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新
我总是有这么一种感觉,人们对苏辙的了解和理解可能存在着不少误区,这可能是学术界苏辙研究远弱于苏轼研究的一个重要原因。这种感觉一直断断续续,隐隐约约,直到近期梳理苏学范畴,才开始思考相关问题:“苏辙误区”是如何造成的?这对苏辙研究有何影响?我们是否应该对苏辙展开一场新的审视?苏辙研究是否应该进一步扩大和深入?苏辙研究对苏学研究有何意义?心中有话,不可不说,虽然我对这些问题的思考尚不够清晰、全面、深刻,然亦不敢不公之于世,以就教于大方之家。
“苏辙误区”形成的渊源,我想很大程度上与最早的几份文献有密切关系。
一是苏洵的《名二子说》:
轮、辐、盖、轸,皆有职乎车,而轼独若无所为者。虽然,去轼则吾未见其为完车也。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天下之车莫不由辙,而言车之功者,辙不与焉。虽然,车仆马毙而患亦不及辙。是辙者,善处乎祸福之间也。辙乎,吾知免矣。[1]
二是苏辙的自述:“手足之爱,平生一人。幼学无师,受业先君。兄敏我愚,赖以有闻”(《祭亡兄端明文》)[2]1099,“惟我与兄,出处昔同。幼学无师,先君是从”(《再祭亡兄端明文》)[2]1100。
三是《宋史·苏辙传》对苏辙的评价:“辙与兄进退出处无不相同,患难之中,友爱弥笃,无少怨尤,近古罕见。”[3]《宋史》的作者是元人,这条文献所谓“辙与兄进退出处无不相同”基本是采用了苏辙“惟我与兄,出处昔同”的说法。
这三条文献,给了后人先入为主的观念,使后人怠于明辨,陈陈相因,逐渐形成了“苏辙误区”。
先看第一条文献。苏洵这篇短文中的观点十分明确,老父观察两个儿子的性格特点,产生两种相反的态度:因为苏轼性格外露,所以苏洵很为之担忧;因为苏辙性格内敛,善处乎祸福之间,苏洵认为患不会及于苏辙,故对他甚为放心。常言道知子莫如父,于是苏洵的这个说法给后人的理解打下深刻的印记:苏轼外向而张扬,不自掩饰,易遭祸患;苏辙内向而沉静不露,由辙而行,少招是非,优游祸福,从而免于祸害。明人杨慎便是后人顺着苏洵原意理解的代表,他评论说:“观此,老泉之所以逆料二子之终身,不差毫厘,可谓深知二子矣。”[4]
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
首先,我们看看苏辙的性格是否善于掩饰,深沉不露,由辙而行。
嘉祐五年(1060),苏辙兄弟丁母忧结束,随父亲举家抵达京师,后经朝廷重臣杨畋、欧阳修举荐,于次年同时参加策试,第三位参加策试的是王介。考试结果,苏轼顺利获得三等(最高等),王介四等,而苏辙差点被黜。何以如此?并非苏辙水平不及苏轼和王介,而是苏辙在文章中给仁宗皇帝的进谏过于直接激烈。策试的问题主要是皇帝有忧惧之心,希望考生能直言朝政得失。苏辙抱着一片赤诚,针对皇帝及朝廷弊端,“不顾利害得失,直抒胸臆”[2]前言6,“肆无忌惮地直言极谏”,“勇锐而不知节制,咄咄逼人”[5]19。苏辙这一“对语最直切”[6]的长篇论文立即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史载:
谏官司马光考其策,入三等,翰林学士范镇难之,欲降其等。蔡襄曰:“吾三司使,司会之名,吾愧之而不敢怨。”惟胡宿以为策不对所问,而引唐穆宗、恭宗以况盛世,非所宜言,力请黜之。光言是于同科三人中,独有爱君忧国之心,不可不收。而执政以为当黜,上不许,曰:“求直言而以直弃之,天下其谓我何!” 乃收入第四等次。及除官,知制诰王安石疑辙右宰相,专攻人主,比之谷永,不肯为词。韩琦笑曰:“彼策谓宰相不足用,欲得娄师德、郝处俊而用之,尚以谷永疑之乎!”改命沈遘,遘亦考官也,乃为之辞。[6]
从司马光和蔡襄的意见看,苏辙的水平应与苏轼同等。不仅如此,且司马光认为三人之中唯苏辙“有爱君忧国之心”,苏辙所言财费之事令财官蔡襄惭愧。但是却几乎被黜,终降为第四等录用。这一事件表明,苏辙之忠直而不知外饰,与其兄苏轼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人们津津乐道于苏轼坚持原则、刚正独立的“不随”精神之时,苏辙相同的品格却常常被忽视。
“不随”之论出自苏轼《与杨元素书》:“昔之君子,惟荆是师。今之君子,惟温是随。所随不同,其为随一也。老弟与温相知至深,始终无间,然多不随耳。”[7]后之论者取例最多的是苏轼对待免役法(又称雇役法)的态度:王安石变法之时,苏轼和司马光都猛烈反对新法。而到了司马光执政,全面废除新法时,苏轼又出来与司马光争论,认为免役法虽有弊端,而司马光所要恢复的差役法弊端更多,而免疫法已长久施行,人们已经习惯了免疫法,所以应该去除免疫法中的弊端之后而继续施行。司马光不同意,苏轼与之争论,苏轼回到家里还气呼呼地大喊“司马牛,司马牛”[8]。其实当时反对免役法的并非苏轼一人,苏辙同样反对,章惇反对得更加激烈:“上章累数千言,笔下一点不为司马稍留余地。这还不算,更在太后帘前与司马光觌面争论起来,态度非常豪横,说得冲动,竟在殿上大声咆哮道:‘它日安能奉陪吃剑!’”[9]
同样的品格表现在苏辙身上,是苏辙更加执着,比苏轼对应的人群更加宽广。元祐时期,苏辙在朝廷先后身居多个要职,无论在哪个职位上,无论对哪一方面的朝臣,他都坚定地守住原则,保持独立人格,表现出“不随”的特点。《宋史·苏辙传》评得真切:“元祐秉政,力斥章、蔡,不主调停;及议回河、雇役,与文彦博、司马光异同,西边之谋,又与吕大防、刘挚不合。君子不党,于辙见之。”[3]
多数人在先入为主的观点引导下,会认为苏辙一生都比苏轼生活优越,仕途也比苏轼通畅,这种感觉起先可能是模糊的,但时间长了,就习惯性地变成清晰了。但是真正去做研究的人们会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为《苏辙集》做点校的学者陈宏天说:“出生于较为清寒的士人家庭的苏辙,虽也曾一度做过高官,但时间不长,一生大部分时光是在谪居生活中度过的。”[2]前言6元祐元年(1086),苏辙在绩溪县令任上突然被召回朝廷,迅速升迁,历任右司谏、中书舍人、户部侍郎、翰林学士知制诰、吏部尚书、御史中丞、尚书右丞、门下侍郎,都是要职,尤其门下侍郎一职,与左右相并为宰执,乃朝廷大臣。但是这种荣耀到绍圣元年(1094)上半年便骤然结束,苏辙担任高官前后不过七八年。这期间,苏轼在朝廷和地方交替任职,也是比较顺利的。除这七八年外,苏辙则一直沉沦下僚或者被贬谪,最后13年退居颍滨,自号颍滨遗老。
苏辙与兄苏轼同时中进士,但在元祐年间入朝为高官之前,苏辙一直仕途不顺,远远不及苏轼通畅,且官职一直低于苏轼。策试事件中,苏辙虽然没有被罢黜,而此事对他今后的仕途产生了很大的负面影响。当时策试录用三人中,苏辙除商州军事推官,比苏轼和王介都低一等。即使如此,当时知制诰的王安石仍然拒绝撰写诰命。后虽经考官沈遘撰词,但苏辙还是拒绝了。苏辙曾自谓:“是时先君被命修《礼书》,而兄子瞻出签书凤翔判官,旁无侍子。辙乃奏乞养亲。”[2]1015故史书、年谱之类都记载苏辙之辞官不赴是因为要留下来侍奉父亲。但是当时苏洵身体尚健朗,又有大家庭全部亲人都在身边,所以苏辙之辞官,这恐怕不是唯一的理由,或与其差点被黜而又降等使用,苏辙感觉并没有体现出自己的价值有关。学者金国永说:“苏辙的辞官完全出于年轻气盛,他何尝想到此举非同小可,影响到他后来的铨叙升迁,以致此后二十几年,他均比苏轼官低数级,狼狈不堪。”[5]29如果再加上苏辙对策过于刚直而不知外饰这一条,我就很赞同金国永的意见了。苏辙这种刚直不饰的风格一直保持者,正是他长期沉沦下僚而不被重用的重要原因。苏辙晚年自撰《颍滨遗老传》,金国永概括说:“回顾他青年时代虽先后被仁宗、神宗赏识,均以直言不容于朝;年近五十返朝,又与历届宰相意见不合,不得建功立业,抒意快志;哲宗亲政,迫害元祐旧臣,便结束了他的政治生命。”[5]109苏辙一生的政治命运,都与他的刚直、不随、不饰紧紧联系在一起。
元祐更化因太后去世而终结,最高皇权回到年轻的英宗手中,新党重新执政,苏辙从门下侍郎的高位一下子被贬知汝州,“此后,他的政治地位一天不如一天,谪居地点也一步步向南推移,最后到达雷州。朝廷上的当权者定要将他置之死地而后快”[2]前言5。后来虽然又从南往北迁移,“从循州到永州、再到岳州,但仍以待罪之身,受到监视。晚年闲居颍昌十三年,杜门不出,以读书著述为乐”[2]前言5。在这个贬谪过程中,苏轼与他的命运一样,只不过比他贬得更远,而到达海南岛的儋州。
不少人认为苏辙之被贬谪,是受了苏轼的牵连。这至少有一多半是误解。苏轼在神宗朝横遭“乌台诗案”时,苏辙确实受到了牵连。但是经过元祐更化而到了哲宗绍圣年间,新党对元祐党人大面积贬谪时,情形却大为不同。元祐时期,苏辙在朝中的政治作用远远大于苏轼;而且如前所述,苏辙在朝中因坚守原则,刚正直言,树立了不少政敌;更重要的是因苏辙备受摄政太后重视而连连提升,使得手中无权的哲宗皇帝产生疑忌,哲宗即位后绝不允许这样一位大臣立在身边。这种局势下,李清臣(字邦直)等出来挑拨哲宗皇帝,苏辙回忆说:“微仲之在陵下也,尧夫奏乞除执政,上即用李邦直为中书侍郎,邓圣求为尚书右丞。三人久在外,不得志,遂以元丰事激怒上意,邦直尤力。”[2]1038“会廷策进士,邦直撰策题,即为邪说,以煽惑群听。”[2]1039苏辙撰文提出反对意见,“奏入不报,再以劄子面论之,上不悦。李邓从而媒蘖之,乃以本官出知汝州”[2]1040。很显然,这与苏轼之贬扯不上什么关系,至少,苏辙被贬的直接导因并非起于苏轼。新党对元祐党人的迫害愈演愈烈,苏辙居汝州只有数月,即被再贬袁州,此后一路向南,直到雷州,与贬居儋州的苏轼隔海相望。
苏辙不仅在仕途上长期不及苏轼通畅,而且在生活上也是长期穷困潦倒,不如苏轼。苏辙子女七人,负担远比只有三子的苏轼重,而且还经常负担苏轼家小。他三十多岁时就常在诗中自称为“老”,“这原因虽然主要是政治失意,心情恶劣,但也与他口众俸微,家计艰难,营养不足,以及多病体弱有关”[5]51。退居颍滨的最后13年,按照宋代规定,大概只能领取一半俸禄。他退居时的官职叫“提举凤翔上清太平宫”,苏轼同时被授为“提举成都玉局观”。这种官职叫祠禄官。祠禄官每月可领一定俸禄,但无实际职权,一般也不在所任宫观供职,而是任便居住。祠禄官多用以安插年老的官员或异己的官员。但苏辙退居不久,连这种祠官也被罢免了。可知苏辙晚年生活依然甚为艰苦。
综上所论,苏辙并没有如其父所料那样一生顺利,免于祸患。苏洵写《名二子说》时,苏轼、苏辙还都在童年,苏洵未能看到小儿子苏辙步入青年后的变化,无法预料其仕途如此坎坷,遭受的祸难如此深重,更没想到这篇短文会给后人造成深远的误导。我们无法回过头责怪苏洵老先生,却不妨静下心来自我反思一番。苏辙是一座尚有许多问题没有探索清楚的学术宝库,当苏轼研究趋于简单而重复性的工作之时,我们何不拿出更多一些精力来好好研究研究苏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