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悦
(伊犁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新疆 伊宁 835000)
家园意识是生态美学的重要范畴之一。海德格尔在《返乡——至亲人》中提出,“‘家园’意指这样一个空间,它赋予一个处所,人唯在其中才能有‘在家’之感,因而才能在其命运的本己要素中存在。”[1]家园是安放身心的地方,人只有在家园中才能获得最本己的存在,实现身心和谐并感受到幸福。对此,中国当代生态美学家曾繁仁教授提出:“‘家园’是我们的居住之地,是我们祖先的安息之地,也是我们的根之所在。”[2]400然而,对于那些为戍守边疆而迁徙到新疆的锡伯族人来说,作为“居住之地”的家园和“祖先安息之地”的家园却是分离的。正如当代锡伯族诗人富金才在《纪念日夜晚梦不断》中所感叹:家乡,我的家乡——从清代边疆看去形象渺茫。……啊,我的故乡察布查尔——在这里,啊,我的原籍在穆克登——在那边。[3]228锡伯族历史上的大西迁让锡伯族人有了两个魂牵梦萦的故乡,一个是东北“那边”的故乡,一个是乌孙山下伊犁河畔“这边”的故乡,当代锡伯族文学在回望历史和建设新家园的情感结构中呈现出较独特的家园意识。
家园既指一个人成长和生活的地理空间,又包含着精神栖居之地,是一个有着物质和精神双重内涵的地方。物质的家园为生命的展开提供了有形的空间场所,精神的家园则使人获得精神和情感的归属。对于锡伯族作家来说,家园承载着他们背井离乡之后对故土的怀念,也寄托着现代化进程中对生命安稳的渴望。具体说来,当代锡伯族作家的作品大多根植于察布查尔锡伯自治县,展现了锡伯族的生活状态,并将动人的情和美融于锡伯族的文化氛围里,具有浓厚的乡土气息。
在当代锡伯族作家创造的文学世界中,具有地域特色的自然景观是家园意识的表层显现,勾勒出锡伯族人自然家园的形貌。
纵观当代锡伯族文学史,新疆的伊犁河谷和河谷南岸的察布查尔锡伯自治县是作家们家园书写的重要空间。诗人郭基南在建国后所创作的抒情诗《早安!伊犁河谷》《伊犁是个聚宝盆》《伊犁春色(组诗)》《飞吧!鸿雁》《察布查尔的早晨》等,描绘了伊犁河谷的秀丽景色,充满了浪漫主义激情;诗人西榆的《察布查尔(组诗)》和《依拉齐牛录和乌珠牛录》、阿苏的《堆齐牛录》和《牛录(二首)》、顾伟的《故乡的那片湿地》等,也都以伊犁河谷为抒情背景,这些诗歌共同勾勒出当代锡伯族诗人的家园边界。正如诗人佘吐肯献给察布查尔锡伯自治县成立50 周年的诗中所写的“我站在巍峨的乌孙山之巅,眺望亘古的察布查尔草原,激情像滚滚奔腾的伊犁河,心中涌起倾吐肺腑的感叹”[3]246。那里南有乌孙山,北有伊犁河,加之浇灌万亩粮田的察布查尔大渠,共同组成了锡伯族人生活的自然地理空间,使得当代锡伯族诗歌融自然山川、人文历史于一体,体现出独特的地域风情。
伊犁河谷和察布查尔不仅是引发诗人们家园之情的地方,也是小说展开叙事的空间,不仅使小说呈现出独特的地域特色,也为塑造独具特色的锡伯人形象提供了重要的活动场域和环境依托。郭基南的长篇小说《流芳》第二部《虹展乌孙》和第三部《春到河谷》写的就是西迁的锡伯族军民定居察布查尔以后展开的屯垦戍边史和生存斗争史,特别是《春到河谷》将锡伯人建设美好家园的奋斗场景与地方风物描写相结合,全景式地展现了伊犁河谷的秀丽风光;傅查·新昌的中篇小说几乎都是以巴库镇为历史或文化背景,那是他在察布查尔这个家园原型的基础上所建构的锡伯族文化浓缩地;佟加·庆夫的小说几乎都是在写察布查尔这片土地上发生的故事,展示了察布查尔大渠、鸡尾巴鱼滩、伊犁河上游的三股河湾等独特的自然景观。
建构在自然家园基础上的是生活家园。伊犁河谷独特的自然气候孕育了具有鲜明地域特色的锡伯族文化,并显现在锡伯人的日常生活场景和风土人情中,成为当代锡伯族文学更为贴近现实人生的家园意识显现。
翻开当代锡伯族文学史,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幅幅生动的锡伯人日常生活场景图。锡伯族是一个勤劳的民族,劳动场景是锡伯族文学中不可或缺的一个组成部分。且不说以开凿察布查尔大渠这一历史事件为主题的文学作品中有大量的劳动场景,就是再现新时期锡伯族生活的作品中也有很多劳动场景,如郭基南的《河湾》中的撒网打鱼,傅查·新昌的《倾斜的风景》中的磨坊劳动,佟加·庆夫的《生活的旋律》中的农忙场景等。另外,狩猎是锡伯族文学中极具民族特色的劳动生活场景,这是新疆锡伯族保留祖先渔猎遗风的体现,也表达了当代锡伯族作家对逐渐消失的传统生产方式的怀念。与此相关的代表作品有富金才的诗歌《狩猎的欢乐》、关舒德的诗歌《骑射颂歌》、郭基南的小说《猎人》、傅查·新昌的小说《寂静的雪野》、佟加·庆夫的小说《猎手的烦恼》、吴文龄的《猎狗》等。除此之外,在当代锡伯族文学中,婚丧嫁娶的民俗风情也是生活场景的一部分,流露着作家们的家园意识。郭基南的《啊!婚宴!婚宴!》、佟加·庆夫的《亲家》和《情牵重阳》、杨振远的《婚礼宴后》等都围绕着锡伯人繁琐的婚礼仪式展开,体现了作家对新的时代背景下传统风俗的反思。除上述生活场景外,展现富有特色的锡伯族饮食风俗也成为当代锡伯族文学的一部分,为此诗人西榆在《锡伯饼》中写道:“我的锅里,每天都旋转妻子新鲜的爱恋/和锡伯独特的风情。”[3]259佟林清也创作了一系列锡伯族风俗小说,其中《裹在发面饼里的一块生面团》《花花菜里捡出一根红辣椒》将制作锡伯族特色美食——发面饼和花花菜的过程和人情世故相结合,既介绍了锡伯人独特的饮食,又描绘了锡伯族淳朴的民族风情。事实上,除了上述文学作品外,锡伯族作家总会不自觉地将本民族的人文风俗融入创作中,寄托了浓厚的乡土情感和对幸福家园的向往之情。
建构在自然家园和生活家园基础上的是文化家园,当代锡伯族作家在触摸本民族文化家园的过程中寻找着精神还乡之路。锡伯族有着悠久的文化传统,在历史的发展过程中形成了多种文化形态,且文化内容丰富。其中,非物质文化遗产是经过锡伯族世代传承下来的宝贵精神财富,是锡伯族智慧的结晶,也是当代锡伯族文学中引人入胜的文化片段。
西迁节是锡伯族第一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承载着锡伯族人民对祖先的崇拜之情,传递着强烈的爱国主义情感,是锡伯族的文化血脉,传承“西迁精神”也是当代锡伯族作家的一个使命。他们情系“西迁”,用诗歌、小说等文学形式再现锡伯族西迁的悲壮场景、刻画西迁路上的英雄人物、颂扬锡伯族伟大的爱国主义精神。其中,诗歌代表作有管兴才的叙事长诗《西迁之歌》、佘吐肯的《图伯特颂》、阿苏的《正红旗下的歌吟(组诗)》等,小说代表作有郭基南的长篇小说《流芳》第一部《情漫关山》、傅查·新昌的《大迁徙》、佟加·庆夫的《马背上的琴声》和《大山道路上的车辙》等。当代锡伯族作家不仅热衷于在宏大的历史叙事中展现本民族文化精神,还很擅长在创作中通过本民族特色文化,如朱伦念说、刺绣、弓箭文化等,深入锡伯族文化的根底,反思传统文化在当代遭遇的挑战及未来发展命运。“‘朱伦’,是锡伯语对翻译成满文或锡伯文的汉族章回演义小说的称呼,‘念说’在锡伯语里称‘呼比兰’,统称之为‘朱伦呼比兰’,既‘念说章回演义小说’之意”。[4]这是锡伯族的典型曲艺表演形式,也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之一。当代锡伯族作家佟加·庆夫倾心于本民族优秀传统文化,曾专门写过《“朱伦”念说家》这样的作品,充满了对这一文化形式的怀念之情。然而小说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朱伦”念说这一曲艺形式的衰落。另外,锡伯族女性的刺绣工艺和男性的弓箭制作也是很有代表性的锡伯族传统文化形式,作家们会自觉不自觉地在作品中展示这些非物质文化内容,并以此为基础探索传统文化的现代价值。
当代锡伯族文学立足于伊犁河及其南岸的察布查尔锡伯自治县这一地理家园,生动再现了新中国成立之后锡伯族的生活家园,并在锡伯族非物质文化中追寻着祖先的足迹,肯定了传统文化的价值,以生动的艺术形式追寻着理想家园。
锡伯族分居东北和西北的独特地理空间、在驻防屯田中形成的社会空间、多民族交往交融的文化空间,共同形塑了锡伯族作家的审美理想,使当代锡伯族文学形成了独特的“幸福空间”(巴什拉语)意象:牛录和察布查尔大渠。在上述空间意象的相互参照中,当代锡伯族文学构造了一个纯净自然的精神家园,使其在当代少数民族文学普遍关注现代化进程中的种种矛盾与焦虑的大潮流下,保留了难能可贵的单纯与执着,为面对现代性冲突与碰撞的现代人提供了一个安稳的心灵栖居地。
“地方”是与“空间”相联系的一个概念。在海德格尔看来,地方是人类栖居、归属、守护的世界。[5]152-171当我们感到对空间完全熟悉的时候,空间就变成了地方。与空间相比,地方更让人安稳和依恋。总之,“地方”是凝聚了人类经验和情感的地方,是“存放着美好回忆和辉煌成就的档案馆”[6]126。“牛录”是当代锡伯族文学中的一个代表性“地方”意象,处于锡伯族沉淀下来的价值中心。
牛录亦作牛鹿,意为“箭、大箭”,满洲八旗军政组织的基本单位。康熙三十一年(1696年)锡伯人全部被编入满洲八旗,分属于各牛录。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清政府派遣锡伯族军卒“防御10员、骁骑校10员、兵1000名,携其家眷3275 人”[7]前往新疆伊犁驻防屯田。西迁以后的锡伯族官兵迁往伊犁河之南(今新疆伊犁察布查尔锡伯自治县),并组建了锡伯营,锡伯族有了自己的牛录。随着时代的发展变迁,牛录的内涵也发生了变化。1938年,锡伯营在历史上消亡,牛录随之成为“乡”一级的行政单位,有了“乡”的新内涵,并被当代锡伯族作家赋予了“故乡”的审美价值。由此可见,牛录不仅是一个地理空间,也是锡伯族历史发展过程中的一个独特的文化意象。正如诗人阿苏所写,“牛录想起来很温暖/这样的时候/我们就在老高老高的坡上/随便望望/而牛录就在这儿/在满是草木气味的地方……”[3]279(《牛录》)牛录保存着过往岁月的美好,带给人温暖和家园的归属感。因此,在当代锡伯族文学的世界中,牛录成为一个核心意象,几乎每一位作家都曾在作品中表达过对牛录的热爱和怀念之情。诗人西榆曾专门写过牛录的歌《依拉齐牛录和乌珠牛录》、阿苏被称为“牛录派”诗人,他曾这样写道:“注定我常年厮守在堆依齐牛录/与泥土以及淳朴的民歌相依为命”[8]、苏农的《渔猎》也说:“牛录是父亲也是母亲”[3]308。至于当代锡伯族小说,小说所叙述的故事几乎都发生在牛录之中,每个故事都是对牛录的前世今生的生动演绎,牛录成了一个会说话的存在者和承载了伟大历史感的审美意象。
然而,随着城镇化进程的加快,锡伯族原生态的生存空间受到挤压,对此顾伟在诗中写道:“族兄是厌倦/独家独院的自给生活/向往白皙的手和脸”,而“失去杂草相陪的庄稼/是寂寞的单纯的/正如头痛与土地”[3]294。面对锡伯族传统生活方式的消逝和族群文化身份的淡化,当代锡伯族作家流露出对逝去的乡村生活的怀念和对往昔家园的深情回望,“苏慕尔氏的人们/和一些石头/随意地生长在那儿/空旷的阳光里/芨芨草滩一望无际/堆齐牛录/落入夏日巨大的掌心/坚守一种精神……”[3]275牛录成为诗人心灵与存有的产物,守望牛录就是守望锡伯人的精神家园。
如果说牛录是当代锡伯族作家安放心灵的“地方”,那么,这个“地方”的创造则需要可见性的“物”来实现。正是有吸引诗人注意力的“物”,作家才会凝望并赞美“地方”,而这些“物”在进入诗人感知世界的同时,也创造了它们自己的空间。在我国,锡伯族主体人群大多偏居边地,尽管全球化迅速发展的过程使地方经验受限,但是以立足本土、依托族群经验为主进行创作的锡伯族当代作家,依然通过田园牧歌式的抒情笔调抵抗着现代社会带给人的生存焦虑,探索着西部边地人的精神出路,并呈现出以“物”为中介设置空间,进行空间叙事、抒情的特点。因此,对族群空间内特定的“物”——地理景观的书写,成为锡伯族作家观照生活、思考历史、探寻出路的主要方式,与此同时,“物”也在诗中道说存在,并成为“可栖居之物”[9]。
新疆锡伯族主要生活在伊犁河南岸的察布查尔锡伯自治县,那里南有乌孙山,北有伊犁河,加之浇灌万亩粮田的察布查尔大渠,共同组成了锡伯族人生活的自然地理空间。其中,察布查尔大渠是锡伯族的生命渠,流淌着西域锡伯族人的悲怆奋斗史,成为锡伯族文学中家园意象的代表。西迁之后来到新疆伊犁的锡伯军民,仅靠伊犁河南岸原著居民留存的万余亩土地根本无法满足口粮需要。为了生计,他们只有另行开渠,扩大耕地面积,发展农业生产。面对严峻的现实问题,锡伯营总管图伯特带领锡伯族军民努力寻找生存之路,在实地考察和听取各方面意见的基础上,经过深思熟虑提出开挖大渠引伊犁河水的主张。于是,锡伯族军民“挥舞铁锹/把血汗在身上流尽/营造了叫做察布查尔的东西/这脉活命的水呵”[3]280。察布查尔大渠为驻守边疆的锡伯族人带来了生机和希望,“金黄的麦穗酒醉似的/羞得抬不起头来/喘着粗气的黑牛/不知磨破了多少个铁掌/鼓起肚皮的粮仓”[3]290,这个锡伯族西迁的驻防地成了真正的金色粮仓,也成为锡伯人守望的故乡。为此,有很多当代锡伯族作家在创作中追溯这一段历史,表达对祖先的崇拜和感恩。其中,诗歌代表作有富金才的《察布查尔的春天(组诗)》、尔吉春的《察布查尔大渠》、佘吐的《图伯特颂》、锡伟男的《我是一支神箭》等。除此之外,以察布查尔大渠为核心意象的小说也有很多,如郭基南的《流芳》第二部《虹展乌孙》、傅查·新昌的《父亲之死》、佟加·庆夫的《钟魂》等。
段义孚曾在《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视角》中提出“宽敞的形象”这一观点,他认为“宽敞与实现自由的感觉密切相关。自由意味着空间,意味着有力量和足够的地方去活动。”[6]42“无论是森林覆盖的山峦还是绿草如茵的平原,它们是否能够树立起宽敞的形象都至少在部分程度上取决于人们历史经验的类型。”[6]4618世纪的锡伯族大西迁让三千多锡伯族军民离开熟悉的家园来到西域荒芜之地,他们不仅要改变渔猎、畜牧的生产生活方式转而发展农业,更要适应和改造新的自然地理环境以实现自由的生存。在此过程中,察布查尔大渠成为锡伯族历史经验中强烈生存意志的投射地和族群奋斗的见证者,承载了锡伯人坚韧不拔、苍凉悲壮的民族精神,并成为当代锡伯族文学中“宽敞的形象”。
按照当代中国生态美学家曾繁仁教授的观点,家园意识“不仅包含着人与自然生态的关系,而且涵蕴着更为深刻的、本真的人之诗意地栖居的存在真意。”[2]325当代锡伯族作家并没有专门探寻人与自然关系的作品,但是家园意识却无处不在地影响着他们的创作,并升华为对“诗意地栖居”的追求。“栖居”是海德格尔哲学思想的重要命题,“即置身在平静中,意味着在自由和保护中持守在平静里,这种自由让一切守身在其本性之中。栖居的根本特征就是这种让……自由和保护……它贯透整个栖居领域。”[5]154在当代锡伯族作家的笔下,边疆自然景观、锡伯族的生活场景和特色文化得到了自在彰显和保护,牛录和察布查尔大渠这两个锡伯族文学的代表性家园意象不仅凝聚了民族情感,更开辟了让心灵自由的空间。然而,作为地处边缘地带的人口较少民族,锡伯族在经历了族群迁徙和现代多元文化的碰撞后,不可能在家园意识的表现中不掺杂任何功利性。
《辞海》对“家园”的解释有两个层次,“①私人的田园。潘岳《橘赋》:‘故成都美其家园,江陵重其千树。’②家乡。元好问《九日读书山》诗:‘山腰抱佛刹,十里望家园。’”[10]由此可见,家园既指人的居住之所,具有实体性,同时又具有想象性和情感寄托性。当代锡伯族文学中呈现的家园意识既有对居所的依恋,又寄予了离家之人对家乡的怀念,“情感意向都是歌咏性的”[11],极具中国传统家园意识的特点。
当代锡伯族作家大多出生并成长于察布查尔锡伯自治县,这里是他们熟悉和热爱的地方。从文艺心理学的角度来说,作家的家园意识就根源于其从小生活的家庭和村镇,因为那里是他们生成童年经验的地方,而一个人的童年体验对创作的影响是深刻和长久的。“童年经验是一个人心理发展不可逾越的开端,对一个人的个性、气质、思维方式等的形成和发展起着决定性的作用。”[12]成长于伊犁河南岸察布查尔县不同牛录的当代锡伯族作家,从小便与“与泥土以及淳朴的民歌相依为命”[8]349,他们熟悉那里的水土、草木和人们,甚至熟悉那里的空气和歌声。于是,作家们就会自然而然地在创作过程中描绘家乡的自然风景,回忆那里的人们如何生活,展现那里的民俗风情,并在此基础上构建了当代锡伯族文学史中的自然家园、生活家园和文化家园,体现出强烈的家园意识。
然而,仅停留在这种创作心理的分析似乎还不能完全揭示当代锡伯族作家家园意识的来由。回顾锡伯族发展历史中的关键节点,可以为此提供更深广的视野。“清政府平定阿睦尔撒纳和大小和卓叛乱以后,为了加强新疆之防务,设了伊犁将军,并调拨满洲、索伦、绿营、察哈尔和额鲁特等兵到新疆驻防。但是,清政府仍感兵力不足,遂于1764 年(乾隆二十九年),从盛京及其所属诸城锡伯官兵内,抽调年富力强者一千余名,连同家属迁到新疆伊犁,驻防屯田。”[13]这就形成了锡伯族分居祖国东北和新疆伊犁、塔城等地区的现状。对于新疆的锡伯族来说,伊犁河南岸的锡伯营是他们的新家园,而远在东北的“故土”只能成为一生回望的家园。因此,在双重家园情感的撕扯中成长起来的当代锡伯族作家,一方面在精神上渴望返回那个“在母语里/称作‘Mukden’的/盛京老家”[14],另一方面又难舍生长于斯的察布查尔。作家们之所以会在作品中如此笔墨繁多地书写察布查尔的山河、大地、田野、村庄和那里的风土人情,是要证明自己不是离乡的旅人,那些如花朵般散落在察布查尔大渠沿岸的牛录就是锡伯族的故乡,是经历迁徙之苦、建立戍边之功的锡伯族创造的,与东北故园遥相呼应的新家园。
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发展,大多数锡伯族作家或主动或被动地离开了故乡。当他们从牛录走向城市,离开的不仅是故乡水土的滋养,还有被母语萦绕的文化氛围。因此,重新扎根于城市的作家,时常会有一种疏离于城市的陌生感,并在创作中回望熟悉的故乡,在精神上栖居于这个让生命安稳的家园。
作家们生活于城市,却神往于故乡,并不断在自己的作品中重返那个深爱着又质疑着的故乡。正如傅查·新昌在散文《城市与狗》中强调的:“在感怀城市礼遇恩泽的日子里,我时常怀念我曾经生活过的巴库镇”。在这里,巴库镇不是一个真实的地方,而是作家心灵激情的象征,是故乡的代表。他的早期代表作《父亲之死》和《人的故事》中收录的作品总体来说体现了两种对故乡的理解,一是承载锡伯族伟大民族精神传统的地方,二是展现不同历史时期锡伯人生存状态的舞台。而他2000年以后的作品则更多表现出对城市的排斥和对乡土文化的依恋,如《时髦圈子》和《毛病》中,那些生活在城市的“文化人”往往受困于欲望、虚空和迷惘,与乡村中淳朴、执著和敢爱敢恨的人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锡伯族是一个有自己的语言文字的民族,锡伯语“主要分布在新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察布查尔锡伯自治县、霍城等县。”[15]可以说大部分当代锡伯族作家都是在锡伯语的浸润下成长的,对于他们来说母语与故乡是一体的,每当说起母语,就仿佛回到了故乡。当作家们离开故乡进入城市,就成了“留存母语记忆的游子,充满了吉普寨式的流浪感和寻找归宿的急迫感”[16],那些充满母语气息的音译词语就成为作家们召回故乡影像的途径。“牛录”“布哈大渠”“卡伦”“托博”等用汉语书写的母语地名承载着厚重的锡伯族历史,“米尊”“辣子”“发面饼”“花花菜”等是锡伯族日常生活中的锡伯语意象,“苏尔法阿”“德力布”“阿古古”等男性名字或“扎墨尔”“那音”“登芝”等女性名字本身就极具锡伯文化特色。这些词语成为锡伯族诗意返乡的隐蔽通道,不仅弥补了当代锡伯族作家因远离故乡而与母语渐渐疏离的遗憾,同时也成为抵御城市生活恐慌的心灵栖居地。
20世纪80年代以后,被全球化和现代化浪潮裹挟着的锡伯族,或主动或被动地经历了与其他民族的深入交往,并在此过程中遭受到多元文化的冲击。为此,当代锡伯族作家对本民族文化进行了深刻反思。如傅查·新昌的《最后的萨满》就聚焦于锡伯族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矛盾,进而发出了“我应该从噩梦中醒来了”[8]272的呼号;赵春生的《老房子》也表达了“每当我在黄昏时刻回到自己的家院时,心底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感……”[17]在此背景下,锡伯族的民族认同问题就被凸显出来。“民族认同亦称‘民族归属感’。……民族认同建立于共同的文化基础上,自觉或不自觉地与祖先、血缘等原生因素相联系,具有强烈的感召力和持久性。”[18]当代锡伯族作家正是通过“牛录”和“察布查尔大渠”等符合本民族心理情感的家园意象,深入到锡伯族历史文化之中探寻民族生存与发展的力量,并由此将民族身份认同与国家认同相统一,从而确立锡伯族文学的当代价值。
当代锡伯族作家多是西迁至新疆的锡伯族后裔,祖先们与国家同呼吸、共命运的爱国主义精神和扎根边疆的开拓进取精神感染着他们,也启发着他们通过书写历史与传统来凝聚族群情感,进而强化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的统一。“牛录”和“察布查尔大渠”作为当代锡伯族文学中最具代表性的家园意象,不仅给人以故乡的踏实感和温暖感,还带着浓厚的历史气息,将当代锡伯族与他们的历史传统相连接。牛录是锡伯族西迁的终点,又是建设另一个锡伯族家园的起点。因此,诗人阿苏感慨道:“而牛录就在这儿/在满是草木气味的地方/眼看着日头西斜/自然而然就想起过去的年代/和丢下我们的先人/和睡在土里的/正红旗章京/这时候/家园就在眼皮底下”[3]279。牛录就是这样一个充满了历史厚重感和现实归属感的地方,西迁而来的锡伯族祖先带着戍守边疆的使命感埋葬于此,锡伯族的后代又在这里耕种和繁衍。“察布查尔大渠”这个意象所凸显的就是西迁以后的锡伯族对民族责任的坚守和对国家所做的贡献。当代锡伯族作家正是通过这样的家园意象,表达对锡伯族祖先所做历史贡献的肯定,进而确立锡伯族在整个中华民族发展中的地位,增强民族自豪感和民族认同。
由此可见,当代锡伯族文学中的家园意识既是感性的,又是具有理性色彩的。生长于故土家园的锡伯族作家自然而然会在创作中守望家园,将情感寄予家园风物,将笔触深入锡伯族的生活,展现锡伯族特色文化。与此同时,当代锡伯族作家又因远离故乡而在家园意识的表达上隐含着功利性。这也使得当代锡伯族文学中的家园意识具有了生态美学价值。
尤西林教授认为:“现代化—现代性构成今日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的生活世界与源初的解释学视野。”[19]当代锡伯族在“现代化—现代性”背景下所遭遇的生存困境就是当代锡伯族文学中家园意识的生态美学价值得以显现的前提。现代性的一个明显特征就是“统一性”或“总体性”,正如迈克·费瑟斯通曾说:“现代性已被视为导致了将统一性和普遍性观念将加于思想和世界之上的探索。”[20]这种现代性的追求,必然会加剧少数民族文化传统的流失、民族语言的濒危和共同的生活习惯与习俗的改变,从而使少数民族“承受着改造、重建、吸收、拒绝等多重压力,相应地,欲求自身独立身份,或者说,与他人差异的绝对存在的意识变得强烈起来。”[21]这正是为什么当代锡伯族作家热衷于展示地域特色、书写风土人情和追溯本民族历史的原因。对于历史上几经迁徙的锡伯族而言,与家园相关的每一个组成部分都承载着他们的族群性,书写家园是对家园的一种守护,体现了在现代性价值观冲击下族群性被弱化所激起的归家渴望,能够缓解锡伯族因民族传统文化生态危机产生的离家焦虑,呈现出人口较少民族区别于一般性家园书写的不同面相。然而,在中华民族共同体视域下,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建设格局中,当代锡伯族作家应在家园书写中打破单一民族身份的局限,扩大锡伯族家园情感的范围,同时以现代性视角重新审视本民族发展史,将自身发展融汇于国家建设的进程之中,从而获得真正的“在家”感。
按照李长中教授在《“生态写作”的不同面相——以人口较少民族文学生态书写为例》中的观点,人口较少民族的生态写作不同于一般性生态写作对人与自然关系恶化与冲突现象中人的反思和文化的重新审视,而是通过书写历史以达到身份重建,在题材、价值取向、文本形态等方面具有异质性,呈现另一种面向。