对哲学的观念与方法而言所意味的总体变革,尚未对您直达本底地开显出来。但既然您走到了这一步,您就会自己走下去,而新的著述会向您说话的。如果您能够为《形式逻辑与超越论逻辑》写评论的话,我会非常高兴的。您曾在与《笛卡尔式沉思》的关联中读过它吗? 可惜您不在我的身边,不能参与我的出色年轻哲学家们(芬克博士和凯恩斯博士关于新开启的超越论现象学问题领域的讨论。您写信告诉我您的进一步工作(Fortarbeit)吧,我对它寄予厚望。”(Brief.IV,104 f.)

这里所说的“进一步工作”,应当是指古尔维奇在完成博士论文之后便立即开始撰写的任教资格论文,胡塞尔为此在信中曾多次询问过古尔维奇。至迟在1931年12月14日之前,古尔维奇已经基本完成了它,前后用了不到三年的时间㊲。这篇任教资格论文是对从博士论文的第四章中触及的人格与交互主体性问题的分别讨论。这项研究的出发点因而仍然是对胡塞尔现象学与格式塔心理学的辨析,但——按照梅特劳的评论——古尔维奇对1928年后的研究领域做了十分关键的扩展。他在认识论方面与卡西尔的相关著作相衔接,通过批判地引入社会学的观念来保持现象学的考察方式,将胡塞尔意识与笛卡尔和马勒伯朗士的传统唯理论进行比较。此外他还诉诸舍勒和海德格尔的相关思想,涉及社会哲学、宗教哲学乃至几何学的问题。㊳

总的看来,胡塞尔在其后期集中思考的几个重要问题在古尔维奇的任教资格论文中都得到了关注和处理:同感或交互主体性问题、历史性或社会问题、生活世界或自然的周围世界问题。在第一个问题上他也关注了利普斯和施泰因的同感问题研究,在第二个问题上他也诉诸于狄尔泰和列维-布留尔的历史哲学和历史逻辑学的思考,在第三个问题上他也大量讨论舍勒、 海德格尔和滕尼斯等人的相关思想。尤为可贵的是,他的这些思考都是从意识哲学和胡塞尔现象学的角度展开的,几乎是胡塞尔在这些问题上的代言人,其重要性不输于胡塞尔的几个后期重要弟子的工作:施泰因、芬克、英加尔登、帕托契卡、兰德格雷贝得等。即使从今天的角度来看,这些研究也是走在时代前面的,而且它们对今天的相关问题讨论仍然具有启示性和参考作用。

尽管完成了任教资格论文,但古尔维奇已经无法用它在德国申请教职,该论文也始终没有发表。他于1971年的夏天同意将其编辑出版,后来也提交了手稿的复印件。但该书最终是于古尔维奇去世两年后才在它的写作地德国柏林出版。

自四十年代起,古尔维奇的发表开始转向胡塞尔的现象学、意识研究、观念直观等论题。从他1966年出版的三十二年间(1929年至1961年)的论文集《现象学与心理学研究》 标题已经可以看出,他的重点实际上已经逐渐从心理学转向了意识现象学。㊴后来的发展表明,古尔维奇是一位首先受胡塞尔影响的超越论现象学家,而后也是一位受韦特海默等人影响的完形心理学家,而且他毕生致力于将这两门学科加以结合并付诸运用。

上世纪五十年代便已完成的《意识场域》同样是这个努力的结果,而且十分具有代表性。古尔维奇在该书的引论中曾对胡塞尔的奠基作用做出开宗明义的阐释:

当代的哲学和心理学要感谢埃德蒙德·胡塞尔对意识的两面性的发现。胡塞尔强调意识的体现功能——他走得如此之远,以至于用这个功能本身来定义意识。他要求有一条研究意识的描述性主线。他引入了对如其真实所是的对象与如其所显现的对象的基本区分,后者是被经验的、被意识的或被意向的对象,无论是通过个别的行为,还是通过一组相互交织的行为。意识分析的描述性主线从意识的体现功能的视角来看就意味着: 对象必须如此被接受,一如它自身所展示的那样,不能将任何不是通过相关行为而自身被给予的东西加入到它之中或分派给它。然而,胡塞尔通过他的以严格描述为方向的研究是在致力于澄清对象的真实存在。在现象学的光照下,“对象绝然和本身”同样自身展现为“被意指的对象”,即作为如其在意识过程(例如感知过程)的进展中自身揭示的对象,在这里,行为与行为群组以持续前行的方式出现在持续增长和扩展的彼此系统联结中。如果如其显现的对象与个体行为和相对有限的行为群体相符合,那么如其真实所是的对象就与这些行为和行为群组的日趋全面和日趋复杂的系统相符合。由于个人行为和有限的行为群组被并入这一系统,因而它们在这个系统性内部就会具有一些作用和功能。因而现象学可以被定义为一种对主体性的系统研究和理论,其目的是澄清客观性的意义,而这与所有可能范畴的对象有关。这样一种澄清是借助于对对象之显现的描述分析来尝试的。现象学,即胡塞尔主要在《纯粹现象学和现象学哲学的观念》第一卷中以及在《笛卡尔式沉思》中所论证的现象学,为我们的分析提供了基础。㊵

据此可以说,古尔维奇的 “意识场域理论”——这是该书的法文版标题——是在胡塞尔的意识现象学基础上建立的和在对心理学的问题和理论的讨论中展开的。

该书的标题“意识场域”或“意识领域理论”中的“意识场域(Bewußtseinsfeld)”一词,不能算是一个胡塞尔意识理论的核心概念,尽管它建立在胡塞尔构造现象学的基础上。这个概念或许更应当译作“意识场”。古尔维奇偏重使用这个词,很可能是因为他希望让人联想到物理学中的 “引力场(Gravitationsfeld)”或“磁场(Magnetfeld)”。这个词有可能来源于胡塞尔,不过他早期几乎不使用这个概念,只是后期在古尔维奇引用很多的《笛卡尔式沉思》中有偶尔几次使用。例如在强调“需要有意识地进行现象学还原,以便获取作为超越知识之可能性问题的超越论问题经常要问到的那个自我和意识”之后,胡塞尔在这里继续写道:“只要人们不是仓促地进行现象学的悬搁,而是想要在系统的自身思义中并且作为纯粹本我揭示整个意识场域,即想要揭示它自身,那么人们就会认识到,所有曾对它而言存在的东西都是在它之中被构造起来的东西;此外,任何存在种类,包括任何被刻画为超越的存在种类,都具有其特殊的构造。”(Hua I,32)这个意义上的“意识场域”,相当于胡塞尔意识现象学中的纯粹本我的全部意识生活的领域。而古尔维奇意义上的“意识场域”则与胡塞尔意识现象学中的“视域(Horizont)”理论基本一致,但古尔维奇通过他自己掌握的现象学-心理学研究知识背景而在几个方向上展开了自己的“意识场域理论”。完全可以将它视作对视域现象学或视域心理学的一种创造性的深化和拓展。

“意识场域”在该书中被古尔维奇定义为“同现的被给予性的总体”。所谓“同现(Kopräsenz)”,首先是指时间上的同时显现。按照古尔维奇的说法,如果作最宽泛意义的理解,那么不仅包括同时被经验到的,而且也同时被体验到的被给予性,即便它们并非是作为同时的被给予的。㊶类似的概念在胡塞尔的意识分析中也属于核心概念,而且也在手稿中被使用过,例如 “Kompräsenz”“quasi-Präsenz”“Adpräsenz”“Als-ob original Appräsentation”等,它们基本同义,但有细微分别。只是后来他才认为“共现(Appräsentation)”是更好的术语,因而在公开发表的著述中对它使用得最多。例如在《笛卡尔式沉思》中,胡塞尔专门用一节来论述作为“一种带有本己证实风格的特殊经验方式”的“共现”㊷。

这里需要说明一点,古尔维奇所说的意识场域的“同现”性质并不仅仅意味着空间意义上的同时显现的意识场域,而且也是指,甚至主要是指时间意义上的延续显现的意识场域。易言之,意识场域既可以是指横向的空间,也可以是指纵向时间。因为“意识本质上是时间性的”,“时间性是意识的必要条件”㊸。就此而论,古尔维奇的“同现”概念与胡塞尔的“共现”概念几乎可以是等义的,即具有基本相同的内涵与外延。即使他们对各种类型的“同现”或“共现”的划分并不一致,这些划分也是可以起到互补的效果。它们构成观察意识场域的远近高低的各个不同视角。㊹

与古尔维奇所说的意识的“同现”结构内在相关的是“关联(Zusammenhang)”概念和“组织(Organisation)”概念。对于古尔维奇来说,它们三者在意识场域理论中具有这样的勾连关系:“一门意识场域理论需要考虑意识的整体场,并揭示那些相互关联的同现被给予性在其中组织起自身的形式。对于这样一门理论来说,既有对一般关联现象进行分析的任务,也有对各种不同的特殊组织原则做出澄清的任务。”㊺

于此也就可以理解古尔维奇在书中提出的总命题:“每个整体-意识场域都是由三个区域组成,其中的每个区域都遵循特定类型的操作。这些区域是:1)论题(Thema),即我们在一个特定时刻所关注的东西,我们正在处理的东西,或者——正如人们经常表达的那样——处在‘注意力焦点’中的东西;2)论题场域(das thematische Feld),它被定义为与论题同现的被给予性整体,这些被给予性被经验为是与论题客观实际相关联的,并构成作为中心的论题从中提升出来的背景或视域;3)虽然是同现的,却并不具有与主题的实际关联的被给予性,它们在其整体上构成了我们愿意称作边缘的东西。说明这些区域中的每个区域的结构,以及确定在各个区域中占主导地位的组织原则,这是我们的研究所面对的主要任务。”㊻这里也参考施皮格伯格对这三个意识场域层次的特征刻画:主要是在胡塞尔意义上的论题对象,受完形心理学关联原则支配的论题领域,关联不再起作用的边缘领域。㊼

古尔维奇认为,意识的关联性是由它的同现结构所决定的,意识研究的任务就在于划分各种关联性的层次并把握它们的组织原则。在此意义上可以说,古尔维奇意识关联性分析可以被视作对胡塞尔意识意向性分析的一个扩展性工作。

这里的问题已经开始将我们从意识场域理论的讨论对象与课题导向它的探讨方法。如果这门理论最终是一门关于意识场域的本体论的话,那么这种本体论就是一种形式本体论。古尔维奇强调:“我们在这里所阐释的意识场域理论是严格的、形式的组织理论,我们确定的组织结构是形式的常项,不依赖于它们的内容的殊相化。它们属于任何一个意识场域,无论其特殊的内容是什么。”㊽在这个意义上,意识场域理论是关于“形式组织原则”的理论,是胡塞尔意义上的“超越论逻辑学”,或者古尔维奇直接命名的“意识的逻辑学”,当然还有帕斯卡尔和舍勒意义上的“心的逻辑”。

不过这里还是需要留意,如古尔维奇所说,“在将现象学视为意识的逻辑学时,人们可能会得出它与心理学不同的新定义。”㊾这里的问题涉及现象学与一般心理学的方法论差异。大多数心理学,无论是古尔维奇在该书中诉诸甚多的詹姆斯的心理学,还是在很大程度上借助实验方法的完形心理学,都是出自经验立场的心理学。而胡塞尔的意识现象学以及古尔维奇的意识场域理论的方法特征在这一点上并不与一般心理学的立场相对立。事实上他们都可以像布伦塔诺一样声言自己的心理学是“出自经验立场的心理学”,即以经验描述为出发点,更确切地说,以对关联经验的描述为出发点。因而古尔维奇也说:“我们的分析具有描述的性质。我们将努力从各个关联经验出发来说明关联。”但他在这里已经需要解决一个伴随出现的问题,因为他同时也声言:“我们确立的组织结构是形式常项(Invarianten)”。㊿因而这个问题明确地表现为: 如何通过经验描述来把握意识的逻辑、意识的本质,或作为意识组织结构的“形式常项(Invarianten)”。

这个问题当然也早已出现在胡塞尔那里。他的意识现象学,无论是在早期的描述心理学的意义上,还是在中后期的超越论现象学的意义上,都是借助于本质直观、观念直观进行的本质科学。经验只是必不可缺的出发点,最终的目的是通过目光转向或观念化的抽象而完成本质把握(Wesenserfassung),例如从一张个别的红纸上把握到普遍的红的观念本身,或在一个具体的感知行为上把握到一般感知的本质结构。

古尔维奇在这个方法论的关节点上也接受和继承了胡塞尔的立场并在该书第28 节中专门讨论了“观念化(Ideation)”问题。尽管他认为胡塞尔的“本质直观(Wesensschau)”并不是一个幸运的概念,因而在自己的论述中一般避免使用“本质(Wesen)”一词。但他在总体上倾向于用胡塞尔的“形相变更方法(eidetische Variation)”来说明意识场域中的形式常项的把握方法。胡塞尔所说的“本质”或“观念”及其相互关系,在古尔维奇那里更多是指通过形相变更的方法而获得的种种“形相( )”以及这些形相之间的“形相关系(eidetische Relationen)”。

与此相关,古尔维奇注意到,胡塞尔早期在《算术哲学》和《逻辑研究》中使用“形态因素(figurale Momente)”(Hua XIX/1,A 231来标示意识所具有的直观统一的联结能力,它实际上是完形心理学意义上的“完形把握(Gestalterfassen)”的先驱,而且可以用来说明现象学的本质把握方法。

在这方面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流亡美国的两位欧洲思想家在二战后几乎同时(五、六十年代)对胡塞尔提出的本质直观方法做过严肃的思考,并得出赞同与认可的表述: 古尔维奇从心理学角度、 尤其是从完形心理学角度对本质直观方法的理解与说明与哥德尔从数学物理学的角度对本质直观与数学直观或物理直观的对比和解释形成了某种呼应。

除此之外,古尔维奇还确认了在胡塞尔的现象学理论与心理学倡导的某些论点之间的种种亲缘性和亲和力,例如同现与共现、构形(构造)与完形,视域与关联,联结与组织,本质与常项,如此等等。从这一系列的概念对比上可以看出古尔维奇用心:一方面是希望“从心理学中,尤其是从完形心理学中,导出概念和原理,借助于此可以进一步发展意识的现象学理论”;另一方面则相信,完形理论中的“恒定性假设之任务”与詹姆斯“思想客体”等心理学核心概念,都会在现象学的光照下得到说明。

从这些说法已经可以看出,《意识场域》一书的主旨和任务基本上与胡塞尔意识视域理论密切相关,可以说是古尔维奇在胡塞尔《笛卡尔式沉思》基础上对这个方向上的研究的进一步拓展。虽然古尔维奇在这里也致力于对心理学的问题和理论的讨论,而且如他所说,在该书的第一部分,心理学的观念甚至会比真正的现象学观点具有一定的优势,但他随即便强调:“意识场域的现象学理论的发展是我们分析的最终目标和愿望”,他在另一处则说得更为明确:“对于笔者自己而言,更重要和更有意义的是他努力以现象学的方式来诠释某些心理学理论,并利用它们来推进现象学的问题。”

因此可以理解古尔维奇在纽约社会研究新学院的同事和朋友汉斯·约纳斯在为古尔维奇撰写的讣告中所说:“古尔维奇在学习埃德蒙德·胡塞尔的哲学时就找到了自己的真正家园,而且一旦踏入它就从未离开过。”

四、古尔维奇意识场域理论对胡塞尔现象学立场的偏离与修正

但这并不意味着在古尔维奇与胡塞尔的立场和方法之间不存在任何分歧和偏离。古尔维奇自己曾列出他对胡塞尔理论的一些背离之处:

首先,他放弃了胡塞尔在意向分析中的确定的“原素材料(hyletic data)”的概念,导致对意向性理论的某种修改。这个修改是运用完形理论与概念而导致的结果,也与梅洛-庞蒂的观点相一致。鉴于梅洛-庞蒂曾在巴黎听过古尔维奇讲授的完形心理学与现象学的课程,因而存在着梅洛-庞蒂在这点上从一开始便受到古尔维奇影响的可能性。

其次,古尔维奇否认胡塞尔所说的“纯粹自我”观念,而是强调一种“非自我论的(non-egological)”意识概念。在这点上,古尔维奇明确表示受到萨特“自我的超越性”文章的影响。事实上,在胡塞尔到达弗莱堡后不久,他的来自慕尼黑的学生格尔达·瓦尔特就曾在弗莱堡现象学学会的成立会上用一篇题为“胡塞尔的纯粹自我”的论文对胡塞尔提出过质疑; 而与古尔维奇基本同时期的另一位弟子帕托契卡也在相同的时间里提出过“无主体的现象学”的概念和主张。胡塞尔对这个问题显然是早已心知肚明的。

最后,古尔维奇放弃“超越论本我(ego)”,甚至避免谈论“超越论意识”,而用“超越论功能”的概念取而代之。在这点上有可以看到皮亚杰心理学对古尔维奇的影响。不过胡塞尔本人在弗莱堡时期已经开始讨论意识权能(Vermögen)问题,并将现象学从意识行为的现象学扩展到意识权能的现象学,古尔维奇在这点上接受了胡塞尔的观点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可以看到,在这些对胡塞尔意识理论的背离或修正中,古尔维奇不仅吸收了与胡塞尔同时代的思想家的理论,如詹姆斯、柏格森、韦特海默、考夫卡、克勒尔等等,而且也采纳了与古尔维奇自己同时代的思想家的研究成果,尤其是萨特、皮亚杰等人的研究与思考结论。前面所传的胡塞尔对古尔维奇的说法“好吧,也许您看得比我更远,因为您站在我的肩膀上”,的确所言不虚。

而古尔维奇自己则在其思想自传中写道:

尽管多次背离胡塞尔的一些理论,但笔者仍然声称自己忠于构成现象学的精神。忠于胡塞尔的意图并不意味着严格遵守他的每一个理论,就像成为大师的门生并不意味着成为一个教派的党徒一样。对于作为学者和哲学家的胡塞尔个人而言,最为陌生的,对他的事业伤害最大的,莫过于将其“冻结”成一种宗派教义,并猜妒地守望着信条的纯洁性。胡塞尔从未打算建立一个教派。他开创了一种工作哲学,一种在实际研究工作中生活和发展的哲学。如果在他奠定的基础上,一些追随他的现象学家们,即那些他使得他们的工作成为可能的现象学家们,被导向了一些修改和校正,即对一些从未被胡塞尔本人考虑过的,而更多是开放给后续更正的初步尝试的修改和校正,那么这是完全符合情况的本质的,丝毫不减损胡塞尔的伟大。

而汉斯·约纳斯则从一个旁观者角度对此给出了中肯的评价:

古尔维奇自己在其论文集《现象学与心理学研究》 的自传式引言中对胡塞尔表达了令人感动的敬意: 对他一生最具有决定性的智识与道德影响的是弗莱堡的埃德蒙德·胡塞尔,不仅以他的现象学哲学,而且还以他坚定专一奉献的榜样。古尔维奇在这两方面都以一种唯一配得上他老师的方式保持他的信念: 在现象而非在他的权威的引导下继续他的道路。

五、结尾的两点感想

在本文结束之际,笔者还想表达自己在对古尔维奇案例的观察和研究中产生的两方面感想,或者也可以说,还想说明他为我们提供的两方面启示。

首先,在1907年的“现象学的观念”的讲座以及在1913年《纯粹现象学与现象学哲学的观念》第一卷的著作中完成了向超越论现象学转向之后,胡塞尔的诸多哥廷根和慕尼黑的弟子几乎毫无例外地对他的这个新立场抱以质疑和批评的态度。在转到弗莱堡后,这个情况在后来形成的弗莱堡现象学派这里也没有发生改变。胡塞尔仍然常常在抱怨自己的学生没有一个能够跟得上他的步伐而可以与他同行,抱怨人们总是将他视作《逻辑研究》的胡塞尔,而全然不理会他后来的进一步发展。

但是,在考察了古尔维奇的案例之后,人们会诧异,胡塞尔为何没有想到将他寄予厚望的这位年轻哲学家视作他真正的同行者! 或许是因为胡塞尔对古尔维奇的了解太少,只是基于他二三十年代的几篇论文与书评,或许是因为古尔维奇的许多说法和立场并不像他此后在六十年代所表达那样明确和坚定;但无论如何可以说,古尔维奇的研究方向在总体走向上是与胡塞尔完全一致的,或者说,他们二人在总的方向上是完全并行的。古尔维奇毫无疑问是胡塞尔式的构造现象学——超越论现象学或现象学观念论的最基本的和最具体的形式——的最重要实践者和推进者。

这里需要引述一段跟随胡塞尔时间最长弟子之一的海林一段回忆和反思,它以一种对在此问题上的流俗观点反驳的方式表达出来:

此处应该驳斥一种顽固的错误。人们一再暗示:胡塞尔第一时期的弟子,可能也包括第二时期的,只接受了本质还原,而未接受超越论还原。我们可以断言完全不是如此。沙普也好,莱纳赫也好,抑或是希尔德布兰德,或是康拉德-马悌尤斯,又或是科瓦雷,再或是更晚的马文·法伯或芬克,都未想过否认第二种现象学还原的认识论价值或否认作为第一哲学(prima philosophia)的意识分析(包括构造问题)的重要性。他们排斥的,只是关于意识之首要性的形而上学命题,这在他的《观念》第一卷(第92页)中由如下字句简练地表达:“内在的存在无疑在如下的意义上是绝对存在,即它在本质上是无需任何‘物(re)’的存在。另一方面,超越‘物(res)’的世界是完全依赖意识的,而且并非依赖在逻辑上可设想的意识,而是依赖现时的意识。”在我们看来,似乎现象学也完全——甚至更好地——兼容于关于世界之独立性或意识与世界之相互依赖性的命题。无意识即无世界吗? 对,或许如此。然而,没有向其呈现的世界,亦无意识。我们很明白,显然胡塞尔不想由其命题使世界失去在超越论现象学的目光中获得的可靠性。他说:“某一世界如何能比我们的世界更好地、以更融贯的方式显示自身呢”。我们以为,我们指出的正是否定大师之形而上学命题的理由。纵使某些弟子更愿意只进行或近乎只进行本质研究,那也是另外一回事,完全不能证实我们刚刚驳斥的不实之言。

海林的这个说明有助于我们对在胡塞尔与他学生之间形成的隔阂乃至对立的更深入理解。这个说明代表了一批胡塞尔学生与门徒的立场,尤其以他的好友罗曼·英加尔登为甚。在帕托契卡的回忆录中,英加尔登在三十年代已经作为“极其细腻的分析家和胡塞尔超越论的批评者”而闻名于世。而海林和英加尔登都在一定程度上参与了当时现象学哲学中关于实在论和观念论的争论。海林在这段文字的一个脚注中便提到:“在罗曼·英加尔登关于‘世界之实在性问题’的重要手稿中,所有这些问题都以一种我们看来已详尽无遗的方式得到了讨论,我们极为期盼该书在法国或德国的出版。”事实上在这里已经可以看出,“胡塞尔超越论的批评者” 并不必定就是胡塞尔构造现象学的反对者。而如果同时再考虑到,按胡塞尔的说法,在本质现象学与超越论现象学之间仅仅隔着一个超越论还原,那么在胡塞尔与他的一些学生之间的立场差距和观念隔阂实际上并不意味着在“唯物论”与“唯心论”之间的选择空间,而更多是指在“物本论”与“心本论”之间的选择空间。这一点,胡塞尔的学生,尤其是后期的贝克尔、芬克和兰德格雷贝看起来都是了如指掌的。施泰因也曾一度在致英加尔登的信中私下告知:“我自己已经皈依了观念论,而且相信,它可以得到如此理解,以至于它也可以在形而上学方面得到满足。”(ESGA 4,Nr.37)

而在古尔维奇这里,他从一开始所接受的就是胡塞尔的超越论的观念和构造现象学的立场,而且也从未动摇过。在此意义上他的确是胡塞尔的“永远的门生”。

其次还应当指出一点: 古尔维奇的意识场域理论实际具有很强的操作性。对于当前从自然科学立场出发的意识研究,即从人工智能、神经科学和脑科学出发,也包括从科学哲学和认知科学立场出发的意识研究,具有极为重要的启示意义。这主要是因为古尔维奇与胡塞尔一样具有数学研究和莱布尼茨研究的背景,他始终想在现象学与完形心理学奠定的基石上建立起一门意识场域的形式组织理论,一门“意识的逻辑学”或一门“意识的数学”(或意识的普全数理模式)。这样一门理论在古尔维奇之后直至当下的人工智能研究中已经有了很大进展,与智识活动的相关的意识场域的形式系统已经在以各种算法的方式卓有成效地工作。但这种形式系统是否能够应用在与情感和意欲相关的意识场域,这还是一个有待解答的问题。

从理论上说,康德和胡塞尔确定的“先天综合原则”可以用来理解和说明意识的普遍运行原则,即:无论是智识意识还是情感意识或意欲意识,都是通过意识活动的“先天”组织形式与实际内容的“综合”相互结合来进行的。这个原则作为心理世界的运行规律与物理世界的运行规律形成对立:前者是心的逻辑、意识行为和意识功能的逻辑,后者是物的逻辑,包括神经的逻辑和大脑运作的逻辑;前者的原则是动机律,后者的原则是因果律。

如果有人说,这两种规律最终都可以是形式的,或者说,都可以被形式化,那么这里所说的“形式”和“形式化”很可能包含了不同的意义:动机系统和秩序的“形式”含义与因果系统和秩序的“形式”含义,或者说,意识系统和秩序的“形式”含义与神经系统和秩序的“形式”含义。甚至认知系统的“形式”含义也有可能不同于可能的情感系统或意欲系统的“形式”含义。未来对“人工意识”系统所做的可能的“构造”和“组织”以及“关联”的工作,必定需要首先面对和处理这方面的问题。

注释:

①⑬Aron Gurwitsch,“Phänomenologie der Thematik und des reinen Ich.Studien überBeziehungen von Gestalttheorie und Phänomenologie”,in Psychologische Forschung12 (1929),S.279.

②盖尔布(Adhemar Gelb,1887-1936)是完形心理学家,施通普夫的学生,自1931年起担任哈勒大学的正教授,二十年代曾在法兰克福任职。古尔维奇在此期间跟随他学习过。

③戈德斯坦(Kurt Goldstein,1878-1965)是神经学家,与心理学家有合作,也被视作神经心理学的先驱。胡塞尔于1929年在法兰克福大学做 “现象学与人类学” 的讲演时,他是听众之一。

④⑥⑰Herbert Spiegelberg,Scrap-Book(May 18,1904-September 6,1990),“A.Gurwitsch”.

⑤这里的说法引自约纳斯和恩布瑞于1974年为去世的古尔维奇撰写和发表的讣告:Hans Jonas,“Aron Gurwitsch(1901-1973)”,in Social Research,Winter 1973,Vol.40,p.567; Lester Embree,“Aron Gurwitsch (1901-1973)”,in Philosophy and Phenomenological Research,Vol.34,No.1(Sep.,1973),p.141,以 及Lester Embree,“Biographical Sketch of Aron Gurwitsch”,in Lester Embree(ed.),Life-World and Consciousness: Essays for Aron Gurwitsch,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72,p.XVIII.

⑦Lester Embree,“Aron Gurwitsch (1901-1973),in Philosophy and Phenomenological Research,p.141.

⑧Ludwig Landgrebe,“Einleitung”,in Alfred Schütz/Aron Gurwitsch,Briefwechsel 1939-1959,München: Wilhelm Fink Verlag,1985,S.XV.

⑨㊼Herbert Spiegelberg,The Phenomenological Movement: A Historical Introduction,Den Haag: Martinus Nijhoff,1960,p.630、252.

⑩施皮格伯格:《现象学运动》,王炳文、张金言译,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348 页。

⑪参见:Lester Embree,“Biographical Sketch of Aron Gurwitsch”,in Lester Embree (ed.),Life-World and Consciousness: Essays for Aron Gurwitsch,ibid.,pp.XII-XXX.——这个“传记概述”后来收入《古尔维奇文集》第一卷(参见:Lester Embree,“Biographical Sketch of Aron Gurwitsch”,in Aron Gurwitsch,The Collected Works of Aron Gurwitsch(1901-1973),Volume I.Constitutive Phenomenology in Historical Perspective,Dordrecht/Heidelberg/London/New York:Springer,2009,pp.41-54),恩布瑞在这一版的结尾加了一个脚注:“这篇文字建立在对传主采访的基础上。”(ibid.,p.54,n.9)

⑫参见:Hans Jonas,“Aron Gurwitsch: 1901-1973”,ibid.,p.567;Lester Embree,“Aron Gurwitsch(1901-1973)”,ibid.,p.141.

⑭该论文末页上标明的收稿日期是1929年12月1日。而按照舒曼的说法,古尔维奇于12月11日便将他的博士论文从柏林-哈伦湖寄给胡塞尔,带有这个日期邮戳的信封还存放在胡塞尔的遗稿中。但博士论文却不在胡塞尔的书库中。(Brief.IV,101,Anm.1)

⑮胡塞尔在1931年1月6日致普凡德尔信中的原话是:“我曾收到足够多的告诫:海德格尔的现象学完全不同于我的现象学;他的学院讲座和著作不是对我的学术研究的继续构建,而更多是对它们的公开的和隐含的攻击,是对它们在最根本处的诋毁。当我友善地向海德格尔讲述这些传说时,他笑着回答说:胡扯! )”(Brief.II,182)

⑯雅各布·罗森贝格(Jakob Rosenberg,1893-1980)是胡塞尔的女婿。胡塞尔夫妇于1929年12月28日到柏林,住在女儿和女婿家中。(Chronik,355)

⑱A.Métraux,“Vorwort”,in Aron Gurwitsch,Die mitmenschlichen Begegnungen in der Milieuwelt,herausgegeben und eingeleitet von A.Métraux,Berlin/New York: Walter de Gruyter,1977,S.VII.

⑲古尔维奇在其“思想传记”中将自己称作胡塞尔的“永远的门生 (a disciple forever)”。参见:Aron Gurwitsch,“Author’s Introduction”,in Aron Gurwitsch,The Collected Works of Aron Gurwitsch (1901-1973),Volume II: Studies in Phenomenology and Psychology,Dordrecht / Heidelberg /London / New York: Springer,2009,p.xv.

⑳在希特勒的《我的奋斗》中可以明确读到:“雅利安人的最大对立面就是犹太人”,以及“对种族问题和犹太人问题如果没有最清楚的认识,德意志民族就不会复兴。”(希特勒:《我的奋斗》,第362、324 页;转引自:迪特尔·拉甫:《德意志史——从古老帝国到第二共和国》,慕尼黑:Max Hueber 出版社1987年版,第281页)

㉒A.Métraux,“Vorwort”,a.a.O.,S.VIII.

㉔参见:A.Métraux,“Vorwort”,a.a.O.,S.VIII.——恩布瑞的“传记概述”中的说法略有不同:“在抵制犹太商店和办公室的那一天(1933年4月1日),古尔维茨基和他的妻子在没有签证的情况下离开柏林前往巴黎。” 参见:Lester Embree,“Biographical Sketch of Aron Gurwitsch”,in ibid,p.45.

㉕这个社会与技术史研究所 (l’Institutd’Histoire des Sciences按格拉特霍夫的说法是借助美国方面为流亡者提供的基金资助设立的,共有12 个讲师的位置。(参见:Richard Grathoff,“Alfred Schütz und Aron Gurwitsch: Notizen des Herausgebers zum Leben und Werk sowie zur Edition ihres Briefwechsels”,in Alfred Schütz/Aron Gurwitsch,Briefwechsel 1939-1959,a.a.O.,S.1)

㉖梅洛-庞蒂是在马塞尔家中认识了古尔维奇并得知他是“论题性的现象学与纯粹自我现象学”一文的作者。此后他便去旁听了古尔维奇在社会与技术史研究所的现象学讲座。他在1939年访问鲁汶大学胡塞尔文库时对范布雷达神父详细介绍了古尔维奇的讲座,而且梅洛-庞蒂所做的讲座笔记都还保存了下来(参见:Lester Embree,“Biographical Sketch of Aron Gurwitsch”,in ibid,p.47,n.2)。

㉘Alfred Schütz,Aron Gurwitsch,Briefwechsel 1939-1959,München: Wilhelm Fink Verlag,1985,S.112 f.

㉚参见:Aron Gurwitsch,Théorie du Champ de la Conscience.Textes et Études Anthropologiques,französische-Übersetzung von Michel Butor,Bruges und Paris: Desclée de Brouwer 1957; The Field of Consciousness,Pittsburgh:Duquesne University Press,1964; Das Bewußtseinsfeld,deutsche Übersetzung von W.D.Fröhlich,Berlin: Walter de Gruyter,1974.也可以参见:A.Métraux,“Vorwort”,a.a.O.,S.XIII,Anm.15.

㉛C.F.Graumann,A.Métraux,“Vorwort der Herausgeber”,in Das Bewußtseinsfeld,a.a.O.,S.I.

㉜Aron Gurwitsch,Die mitmenschlichen Begegnungen in der Milieuwelt,herausgegeben und eingeleitet von A.Métraux,Berlin/New York: Walter de Gruyter,1977.

㉞Lester Embree (ed.),“Bibliography of Aron Gurwitsch”,in Lester Embree(ed.),Life-World and Consciousness: Essays for Aron Gurwitsch,ibid.,pp.591 ff.

㉟参 见:Moritz Geiger,Systematische Axiomatik der Euklidischen Geometrie,Augsburg: Filser,1924; A.Gurwitsch,“Ontologische Bemerkungen zur Axiomatik der EuklidischenGeometrie”,in Philosophischer Anzeiger,4(1930),S.78-100.

㊱Edmund Husserl,“Nachwort zu meinen Ideen zu einer feinen Phänomenologie und phänomenologischen Philosophie”,in Jahrbuch für Philosophie und phänomenologische Forschung,Bd.XI (1930),S.549-570; A.Gurwitsch,Rezension,inDeutscheLiteraturzeitung 53 (1932),Heft 9,Sp.S.395-404.

㊲从古尔维奇于1931年12月14日写给柏林大学教授德苏瓦尔(Max Dessoir,1867-1947)的一封信上看,他的论文业已完成并已向收信人递交了一个样本,它被命名为《周遭世界中人与人之间的相遇》。古尔维奇在信中说明,只有两处引文页码因为技术原因 (图书馆的借书需要漫长等待)还有待补充。参见:A.Métraux,“Vorwort”,a.a.O.,S.VII.

㊳A.Métraux,“Vorwort”,a.a.O.,S.VIII.

㊴Aron Gurwitsch,The Collected Works of Aron Gurwitsch (1901-1973),Volume II: Studies in Phenomenology and Psychology,Dordrecht/Heidelberg/London/New York:Springer,2009.

㊷参见:Hua I,§ 52,S.143 ff.——对此概念的详细论述可以参见笔者的论文: “‘Appräsentation’-Ein Versuch nach Husserl”,in Cathrin Nielsen,Karel Novotný,Thomas Nenon(Hrsg.),Kontexte des Leiblichen,Nordhausen: Verlag Traugott Bautz,2016,S.377-418.——该文的中文版参见倪梁康:“现象学意识分析中的 ‘共现’——与胡塞尔同行的尝试”,载于:《鹅湖学志》(台北),第五十六期,2016年。

㊹笔者在前面提到的关于“共现”的文章中确定了“共现”(Appräsentation)是所有认识活动、甚至所有意识活动的基本结构。胡塞尔在其身前发表的著述中涉及“共现”结构的意识分析描述相对较少,但如果按其在未发表手稿中的大量案例分析描述,可以从中区分出六大类型的 “共现”:1.“映射的(abschattend)共现”,2.“同感的(einfühlend)共现”,3.“流 动 的 (strömend共 现”,4.“图 像 化 的(abbildend)共现”,5.“符号化的(bezeichnend)共现”,6.“观念化的(ideierend)共现”。它们与古尔维奇的“同现”的两种类型“同时的”和“相续的”并不完全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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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境中的胡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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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文科建设探义——兼论学科场域的间性功能
激活场域 新旧共生——改造更新项目专辑
胡塞尔《笛卡尔式的沉思与巴黎讲演》(1931年)的形成始末与基本意涵
现象学研究力作:《胡塞尔发生现象学研究
——兼论现象学对经济学的影响》评介
中国武术发展需要多维舆论场域
历史现象学的现状与目标
揭露现实和预示无限——对电影营造空间的现象学解读
对胡塞尔《逻辑研究》再版的解析
浅析胡塞尔现象学的意向性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