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裕家族后裔化黎传说的流布及文化意义

2023-01-06 07:28李文涛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崖州李德裕后裔

于 华,李文涛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 a.马克思主义学院;b.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海南 三亚 572022)

李德裕后裔在三亚化黎传说的研究,首起于郭沫若。郭沫若[1]在点校《光绪崖州志》时对相关资料进行了比较详细的考证,认为唐时的崖州在今三亚一带,李德裕后裔化黎可信度很高。谭其骧[2]则认为唐代崖州在今琼山东南30里的旧州市,崖城多港峒李姓黎人传说他们始祖德禧为李德裕之弟,为附会而已。卢业时等人[3]认为唐代的崖州在今琼山,不在现在的三亚一带。韩敏[4]从人名、宋元间贬谪到今三亚一带的官员的诗文以及明代海南籍文人均无李德裕后裔化黎的记载来分析,认为李德裕后裔化黎是附会之言。虽然观点不同,但郭沫若以及韩敏等人的研究,均以《光绪崖州志》的相关记载为依据,未参考其他文献,且对李德裕后裔化黎的记载缺乏历史的分析。本文借鉴顾颉刚的“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5]理论,探讨李德裕后裔化黎传说的出现与演变,并分析其中的原因。

一、李德裕后裔化黎传说的流布

(一)江南一带文献记载

李德裕后裔化黎最早出现在明代王兆云《漱石闲谈》卷下《李赞皇后》中:

李赞皇之南迁也,卒于崖州,子孙遂为獠夷,族亦有数百人,自相婚姻。吴人顾朝楚为儋州同知,以事至崖州,召而见之,其状与獠夷无异耳。缀银环,索垂至地,言语亦不相通,德裕诰命至今尚存其家。此正德间事,今不知如何矣。[6]

顾朝楚,《万历儋州志》中作顾玠,“苏州人,嘉靖间任。敏达有为,革弊弭奸,升南安府通判”[7]55。《万历南安府志》卷五《秩官表二》中记载:“顾岕,长洲人,监生,儋州同知升任,大计降级。”[8]可见,顾玠即顾岕。顾岕在嘉靖元年(1522)至嘉靖六年(1527)间在儋州为官,其事迹颇多。《万历儋州志》载:“宁济庙,在州治南,儒学右。嘉靖二年,同知顾玠以其庙逼近儒学,奉提学魏明文,因毁五显佛像而迁于其庙焉。”[7]122又载:“嘉靖二年,符南蛇从子崇仁、文龙卓立仇杀,诸黎阴助。副使胡训命州同顾玠抚之。”[7]188对于因符南蛇的子侄们因争立而引起黎族内部仇杀,故有顾招抚黎人有功之事[7]188。郭棐在《万历广东通志》中也记载:“命儋州同知顾玠抚之。事宁,玠掩为己功,升玠二级,擢南安府通判。”[9]顾岕自己也在《海槎余录》中详细记载了其中过程,并写道:“地方平妥。余后复从事广西,竟有加俸二级恩命,檄未下而已转官南安矣。”[10]27《嘉靖广东通志》[11]也记载了此事,并引用了《海槎余录》相关文字。可以看到,顾岕在海南为官6年之久,并进行大量抚黎工作,对海南岛风俗,特别是黎族的风俗是有比较详细的了解的。

顾岕在海南的所见所闻,收录在其著的《海槎余录》之中。不过,现存的《海槎余录》中并没有关于李德裕后裔化黎之事的相关记载。现存的《海槎余录》只是保留了原书的一部分。《海槎余录·序》记载:

儋耳孤悬海岛,非宦游者不能涉,涉必有鲸波之险,瘴厉之毒。黎獠之冥顽无法,为兹守者,多不能久,久亦难其终也。余自嘉靖龙飞承乏是郡,迄于丁亥,乃有南安之命,山川要害,土俗民风,下至鸟兽虫鱼,奇怪之物,耳目所及,无不记载。共几百余则,藏之箧笥,将谓他曰南归,客有询及兹郡之略,即举以对。既而水陆跋涉,颇多散失,遂至湮灭无遗矣。[10]1

现存的《海槎余录》中虽然没有李德裕后裔化黎之事,但顾岕是否将此事收录于《海槎余录》原文,虽不好查明,但也不好否认。根据顾岕的经历,他完全可以将此事讲述给王兆云,记录下来,此过程是可信的。

《漱石闲谈》流传并不广,齐鲁书社1995年影印本底本是抄本。可见在民国之前,这本书并没有雕版印刷;或者即使有雕版印刷,印数也少,故而流传并不广。但此书在江南学术圈中还是为人所知。

《涌幢小品》卷九记载:

李赞皇贬崖州,卒,虽得归葬,而子孙遂有留其地者,至今蕃衍,蛮人极知敬重,不敢讲钧礼。氏李者至多,北陷于虏,南没蛮中,而皆雄盛,此他姓所无者。[12]

《涌幢小品》成书时间在1621年左右,书中所记李德裕后裔化黎的大致内容与《漱石闲谈》记载一致,其史料来源应该是《漱石闲谈》。

清朝初年的《峒溪纤志》卷上引《漱石闲谈》:

李赞皇之南迁也,卒于崖州,子孙遂为獠,俗数百人,自相婚配。正德间,吴人顾朝楚为儋州同知,以事至崖,召见其族,状与苗獠无异耳。缀银环,索垂至地。言语亦不相通。德裕诰敕尚在。[13]

《峒溪纤志》刊印于1683—1687年间[14]。《雍正广东通志》[15]全文引用了《峒溪纤志》中记载的内容。成书于乾隆时期的《黎岐纪闻》中记载:“唐相李德裕贬崖州,其后有遗海外者入居崖黎,遂为黎人,其一村皆李姓,貌颇与别黎殊,唐时旧衣冠闻尚有藏之者。”[16]这段材料应该也是源于《漱石闲谈》。不过,李德裕后裔化黎的传说,在海南本地的记载出现得比较晚。长期在崖州生活的钟芳,其诗文中也并没有提及。现存的《正德琼台志》因为存在散佚,原始版本是否有记载,目前还不清楚。

(二)本地民间传说

海南岛民间中,李德裕后裔化黎的传说流传比较广。万历十九年(1591)至万历二十年(1592),在徐闻县当典史的汤显祖写有《琼人说生黎中先时尚有李赞皇诰轴遗像在,岁一曝之》一诗:“英风名阀冠朝参,麻诰丹青委瘴岚。解得鬼门关外客,千秋还唱《梦江南》。”[17]汤显祖或许来到海南岛,写了大量有关海南岛的诗歌[18]。因此,汤显祖记载的李德裕传说,应该是在徐闻或者海南岛听海南人或者在海南居住过的人转述,这反映了在明朝末年,海南岛上李德裕后裔化黎的传说流传比较广。

符桂花主编的《黎族民间故事大集》收录《李德裕在黎寨》《李德裕治贼》等故事,并在《李德裕的传说》一文中说到李德裕“去世后,子孙们都按照他的教诲,世代居住在山区和黎族人民打成一片。现在相传,‘南仇’村李姓的人家就是李德裕的后裔”[19]。符震、苏海鸥编写的《黎族民间故事集》一书中的《李德裕在黎寨》也讲到欣然住在黎寨的李德裕和黎族同胞相处愉快,“黎胞爱德裕,德裕爱黎胞”[20]258,李德裕还和孔南村的女歌仙互相爱慕,并“结了亲,生男育女,现在该村李者甚多,据说就是李德裕的后裔”[20]259。

编撰于约万历四十五年(1617)的《万历琼州府志》记载:

李德裕谪崖,居于毕兰村。后故,归葬。其弟德禧寓崖,因水冲毕兰,徙抱班。后又见抱劝田地肥饶,移居焉。今其村李姓者百余家,俱化于黎。见收德裕遗物,尚存。副使李德至崖,招出验之,再三叹息。今考《唐书》宰相世系表,吉甫二子,长德修,刺史;次德裕,未尝有德禧。又德裕传子烨,徙郴州,余皆从死贬所,亦无云禧者。况贬崖州犹以为远,尚肯至振州耶?[21]

这个传说版本应该是海南当地士人整理的版本,因为《新唐书·李德裕传》明确记载:

乃贬为崖州司户参军事。明年,卒,年六十三。德裕既没,见梦令狐绹曰:“公幸哀我,使得归葬。”绹语其子滈,滈曰:“执政皆其憾,可乎?”既夕,又梦,绹惧曰:“卫公精爽可畏,不言,祸将及。”白于帝,得以丧还……(李德裕)子烨,仕汴宋幕府,贬象州立山尉。懿宗时,以赦令徙郴州。余子皆从死贬所。[22]

故而说李德裕后裔化黎,与史书记载有冲突。将李德裕后裔化黎改为李德禧后裔,可以避免与史书记载相矛盾。但《万历琼州府志》的作者对此产生怀疑,主要是李德裕贬谪的崖州,在唐代是今海口琼山区一带。

《康熙崖州志》载:

李德裕谪崖,居于毕兰村,后故,归葬。其弟德禧寓崖,因水冲毕兰,徙抱班。后又见抱劝田地肥饶,移居焉。今其村李姓者百余家,俱化于黎,见收德裕遗物尚存。副使李德至崖,招出验之,再三叹息。[23]44

同书卷二《艺文志》中说:“将相当时任独专,勋名谁似两朝贤。天南出谪一万里,朋党相倾四十年。海畔孤亭空望阙,蛮村遗裔有荒烟。千年祠屋苍崖里,断碣残碑闻暮蝉。”[23]81王瑞瑄是崖州康熙年间拔贡,此诗时间应该比较早。类似的记载在《乾隆崖州志》中也有[24]312。

《光绪崖州志》卷五中也有类似的记载:“毕兰村,相传于保平、港门之间。李卫公谪崖时居此。”[25]166该书卷二二也保留了《漱石闲谈》中的大致内容[25]681。到了晚清时期,张之洞任两广总督时,也十分关心在崖州的李德裕后裔问题。张之洞在《致琼州朱道、徐守,崖州唐牧》中说:

闻唐相李卫公德裕有后裔在崖州多冈村,已变为黎俗,务速访求两三人,须确实有征验者,善为劝导,资送来省,当优给衣根,令谋出路。其家如有李相故物,婉为购致一两种,重价不惜。啸。[26]222

唐牧来电:

李亚法来城,曲传宪谕,彼亦感动。二次率子弟十余人来,选年二十以外者,粗俗难化且惧赴省,幼者皆在十二三岁以上,尚有韶秀者数人,其父母怯于远离,容再开导。故物碑版遍索无存,城东望阙亭亦圮,但民黎共确指为卫公的裔,当不讹也。镜沅禀。[26]223

此后,朱道还向张之洞汇报李德裕后裔的情况:

李卫公后裔二人由谢提督带至郡城,职道面问,一名亚六,年十八岁,一名亚洪,年十六岁。重译始得言语,均不愿远出。职道采禀。鱼。[26]237

对李德裕后裔崖州化黎或者是李德禧后裔崖州化黎的传说,史书中记载不一致问题,亦早有学者提出疑问并探究出现了不同说法的原因。《光绪崖州志》记载了本地学者古大文《上唐芷庵刺史书》的怀疑:

第有言焉者,崖州多港黎人李姓百余家,建祠祀卫公,自称为公后裔,存有卫公冠带。《州志》载副使李德至崖,招出验之,再三叹息。又载公弟德禧,初往毕兰村,次徙居抱班,后利抱劝田美,移居焉。今多港良田甲于西峒,与《志》书符合。岂今日多港,即昔日抱劝耶?毕兰虽不可考,而抱班尚属崖西黎峒。书载李德裕与柳仲郢善,公以为郑州刺史,又以为京兆。大中朝,历官显贵。后仲郢感卫公之知,伤李氏无禄仕者,乃取其兄子从质为推官,知苏州院事,令以利禄赡南宅。意者刘邺虽以神榇归葬,而子弟犹留寄崖州,未归洛中,仲郢乃如此图报欤?由是以观,则李公贬所为琼山,昔日之崖州;其子弟移居,又为宁远,今日之崖州矣。稽诸史志,参以见闻,未知有当否……未知《文集》编年之误,抑《通鉴考异》之误也。[25]604-605

但遗憾的是,古大文并没有最终对此给出合理的解释。

二、 李德裕后裔化黎传说出现的背景

(一)海南岛上福建移民的黎化

李德裕家族后裔化黎传说的出现,首先与宋代以来福建居民多种途径向海南岛的移民有关。《桂海虞衡志》载:“闽商值风水荡去其赀,多入黎地耕种不归……熟黎贪狡,湖广福建之奸民,亡命杂焉,侵轶省界,常为四郡患。”[27]《岭外代答》载:“熟黎多湖广、福建之奸民也。”[28]70《诸蕃志》载:“闽商值风飘荡,赀货陷没,多入黎地耕种之。”[29]147《明史》载:

琼州黎人,居五指山中者为生黎,不与州人交。其外为熟黎,杂耕州地。原姓黎,后多姓王及符。熟黎之产,半为湖广、福建奸民亡命,及南恩、藤、梧、高、化之征夫,利其土,占居之,各称酋首。[30]

《正德琼台志》中也载:

赵宋以来,闽越江广之人,仕商流寓于此者,子孙多能收家谱是征。至元戍守之士,又多中原人。及文宗潜邸时,公卿宰辅相从朱琼者盖不少,而气化寖改。……逮南渡至今,又三百余年,中州迁谪、宦寓、商戍,多华胄子弟,乐其土地之善,占籍益众。[31]138

可见,从宋代开始,有大量福建移民移居海南岛。《岭外代答》中还记载:

钦民有五种……四曰射耕人,本福建人,射地而耕也。子孙尽闽音。五曰蜑人,以舟为室,浮海而生,语似福、广,杂以广东、西之音。[28]144-145

在崖州附近,有不少来自福建的移民。《乾隆崖州志》载:

方语,有六种。曰官语,即中原正音,州城七坊言之。其始皆中原人,或仕宦,或商贾,家于崖,故其语犹存。日迈语,音与高凉、东莞相似,附城五厢及东、西里言之。曰客语,与闽音相似,永宁乡、保平里及西六里言之,与郡语同。曰番语,所三亚里言之。曰地黎语,黄流及黎伏里言之,与崖黎语相似。俗传其先本黎人,后化为民,语音犹未尽变也。曰黎语,东、西岐黎言之,亦互有异同。[24]297

这里说的“客语”,即福建移民后裔的语言。

唐宋时期,大量李姓迁徙到福建,其中包括大量的唐朝李氏皇族。李姓在宋代为福建第五大姓氏,近代为福建第八大姓氏[32]。这些福建移民人口来的海南岛后,到黎族居住地耕种土地,与海南岛黎族联姻过程中,很容易出现黎化。一方面因为经商失败或者其他原因移民来到海南岛男性居多,经济基础较差,他们娶黎族女性为妻,成本比较低。另一方面,由于熟黎地区负担相对较轻,这些移民愿意到熟黎区,这样也使他们多数与黎族通婚。在通婚与生活过程中,汉族的后代容易黎化,这种现象在海南方言村话形成中尤为明显。村话主要分布在海南东方市、昌江县一带,在三亚也有一定的分布。村话是迁徙到海南的汉人在与黎族女性通婚中形成的,他们后代在日常交流中使用母系语言,但保留了部分父系语言的某些称谓[33]。近人黄强在《五指山访黎记》记载:

晚饭后,接见数人。中有龙某,石城人,年六十余,曩随冯子材入峒,现设肆崖县之藤桥。又有吕某,陆川人,前属龙济光部,龙败流落,娶黎女,家住大旗。二人均以收账来此。此辈与前日加钗所见之李某,均属散兵流落,同化于黎。黎族复杂,可以概见。[34]

可见,与黎族女性通婚后汉黎结合后裔第二代就出现了黎化的趋势。在黎化的福建移民中,李姓占据人数不少。《诸蕃志》记载:

去省地远者,为生黎,近者为熟黎。各以所迩隶于四军州。黎之峒落,日以繁滋,不知其几千百也。咸无统属,峒自为雄长;峒为雄长,止于王符张李数姓……四郡之人,多黎姓,盖其裔族;而今黎人,乃多姓王。[29]146-147

这表明王姓,是黎族,特别是生黎主要的姓氏,而熟黎中,或者是汉化黎族,或者是黎化汉族中,存在张姓、李姓等,其中不少黎族首领为李姓。

(二)古崖州位置认识之混乱

明代以后,李德裕贬谪在琼山一带的崖州被误认为是三亚的崖州。《正德琼台志》载:

望阙亭,在琼山县张吴都颜村,唐崖州址南。李德裕贬时建。李德裕诗:独上江亭望帝京,鸟飞犹用半年程。青山也恐人归去,百匝千遭绕重城。按:《旧志》列此亭于今崖州城南十里。《外纪》因论今崖州乃唐振州,而李德裕事实俱在焉,岂以珠崖为总名而振州亦称崖州欤?今考《崖志》,又称亭在城东南三里新兴坊,为宋丁谓所建。唐崖州在今琼山颜村,德裕事迹安得在彼?必承传之误,故今依《永乐志》移列于此。[31]478

这表明,在明朝中期,就有人认为李德裕贬谪之地是三亚的崖州。清代以后,崖州建祠祭祀李德裕,《光绪崖州志》记载:

五贤祠,在州城西门外,祀唐李德裕,宋赵鼎、胡铨,元王仕熙,明王倬。康熙十一年,知州张擢士修。久圮。乾隆十九年,知州宋锦重建。道光八年,知州袁斯熊迁建鳌山书院左。[25]148

五贤祠的建立,进一步固化了李德裕贬谪之处在三亚崖州的印象。

(三)黎族文化水平的提高和家谱编撰之风

此外,明朝以土官治理黎族地区,黎族子弟有大量被荐举进入学校读书以及当官的机会。即使土官制度被废除之后,这种机会依然存在。明代崖州地区可考的黎族州学生有29人,其中永乐年间最多,有9人[35]。清代重视少数民族教育,在黎族地区设置大量的义学。《清史稿》载:

又有义学,社学。社学,乡置一区,择文行优者充社师,免其差徭,量给廪饩。凡近乡子弟十二岁以上令入学。义学,初由京师五城各立一所,后各省府、州、县多设立,教孤寒生童,或苗、蛮、黎、瑶子弟秀异者。规制简略,可无述也。[36]3119

此外,又载:

旋移督两广,疏劾粤海关监督郑伍赛需索侵蚀,拟罪如律。又疏言:“琼州四面环海,中有五指山,黎人所居。请设义学,俾子弟就学应试,别编黎字,州县额取一名。”……均从之。[36]10397

疏言:“广东有俍、瑶、黎三种:俍世居茂名,今附民籍,读书应试如平民。瑶亦输税归诚,设瑶童义学为训课。惟黎僻处海南,崖、儋、万、陵水、昌化、感恩、定安七州县为最多。生黎居深山,熟黎错居民间相往来,语言相习,请于此七州县视瑶童例设义学,择师教诲,能通文义者许应试。”部议从之。[36]10588

随着教育的推广,黎族获得教育机会大为增加,不少黎族首领逐渐儒学知识提高,并逐渐出现士大夫化的倾向,丘濬在《世引堂记》记载了海南当地黎族首领符节:“以祖父来官乡土,节忝为宗子,当继其职,而为一坊人所附。土俗,非其宗不属也。”[37]这表明,黎族首领子孙已经逐渐士大夫化[38]。加上明清时期黎族地区不断推行里甲制度以及交通要道的改善,文化逐渐深入到黎族地区,加深了他们的国家认同。与此同时,崖州附近的黎族也逐渐编户齐民,在宋代时期,崖州“熟黎峒落稀少,距城五七里许,即生黎所居”[29]145。到了明代中期,“崖州,厢四,乡二,都一,里十四。”[31]183崖州附近的居民结构发生变化,以汉族或者熟黎为主。生活崖州周围的熟黎随着文化水平的提升,也开始士大夫化倾向。在这一过程中,作为熟黎中大姓李姓也自然士大夫化,开始有了身份认同。

明清海南开始大量修订家谱[39],随着黎族受教育程度提高,越来越多受到中原文化的影响,部分汉化的黎族或者黎化汉族后裔也开始对祖先进行追溯。《崖州直隶州乡土志》中说:

生熟黎姓皆与汉人同,最多王、符、高、董、苏、林、周、李。散居于州北诸岭前后,居岭前者为熟黎,居岭后者为生黎。汉人足迹能到者,凡四百七十余村峒。州境黎人居十之七纳赋税。间有读书识字、剃发改装者。[40]712

该书还记载:

州属氏族,以陈氏为最大,林、邢二姓次之,孙、王、黎、张、吉、罗、关、韦、郑、黄、符、周诸氏又次之。多由福建莆田县甘蔗村来,惟邢氏由文昌县来,黎氏由乐会县来,韦氏为韦执谊之后。他如裴氏为晋公之后,卢氏为多逊之后。自迁崖至今,或二十余代,或十余代不等。又,多港峒黎人李姓者,丁口数千,系德裕弟德禧之后。今其村有李阁老祠。[40]713

近代有调查还表明:“四差系唐代李德裕及乡贤邢宥之子孙避世入山,渐化为黎。”[41]这说明,在三亚一带的邢氏,也有黎化的现象,他们追溯祖先为邢宥。由此,李德裕家族后裔化黎传说的出现,也合乎情理。

三、 李德裕后裔化黎传说的文化意义

王明珂[42]指出,华夏边缘人群华夏化过程的普遍策略,就是寻得或者假借一个华夏祖先传说。假借华夏祖先做法,史书记载颇多,比如秦王室和楚王室都说自己是颛顼之后,越王勾践说自己祖先为大禹,匈奴、鲜卑、羌都说自己的祖先为华夏。华夏边缘人群华夏化过程中,华夏人也可以寻回失落先人的后裔。这样,华夏与华夏边缘人群有共同祖先记忆,二者能相互接纳。到了中古时期,随着谱牒的流行,华夏边缘人在追溯祖先时,除了认同华夏祖先时,还往往虚构郡望与世系,带有很强的汉化色彩[43]。

三亚黎族李氏起初居住在毕兰村,在崖城西南一带,为客语区,即福建移民后裔居住地区,后辗转到抱劝村,为黎族居住地区,反映其由汉转黎的过程。抱劝村地理条件比较优越,适合农耕,这些黎化李氏在此定居之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稳定,文化水平也得到提高,遂将其祖先追溯到李德裕家族,一方面符合海南移民史的特点,另一方面符合传统的谱牒特征。李德裕家族后裔化黎有两个版本:一个是江浙一带的版本,为李德裕后裔化黎;一个是海南岛流传的版本,为李德裕之弟李德禧后裔化黎。这两个版本的差异出现的原因,是李德裕死后,史书明确记载归葬,因此在当地或者家族知识分子的参与下,将李德裕后裔变为李德禧后裔,避免与史书记载的矛盾。这也反映了随着教育的普及以及黎汉交融发展,部分黎族上层逐渐士大夫化,并在谱牒文化系统中定位自己的身份,获取身份认同与文化认同。

李德裕后裔化黎的传说,也体现了海南岛民族融合的独特性。“黎融为汉的主要动力来自封建王朝在海南上推行的‘编户齐民’政策。相反,汉融为黎主要来自民间自然涌动的力量。”[44]宋代以后,移居到海南岛的士大夫,有明确的世系记载,“子孙多能收家谱是征”[31]138。普通人移居海南岛并逐渐黎化后,在追溯自己的祖先时,并没有追溯到遥远不可知的先祖,而是追溯到与海南有渊源的祖先。李德裕与邢宥后裔化黎,反映了这种现象。这反映了这些人群对海南黎族文化与华夏文化的双重认同。这或许是李德裕后裔化黎传说的流布,反映出的海南岛各民族交流交往交融过程中,形成的民族认同的区域性和独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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