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诗词传统之继承与当代诗词之创作

2023-01-06 07:28胡迎建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养气诗词诗人

胡迎建

(江西省社会科学院,南昌 330077)

中华诗词源远流长,是历代文化精英智慧的结晶,是真善美的载体,蕴蓄着化育世道人心的人文内涵,是民族精神的重要载体之一,在民族凝聚力形成的过程中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

当代诗词创作队伍与创作数量可谓空前,也出现了不少优秀作品,但大多诗作平庸无味:或概念化的诗,有类于标语口号,陈陈相因,为人诟病,讥为“老干体”;或拟古为荣,钻进象牙塔,书写个人的感伤愁怨,孤芳自赏,或至于故弄玄虚;或混迹于市井文学,附庸风雅。等而下之,被讥为“格律溜”“垃圾诗”“口水诗”,有识者引以为忧。

二三十年来,不少具有深厚旧学根底的诗坛耆宿、诗论家先后物故。我们这一两代人,传统人文知识与人文精神的修养十分欠缺。时代需要能够反映现实生活、社会风貌,能够继承诗词传统又具有巨大艺术感染力的作品,来引领一代风骚。这是十分艰巨的任务,如果不能这样,就会陷入整体坍塌的境地。

一、 诗人要培养君子人格

古代有成就的诗人都是饱学之士,也有杰出的志节与非常的经历,出自他们笔下的不少作品,往往具有经久不衰的感染力,让人产生广泛的共鸣。

(一)诗人要重视读书

“诵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1]170,前人重视读书,读书有益于修养,有益于气质的熏陶,有益于创作。陶渊明诗云:“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移居》(1)本文中古代诗词例句只括注题目,不另注文献出处。)杜甫诗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陈师道诗意与之相近:“胸中历历著千年,笔下源源赴百川。”(《送苏迨》)。读书要寻得源头以悟理,朱熹诗云:“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观书有感》)。陆游诗云:“文能换骨余无法,学到穷源自不疑。”(《示儿》)胸贮诗书,则气质高贵,东坡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和董传留别》)

当今快节奏的社会,文化多元化,风气易于浮躁,所以应大力提倡诗人、诗词爱好者读书,这是修身养性、提高品位的途径。诗人必须加强自身对传统文化的接受,淬炼内功,立志有作为,有担当,培养君子人格、高雅情操。在诗词走向大众化、通俗化的趋势中,若不重视学习古人,诗词界将趋于浅薄。读书当读古往今来思想家、哲学家、政治家的书。其中许多是经典,比如《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其中饱含中华民族基本的价值理念与做人处世的依据,是立身行世之本、安身立命之道。

读大诗人的诗集,屈原、陈子昂,李白、杜甫,苏轼、黄庭坚、陆游、辛弃疾,文天祥乃至近代黄遵宪、陈三立诸家作品不可不涉猎。李、杜、苏、黄四家诗尤其不可不读,要了解古人的诗心,就需要在心灵上感通。从那些经典作品中受到灵魂的洗礼,感受其中贯注的民族精神、浩然正气。

(二)诗人要注重养气

古代的志士仁人,大诗人,都注重养气。早在战国时,孟子就提出“养气”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1]31通过“养气”,由量的积累发生质变,逐渐形成人身上的浩然之气。苏轼词云:“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水调歌头》)。一个人只要具备了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就能超凡脱俗,刚直不阿,坦然自适,在任何境遇中,都能泰然处之,感受到无穷快意的千里雄风。苏辙《祭亡兄子瞻端明文》中说:“义气外强,道心内全。百折不摧,如有待然。”[2]1099即赞其忠义迈往的浩然之气。

曹丕在《典论·论文》提出“文以气为主”[1]158,将“气”引入作文。苏辙说:“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3]311苏辙还认为养气有赖于内心修养,还来自游历与交游,因而赞扬司马迁“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3]311。

黄庭坚认为读书可以澄心养气,他让洪驹父“常须读经书,味古人经世之意,宁心养气”[4]。晁补之认同其说,认为黄庭坚“于治心养气能为人所不为,故用于读书为文字,致思高远,亦似其为人”[5]。

近代诗家陈三立认为要“滋涵元气于寤寐”[6]889。元气即天地间的阴阳变化之气,养气要以元气滋养涵泳。诗人“要抟大块阴阳气,自发孤衾寤寐思”[6]255。其诗中屡言元气、养气、培气、饮气、骑气、吐气。如:“维公体元气,海岳与颉颃”[6]198、“读书榻有濠梁趣,养气雷生岱岳云”[6]660、“斯须培我凌云气,屋底初看绝代人”[6]649。曾克耑赠陈三立诗云:“散原先生体元气,独与造化相推移。”[7]

当今诗人或能从前贤之论中悟得一二,不妨在空闲时摒除烦虑,反省平生;以静观动,呼吸吐纳,萃取天地之灵气,于静中观察自然界与社会之万象,更悟其变化之源泉。当读书与养气有了收获后,诗人的信念、境界、趣味、人品乃至精神风貌自能上一台阶,自能有高远的气象、高尚的志趣、高雅的情操,或时有灵思妙想,得恬静之性,得运神行气之妙。在诗词中,自有充沛之气、盎然之气、郁勃之气,或融和之气、清淑之气。一个人若是低俗浅薄,则易有暴戾之气、浮躁之气、萎靡之气、慵懒之气、轻浮之气。人高诗亦高,人俗诗亦俗,诗乃人之行略。当今诗词界固然有不少高手,但还要造就一代代知书达理、有高雅情操而又才华横溢的君子,他们应有学养,有修养,有气质,眼界高,境界高,能为诗词传统的继承与发展而充当大任。

二、 诗人要有社会责任担当

历代大诗人深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以忧国忧民为己任,居安思危,而当身履险境,或颠沛流离之际,仍抱守信念而不移,不轻言放弃。所以他们的诗文中,有着勇迈向前的奋发精神,深沉的忧患意识。都有着悲悯民生、民胞物与的人文关怀,能自觉地将诗词与经世致用联系在一起,关注社会与现实,力求反映重大时事,有作为,敢担当。是独抒性灵与社会责任的相统一。

(一)诗可关注国事民瘼

诗人作诗,首先是“道己一人之心”,但还要言“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1]63。是以诗心既在方寸之间,亦在普天之下,表达了众人的心声,所以能获得广泛的共鸣。杜甫:“穷年忧黎元”(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济时肯杀身”(《敬寄族弟唐十八使君》),穷而推己及人,济世时甘于献身。韩愈诗云:“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岂仅是不惜残年,而且甘受迁谪之苦。中唐诗人白居易倡“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与元九书》)、“惟歌生民病”(《寄唐生》)。苏轼因直言无忌,多次被难,甚至流放海南。正如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所说:“见义勇于敢为,而不顾其害,用此数困于世,然终不以为恨。”[2]1127

爱国主义作为民族精神,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核心,即对乡土、对国家始终不渝的热爱。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们在广为传诵的古典诗词中,感受到诗人词家忧国忧民的情怀,感受到自强不息的浩然正气。无数诗词作品印证了仁人志士的风骨气节,流贯着民族精神。如曹植“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白马篇》)、陆游“位卑未敢忘忧国”(《病起书怀》)、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过零丁洋》)、林则徐“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近代黄遵宪以诗反映时事的意识十分强烈,缘事而发,勇于揭露旧体制弊病,对列强侵略中国的行径极为愤恨,以诗作史,记述近代以来的重大战事与巨变;还有谭嗣同的“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狱中题壁》)、秋瑾的“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黄海舟中日人索句并见日俄战争地图》),均有感天地、泣鬼神的震撼力。还有现代的大量抗战诗词,无不可见他们热爱祖国山河、维护统一、反抗侵略、舍生取义的志气与情怀充盈其中。再看现代鲁迅到当代聂绀弩的诗,烛照现实,风骨凛然,都可以从中看出大勇无畏凛然正气。还有革命烈士的铁窗诗、就义诗,天安门广场诗歌运动,均可见诗人抒悲愤之情,言慷慨之志。

当前反贪腐取得很大成就,但还不能说是风清弊绝,还有不少隐性问题,继续发生的问题。国际风云变幻,钓鱼岛、南海、印藏边界,都有很多麻烦的纠纷,诗人应较常人观察问题更有前瞻性,感受更为敏感,眼光更为犀利,形诸文字,自能警世。

有人认为,诗词不必写社会重大事件、新闻热点。郭国昌说:

就旧体诗词创作来说,“诗言志”的主张明确地指出了古典诗词的专注内心、感物兴怀、寄情山水的独特审美功能。面对当代中国文学媒介多样化的背景,在小说、诗歌、散文、戏剧、报告文学等不同文类所承担的文学功能相对明确的前提下,过于放大旧体诗词功能发挥的文学功能.不但无助于旧体诗词创作水平的提高,反而有损于旧体诗词作品的自身完美。如果说当下的旧体诗词创作能够在展现知识分子的精神嬗变和反思人类共同的精神困境方面更展现其独特性的话,那么旧体诗词创作者就不应当过于注重对重大社会事件、新闻热点问题的表现。[8]

简而言之,他的观点是,旧体诗词主要写“知识分子的精神嬗变和反思人类共同的精神困境”,所以主要写咏怀诗、即兴诗、山水诗,对于重大社会事件、新闻热点问题,应让步于小说与报告文学甚至是新诗的创作。对此,笔者认为有三点不妥。

其一,“诗言志”,但诗词岂能囿于“专注内心、感物兴怀、寄情山水”这些内容。从中国诗史来看,世间万物无不可入诗,致广大,尽精微,还有什么诗词不能写。诗词以抒情言志为主,而重大社会事件、新闻热点、重要人物又何尝不是作者情志之源?事关家国大计,诗词岂可不干预现实而搁笔,视若无睹?否则恰恰是自甘边缘化,也有违中国诗史的传统精神。诗人应肩负重任,以深切的忧患意识与真诚的人文关怀写好这类题材的诗。华夏诗词奖获奖作品中,有的以“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为题材,有的以朱镕基总理为题材,叙写结合,波澜起伏,还有大量以汶川大地震为题材的诗,颇有感人之作。此类作品正可见民族精神在诗词中的发展。

其二,就郭国昌所说“旧体诗词主要是展现知识分子的精神嬗变和反思人类共同的精神困境”来看,他将旧体诗词的作者主体看作是人文学者。殊不知,当代诗词作者的主体并非是大学教授、专家学者等知识分子,而是分布在各个行业的广大作者群,上至领导干部,下至生产一线的劳动者,他们虽然不是学者,但都是当代的文化人,他们目击道存,是现实生活的直接感受者。相反,很多教授、学者忙于申请项目、写论著,并无多少精力与时间写这些带不来多少利益的诗词。当前,高校、科研部门中能够写诗词的并不多,这只能说明郭教授对当代诗词界的情况并不了解。

其三,就古今作品实际来看,哪怕是山水诗,高明者也不仅是表现个人的审美情趣。六朝时有不少山水诗,多模山范水之作,穷形尽相,遭到后人的非议。可贵的是,其时有谢灵运的山水诗,展现出人生世事下的情怀,如“千念集日夜,万感盈朝昏”(《入彭蠡湖口》),写出他遭猜忌、受排挤、放逐外任、壮志不展的情怀。杜甫《同诸公登慈恩寺塔》有句“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隐然有忧患在,似已预见到了安史之乱的发生。后来他在夔州时所作《秋兴八首》,至洞庭湖作《登岳阳楼》,都吐露出对国事的隐忧。文天祥自岭南被押送北上,至庐山之南而作《念奴娇·南康军和苏东坡酹江月》词:“庐山依旧、凄凉处,无限江南风物。空翠晴岚浮汗漫,还障天东半壁。雁过孤峰,猿归老嶂,风急波翻雪。乾坤未歇,地灵尚有人杰。”他还抱有一丝希望,注目庐山,仿佛还在屏障半壁江南,坚信地灵必有人杰出现。毛泽东登庐山而“冷眼向洋看世界”,抒发的是傲视帝修反的气概。可见山水诗也是能够与现实相关的。当今大量的山水诗,因应了旅游事业的发展,表现了山河之美,但不少诗只是客观描述风光景物,有的最后直接说要赞美美景,却是“诗中无我在”,缺少诗人情怀与抱负,缺少人文关怀,缺少责任意识。美则美矣,诗中无魂。

千百年流传下来的优秀作品有着凝聚人心、振奋民族精神的力量,使中国历史灿烂的诗国天空,充盈一股浩然正气。陈三立曾有诗句“独立精神世所尊”(《寿左子异宗丞五十》)[6]201,我们对诗词中所呈现的风骨、气节,所表现的独立精神能不敬仰吗?诗文中的这种民族精神,是一代代传承着的,后人从前人的作品中汲取无穷的精神力量,尊仰先贤,视为标杆或灵犀感应,此即“尚友古人”之谓。

(二)诗要不拒美刺

诗人应是是个性张扬,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一类人,正如钱谦益所说:“古之为诗者,必有独至之性,旁出之情,偏诣之学、轮囷偪塞、偃蹇排奡、人不能解而己不自喻者,然后其人始能为诗,而为之必工。”[9]

当代诗人应学习先哲先贤先天下之忧而忧,能以良知良能表达出人民的心声,有着反省与批判精神,应有独立不返之勇气,有高尚的人格,有远见卓识,敢于鞭挞丑恶,歌颂正义,或遇难而上,表现出对国家对人民挚爱的情怀。而不因势利而屈,不为炒作而惑,不因风向而转,不为功利所诱;不是阿谀奉承者,摇尾乞怜者,萎靡不振者,搔首弄姿者、哗众取宠者。今日之诗人,只要是为了国家的统一与富强,为了人民的利益,为了社会的进步,为民立言,善意献箴言,提建议,是会得到人们尊敬的。

中国诗歌历来有美刺传统,美者歌颂、赞扬;刺者讽喻,针砭时弊,批判丑恶,然又绝非咒世骂世,讽者婉言也。婉而多讽,这才是诗的艺术。同时这又是诗人肩负的社会责任,写出来的作品应是真切而不是虚伪的,故能为亲者快而仇者恨。

三、 诗的内容要有温度和厚度

(一)诗要有温度

白居易说:“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3]96至性写真情,性情植于仁爱善良之心。若无仁心,何以悲天悯人,忧国爱民?如果情不真,或寡于情,无动于衷,则何以写出有温度之作?

“有温度”即诗要有深情,有热情。“诗缘情而绮靡”[1]170,“绮靡”乃华美之义,此后人们自觉地以诗表达情,而且要写得华美。朱熹认为人性为体,情为用。性静,是未动,情是已动。“感于物者心也,其动者情也。情根乎性而宰乎心,心为之宰,则其动也无不中节矣。”[10]情根植于性而由心主宰,感于物而动。作诗即是感物道情,吟咏情性。

若将情分类主要有三大类:一是人与自然之情,寄情于一草一木;二是人文之情,具体而言,有人与人间的爱情、别情,敬情,悼情,同情等;三是个人咏怀之情,如去国怀乡之情、建立功业之情、壮志未酬、惜春悲秋之情,乃至生老病老的生命咏叹。这些诗中情都是正当的而不是非分的情。既出自人性而又带有汉民族特征的情。千百年来,许多动人的篇章,都是因为其中浸润着情,充盈着情。

情要真而不可伪,情要温而不可冷,情要秾挚而不可淡薄。诗人固然可以写个人的隐微之情,但不可自我封闭,应推己及人,设身处地去理解他人之情。走出专注内心的小我,写出对人民的大爱之情,对弱势者的同情,对遭受不幸者的恻隐之情。

同样,对英雄人物、先进人物、对有重大贡献者,甚至献出生命者,要满怀敬佩之情,倾注热情去讴歌。我们的宣传工作者、新闻媒体有舆论引导的责任,作家、诗人也应浓墨重彩去描绘,赞美为文明的进步而努力奋斗者。这些,事关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弘扬。诗人应关注现实,融入时代,深入生活,感受生活。捕捉剪裁,敷以色彩,施加想象,那么,看似平淡的人与物,就会转化为有灵性,有意趣,就会变得诗意盎然。当代诗词创作,宜多温情之作、深情之作、热情之作。

(二)诗要有厚度

诗词当求厚重之作。何谓厚重?清初贺贻孙在《诗筏》中言及诗“厚”有十多处,他说:

“厚”之一言,可蔽《风》《雅》。《古十九首》,人知其淡,不知其厚。所谓厚者,以其神厚也,气厚也,味厚也。即如李太白诗歌,其神气与味皆厚,不独少陵也。他人学少陵者,形状庞然,自谓厚矣;及细测之,其神浮,其气嚣,其味短。[11]136

贺贻孙认为,诗之“厚”体现为神厚、气厚、味厚,李白与杜甫的诗三者皆厚,所以堪称诗厚之标尺。后世学杜者仅得其形状与皮毛,大而无威,猛而无气,根本谈不上诗之厚。在他看来,诗之厚是诗学的高境界。

如何才能达到诗之厚呢?贺贻孙认为,“诗文之厚得之内养,非可袭而取也;博综者谓之富,不谓之厚;秾缛者谓之肥,不谓之厚;粗僿者谓之蛮,不谓之厚”[11]135,“清空一气,搅之不碎,挥之不开,此化境也。然须厚养气始得,非浅薄者所能侥幸”[11]137。神厚、气厚与味厚,是作家先天禀赋和后天人生阅历与养气之所得,所以厚并非博综,也非秾缛、粗僿。而是来自宽厚与涵养:“夫诗中之厚,皆从蕴藉而出。”[11]158

老杜的诗,向被认为“沉郁顿挫”,其《哀江头》《奉先咏怀》《北征》《三吏三别》《秋兴八首》皆厚重之作。而诗仙李白的《天姥吟》《蜀道难》《将进酒》等皆厚重之作。只是少陵之诗偏于气厚、味厚,太白之诗,偏于神厚、气厚。然皆内容充实,感情充沛,读来有震撼人心的力度,触及灵魂,能给人的思想和行为产生影响的阅读,它能给人以绵延、恒久的渗透力量。

袁枚道:“厚重之与笨滞也,纵横之与杂乱也,亦似是而非。差之毫厘,失以千里。”[12]27厚加上重,有重量而非轻飘。以厚重与笨滞做比较,前者苍坚有筋骨,后者呆滞而疲软。

厚重之作多出现在古风或七律中。长篇短章,写社会生活,或历史事件,写个人遭遇,写游历见闻。或纵横驰骋,或横骛逸出,将叙述、描写、议论、抒情有机组合,根据需要穿插排比句、骈偶句、问句、否定句,宛转相生。沈德潜论七古作法说:“其间忽疾忽徐,忽翕忽张,忽渟潆忽转掣,乍阴乍阳,屡迁光景,莫不有浩气鼓荡其机,如吹万之不穷;如江河之滔漭而奔放,斯长篇之能事极矣。”[13]或即厚重之作应有之义。

七律句意紧密而不松懈,炼句精警。中二联对仗工稳而又有变化。正如刘熙载所说:“律诗不难于凝重,亦不难于流动,难在又凝重又流动耳。”[14]如何厚重呢?一要观察细致,力求真实。二求句意密集,句有数意,不可一泻无余。宋代杨万里《诚斋诗话》中说:“诗有一句七言而三意者。杜云:‘对食暂餐还不能。’退之云:‘欲去未到先思回。’有一句五言而两意者。陈后山云:‘更病可无醉,犹寒已自知。’”[15]

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屡以“厚”论词。他说:“寄托不厚,感人不深;厚而不郁,感其所感,不能感其所不感……温厚以为体,沉郁以为用。”[16]以“厚”为词中三昧之一,“厚”是从“沉郁”的风格里体现出的一种美学特征,含有正、深、阔、沉、重、隐、曲的种种内蕴,被用来形容词中意蕴的幽深窈曲、飘忽绵邈,亦带有词人内心深处有感社会人生的情感色彩。于词中求厚之根本,是词人要有温厚的性情,实现“厚”的途径是做到沉郁。

由此看出,厚有三个层次:一是表现在风貌上,是神、气、味之厚;二是体现在内蕴中,是意蕴之深、幽、阔、沉、重诸内质;三是落实在篇章结构乃至句法上。而要做到厚,则与作者之性情、胸襟、学养有关,不能指望,一桶可以载池湖之水,一肩可以扛栋梁之木。

当代诗词界,宜提出这一课题加以探讨,如何写出诗词的厚度。盼望有大气、厚重、汪洋恣肆、纵横捭阖的扛鼎之作,才不负此伟大的时代。

四、 诗风力求刚健

《周易》中:“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顺应天道之健,贵在自强,决不自暴自弃;能像大地母亲一般,以厚德承载事物。诗家先贤秉承自强不息的信念,他们的作品风骨刚健,也体现了这一信念。无数的诗论家,为了诗词能够传承民族精神,健康发展,无不主张崇正黜邪,推陈出新。

早在六朝时,钟嵘就批判过南朝形式主义诗风,他在《诗品序》中说:“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1]310若一味追求声律,反使“文多拘忌,伤其真美”[1]311。到了初唐,王勃反对其时的“争构纤微,竞为雕刻”[3]12的宫廷诗风,“骨气都尽,刚健不闻”,“思革其弊,用光志业”[3]12。力图创作“壮而不虚,刚而能润,雕而不碎,按而弥坚”[3]12的诗文。尔后陈子昂继续批判宫廷诗人所喜好的齐梁诗风是“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赞赏“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3]55之作,崇尚汉魏风骨、正始之音。盛唐大诗人李白盼望骚人们“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古风五十九首》),希望群才逢休明之世,能够“乘运共跃鳞”(《古风五十九首》),创作出“文质相炳焕”(《古风五十九首》)的好作品。司空图《二十四诗品》,首列“雄浑”一品,以“积健为雄”[3]203诠释之。

以上约略可见,诸多诗家先贤为了诗歌不至于滑落泥潭而不能自拔,都有自觉的担当意识,站出来大声呼吁,让诗走向健康发展的道路。

固然,诗词中也有纤巧一体,宋代秦观的诗,被讥为“女郎诗”,柳永词多“偎红倚翠”之艳词,然而前者之佳品作于贬谪途中,后者之妙品为离人送别之真情。词虽为柔性文学,然婉约之外,更有豪放与清刚派。有晓风残月,更有黄钟大吕之音,如范仲淹、辛弃疾、岳飞等人作品,激昂顿挫,足以助其雄轶之气。

要之,贵健忌弱,以健为美,以雄浑为最上品。诗要力足气充,以诗之健笔见魄力,见元气淋漓。雄健壮阔,并不排斥沉雄与悲雄,有时悲愤、沉郁之作,更有雄厚之味,也就更有艺术感染力。只要其精神是健康的而不是病态的。凡无病呻吟者,忸怩作态者,违情曲笔者,叫嚣怒骂者、假大空者、为文造情者,概在前人摒弃之列。要如皎然所说:“气高而不怒,怒则失于风流;力劲而不露,露则伤于斤斧;情多而不暗,暗则陟于拙纯;才赡而不疏,疏则损于筋脉。”[3]74

以现代为例,井冈山精神与延安精神,与千百年来的民族精神是一脉相承的。毛泽东在革命战争期间写的《西江月》诸词是豪雄,陈毅的赣南游击词是悲雄,然皆见其风神气骨。后来集结于延水之畔的老一辈革命家与怀安诗社、燕赵诗社诸公诗作,有着崇高的信仰、高远的志趣、表现得真气磅礴,风骨健朗。

在百花齐放的诗坛,我们期待出现更多的射雕手,出现骏马竞奔的阵势,廓清芜杂,振奋精神,继承诗词传统,让古典诗词创作在当代焕发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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