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东汉士人的“道物故”危机及其志怪书写
——以益州王忳故事为例

2023-01-06 04:14
关键词:行旅士人书生

杨 霞

(安徽开放大学 文法与教育学院,安徽 合肥 230022)

“道物故”是古代中国常见的行旅危机。“道”即道路,引申为行程、路程。“物故”,“汉以来谓死为物故,言其诸物皆就朽故也。”[1]131“道物故”意为“在路死也”[2]2557,可简单理解为殁于行旅。东汉时期,游学、游宦者众。史书记载其时“游庠序,聚横塾者,盖布之于邦域矣”[2]2588,同时,“自和、安之后,世务游宦。”[2]1630大量士人辐辏京师、奔走州郡、行于道路,络绎不绝。然而早期社会,山川险阻、交通不便,东汉时期气候更是异常①关于东汉气候异常的分析,可参考王子今《秦汉时期气候变迁的历史学考察》,《历史研究》1995年第2期。,士人或茕茕独行或三俩结伴行于旅途或淹留他乡,多易陷入饥饿、疾病的困境,间或遭遇野兽乃至强盗的侵袭——其行旅更多是穷山恶水、险象环生的艰辛之旅。士人的“道物故”事件因此也时有发生。史家陈寿所撰《益部耆旧传》②《益部耆旧传》,今已不见其全本。本文所载王忳故事多转引自《北堂书钞》《太平御览》,具体见《北堂书钞·设官部·亭长》所引《益部耆旧传》、《太平御览·人事部·阴德》所引《益都耆旧记》与《太平御览·人事部·谣》所引《益部耆旧传》三处。其中《益都耆旧记》即《益部耆旧传》。《北堂书钞》,唐虞世南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0889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太平御览》,宋李昉等撰,中华书局1960年。关于《益部耆旧传》的流传与存佚情况,可参考王仲镛论文《陈寿<益部耆旧传>探微》,《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3期。另,《北堂书钞·设官部·亭长》作“王纯”“厘亭”,考虑到《华阳国志》《后汉书》《太平御览》皆作“王忳”“斄亭”,本文以后者为是。就记录了东汉士人王忳行旅途中遭遇的书生病殁空馆、涪令罹难亭舍二事,正是东汉游学、游宦士人“道物故”危机的缩影。而王忳为书生殡葬、为涪令理冤的高义行为得到了世人的称颂与时人的演绎,充满灵异色彩的“飞被走马”“与鬼语”故事也在巴蜀一带流传开来。

该故事“张皇鬼神,称道灵异”[3]39,这与其时生产力水平落后、民众认知水平有限有关,与“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3]39的宗教思想背景有关,同时也是早期浪漫主义文学发展的结果。而从士人流动角度言之,这一充满奇幻想象的文本又是其时士人遭遇行旅危机的心境记录与文学表达。本文即试以王忳故事为例,考察东汉士人流动背景下的志怪①关于“志怪”一词,李剑国先生主张其一开始“仅仅是一个表示记述怪异的动词性词组”;它与小说发生直接联系,始于六朝;晚唐开始出现“志怪小说”这一小说分类概念,即“一种以杂记怪异之事为主的小说丛集”;明代胡应麟进一步赋予“志怪”以小说分类学上的确切含义。具体见李剑国《先唐古小说的分类》,《古典文学知识》2002年第2期。本文所言“志怪”指记述怪异,尚属早期“志怪”范畴。书写,并以此观照此期士人的行旅危机、生存状态与精神世界。

一、王忳故事:东汉士人“道物故”危机的缩影

“道物故”一词在历史文献中多与“卒于家”对应。因此,这里的“道”可以理解为自故土出发至目的地的行经区域,泛指故土之外的地理空间,包括漫漫长路、长路中休憩的场所,还包括短暂居停的异乡。据文献记载,东汉益州部广汉郡士人王忳在求学、赴任途中就经历了两起“道物故”事件。

(一)“道物故”之病殁

一是王忳至京都洛阳途中偶遇书生临终乞托骸骨,而为其殡葬、埋金:

王忳尝诣京师。于空舍中见一书生疾困,愍而视之。书生谓忳曰:“我当到洛而得病,命在须臾,腰下有金十斤,愿以相赠,死后乞藏骸骨。”未及问姓名而绝。忳即鬻金一斤,营其殡葬,余金悉置棺下,人无知者。[4]1866

从下文看,书生名金彦,也是广汉郡人。他从“去洛三千里”[5]252的家乡出发,未至洛阳而不幸染病。从他独处空舍、无人照料这一遭际来看,可知其当是孤身出行。从“有金十斤”来看,亦可知其家境尚可。金彦不是官派子弟,也不是因父职入学,否则当与州郡计吏同行——乃平民子弟,正是东汉众多自发游学士人群体中的普通一员。

西汉景帝时期,庐江人文翁任蜀郡太守,其“仁爱好教化”“见蜀地辟陋有蛮夷风”,乃“选郡县小吏开敏有材者张叔等十余人亲自饬厉,遣诣京师,受业博士,或学律令”[6]3625,遂开益州士人游学之风。东汉时期,该地外出游学者人数更众,除王忳、金彦求学京城外,史书中还有不少益州士人外出游学的记载,如巴郡杨仁“诣师学习《韩诗》,数年归,静居教授”[2]2574,蜀郡杨终“年十三,为郡小吏,太守奇其才,遣诣京师受业”[2]1597,广汉李业“习《鲁诗》,师博士许晃”[2]2668,牂牁尹珍“从汝南许慎、应奉受经书图纬,学成,还乡里教授”[2]2845,犍为张皓“少游学京师,永元中,归仕州郡”[2]1815,广汉任安、董扶“俱事同郡杨厚,学图谶。还家教授,弟子自远而至”[2]2734,汉中李郃“游太学,通《五经》”[2]2717,其子李固“少好学,常步行寻师,不远千里”[2]2073,同出梓潼郡的士人李仁、尹默“俱游荆州,从司马徽、宋忠等学”[7]1026。

而就东汉时期全国地域的士子而言,其时“凡受学者皆赴京师”[8]295,且“士无有不游太学者”,“及东汉中叶以后,学成而归者,各教授门徒,每一宿儒门下著录者至千百人,由是学遍天下矣。”[8]296由此可以想见其时士人行于道路、周流四方的连绵不绝之势。这些士人大多如金彦一般孤身在外求学,其中不乏长时间、广地域的行旅者,如段恭“少周流七十余郡,求师受学,经三十年”[5]754、范丹“从英贤游学,十三年乃归”[9]2503、景鸾“少随师学经,涉七州之地”[2]2572,如此这般,更是不免陷入危险以致“道物故”境地。

疾病是导致“道物故”的最主要因素。东汉气候异常、瘟疫多发、水土有差,行旅者因此染病不在少数,几至病死者亦不鲜见。仅以京城士子为例:戴封受业洛阳时,“同学石敬平温病卒”[2]2683;任末“游京师,教授十余年。友人董奉德于洛阳病亡”[2]2572;其他如王子居、陈平子也是在太学求学期间病殁。金彦更是尚未到达京师即病殁孤馆。又有官员、学者、名士不幸殁于行旅。官员如田邑“为渔阳太守,未到官,道病,征还,为谏议大夫,病卒”[10]547;李善“迁九江太守,未至,道病卒”[2]2680;王闳“独让爵。帝奇而征之,道病卒”[2]2464;任末“奔师丧,于道物故”[2]2572。学者如桓谭“出为六安郡丞,意忽忽不乐,道病卒,时年七十余”[2]961;牟纡“以隐居教授,门生千人。肃宗闻而征之,欲以为博士,道物故”[2]2557;服虔亦是“遭乱行客,病卒”[2]2583;郑玄“载病到元城县,疾笃不进,其年六月卒,年七十四”[2]1211。名士如王粲“建安二十一年,从征吴。二十二年春,道病卒,时年四十一”[7]599。可见在当时的交通和医疗条件下,无论何种身份,都有“道物故”危机的存在。

(二)“道物故”之遇难

二是王忳赴任郿县(在今陕西境内)令,途中留宿于“每杀止客”[11]370的斄亭之中,夜半闻有女子称冤之声,于是询问之,引出一桩血案:

(女子)曰:“妾,涪令妻也,过此亭。亭长杀妾十余口,埋楼下,夺取财物。亭长,今门下游徼是也。”[11]370

涪令,未知其姓名。其携家人赴任,留宿斄亭而为亭长等人所杀。汉代,亭乃地方治安机构,兼有馆驿功能。很多官员过宿于亭。如何敞任交趾刺史,“行部到苍梧郡高要县,暮宿鹄奔亭”[12]295;南阳太守刘宽“每行县止息亭传,辄引学官祭酒及处士诸生执经对讲”[2]887;孔嵩辟公府,“之京师,道宿下亭”[2]2679。除官员外,办私事外出的郡县属吏、朝廷征聘之人、普通百姓乃至戴罪之身都可以宿于亭舍。如河南太守严延年的母亲从东海郡至洛阳,“止都亭,不肯入府”[6]3671-3672;赵孝为郎,“每告归,常白衣步担。尝从长安还,欲止邮亭”[2]1298-1299;陈伯敬“行路闻凶,便解驾留止,还触归忌,则寄宿乡亭”[2]1546;第五伦获罪征至京师,百姓追随,乃“伪止亭舍,阴乘船去”[2]1397。

亭有亭长,乡有游徼。《后汉书·百官志》曰“亭有亭长,以禁盗贼”[2]3624,游徼同样承担着“徼循禁贼盗”[6]742的职责。而在王忳故事中,其后“具服其罪”[11]370的亭长、游徼,本负有保一方平安之职,却见财起意,携众击杀涪令一家。本为方便士子、官员留宿之亭舍,反而成为凶案的高发之所。东汉之际,如涪令这般在行旅中遭遇意外以致去世的士人亦不少见。廉范一度“载船触石破没”[2]1101,险有性命之忧;撰有《灵光殿赋》的王延寿“溺水死,时年二十余”[2]2618。遇贼、遭遇抢劫掳掠甚至遭遇不测之事也时有发生:戴封“遇贼,财物悉被略夺”[2]2683、江革“负母逃难”“数遇贼”[2]1302、朱晖少时与家人“道遇群贼,白刃劫诸妇女,略夺衣物”[2]1457、司马芝“少为书生,避乱荆州,于鲁阳山遇贼”[7]386,更有许升“寻师远学,遂以成名。寻被本州辟命,行至寿春,道为盗所害”[2]2795、郡掾张业“送太守妻子还乡里,至河内亭,盗夜劫之”“与贼战死”[2]2681-2682等一系列物故事件的发生。

而无论是如金彦病殁空馆,还是似涪令罹难亭舍,两者都集中反映了东汉士人最惨痛的“道物故”危机。大量士人行于道路、寄身逆旅,无疑使得“道物故”事件发生的概率大大提升,而士人这一群体的自身文化属性、立言意识与写作能力,又催生了与此相关的文学层面的想象与书写。

二、“飞被走马与鬼语”:王忳故事中的志怪书写

士人行于旅途,耳闻目见甚至亲身经历各种行旅危机,内心不可能不受到触动,且因此生发惊惧之情。他们常常将这些遭遇形诸文字,更甚之,还会对“道物故”事件进行想象、演绎。这无形中促进了其时志怪文学的发展。

(一)王忳故事中的文学想象与加工

王忳故事既记录了主人公王忳的行旅,也记录了金彦、涪令的行旅,内容饱满丰富。其中有病笃空舍、临终乞藏骸骨的士子,有助人为乐、不取一金的义士,有见财起意、谋财害命的恶徒,也有赴任受阻、命丧亭舍的官员。这些人物、情境在现实社会中真真切切地存在着,构成了王忳故事的现实书写部分。而其后展开的对灵异之举、怪诞事件的书写虽来自于时人的想象,却清晰地展现了东汉士人的精神世界。细致分析文本可发现,该故事已不流于简单的民间传唱,相反呈现出文人加工、有意为之的特点。

最显著之处自然是金彦、涪令一家“道物故”事件后“飞被走马与鬼语”[4]2140事件的发生。王忳从洛阳返回故里,为大度亭长,“初到之日,有马驰入亭中。其日风飘一绣被复堕忳前”,其后王忳骑马至洛县,而“马遂奔走”[4]1866,引领王忳见书生父亲。这就是“飞被走马”事件。而王忳夜宿斄亭、为涪令一家理冤的故事是以与女鬼相见、对话的形式展开,即为“与鬼语”的灵异事件。如此种种令人称奇。不仅如此,该故事在充盈着惊奇想象的同时,还表现出构思精巧这一创作特征。

首先,王忳故事乃典型、极端事件的展示。游学士子生病、病重乃至病殁,史书多有记载,他们往往有家人、朋友在侧,如上文提到的陈平子“被病将亡,谓其妻曰……”[2]2678、任末“于道物故。临命,敕兄子造曰……”[2]2572,可见两人临终之际都有亲人陪伴。而书生金彦则孤身一人卧于空舍,情形不可谓不悲惨;未及问姓名而绝,情势不可谓不紧张。宦游者路遇强人而受伤、毙命者有之,如上文提及的潘勖、许升、张业等人。然而县令十余口遭同样有官俸在身、以捕盗为职诸如亭长、游徼等小吏而非山野强盗所侵袭,亦是骇人听闻事件。至于涪令夫人化为孤魂野鬼,夜夜哭诉陈冤,以致残害过客的过激行为,更是从受害者转变为加害者,令人感到惊惧。

其次,该故事注重悬疑氛围的营造。金彦命悬一线、“未及问姓名而绝”展示了金彦病笃、托身王忳的偶然性与巧合性,时间紧迫,以至于来不及问书生姓名、郡望,这为下文与金彦父亲相见埋下伏笔。金彦父亲误会王忳盗马,谓之“今擒盗矣”。可知此灵异之马从洛县至大度,又从大度来到洛县,正是为了带王忳见书生父亲,绝非一般迷途之马。在舍主人“怅然良久”,有感王忳“卿何阴德而致此二物”时,王忳忆起安葬书生并埋金之事,“道书生形貌及埋金之处”,舍主人“惊”,更是增加了故事的悬念。短短数句,有临终托身的危急、有走马飞被的灵异、有被误为盗贼的转折、有得知孩子病殁的悲痛、还有恩人在前的激动。[4]1866同样,王忳遭遇的第二件奇事,也注重悬疑氛围的设置。王忳刚到斄亭,便得知此亭“有鬼”“每杀止客”[11]370,而依然留宿于此,更是渲染了悬疑、恐怖的氛围。

再次,该故事首尾呼应,细节描写亦很到位。特别是“飞被走马”故事中,书生病殁洛阳、后其父与王忳“俱迎彦丧”,这是对书生遗骸的交待。此外,对“金”的记载也是有始有终,先是书生言及“腰下有金十斤,愿以相赠”,其后王忳“鬻金一斤,营其殡葬,余金悉置棺下”,不久王忳向彦父“道书生形貌及埋金处”,最后前往洛阳迎金彦丧,发现“余金且存”。可见,“金”贯穿了整个故事。[4]1866

(二)王忳故事的记载与流变

如开篇所言,目前可知最早记录王忳故事的文献是西晋陈寿所编写的《益部耆旧传》。而事实上,该书中有关王忳故事的记载实应出自于东汉士人之手。东晋地志《华阳国志》对《益部耆旧传》的成书过程有以下描述:

益部自建武后,蜀郡郑伯邑、太尉赵彦信及汉中陈申伯、祝元灵、广汉王文表皆以博学洽闻,作巴、蜀《耆旧传》。(陈)寿以为不足经远,乃并巴、汉,撰为《益部耆旧传》十篇。[5]849

其中,郑伯邑乃郑廑,蜀郡临邛人;赵彦信即赵谦,蜀郡成都人;陈申伯即陈术,汉中人;祝元灵即祝龟,汉中南郑人;王文表即王商,郪县人。这些名士皆东汉后期益州士人,分别有“矜其乡贤,美其邦族”[13]275的郡书问世。据该引文与后世文献①包括《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姚振宗《后汉艺文志》与《三国艺文志》、顾櫰三《补后汉书艺文志》、侯康《补后汉书艺文志》、曾朴《补后汉艺文志并考》以及钱大昭《补续汉书艺文志》等。可知,这其中,郑廑、赵谦、王商分别作《巴蜀耆旧传》,祝龟作《汉中耆旧传》。

至西晋,同是益州人的陈寿以为诸传“不足经远”,乃合并而成《益部耆旧传》。由此可见《益部耆旧传》中关于王忳故事的最初记载应出自上述郡书作者中的一人并且极有可能是同为广汉人的王商的手笔。

此处也可大致整理出王忳故事的发展流变过程:先是王忳亲身经历了安葬书生、理清凶案这两件事,事迹传开,由是显名。接着,民众赞其高义行为,并展开了文学想象:金彦故事中,王忳后来或许与金彦父亲巧合遇见,而民众对此添加了“飞被走马”的情节;涪令故事中,或是幸存者或是知情者向王忳报案,而民众为传其神,特意添加了女鬼陈冤的情节。其后,为“载光郡国”[13]274,士人郑廑、赵谦、陈术、祝龟、王商等撰写郡书,其中一人(或是数人)对乡贤王忳事迹加以记录与褒扬,而后陈寿将这一故事并入《益部耆旧传》,东晋常璩的《华阳国志》中的相关记载更为详审,南朝范晔撰《后汉书·独行列传》,更是将王忳载入史册。

当然,今天看来,王忳故事必然是添加了善意的、美好的想象。而这种想象,在当时民众看来确是真实存在的。诚如鲁迅先生所言:“盖当时以为幽明虽殊途,而人鬼乃皆实有,故其叙述异事,与记载人间常事,自视固无诚妄之别矣。”[3]39这也是为什么正史如《史记》《汉书》《后汉书》记载不少灵异、鬼怪故事的重要原因。而即使是魏晋志怪小说代表作家东晋干宝,也著有史书《晋纪》,且自谓作《搜神记》意在“明神道之不诬”[14]2151。可见古来史、巫本为一家,王忳故事载入史册亦在情理之中。

(三)王忳故事的世俗化倾向

“夫交游者出也,或身殁于他邦,或长幼而不归,父母怀茕独之思,室人抱东山之哀,亲戚隔绝,闺门分离,无罪无辜,而亡命是效。”[15]292这是汉末名士徐幹对东汉中后期士人过度游学、游宦现象的批判。而从文学史角度来看,正是大量士人行走于途,以及这种行走带来的行旅危机,特别是“道物故”危机,无形中推动了汉代志怪文学的发展。其中,对亭怪、亭鬼的书写并不是王忳故事中独有的。《后汉书·独行列传》记载了郡吏戴就的故事,其受太守牵连而遭受酷刑折磨,发出了“考死之日,当白之于天,与群鬼杀汝于亭中”[2]2691的誓言,可见其时“亭传中充斥鬼魂、精怪兼具玄异的观念深入人心”[16]。而对书生、涪令行旅的书写,开始突显出这一时期文学作品对士人群体特别是平民士子、底层官员的关注,彰显了王忳故事的文学意义,即志怪文学的世俗化倾向。

早期志怪文学多记录非常之人如君主、神仙、鬼怪、贵族、名士的行旅故事。《穆天子传》讲述了周穆王驾八骏巡行天下的故事,《燕丹子》记录了“燕太子丹质于秦”“丹为鸡鸣,众鸡皆鸣,遂得逃归”[17]35的惊险经历,《神异经》描述了赤黄父“周行天下,身长七尺,腹围如其长”[17]50、“以鬼为饭,以露为浆”[17]51的行旅,《汉武故事》则记录了汉武帝“微行至于柏谷,夜投亭长宿,亭长不内(纳),乃宿于逆旅”[17]168的经历。②关于《穆天子传》《燕丹子》《汉武故事》成书年代,学界莫衷一是。本文据《汉魏六朝笔记小说大观》(王根林、黄益元、曹光甫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以《穆天子传》为战国时期作品、《燕丹子》《汉武故事》为汉人作品。

同样,这些以君主、太子、鬼怪等为主体的行旅记录中,也掺杂着“道物故”危机。如周穆王巡行途中,有“日中大寒,北风雨雪,有冻人”[17]23的记载,也有其妃子盛姬染疾病殁的记录。汉武帝留宿时还一度被舍主人误会为“不欲为盗则淫耳”[17]168,欲聚众而杀之。行旅之人的写作也多为君主、贵族、名士的创作。如《穆天子传》中路遇冻馁之人,“天子作诗三章以哀民”[17]23;《汉武故事》中“上幸河东,欣言中流,与群臣饮宴。顾视帝京,乃自作《秋风辞》”[17]176。

相对比,王忳故事记载的平民书生、底层官员的行旅故事显示出了此期志怪书写中主人公的平民化、世俗化倾向。其他同类型故事又有:张汉直,曾“从京兆尹延叔坚读《左氏传》”“行后数月,鬼物持其女弟”,且冒充张汉直谓“我病死丧在陌上,常苦饥寒”[18]409,家人信以为真,后前往迎丧时发现汉直正与同学嬉戏打闹。段翳弟子辞归故里,“到葭萌,与吏争度,津吏挝破从者头”[2]2719,而这一遭遇早在段翳预料之中。周式“尝至东海,道逢一吏,持一卷书,求寄载”[12]98,而该书实为生死簿。这些都是东汉时期普通的游学、游宦士子在行旅中发生的奇闻异事。

三、深层动因:以文学书写纾解行旅恐惧

“两汉以后,神仙方术、谶纬、佛道二教及民间巫术,仍制约和影响着志怪的发展。”[19]24这是王忳故事中志怪书写的时代背景。同时,这一书写也是对传统报恩观念与复仇意识的传承。而从士人角度来说,当时士人的行旅危机,特别是“道物故”危机也是催生志怪小说书写的重要契机。

这首先表现为真实存在的包括“道物故”危机在内的各类行旅危机为此类书写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如上文所言,古代中国交通落后,出行不便,从家乡出发到目的地停歇,其间耗时漫长,所见丰富,大到天崩地裂、战火纷飞等天灾人祸,小到个体的不幸病殁与意外身故,这些或亲身经历的事件或口耳相传的故事为士人提供了可资书写的基本素材。不仅如此,通过志怪书写,士人更是寻求到一种以文学化解悲伤、舒缓恐惧的救赎之道。

(一)弃捐于道的恐惧

一方面,“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20]183,何况还有明经入仕、四处结交获取声名的利益驱动,这促成了士人向远慕游的心理。而另一方面,士人行于旅途,山高水长,道阻且跻,生命时时受到威胁,以致病殁而肉身难返故里,这又使得行旅之人又多有思归畏远的隐忧。江绍原先生在其著作《中国古代旅行之研究》中对士人这一复杂心理作了细致描摹:

那里不但是必有危险,这些危险而且是更不可知,更难预料,更难解除的。言语风尚族类异于我,故对我必怀有异心的人们而外,虫蛇虎豹,草木森林,深山幽谷,大河急流,暴风狂雨,烈日严霜,社坛丘墓,神鬼妖魔,亦莫不欺我远人,在僻静处,在黑暗时,伺隙而动,以捉弄我,恐吓我,伤害我,或致我于死地为莫上之乐。[21]5

这正是行旅之人对远行途中一切可知、未知危险的恐惧。而类似书生病殁空馆、官员罹难亭舍这些“道物故”事件更是会大大加剧出行士人的恐慌心理。

这一点,也可从史书中士人乞藏骸骨、亲友扶丧归故里的记载看出。上文提到的病殁洛阳的士子,如王子居“临殁,以身讬(申屠)蟠。蟠乃躬推辇车,送丧归乡里”[2]1751;陈平子临终托身范式,范式“乃营护平子妻儿,身自送丧于临湘”[2]2678;石敬平病卒,戴封“养视殡敛,以所赍粮市小棺,送丧到家”[2]2683;董奉德病亡,任末“乃躬推鹿车,载奉德丧致其墓所”[2]2572。这些都足以说明东汉士人浓厚的归于故土的意识。

仍以王忳故事为例。如果该故事只是简单、真实地记录王忳行旅途中遭遇书生病殁、涪令遇害两件事,缺少了“飞被走马与鬼语”的志怪书写,那么该篇也只是流于对王忳高义行为的颂扬。就受众而言,士人的“道物故”危机依然不可解。反之,正因为有“飞被走马”之神奇,使得恩人与亲人相见,最终书生骸骨返回故里;也正因为有“与鬼语”之灵异,让冤案得以昭示天下,无辜之人亦可长眠故土。这无疑是对行旅士人的莫大安慰。

(二)以文学化解恐惧

这种化解悲伤乃至恐惧的书写,正是文学的本质属性和重要功能。亚里士多德主张“诗人应通过摹仿使人产生怜悯和恐惧并从体验这些情感中得到快感”[22]105,这是诱发情感共鸣以宣泄情绪的方式。王国维以为“美术之务,在描写人生之苦痛与其解脱之道”[23]63,意在说明文艺化解痛苦的疗效。土耳其文学巨匠奥尔罕·帕慕克基于其多年的创作经历对文学的功用做了更深一层的分析:

文学最迫切的任务是要讲述并研究人类的基本恐惧:被遗弃在外的恐惧,碌碌无为的恐惧,以及由这些恐惧而衍生的人生毫无价值的恐惧……[24]

“恐惧”是帕慕克这一言论的关键词。他认为“被遗弃在外的恐惧”是人类的基本恐惧之一,而文学之大用即在于化解这种“恐惧”。换言之,“恐惧”促成了文学的发生。对于行旅士人而言,这种“被遗弃在外的恐惧”,不仅是孤身独行的惶恐,更是肉体弃捐于道、不得长眠故土的恐慌。同样出自《益部耆旧传》的记载,东汉一孝女叔先雄感念父亲“乘船堕水物故”“尸丧不归”[4]1829而自投水死,后“与父相持,浮于江上”[2]2800的故事,正可以说明时人因亲人尸身不归而产生的无可化解的大悲恸。也正因为如此,当王忳与金彦父亲相见后,才有二人“俱迎彦丧”[4]1866的后续。同样,涪令故事中,也有“即收同谋十余人杀之”后,“送涪令丧还乡里”[5]756的记载。两个故事一报恩、一报仇,但都有着同样的结局,即“道物故”者的骸骨归于故里。王忳故事经由此完成了对死者的告慰,更在一定程度上平复了生者的焦虑与恐慌。

结语

以王忳行旅故事为例来考察东汉士人的“道物故”危机,以及这一危机促成的志怪书写,这更多是从心理层面进行的考察。它展示了东汉游学、游宦士人的生存状态,即在察举制度与明经入仕政策驱使下的四处奔走形态以及行旅危机阴影笼罩下的复杂矛盾心理,更展现出这一时期民众、士人通过对灵异、鬼怪的想象与书写展开的救赎之道,即通过此种想象与书写,将士人从现实行旅困境中解脱出来,特别是最后“道物故”士人丧归故里之大结局,使士人行旅中深刻的孤独感、恐惧感得以有效纾解。从此种角度或可言之,东汉士人的行旅危机特别是“道物故”危机是其时志怪书写的重要动因。而士人大规模流动所带来的平民士人、底层官员的行旅活动成为此期志怪书写的新题材,更是促成了此期志怪书写的世俗化倾向。

后世与此相关的志怪书写逐渐增多。书生行旅故事在后代得到大力书写,如《搜神记》中《安阳亭书生》《宋大贤》篇就记录了书生夜宿亭舍、遭遇鬼怪的故事。其后,“书生作为一种突出的人物类型在唐代进入中国小说史”[25],如《柳毅传》《东阳夜怪录》等篇。不仅如此,与东汉金彦独自病殁孤馆不同,与王忳斄亭为冤魂理冤也不尽相同,后世多有书生行旅途中偶经寺庙、夜宿旅舍而遭遇神女、鬼女、狐女的故事,更是将王忳故事中的书生、女鬼(或神女、狐女)两大要素结合起来,形成了人鬼相恋的情感主题创作模式。《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中的相关记载可为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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