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鸥
(1.中山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广州 510275;2.广州软件学院 基础部,广州 510990)
物理学中的对称性是指物体或一个系统各部分之间的适当比例、平衡、协调一致,从而产生一种简单性和美感。现代物理学有“对称性与对称破缺”理论,其基本理念为:对称是世界的和谐与美,然而世界上很多变化与结构往往是由对称性破缺引起的。
笔者认为对称是存在的方式,也是存在的内容,因而人类的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中存在着太多的对称性。比如《易》乾卦《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1]34坤卦《象》曰:“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1]48乾对坤,天对地,自强不息对厚德载物。《易传·系辞》说:“一阴一阳之谓道。”[1]246阴代表坤、地、女、妇、子、臣、腹、下、北、风、水、泽、花、黑白、柔顺等;阳则代表乾、天、男、夫、父、君、首、上、南、雷、火、山、果、赤黄、刚健等。
上古思想家多有持阴阳二元论者,如《道德经》五千言,多用对称性表述。《老子》第42章:“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2]175第45章:“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燥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2]181-184《荀子·礼论》:“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3]这种无所不在的阴阳对称观念,深入到汉民族的潜意识之中,从而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处处表现为对称思维和对称表达。
上古时期,无论哲学、诗歌创作、诗学评论,从思维到表达都多有对称性。中国诗歌自文体初兴,就采用对称形式,如《尚书·夏书》所载《五子之歌》其二曰:“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4]内对外,色对禽,甘酒对嗜音,峻宇对雕墙。内容和形式都是对称的。
《诗经》中这样的对称诗句就很多了,比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5]333《诗大序》云:“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乎诗。”[5]16汉儒治《诗经》学,清晰地使用对称的思维方式,从并列对举的视角观察思考诗歌现象,用对称并列的句式表达思考的结论。
刘勰《文心雕龙》中《丽辞》篇专谈对偶即对称问题。他认为:“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6]168就是说事物存在往往是成双成对的,因此人的思考和表达自然具有对称性。他认为唐虞之世就有了对称的表达,如皋陶说:“罪疑惟轻,功疑惟重。”[6]168他也关注到《易经》文句的表述特点:“序《乾》四徳,则句句相衔;龙虎类感,则字字相俪。”[6]168说到诗,他列举了对称对偶的很多例子,然后总结道:“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6]170他举例解释了这四类对称句法,并总结出对称句法的审美原则:“言对为美,贵在精巧。事对所先,务在允当。”[6]170刘勰《丽辞》篇说的不只是诗歌句法,也包括各种文体的句法。骈俪式对称的句法技巧在六朝骈文时代发展到很熟练很精致的程度。
在诗歌领域,刘勰时代显然已经出现了对偶之学。稍后沈约时代形成的诗歌“四声八病”理论,对称性便是一个重要的理论基础。“八病”中“平头”是第一病。五言诗的出句和对句前两字的平仄不许相同,必须相对。如果相同了,就是“平头”。“上尾”是第二病,要求五言诗出句和对句第五字的平仄不许相同,必须相对;如果相同了,就是“上尾”。第三病“蜂腰”、第四病“鹤膝”也是关于平仄对称的[7]。
在四声八病理论的基础上,唐代形成了近体格律诗的规则,对称性是这种规则的基础。一句之中平仄交替,如“锦瑟无端五十弦”,是一个平仄匀称交替音调平衡变化的单句,对句则须平仄相对,形成“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这样平仄相对的一联。
后人把做对联和律诗对仗技巧总结为易懂易记的口诀,如:
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8]5
这些口诀细致周到,平仄、结构、意思都对举而出。对仗口诀按韵部分列,每韵都有口诀,如:
三江:奇对偶,只对双。大海对长江。金盘对玉盏,宝烛对银釭。[8]23
对仗的技巧可用于诗歌、对联、骈文,这类口诀都有示例。五言对句如:
风高秋月白,雨霁晚霞红。[8]5
七言对句如:
牛女二星河左右,参商两曜斗西东。[8]5
四六骈句如:
十月塞边,飒飒寒霜惊戍旅;三冬江上,漫漫朔雪冷渔翁。[8]5
口诀就是总结规律,简明示之。任何规律都是对存在的简要提炼。事实上,仅就诗歌而言,对称叙说远远比口诀丰富得多。写诗和读诗的人,不论是否意识到对称的重要性,实际对称思维和对称叙说都少不了。笔者认为,这种对称性或可从以下几方面理解和把握。
在诗词创作过程中,对称思维有引导发散功能、对比参照功能、辅助判断功能。人生乃至万事万物,都存在于时间和空间中,因此诗歌创作最基本的思维就是在时间和空间纵横对称的维度思考一切人和事物的发生、存在、消失。诗歌最基本的表述是对有限与无限、永恒与短暂的对称式观照。比如李白《将进酒》,“黄河之水天上来”[9]1684是观照空间的无限性;“朝如青丝暮成雪”[9]1685是观照时间的无限性。而在无限的时空中,个体生命却是非常渺小,非常短暂,非常有限的。杜甫《绝句》的“千秋雪”[9]2487是观照时间的无限性;“万里船”[9]2487是观照空间的无限性。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有多重对称思考,人们通常关注其中最温馨的意思:“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10]280其实苏轼这首词包含的思考很丰富,很深入,除了对人生之离合的思考,还有对宇宙与人生的关系、个体与环境的关系、个人之出处行藏、宇宙永恒与人世无常等问题的思考。《念奴娇》(大江东去)[10]282也有多重对称思考:英雄豪杰之短暂与历史之悠长,个体人生之有限与宇宙时空之无限,社会历史之变与不变、虚无与实在,思想之困顿与通达,生活之无常与无奈,人生之情感与理性等。
在这个大前提下,对称思维进一步抵达人生的方式、过程、意义。诗人习惯性地对称思考,如曲直、顺逆、荣辱、穷达、得失、祸福、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喜怒、哀乐等。
这一切的意义和价值如何呢?该怎样面对或超越呢?李白《将进酒》[9]1684的逻辑是:既然人生如此短暂,那就尽量快乐生存吧。怎样快乐呢?痛快饮酒无疑是好办法。杜甫说既然人生如此短暂,那么就应该像黄鹂那样单纯明快,美丽自由,就应该像白鹭那样自由而高远。一般读者很少关注到此诗前两句与后两句之间隐含的逻辑关系。或许杜甫在写作时也未必如此明确,但如果从“因为……所以”的逻辑关系上解读,诗意就不只是平面的观感了。
几乎所有优秀诗歌都蕴含着人生与宇宙时空对称比照的意味。汉乐府《上邪》[11]333用山陵、江水、冬雷、夏雪、天地与爱情并列,形成可能与不可能的对称意蕴:人生虽然有限,但爱是无限的,可与宇宙同在。诗人在可能与不可能的对比中,找到了可以长存的情怀。
诗歌中用自然事物直接对照人生,是一种最基本的构思方式,比如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9]1185,刘希夷《代悲白头翁》中“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9]884。
咏物诗词的基本原理是寻找物与人的相似性,从而形成和谐对称的思维和表达。比如苏轼咏海棠花,高贵、美丽、短暂是他在海棠和人的比照中强调的和谐对称之处。咏杨花,他强调美丽的飘零,一如漂泊的人生。咏石榴花,他强调的是知遇——这美艳能得知己欣赏呵护吗?物性与人性在诗人的对称观照中亦此亦彼,和谐相似,可以互为表征。
将自己与他人对比,年轻与年老对比,也是诗歌常见的对称思维和表达。比如陈子昂《登幽州台歌》,短短20字中蕴含着太多对称性意味:古与今、君与臣、贤与愚、天才与庸才、得意与失意等等,因此他才会在悠悠的历史长河中“怆然而涕下”[9]899。辛弃疾的“追往事,叹今吾”[10]1943,都是对称思维和表达。
诗词中的对比,无论正对、反对,都是对称性思维。不过那些反差强烈的对比,大概就属于对称理论所说的“对称破缺”吧,比如“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9]2266、“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甲第纷纷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9]2257等。
《诗经》常见复沓章法,往往是三段复沓。如《桃夭》《芣苢》《甘棠》《摽有梅》等。这种对称复沓结构符合人类一唱三叹的习惯。鼎足而三是稳定匀称的,“三”是个不多不少的数,是个不长不短的时间长度,是个不大不小的叙事量度,或许更是心理感受的最佳限度。
当然,上下两段的诗词最常见。“二”是最普通的对称结构。唐诗最常见前四句写景,后四句抒情,形成自然与人事对称的模式,比如杜甫在成都草堂时期的《蜀相》《狂夫》《客至》《江村》。杜诗对宋代诗学和诗歌创作影响深远,“宋人十分赞赏杜诗严于篇章布局,遣词造句”[12]。杜诗篇章结构的对称性,在宋诗中是常见的。
词虽然又称“长短句”,但其结构更讲究两两对称。由于词是用来歌唱的,音乐常用A+B两段式方整型结构,形成上阕和下阕的对称平衡。上下阕在时间长度、叙事容量、音乐结构等方面都形成对称模式。唐、宋词的乐谱早已失传,但平仄格律谱尚存,有些词上、下阕结构完全一样,如《江城子》《虞美人》《一剪梅》《蝶恋花》等,有些词牌上下阕略有不同,如《水调歌头》只是换头处略异,《行香子》只是换头处的那一个韵式略异,《满庭芳》下阕前两韵略异。不论两阕全同还是略异,基本都可视为上阕和下阕对称平衡结构,是对称式叙说。
篇章的对称性还表现为起承转合结构。五言绝句20个字,按平仄规律分布为4句,形体方整匀称,内容也具有内在的对称平衡,如孟浩然《春晓》[9]1670:“春眠不觉晓”——起(惊),美美的春眠;“处处闻啼鸟”——承(喜),却被鸟声吵醒,那就欣赏吧;“夜来风雨声”——转(惊),忽然想到夜间的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合(叹),呀!春花落了多少?春天要过去了,美丽的时光如此匆促短暂,难以挽留。在人与自然的对称中,静与动,有情人与无情风雨,绽放与凋零,珍惜与无奈,四句诗中竟有多重对称对比。
律诗的四联常常以起承转合的逻辑方式构成方整型对称结构。其格律的各种要素(篇式、句式、平仄、粘对、对仗、押韵)都具有对称性。比如王维《汉江临泛》[9]1278:“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起,荆楚大观(对仗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承,江山形胜(对仗句);“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转,转写艺术错觉(对仗句);“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合,好景留人。在这样起承转合的对称结构中,不仅江山具有对称性和谐之美,人与自然也具有对称性和谐之美。正如本文开头引述的对称理论:对称性不是对立而是和谐,对称是世界的和谐之美。
那么对称破缺在诗词结构中如何体现呢?李白《行路难》[9]1686当属此类:“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美酒佳肴却不想享用,因为“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想干啥都不成;“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那就耐心等待吧;“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但是等待就有路吗?“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虽然困惑茫然,还是相信自己吧!太多的对称破缺!有才华有理想却没有机会。转折顿挫的逻辑结构,强烈的情绪反差,形成很强的冲击力,直击人心。
王昌龄《闺怨》[9]1446的结构也是对称破缺:那个闺中少妇,丈夫在的时候她还不太懂得珍惜,催他出去觅封侯;现在渴望爱情,丈夫却远在他乡。元稹“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9]4654、苏轼“十年生死两茫茫”[10]300等,都是对称破缺叙事。
由此可见诗词中那些反差对比转折性的篇章结构,往往是表现生活和心情对称破缺的,这种结构因对比反差强烈,往往比和谐对称更惊心动魄,更有冲击力。
对称结构有时可能比较隐约,不是明显连在一起的,比如李白《蜀道难》中“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9]1683,在开头、中间、结尾三度出现,形成一唱三叹的对称结构。杜甫《饮中八仙歌》[9]2260写八位名士风流,使用排比列锦式对称结构。
写诗读诗的人都会关注对联,却往往忽略单句结构的对称性。其实汉语单句也多有对称性词语,比如莺飞草长、人去楼空、高山流水、死去活来等。单句内的对称,最著名的例子是“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9]2468。杜甫在不要求必须对仗的首联,也用了对仗,且出句和对句内分别又有“风急天高”“渚清沙白”对称性词语。李煜词写“春花秋月”“雕栏玉砌”。柳永词写“应是良辰好景虚设”[10]21、“草色烟光残照”[10]25、“惨绿愁红”[10]29“蛮笺象管”[10]30,都是一句之内有对称的结构。
有些作者不注意汉语语法的这种对称性,有时为了合平仄,就颠倒了原本对称的词序,顾此失彼之际,对称平衡的语序就倾斜了。最近偶然看到电视台播放宜宾市的广告语“宜人宜宾”,觉得应该是“宜主宜宾”。虽然不是诗句,道理是一样的:平衡对称既是形式,也是内容。形式不对称,意思往往也会失衡。
说到联,人们自然想到对联。其实诗词中的联句不止于上下两句的对联。
诗中的排比句通常都是对称的联句。古体诗中有许多对称的排比句,如《古诗十九首》中的“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13],又如《木兰辞》中的“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11]545,这些排比句都是对称性的,写作和阅读的思维都十分流畅,易写易读,容易记诵。
《孔雀东南飞》中也有许多排比联句,如“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11]1503。律诗中也有排比对称结构,如杜甫《江汉》中的“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疏”[9]2523就是四句排比列锦结构。本来律诗的句法要避免雷同,但杜甫这两联诗句内容转折顿挫,先写独立于天地间的孤独者,继而转写孤独落魄者坚强的心。并列对称的结构反而形成强有力的对比反差,惊心动魄,绝不平滑重复。
词的对称句式既有两两对仗式,也有三足鼎立式,又称鼎足对。历代词学家很少明确表述词的对称句式,因为比较复杂,但写词的人却必须随时注意“例须对仗”之处。如秦观《满庭芳》中的“山抹微云,天粘衰草”[10]458,柳永《八声甘州》中有一字领起鼎足对的句“渐霜风凄惨,关河冷落,残照当楼”[10]43,晁补之《行香子》中“前岁栽桃,今岁成蹊”“微行清露,细履斜晖”“对林中侣,闲中我、醉中谁”“衰颜难强,拙语多迟”“但酒同行,月同坐,影同嬉”[10]556,等等。
对仗须尽量工整,却不允许合掌,合掌就是大毛病。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合掌就是重复。无论写诗词还是文章,甚至闲谈说话,重复都是毛病。对仗有正对、反对、流水对等多种,这里无须赘述。但就是不许合掌,当然更不能“失对”(即不对称)。笔者曾有一联“徘徊思汉土,惆怅觅王宫”,对仗形式成立,但却严重合掌,后来改为“惆怅觅簑翁”就行了。
古代已经成为经典的诗词,很少出现合掌联,说明诗家对合掌是严格忌讳的,但当代诗词作者常见合掌之对,那是因为作者只注意对仗的形式,忽略了意思不能重复这个原则。古代蒙童读物《声律启蒙》《笠翁对韵》可以视为对仗形式的语料库,但真要在诗联中那样去对,不少是存在合掌之嫌的,如《笠翁对韵》中“青春对白昼,古柏对苍松……山花对石菊,烟锁对云封……仙翁对释伴,道范对儒宗。花灼灼,草茸茸。浪蝶对狂蜂”[8]14-18等,很容易引导学诗者重复表达而不自知。
诗歌对称性符合人类的审美思维,其原理主要在于对称平衡之美感、周到感、反差感。
宇宙间倾斜的、不平衡的、畸形的存在当然也有审美价值,但对称平衡的存在给人以和谐的美感。诗歌是美文,是人类一切表达方式中最具审美性的方式之一,对称的诗歌能以整饬均衡的内涵和外形,唤起人对称的、对比的、周到的审美联想。比如“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9]1711,平稳自然地唤起人望月怀远的思绪;“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9]2841在时空对称的思维中,把人引向高远,高和远也是对称的,人在其中平衡稳妥。又如柳宗元《江雪》[9]3961:“千山鸟飞绝”——断绝尘俗,起;“万径人踪灭”——消除欲望,承;“孤舟蓑笠翁”——孤芳自赏,转;“独钓寒江雪”——遗世独立,合。绝、灭、孤、独这四个心灵视角,既对称平衡,又浑然一体,自然周到地叙说一种超凡脱俗的生存状态和精神境界。
对称叙说造成的美感并不都是和谐匀称浑然一致的,有时诗人刻意用巨大反差对比造成惊心动魄的震撼之美,比如杜甫《赠卫八处士》,铺陈渲染老友重逢的快乐温馨难能可贵,结尾陡然说:“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9]2258李贺《将进酒》多层次多角度地渲染饮酒快乐的理由,结尾突然说“酒不到刘伶坟上土”[9]4446,都是震撼式提醒:人生短暂,快乐难得,珍惜吧!
对称叙说符合人类认知和理解的思维习惯,因而比不对称的表述言说更容易理解和记忆。为什么人们教幼儿说话,最初都喜欢选择一些整饬对称的言说方式呢?原因很简单:易读易诵易记。想想喜欢诗歌的人们,很多人能背诵很多古典诗歌,但很少人能背诵大量的自由体诗歌,即便记住一些自由体诗歌的秀句,也多是整饬对称的,如“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10]354、“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10]504之类。
这就自然要说到旧体诗词的对称性审美品质对新诗的影响。新体自由诗歌虽然不讲究格律,篇章句法都自由随意,但也有和旧体诗词同样的诗意思维,同样的隐喻表达方式。旧体诗词思考和叙说的一切对称性结构和内涵,新诗都适用。
对称思维在新诗中处处可见。北岛的《回答》[14]354全篇都是对生命存在的对称性思考:高尚与卑鄙,生与死,真与假、正义与邪恶,过去与未来等。海子的《夜色》开头就是对称性思维:
在夜色中
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
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15]444
不只是“受难”与“幸福”对称,各“三次”的六个元素,其实也是对称出现在思维和表述中的。他的《九月》《面朝大海》《春天》等许多诗篇中,充满了生与死、希望与绝望的对称性思考。
当代著名诗人、新诗评论家陈超于2014年辞世,他选择纵身一跃结束自己的生命,终年57岁。其后诗歌界普遍认为他《我看见转世的桃花五种》[16]组诗具有“诗谶”意味。组诗共五首,总体构思就是以桃花的绽放和凋零隐喻生命的辉煌与枯萎。这是人类对生与死的永恒的对称思考
就结构而言,比如徐志摩《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六小节用同样的格式,每节四句,前三句“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17]重复六次,每节只是第四句不同,这是《诗经》式的复沓章法。当下新诗界也常见这样的结构,比如舒婷《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虽然结构不像徐志摩诗那么整齐,但她五次使用“祖国呵”[18]结束每一小节,实际上也有《诗经》式复沓结构的影响。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中“从明天起”[15]504复沓三次,形成一种一唱三叹并且叠加递进的冲击力。海子的另一首名作《祖国》用“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15]434八次复沓,层叠递进,内容并不重复,将一代人诗意思考表述得丰富深致。
上文列举杜甫《饮中八仙歌》等用对称型的排比句式构成诗篇。舒婷的《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中“祖国呵”“我是你”[18]多次叠加,正是这种对称结构。
句式的对称性在新诗中依然处处存在,只是不像格律诗词有那么多固定的格律。比如贺敬之《桂林山水歌》中的“云中的神呵,雾中的仙”“情一样深呵,梦一样美”[19],又如台湾诗人余光中的《乡愁》: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14]202
整饬的思维、章法、诗法、句法,处处显示着中华传统诗歌的对称性元素,只是不讲究平仄格律而已。
在诗歌创作、阅读欣赏、诵读演唱的各个环节中,注意到对称性都是必要的、重要的,因为对称是存在,是思维,是表达,是审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