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清”法之探析

2023-01-05 22:42刘光辉郑永征潘铭东金威尔
江苏中医药 2022年7期
关键词:风药清阳升麻

方 圆 刘光辉 郑永征 潘铭东 金威尔

(1.福建中医药大学第一临床医学院,福建福州 350122;2.福建中医药大学中西医结合眼科研究所,福建福州 350004;3.福建中医药大学附属人民医院,福建福州 350004)

“升清”是中医学中的基础性词汇,其词义多涉及人体脏腑将水谷精微等营养物质向上向外输布、发挥滋养作用的这一动态过程。“升清”一词虽然首见于清代的《寓意草》[1]28,但是“升清”的内涵早在清代之前就有提及或阐述,由之发挥而来的升清法亦广为应用。即便如此,“升清”作为一种治法,其确切含义至今仍较模糊。究其原因,与“升”法多样、“清”义模糊莫不相关。笔者查阅了古今相关文献,对“升清”法探析如下。

1 升清的词义及内涵

1.1 升的词义及医学延伸意义 升本义为量器,始见于甲骨文,写作“”,形似有柄的勺形量具。升为量器,故而引申为容器单位。《说文解字》[2]718释义为:“十龠也。从斗,亦象形。”因升在做量器时,其动作包含把舀盛之物从低处舀起、提升的过程,又引申出“由低向高运动”之意,与“降”相对。之后,扩展为“登上、提高”之意。此外,“升”还有质量提升、更新之意[3]。

虽然升的词义众多,但其在中医学中多做容积单位或表达提高、上行之意使用。如《肘后备急方》[4]所载“以水二升渍,绞取汁”,此中“升”为量词使。《素问·六微旨大论》云:“升已而降,降者谓天;降已而升,升者谓地”[5]129,此中“升”为名词或动词使。

当代中医学中,升的运用多与“脾胃升清降浊”治法相关,“上升、上输、升提”等词义频见诸文献[6]。《中医大辞典》中与升相关的释义主要有以下四项[7]:(1)气机运动的形式之一,指气机的上升,与降相对,如“升降出入”;(2)药物作用向上的趋向,多指轻清之品,如升麻;(3)中医治法,以升提药物治疗气机下陷的方法;(4)推拿的手法之一。其中释义3与“升清”治法最为相关,但其释义存在明显的偏颇,需知,临床“升”法包括但不局限于以升提药物进行治疗。

“清”在中医学被赋予了广泛的含义。其既可以做名词解,用于代指物体轻清、稀薄的部分,如《素问·阴阳应象大论》[5]10曰:“寒气生浊,热气生清。”又可以做形容词解,用于描述清净、轻淡的物质形态,如《灵枢·营卫生会》曰:“五脏六腑,皆以受气,其清者为营,浊者为卫。”[8]还可以做动词解,用于表示清升、清透或排出等活动,如《伤寒论》[9]中“清便欲自可”之“清”即为排出之意。

“清”词性多样,引申意义广泛,给后世准确掌握“清”的概念带来了困难。升清之“清”到底是何物质,有观点认为清即清气[10];有观点主张“升清”所升之物质为清阳,即水谷精微[11-13]或轻清升发之气[14];还有观点更为广义,提出清阳非单指阳气中轻清精纯者或水谷精微,应为包含气血津液等在内的精微物质[15-16]。这些分歧也影响了升清法范畴的界定,即升清法立论是否局限于脾胃。

1.3 升清的内涵 虽然“升清”成词的年代较晚,但是其内涵早在各中医典籍中被提及或被论述,代表者有《内经》《伤寒论》《脾胃论》《寓意草》等。

《内经》蕴含了大量升降方面的思想,认为宇宙自然的活动形式和升降出入息息相关,并以此阐释人体的生理、病理及疾病治疗[17]。《素问·阴阳应象大论》[5]10中“清阳为天,浊阴为地”、“清阳出上窍,浊阴出下窍;清阳发腠理,浊阴走五脏;清阳实四肢,浊阴归六腑”等条文隐含了清阳当升之意;“清气在下,则生飧泄,浊气在上,则生䐜胀”[5]10之论述认为清浊异位时则生诸病。《内经》中虽未细述清和升清,但是相关提纲式的论述在后世医家辨证施治之时给予了大量的启发。

《伤寒论》内容涉及大量外感失治、误治,外邪入里,伤及中焦,升降失调成痞等,其所创六经辨证体系无不蕴含升降之法。其组方或通过降浊祛邪,或寒热并用,或配伍升降之品,以调理脾胃,共达升清降浊之目的。据有关研究统计,其中符合升清降浊之意的方药占1/3[18]。

《脾胃论》上卷引用了大量《内经》原文为脾胃立论,中卷阐述了脾胃病的具体论治,下卷详述了脾胃病与升降浮沉的关系。李东垣认为脾胃升降失常是疾病发生的关键,在《脾胃论》中“升清降浊”已然成为主要的治疗原则。书中,李氏提出“不当与五脏中用药法治之,当从《藏气法时论》中升降浮沉补泻法用药耳”[19]7,创建了诸多以益气升阳为治则的方剂。这些给后世带来了重大的影响。

《寓意草》崇尚理中之法。喻嘉言在该书中借用医案对升清降浊进行了发挥,指出“其升清降浊者,全赖中脘为之运用……故中脘之气旺,则水谷之清气,上升于肺,而灌输百脉;水谷之浊气,下达于大小肠,从便溺而消”[1]28,不仅首次提出了“升清”一词,还对升清之机理、升降之枢等作了简要阐释。在明清时期,喻嘉言、黄元御等医家法从“脾主升清”,治崇理脾升清,为升清降浊临床应用留下了宝贵的经验。至近现代,诸医家言及升清,莫不推崇从脾胃立论。

2 升清与脏腑关联

2.1 升由脾来 “脾主升清”之说源自《内经》。《素问·经脉别论》[5]42曰:“饮入于胃,游溢精气,上输于脾,脾气散精,上归于肺,通调水道,下输膀胱……”该条文对脾自下而上的输布功能进行了具体描述,所述过程被后世医家总结为“脾主升清”。在这一过程中,胃受纳腐熟,经脾散精,至上焦心肺;肺气宣发,输精微于腠理,肺气肃降,传糟粕于膀胱,完成物质代谢循环。虽然参与这一过程的脏腑众多,却以脾脏为尊,此乃脾脏阴阳、五行属性所定[20]。

从阴阳而论,脾脏为五脏中阴中之至阴。《素问·金匮真言论》[5]6曰:“腹为阴,阴中之至阴,脾也。”阴阳互根、阴阳消长是阴阳最重要的性质之一。脾为至阴之脏,至阴而含阳——将水谷精微向上输布的功能,即“升清”功能。《四圣心源》[21]9指出:“阳生于下,脾以纯阴而合阳气;有阳则升,清阳上升是以温暖而善消磨。”从五行而论,脾属土。在五行之中,土具有生化、孕育、受纳的特性。五行属土之脾,居中焦,运化水谷化生精微,支撑人体的生命运动,有孕育、生长、升发之能力,是以脾主升清。

虽然当代医家对“脾主升清”的源流及概念已经进行了较多的讨论,认为脾主升清是脾脏运化、统血、散精、维系脏腑等生理功能之概括[22,20],而从阴阳五行而言,脾性至阴、五行属土等特性是脾成为升清主要脏器的内在原因。

2.2 胃佐升清 与脾气主升不同,胃气主降。胃气主降指胃气以下降为顺,腐熟与消化水谷,把生成的食糜向下传递至小肠。胃降脾升既对立又统一,胃降则脾得升,脾升则胃得降,循环不已[23]。人体之中,脾升胃降一直处于平衡状态,若胃降失调,脾失胃助,则必定影响升清功能,甚至出现呕逆。

同时,胃腑为阳,脾脏为阴。李东垣认为胃为阳土、动而不息。其在《脾胃论》[19]60中曰:“夫脾者,阴土也,至阴之气,主静而不动;胃者,阳土也,主动而不息。阳气在于地下,乃能生化万物。”意思即阳气潜于地,春来上行而生发万物;胃为阳土,居于下,动而不息,鼓动脾之阴土,助脾散精,佐脾升清。李东垣[19]59还明确提出脾之清阳依靠胃气完成上升,曰:“脾为死阴,受胃之阳气能上升水谷之气于肺。”当今有学者甚至基于此,主张胃主升之说[24],虽然观点有强行立说之嫌,但亦彰显了胃腑对脾脏升清之辅佐功用。

2.3 胆辅升清 胆属五行之木,秉承木性,喜升发条达而恶抑郁,能够辅助脾胃等全身脏腑气机的调节。唐容川[25]曰:“胆者,肝之腑,属木,主升清降浊,疏利中土。”倘若胆气失升,将导致脾胃失司,完谷不化。胆经主少阳之气,居半表半里,通达人体脏腑之阴阳。脾气上升有赖胆气生发萌动。胆气萌动少阳之气,逐时输注到各值时的脏腑经脉。胆气生发,则脾胃等脏腑之气充沛调畅,方可正常发挥各自的生理功能[26]。《脾胃论》[19]4指出:“胆者,少阳春生之气,春气生则万化安,故胆气春生,则余脏从之。”此外,相火发自肾间命门,寄寓于胆腑等处。相火与生俱来,脾胃等诸脏腑藏泻均靠相火鼓舞而运行。唐宗海[27]云:“胆中相火如不亢烈,则为清阳之木气,上升于胃,胃土得其疏达,故水谷化”,表明脾胃之功能有赖寄寓于胆腑相火之资助,水谷精微的化生、传输均离不开胆中相火的催动。

2.4 肾与升清 肾在五行属水,位居于下而属阴,其性主静,以升为顺,与心相对[28]。《格致余论》[29]曰:“人之有生,心为之火居上,肾为之水居下,水能升而火能降,一升一降,无有穷也,故生意存焉”,指出上下相交、水火相济是升降之根本,与脾胃共同协调人体之升降。同时,肾脏尚有自身之升降。肾主藏精,受五脏之精而藏之,肾精蒸腾,化气生血,化髓充脑,濡养清窍。肾精充沛,气化有源,则气血生化源源不断。有学者基于气血津液等广义清阳之说,主张肾乃清阳之根[30,15]。如果肾精亏虚,则可导致精气不升为病。如《寿世保元》[31]在谈及耳病时,提出“其耳鸣、耳痒、耳聋者,皆属肾虚,水不上流,清气不升所致”。

3 升清法之细则与方药

3.1 健脾升清 升清治法始于仲景。在《伤寒论》中,外感失治、误治,外邪入里,可致脾胃升降失调,表现为呕吐、下利、便秘等。此时治以祛邪降浊,辅以健脾升清。代表方有半夏泻心汤、旋覆代赭汤等,药用黄连、黄芩、旋覆花等苦降以泻热祛浊,生姜、半夏、参、枣辛开以健脾升清。

金元时期,李东垣基于“脾胃内伤,百病由生”,多偏重补中升清,创立了益气健脾升阳、甘温除热等治疗大法,创制了补中益气汤、益气聪明汤等方,方中多选用柴胡、升麻等具有提升作用的药物,并配伍黄芪、人参、白术、炙甘草等大益脾气。

至明清时期,“升清”治法得到了进一步发展。喻嘉言用逆流挽舟之法,借经方人参败毒散治疗痢疾;黄元御倡“中气理论”,提出治在于轮转中气,使升降得宜,创制了黄芽汤等。近贤张锡纯创制了升降汤、升陷汤等方剂,类归益气健脾,亦宗升清之理。

现代中医升清法应用广泛,涉及消化系统疾病、泌尿生殖系统疾病、神经系统及感觉器官疾病等多类疾病[32]。医家崇东垣法义,重健脾升清,方药多选用补中益气汤加减或自拟升清降浊散,较少涉及其他经典升清降浊方剂。刘永年在治疗椎基底动脉供血不足性眩晕时,运用“平衡升降”的思想,投以“升清活血汤”,方药以“补中益气汤”为基础,重视脾胃的作用,使气机调畅、阴阳平衡、升降有序[33]。刘京本[34]在治疗早期糖尿病肾病时发现,此期蛋白尿的形成与“脾虚气弱、精微不升”关系密切,故选用“黄芪、白术、太子参”等以补气健脾升清,临床收效颇丰。临床上亦有通过针灸手法以健脾、补脾、温阳,采用温阳升清理论指导干预轻度认知障碍,疗效颇佳[35]。

3.2 理胃升清 理胃升清是升清治法中不可缺少的部分。脾胃在生理上相辅相成,故益胃气、温胃阳可使脾更好地发挥升清功能。如补中益气汤中之升麻,李东垣释义为“引胃气上腾而复其本位,便是行春升之令”,白术的作用为“降胃中热”[19]32。《内外伤辨惑论·饮食劳倦论》[36]中阐释补中益气汤的立方本旨时言“胃中清气在下,必加升麻、柴胡”以“引清气上升”,两处均言升举的是“胃气”“胃中清气”,除的是“胃中热”,而非脾气、脾中清气或脾中热。故益胃气、升胃阳,胃气强壮而得升,则脾气健。胃喜润恶燥,然一旦阳气不升,湿气太过,则多生疾病,故东垣谓“湿能滋养于胃,胃湿有余,亦当泻湿之太过也”。益胃升阳除湿之法即针对胃气虚弱易生湿浊,阳气不升、湿浊不降的病情而设置[37]。

理胃升清法受到了旧时医家的重视。单在《脾胃论》一书中,全书63首方剂中有30首直接与胃病有关,多首名称含有“胃”字的方剂,如升阳益胃汤、安胃汤、清胃汤、胃风汤(两方)、益胃汤、强胃汤、温胃汤、藿香安胃散等[37]。这些方药在当今仍然具有借鉴价值。

3.3 风药助升 风药多指有辛散升发、升肝胆之阳作用的药物,常见者如柴胡、升麻、葛根、防风、羌活、独活等。《脾胃论》[19]11云:“诸风药升发阳气,以滋肝胆之用。”李东垣多用“升阳风药”。在《脾胃论》全书63首方剂中,柴胡、升麻一同出现就有16首之多,单用柴胡者20首,单用升麻者24首[38]。可见除脾胃外,李氏还注重提升肝胆之气机。

“清气在下则生飱泻”,风药还可升清燥湿、疏肝理脾以止泻。风药胜湿基于升阳药效。风药属木,升举下陷之清阳,升肝胆之气。阳气得升,浊阴自降,达到祛除湿邪之目的。此类代表方剂有升阳胜湿汤等。疏肝理脾法亦是应用肝胆升发之性,使肝气畅达,脾气得生,而泄泻自止[39],此类代表方剂有痛泻要方,这类方剂中多用柴胡、升麻、防风、羌活等,共奏理脾升阳之效,与李东垣用药思路不谋而合。朱晓岚[40]发现治疗慢性腹泻时加葛根、羌活之类风药可助脾升清,效果显著。

3.4 补肾升清 补肾升清法多用于中医五官科疾病。清阳清窍相关学说注重清阳和口眼耳鼻喉诸上窍的关系,强调补肾升清对上窍的重要性[15,30]。对于肾精亏虚、清阳不升、上窍失养的上窍疾病:如目病者,常选用石斛夜光丸、杞菊地黄丸、三仁五子丸、加减驻景丸等[15];如耳鼻喉病者,常用六味地黄汤、补骨脂丸、金匮肾气丸等[41]。值得一提的是,这类治法所提及的清阳不再局限于狭义之水谷精微等,而是更为广义的气血津液等精微物质。

肾间质纤维化属于中医“水肿”“腰痛”“癃闭”等范畴,吕春燕[42]认为“清浊相干”是肾间质纤维化的重要病机,采用“升清降浊法”治疗肾间质纤维化亦有确切疗效,多选用益肾降浊汤、升清降浊汤等。刘福芝等[43]认为老年性耳聋多以肾精亏虚、精血不升论治,临床上投以滋肾、升清并举之方,往往可取得较好的疗效。

4 结语

升清是中医学中常见的基础性词汇,因“升”“清”在中医学上的引申义多样,造成升清法之确切含义模糊不清。升清具有丰富的医学内涵,作为一种生理行为,升清与脾、胃、胆、肾等脏腑相关;在治疗细则上,升清法包含了健脾升清、理胃升清、风药助升、补肾升清等具体方法,在临床具有重要的应用价值。但是需要注意人体气机升降出入是多脏腑协作下的动态平衡,采用升清法纠正升清失衡时,不能只顾及脾胃,尚需重视胆、肾甚至其他脏腑的协同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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